失落的森林
奴隸垂下了頭,又去工作。他工作得很好,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留意日子的過去。相反地,他沉溺於白日夢,而且柯拉還聽見他在睡眠中哀號和夢囈。過了一些時候,他又病了。
「你是一個忠實的工人,」柯拉思索地承認說。「告訴我,你的家在哪兒?是在西方嗎?我常常看到你往那個方向望。」
「你看吧,沒錢什麼地方也去不成。要是你再替我工作三年——不,就算兩年吧——我願意給你足够的錢做路費。」
「你看到了吧?」柯拉說。「我不是警告過你嗎?但是沒有人會說我待你不好。再試一次吧,這一次往東走。說不定你的森林是在那個方向。」
「摸這一個看看,他是個結實的好傢伙,」奴隸販子說著,把一名奴隸推到前面。「你認為他怎麼樣?他不是有強壯的胸膛嗎?拍拍看。再看看他的手腕吧,筋都像小提琴的絃似的。把嘴張開來!」
柯拉年老力衰了。不錯,他一向就很老,但是他現在除了年紀之外,就一無所有了。他的兒子從來就沒有強壯過,但是他們不用擔心任何人,因為每一個奴隸都可以一棒就打倒一個人。他們都是壯觀的傢伙,鐵一般的肌肉結結實實的,牙齒都像虎牙一般。但在這個時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够安全的。奴隸們都揮舞著斧頭在伐木。
奴隸又一次出發,這一回是面對著朝陽,而在漂泊很久以後,終於來到了自己的森林。但是他不認得這些森林。感到疲憊又洩氣,他轉向西方,回到主人那裡去,告訴他說,雖然他找到了森林——大大小小的樹林——它們卻不是他自己的森林。
「那是很遠囉,」柯拉說道。——奴隸點點頭——很遠。「你沒錢吧,你有嗎?」
「我想你要我把他們全都拉到外頭來吧!」奴隸販子喃喃地說。那時候是晌午,奴隸們都在睡覺。
於是柯拉坐到他的旁邊,認真地跟他談了很久。他的話聽起來慎重、充滿智慧,彷彿是根據誠實的經驗而來的。
顏生
是的,他的家是在西方。
五年,奴隸盤算了一下——就跟他的手指頭一樣多的至日。太陽得轉十次。每天黄昏,他都注視太陽西下。他以石頭和山丘為記號,來觀察次數。在太陽第一次轉向的時候,他用右手的大拇指來計數。過了另一個至日以後——那似乎是無盡期的——食指就自由了。他愛這兩根指頭,甚於愛其他仍https://m.hetubook.com.com然用來表明他所受的束縛的那些手指頭。
「哼!」柯拉咳嗽一聲。
但是奴隸康復得很慢,而當他又去工作的時候,已經沒有昔日的熱忱了。他現在很容易氣餒,雄心都喪失了,而且喜歡在工作之間躺下來睡覺。後來有一天,柯拉鞭打了他。這對他有好處;他哭了。
「好,好!」奴隸販子拉著鎖鍊,奴隸們就睡眼惺忪地列隊而出。柯拉把他們都看了一遍,很仔細地個別審視一番。
就這樣子,計數日子和留心時間的變遷成為這個奴隸的宗教,成為他的內在財富和精神寶藏——這是沒有人能够加以剝奪或跟他爭執的。
過了沒多久,奴隸就生了病,開始憔悴下去。既然現在他不再在市場裡,而是永久地定居下來,他就開始想念從前所住過的森林。這是個好朕兆。柯拉曉得這種徵象。有一天,他坐在奴隸身旁——他躺在那裡,了無生趣——開始關切地跟他說話。
「留在我這裡吧,」他後來熱心地說。「我活著的時候,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無家可歸的。在我去世的時候,我的兒子會負責叫你得到照顧。」因此奴隸就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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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時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柯拉直接了當地說。
奴隸販子拿一根手指頭伸到那個奴隸的嘴裡,把他轉過來,朝向亮光。「現在你會看到一些好牙齒,」他誇口說。他用刀背抹過那個奴隸的牙齒。「看!這些牙齒都像銅鐵似的。它們可以把一根鐵釘咬斷。」
一年年過去,在柯拉的家裡有六個壯健的小奴長大起來。跟他們的老頭子一樣,他們也辛勤地工作。只有在一個人工作的時候,時間才會過去——他們的老頭子告訴他們說。而在時間過去的時候,疲乏的我們就被送到了永恆的森林裡去。每一個休息日,他都把兒子們帶到小丘上,在那裡他們可以注視夕陽。他還教他們如何盼望。
柯拉還考慮了一會兒。他用手鑑定那名奴隸,用指尖按按光滑的肌肉,看看結實不結實。最後,他決心把他買下來,皺一下眉頭付了錢,叫人解開奴隸的手銬,就把他帶回家去。
奴隸販子給他看了幾名奴隸,但是柯拉都不中意。
因此奴隸就工作了。他像惡魔附了身一般。坐在門口看那些肌肉在棕色的皮膚下打結和抖動,對於柯拉是一件賞心樂事。柯拉一天要看好幾個鐘頭,因為他沒什麼事好做。他開始發覺,和_圖_書那個身體是一件漂亮悅目的東西。
這樣子兩年又逝去了。
柯拉是一個種田人的名字。當他存了一些錢,就到城裡去買一名奴隸。
這個奴隸的精神就這樣子加深了。如同他的渴望把無限帶到了時間裡一般,他的世界也變得無限了,他的思想也無邊無際。每天黃昏,這個奴隸都沉思地凝望著遙遠的西方,而每一個夕陽都給他的靈魂帶來了與日俱增的深邃。
於是柯拉真的讓奴隸自由。他前往西方,但在幾個月以後,他可憐兮兮地回來了。他沒法子找到他的森林。
「你可以回到你的森林去的,不用擔心。這我可以答應你,你可以信賴我的諾言。你還年輕,你知道……要是你肯替我耕田,心甘情願地勤勞五年,我願意給你自由,儘管我已經為你付了錢。五年。合算吧?」
「我是個老頭子,」他說。「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盼望到西方去;那些大森林向著我招手。但是我從來沒有足够的錢做路費。現在我永遠去不成了——要到我死的時候,我的鬼魂才會到那裡去。你年輕能幹,工作又賣力,但你會比我年輕的時候更強壯、更能幹嗎?把這些事情想一想,聽一個老人的忠告吧。留心使你自己好起來。」和-圖-書
隨著時間的過去,他的計算也擴大了,變得更廣泛、更深邃。歲月的逝去,有如廣大無邊的抽象東西,是他無法理解的,但是隨著每一次新的夕陽的光輝,這個奴隸的希望就重生,信心也重燃起來。在目前一瞬即逝的時間,一旦過去,卻顯得無窮盡,而未來則似乎是遙遙無期。
柯拉的農莊年年豐收。他購買了樹林,闢成耕地,好讓他的奴隸有事做,而奴隸也堅定地砍伐樹木。柯拉現在有錢了。有一天他帶了一名女奴回來。
柯拉年老了,但是他的奴隸仍然年富力壯。柯拉把他養得好好的,使他可以長壽,讓他乾乾淨淨的,使他保持健康,而隔一段時間就鞭打他,好教他溫順恭敬。對於其他事情,他也不吝每個星期天,奴隸都可以自由地坐在一個小丘上,凝望西方。
奴隸默不作聲,侷促不安。沒有錢,不錯,他沒有錢。
當五年終於過去的時候——要說這句話是這麼容易——奴隸就走到主人面前,要求自由。他要回到森林中的家去。
約翰涅斯.威廉.顏生(Johannes Vilhelm Jensen,1873-1950)是丹麥詩人和小說家。他以長達六卷的史詩「漫長的旅程」獲得一九四四年的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