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揭露了他的身分:金麥穗和紫圍巾
「我們正在全力調查這個案件。」警察用一種神神秘秘的語氣說。我知道他這樣故弄玄虛,多半是由於菲力克斯向他投去崇拜、求助的眼神。警察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我個人覺得,這一定是個圈套。聽著,那個馬戲團的作用在於分散乘客的注意力,那傢伙才好去威脅火車司機……我用鼻子都聞得出……」說著,他用手指點了點他長滿痤瘡的鼻子,「聞得出這事一定有蹊蹺。我的鼻子一向很靈,從來沒出錯過!」
警察輕輕地為他拍背,一直在害羞地微笑,思索著菲力克斯所說的話。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長著一雙迷人的眼睛,大大的杏眼,睫毛又長又密。他站著,倚靠在菲力克斯的車窗邊,你能感覺到他很享受這種親切感,他似乎相信這位睿智的長者能將他的人生經驗潛移默化地傳授給他。
菲力克斯拿出了駕照,交給警察。他認真地看了起來。
「請出示駕照。」
比方說現在,格里克先生。
「等等,」我稍微起了些疑心。「這車是偷來的?」
他沒必要把這事講給我們聽。菲力克斯沒有問,是他自告奮勇地說出來的。就像是從他體內噴湧而出的什麼東西,他自己作為禮物奉送到菲力克斯手上,我已經意識到,菲力克斯就是這樣:人們總是一見到他就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的眼神,他的笑容,讓人想把寶貴的東西,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無償地交託給他。就像這個警察脫口而出關於他妻子待產的事情,就像我告訴他佐哈拉的事,還有那個火車司機,儘管他極力掙扎,最終還是同意讓我駕駛火車。我實在不明白,因為這話我要怎麼說才不冒犯他——其實菲力克斯算是個騙子,對吧?難道爸爸錯了?難道壓根兒就不能從一個人的面部表情看出他的性格?可是,為什麼一個人天生一副值得信賴的面孔,卻偏偏選擇當個騙子呢?
警察摘下了他的頭盔。他的前額也長滿了青春痘,頭髮亂七八糟。「你在這附近見過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嗎?」他問道。
我全力伸展雙腿,還是沒有看他一眼,生怕他從我的神情識破一切。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現在看來,爸爸的計畫變得更好、更瘋狂了:我幾乎要落淚了,二十年後,他與菲力克斯聯手行動,就為了讓我在成年禮上開心一下,這真是太感人了。我完全能想像當時的情景,爸爸去找他,他們碰面交談,兩個男人都如此強勢如此特別。m•hetubook•com.com菲力克斯對爸爸說:「我們不計前嫌,費爾伯格先生。過去我們大鬥了一場,你贏了。你才是真正的行家。你抓住了我,因此你可以稱得上是全以色列最好的警探,說不定不只在以色列。我們都知道高處不勝寒的滋味,所以你來找我再正常不過了。我很榮幸你會來請我幫忙,讓你兒子見識一下罪惡的世界。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導師了,長官!」
「黑色轎車?」諾亞爺爺沒聽清楚他的問題,把手放到耳朵後面,想好好聽清楚。
「你看起來臉色都發白了。你想要我停車嗎?覺得不舒服?想不想吐?」
「那你為什麼拿?」
我的老天爺啊,我心想:和我一起上路的是菲力克斯.格里克本人!
「還有一個吞火人,一個玩扔球雜耍的女子,一個柔道演員,整個馬戲團都來了……」他又開始咯咯笑,似乎為自己說出來的這些蠢話感到難為情。
他是在菲力克斯的駕照上看到這個名字的。
他舉起手,在他的手腕上,襯衫的金線旁邊,戴著那個警察的大手錶。馬芬牌手錶,上個逾越節每個警員都領到了一支。
「誰?」
「戲服?」老爺爺大吃一驚,咯咯笑著,「你是說,普珥節的戲服?」
「表演才能。你家裡難道有人當過演員?」
「我老婆也懷孕了。」那警察突然來了一句,臉頰上泛起兩道紅暈。「再過兩個月,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就要出生了。」
「為什麼要丟下這部車?」
我身體的某個地方,也許手肘或者腳踝,有個地方想說「沒有」,卻慌不擇路,找不到出口。我搖了搖頭。那條辮子打了我的脖子兩下。
「天知道。」警察抱怨道。我注意到他習慣用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像是在擋太陽光,而實際上是為了掩飾他額頭上的青春痘。「我們還在火車裡發現了一些可疑人物。混在乘客當中。」他說著,鼻子輕蔑地哼了哼。「一幫大人穿著戲服!你想想看!就在去海法的列車上!」
「至少他給咱們留下了一份不錯的禮物。」菲力克斯突然淘氣地說了一句。
「有時候吧,不太常。」
菲力克斯的臉頰愉悅得像要融化了:「哦,警察先生,一旦有了第一個孩子,您的生活將大大不同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懷念的微笑。
一時間我真後悔自己錯過了這麼多驚喜,跳過他們,直接來到遊戲的最後一站,到了菲力克斯這裡。不過想想,也沒覺得多重要。小丑和和*圖*書吞火人,去馬戲團就能看到,但是菲力克斯,只有一個。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用手指玩弄起我的小辮子。我終於開始享受這一切了。
「一輛很大的黑色車子!像在美國那種!」警察朝著他的耳朵喊道。
金麥穗大盜。
「要不咱們把手錶還給他?」我提議。
「炫耀?炫耀什麼?」
「怎麼會……?你怎麼辦到的……」
我的爸爸,永遠愁眉苦臉的爸爸,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臉脹得通紅。
「什麼有才?」
他偷手錶的事讓我很不高興。就這麼一樁小小的順手牽羊,損毀了他與爸爸之間的高尚協定。我再一次感覺到一股寒意不停地在內心翻滾,提醒我,我看錯了,關於菲力克斯我還有很多完全不了解的地方。然而,當我看到他羞愧的面容,他自言自語的嘴唇,心中又對他充滿了憐憫。他只是想要逗我開心,我心想,他要是會點別的,比方說,跳舞什麼的,他也會跳上一段逗我開心。要是他會唱歌,他也會為我唱一曲。可是他只會騙人,會偷竊,會開槍。所以之前他開一槍,現在又向我展現扒手伎倆。
「嗯,不知道,或許炫耀一下我能偷到一個警察的手錶……就在他盤查我的時候下手……這樣不是挺搞笑的嗎?之後我們,你和我,可以把這件事拿來當笑話……」
我沒有把頭轉向他。爸爸從來沒提過一個字是關於菲力克斯.格里克的,很正常。而加比(同樣也很正常)則三不五時跟我說他的故事。實際上說了不少,關於他的驚人之舉,他傳說中的財富,還有他遍布世界的情人。人們曾說,想猜中菲力克斯.格里克的行蹤,得同時動用兩個腦子。全世界的警察局都在追蹤他的下落,一大堆警探不做別的,只調查他的案件,可他總是能從他們設下的陷阱中逃脫得無影無蹤,只有爸爸,把手重重地按在了他身上。對了,「工作中認識的」,我想到這裡,差點笑岔了氣,原來是這樣在工作中認識的!
「咱們必須一直換車,換服裝,換身分。否則警察很快就會抓到菲力克斯,遊戲就玩完了!但是你不用擔心,菲力克斯還是一如往常。」他說著,苦笑了一聲。「我這一輩子都這樣,百變人生。」
警察盡情品味了這一刻,然後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用命令似的口吻說:「跟爺爺好好玩吧!」
「普珥節是在夏天啊。」警察咧嘴一笑,靠在車窗上,這樣我們就只能看到他眉毛以下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部分。他真是想盡了辦法,一舉一動都要遮住他那些青春痘,真是詭計多端。「在那裡我們發現了兩個小丑,一個演雜技的,還有一個魔術師。」
「這個國家是怎麼了啊!」菲力克斯無奈地攤開雙手,他的嘴唇在牙齦上來回摩蹭,好像牙齒都掉光了一樣。其實那個警察完全可以看到他有牙齒,但卻沒看出來。「咱們的國家怎麼了!我來告訴您,警察先生。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過去像我這種普通人,離開家時完全可以敞開大門,什麼事都沒有!沒人會進去偷東西!而現在呢?現在呢!」他痛心疾首,說話聲都啞了。片刻間連我都忘記了菲力克斯可不是什麼「普通人」,反而恰恰屬於那類讓「普通人」再也不敢安心出家門的人。
「跟你談談我的經驗吧,年輕人。」菲力克斯接著說,臉上泛著幸福的紅光。「你的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你會馬上變成另一種全新的人。突然間這裡就不同了!這裡!」他用顫抖的手拍打著自己瘦弱的胸口,馬上開始一陣咳嗽。
「行駛到半路?怎麼可能?」菲力克斯很是驚訝,雙眼在厚厚的鏡片後面睜得又大又圓。
我不出聲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此刻我究竟是什麼感覺。一方面,這真真切切是偷盜;另一方面,菲力克斯盯著我,看出來我是怎麼想他的。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虛。
「應該沒有吧。」我說,避開與他的眼神交流,否則他就會看出來我有多激動。菲力克斯.格里克曾是幾年前全以色列最臭名昭彰的罪犯。他家財萬貫,揮霍無度;曾搶劫全世界各地的銀行,挑釁政府,使警察蒙羞。他還擁有一艘私人遊艇,和上千名情婦。
每次他行動完畢,都會留下一枚精緻的純金打造麥穗。全世界的警方都能憑著金麥穗辨認出他來,但是他一次又一次以身犯險,所到之處都留下他的標記。順道一提,加比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菲力克斯.格里克的金麥穗,還有她仰慕的那位女演員勞拉.琪佩羅拉的紫色圍巾。加比是這麼說的:「要是有了這兩樣東西,我就會閉上眼睛許下個大大的願望,到時咱們看看世上還會不會有奇蹟。」
「像是新款的雪佛蘭,要嘛就是雲雀牌的。在以色列沒有那種車,裡面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小男孩。」
「誰知道呢,我忽然看到這東西在我眼前晃,就拿了過來。我的手指可比我的腦子反應快。」
「真糊塗。」他終於和-圖-書開口了。「你是對的……我真的不應該拿……這樣不好。那警察還算是挺好的一個小夥子。」
爺爺笑著對警察說:「她太害羞了!你應該瞧瞧她的成績單,全是優等!真是個好孩子!」
這種時刻無法用時鐘計算時間,只能用你的心跳。就連我,此刻雖然身處在包圍著他們的溫暖圓圈之外,也恨不得鑽進圈圈裡去。我完全忘記菲力克斯不過是在演戲。他親口說過他女兒小的時候如何被他忽視,他是多麼懊悔。我全忘記了,也不想記起來。
那又該怎麼解釋我的情況?心中懷著七宗罪,卻有張天使的臉孔。
我想到了爸爸,想到他與菲力克斯二十年後的會面,他把我託付給菲力克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我想到了佐哈拉,菲力克斯還打算繼續將她的故事說給我聽。我坐正身子,說:「當然繼續玩。」
「這小女孩,您孫女,今天不上學嗎?」警察問道,並把駕照還給菲力克斯。「學校今天沒課嗎?」
「要不,等我們丟下這部車的時候,把錶留在車裡。」
「我們要開去哪裡啊?」我終於從興奮到噎住的喉嚨裡擠出了一個問題。
這是那個警察叫出來的名字。
等警察走近了,我發現他是個年輕人,又高又瘦。他的鼻子——就像他整個身體一樣——也是又長又窄。兩邊臉頰長滿了青春痘。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嚴肅,身上套著鬆鬆垮垮的制服,警銜的一角都磨破了。我想起了早上碰到的那一對假警察和假囚犯,彷彿已經過了一百萬年。有一瞬間,我多期望左邊的這位警察也是爸爸和加比為我準備的演出角色之一,遺憾的是,他太像真的了。
「現在是八月,放暑假了!」老頭嗔怪他。「有人非得聽爺爺講無聊的故事嘍,對吧,小塔米?」
這實在太令人感動了,我差點要跳起來,給菲力克斯一個擁抱。
「你為什麼這麼問?」
「不是,估計是偷的。這個故事很詭異:車子停在一片果園旁邊,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在那裡,很多人都看見了。今天有個男人和一個小孩從行駛到半路的火車上下來,並把車開走了。」
這就對了,我心想,魔術師就是那個戴著黑色高帽子的人,我叫他劊子手的那個。
我沒必要講這個,又沒人問起來。可我還是說了,脫口而出,還用的是「紮辮子的塔米」該有的聲音。警察向我投來微笑,拍了拍菲力克斯的肩膀,又掃了一眼他的駕照,好記住他的名字。「一路順風,格里克先生!」說完,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揮揮手,騎上他的摩托車,開走了。
「說謊的才能也挺厲害,剛才很冷靜嘛。小夥子,有前途!你常常撒謊嗎?」
我的心跳彷彿停了一下。
「那個年輕警察。」
儘管非常害怕,我還是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綁架案,拜託!
菲力克斯遲疑了,腦袋縮在肩膀中間,這一刻,他看起來真的有老態。那撇糟糕的小鬍子突然間看起來就像是他自己的。
「成年禮快樂啊。」塔米的爺爺對我笑著,發動了金龜車。
「啊!」爺爺總算明白了。「車是他們的嗎?」
格里克,菲力克斯.格里克。
他最後是被我爸爸逮捕。
「這是我的孫女塔米。我們去海邊野餐。警察先生,我應該沒違反交通規則吧,啊?」菲力克斯用他老態龍鍾的嗓音說道。
「好吧,不過他真像是求著我們對他撒謊似的。你怎麼了?被自己的膽量嚇壞了?」菲力克斯說。
警察掃了他一眼,然後露出微笑:「老先生,您開得沒問題。只是您這部車子恐怕撐不了多少年了。」說著,輕拍了一下金龜車的車門。
「還不太清楚。那個人似乎是用手槍威脅司機停下火車。那孩子也跟他一起下了車。火車司機到現在還感到困惑,我們從他那裡也無法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估計是綁架案。他劫持了那個孩子,用他做人質威脅司機停下火車,但詳情我們還不清楚。」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有才。」菲力克斯說。
爸爸和加比是如何策劃這一切的?他們跟吞火人啊、柔道演員之類的人碰面的時候,我在哪裡呢?他們的生活中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警察也笑了。「是啊,我所有生了孩子的朋友都這麼說。」
「這週六是我的成年禮。」我尖聲尖氣地說。
「那他們現在在哪裡?」菲力克斯問,還幫那個警察撣了撣他衣袖上的灰塵。
「你看到一輛這樣的車子嗎,小塔米?」
「不,我好得很……開吧,接著開車……」
「去吃飯。咱們去全國最好的餐廳。餐飲界的布加迪!今天是屬於你的一天!」
菲力克斯聳聳肩,說:「小費爾伯格先生,整個遊戲都是偷來的。從頭到尾沒有一樣東西是合法的,問題是:你還想玩嗎?」
「也許……說了你別笑我啊,我覺得我有點想要向你炫耀……」
格里克先生?
「這車我都開了十五年啦。」菲力克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太激動,以至於嘴角都溢出了口水唾沫,沾到他灰色的小鬍子上。看著有點噁心,不過驚人的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