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感情是否可以觸摸?
我們會聊一些著名的鬥牛士,都是我從加比弄的資料上看來的,要嘛就聊聊公牛撞死了鬥牛士的悲劇事故,再或者說說短刀的不同風格。我們會興奮地品味一些鬥牛士的大名,比如拉斐爾羅.迪.寶拉,理查多.多瑞斯,還有路易斯.馬查尼提,相互考考對方他們的著名戰役,在哪裡獲得了牛耳或牛尾,在哪裡犧牲了他們光輝的生命……只是簡單的幾句話,輕巧得猶如蛛網。卻在陽光中閃著七彩光芒。沒多久,哈因會客氣地辭別,我就在樹屋躺上一個鐘頭,充滿幸福,甚至不介意米加從樹枝當中笨拙地伸出他的大臉。
不過,您要理解,校長先生,我是出於無奈的。哈因.斯多伯爾要離開我的這種恐懼感讓我實在無法承受。因為,他的友情把我從某種東西中拯救出來,我無法具體形容是什麼東西,或許是避免我成為米加.杜布維斯基那樣平凡無奇的孩子。當我跟哈因在一起時,我覺得自己不同了,還有機會學到別的東西。而當哈因開始厭膩我了,我就會跌落,回到米加咧著的大嘴裡。
我央求加比停下手頭的所有工作,告訴我所有她知道的關於鬥牛的事情。
就這樣,他小心翼翼地,婉轉迂迴地,慢慢回歸到我的身邊。
我閉上眼睛,假裝在睡覺。我殘忍地重溫了一遍與哈因之間的種種,好刺痛自己,好折磨自己。我回想哈因是如何來到我們的社區的,還有他激動時,瞳孔裡總是閃著亮光。在他來之前,我只有米加一個朋友。我一直很清楚,米加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只是還沒有別人能取代他的位置。他從來不與我爭辯,幾乎不怎麼說話。他聽我講話時,臉上總是一副暗沉的呆相。有時我認為他聽我說話,不是出於友誼,或許恰恰相反,他很樂於看到我吹牛吹大了,不能自圓其說。
這是我最崇拜他的一點:他有勇氣說他媽媽不允許他做什麼事。因為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在日本用巧克力煮螞蟻的故事,我一定將它說得天花亂墜。我會說我吞了一公斤這種東西,螞蟻沒死,還在肚子裡搔得我全身發癢,煮螞蟻的廚師發誓說他從來沒遇到過像我這麼強悍的小孩。
然後,我們就拿尼龍袋去抓食蚊魚,再把牠們投放到大學的大噴水池裡,就是遊客們扔硬幣許願的地方。我們這麼做了五、六回,不到一個月池子裡就裝滿了食蚊魚,不得不重新換水。
「可是牠還是長了角啊。」哈因慢吞吞地回應他。因為他已經開始領會到我的這個提議是最瘋狂最要命的冒險,也是我們友情的終極證明。
第二天課間,我不假思索地告訴了哈因,還提了一下,在葡萄牙不會殺死鬥牛,而在西班牙傑出的鬥牛士會獲得一枚牛耳作為獎勵,有時是兩枚牛耳。要是他像帕科.卡米諾,我加了句「著名的帕科.卡米諾」,那樣出色,還能獲得牛尾。哈因的眼睛一閃一閃的,說他爸爸答應幫他找一張真正鬥牛比賽的彩色明信片,到時拿給我看。我好意提醒他,最好是拍到了「班德瑞拉」的明信片,因為「班德瑞拉」刺鉤上掛著的彩色紙條實在是「絢爛奪目」(我發誓我用了這個詞)。
第二天在學校,哈因還是堅持要和我們一起踢球。我友善地走過去,把他叫到一邊,告訴他這太危險了,但他卻說不關我的事。我極力地說服他,甚至試圖收買他,但他就是不聽。其他孩子叫嚷著說暫停時間到了,我只得放棄,讓他加入。那天我還放棄了踢中鋒的位置,專心致志地保衛起球門,基本上沒出過禁區,拚命阻止對方的破門企圖。我防守得相當棒,哈因.斯多伯爾空著手站在那裡啥也不用幹,完好無損。印象中沒有哪場球踢得這麼累的。
一天又一天,我們交換著關於鬥牛的知識,服裝,各種刀具。五點半鐘,他一彈完鋼琴就飛快地跑到我的樹屋。我們在那裡只能待上寥寥幾分鐘,探討一個主題。但這才是正確的做法。我們重新建立起的友誼還太脆弱,承受不起過重的負擔。哈因也許感覺到我傷得很深。
我的大腦開始加速運作。我提議,比方說,大學的加拿大樓外面有個池塘,裡面養了食蚊魚,咱們去抓吧。哈因.斯多伯爾問那裡允許這麼做嗎,我說不允許。他有點失望地說,只是不允許而已啊。我立馬回答他,何止啊,簡直是犯法,是從科學研究機構偷竊。他說,好呀,咱們去吧!
她露出驚喜的微笑,握了握我的手。她那隻手,她那隻手喔,又溫暖,又柔軟,像絲綢一般,十指纖長,指甲修剪精緻,而我……一瞬間我極捨不得鬆開,但轉念馬上抽回了我那隻骯髒的手,那隻被各種偷竊行為、揮拳鬥毆和滿地亂爬玷汙了的手。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把左手藏在背後。我左手的小指指甲留得特別長,已經是全班最長的了,或許全校也找不出更長的。
我在他厭煩我之前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一直保持著敏銳的觀察力,隨時做好他要離開我的準備。當我看到我跟他說話時他的眼神開始放空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覺得很可怕,很空虛,覺得自己對哈因而言很多餘。
而我,只剩下米加。我嘲諷他,折磨他。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或許也明白。他也許很享受我對他的折磨,因為這樣我的醜惡就更加暴露無遺。
米加驚訝地看著我,我也被自己說的話嚇了一跳。他要保護手指關我什麼事,我何必管他的手指呢。可是那一刻,當我說出口,我知道我的話是正確的,甚至是高尚的。這是我這輩子為數不多的幾次忽然間變得有原則了。我是隨時準備著好與原則抗爭的,儘管這種抗爭沒為我帶來一點好處。為了體現我的嚴肅態度,我立刻脫下了溜冰鞋,拿在手上,走到哈因旁邊,像個保鏢一樣。哈因對我表現出的保護欲感到很驚訝,遲疑了一會兒,問我是不是也彈什麼樂器。我大笑著回答他,我彈哪門子的樂器。米加說,他彈棉花還差不多。我必須說明,自從哈因.斯多伯爾加入了我們,不管米加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又醜又笨,粗俗不堪。我真希望哈因不要因為他的緣故而嫌棄我。
要是可以的話,我能在他家待一整天,待到夜裡。但哈因總是想和我出去玩。他說在家裡他快要窒息了,他媽媽快把他逼瘋了。我不明白她怎麼逼瘋他了。她不過是關心他,恰如其分地照顧他。我完全不介意她每隔一會兒就進房間來,帶著一張娃娃的面孔,閃著蔚藍的眼睛,溫柔地喊「哈——因?」,有時候是「小哈因?」。我甚至很期待她進來,用她綿軟低沉的聲音問我們都還好吧,渴了沒,要不要喝一杯鮮榨果汁,或者吃點餅乾。我深深地感受到她對哈因無微不至的關懷,到後來甚至能分秒不差地預料到她什麼時候會再進來。
而哈因跟在我後面。
我都不好意思講述那些我為了留住他而使的小花招。要是爸爸知道我做了些什麼事,他一定會把我扭送到少年法庭。有一天晚上,我和哈因偷溜出去,往艾維愛茲爾.卡爾米校長的汽車油箱裡倒了白糖。車子的引擎永久報廢了。後來那輛汽車一直靜靜地停在他家旁邊,成為永久的恥辱。
但是,他無法解釋。他說這種東西不能用言語形容。我很惱火,要求他無論如何試一下,他不是挺能說善道的嗎?用簡潔的話語解釋一下,音律怎麼能充實人生?它們是水泥做的嗎?還是石灰?水?
之後我們靜靜地開著車,似乎兩人都在為同一個原因難過,卻無法言說。似乎我們在什麼事情上落敗了。偷手錶的是菲力克斯,為什麼我也感到痛苦?也許因為我看到了他是如何撒謊的,他的謊話信手拈來,我知道他也能像這樣哄騙我;也許是他畏縮的表情,他像個做壞事被抓住的淘氣孩童一樣——一個滿面皺紋的老人臉上浮現出孩子的羞赧。就在剛才,一段不開心的回憶湧上我的心頭,是關於哈因.斯多伯爾的。我曾經極力取悅他,想吸引他的注意,也因此導致了「馬烏特耐爾母牛事件」的發生。也許我比菲力克斯好不到哪裡去,誰又知道我會有什麼下場?
當時我還加入一個小團體,跟其他孩子在一起幹些壞事。我們有暗號,有巢穴,有行動任務,還有一間樹屋。當時我們有一個假想敵,成天沒完沒了地糾纏他——其實他不過就是個叫克萊門爾曼的傢伙。總而言之,我們是真正的小團體。也許我該強調一下,早些年小孩和小孩是真的混在一塊玩,而不是透過網絡。
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在哈因生病的時候。我可以到他家,看他躺在床上,他的頭,黑黑的頭髮,高高的額頭,枕在一個大枕頭上。他的臉色蒼白,幾乎沒有血色。他看上去既英俊又孱弱,但也不被外面的任何危險所侵擾。那些日子,我上學時精神特別集中,會把老師說的每個字都記下來,把黑板上留的作業都抄下來,放學以後好轉達給哈因,尤其趁她媽媽與我們一同在房間裡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進來,幫他整整床單,要不就幫他拍鬆枕頭。他太虛弱了,所以根本無法反抗。給他蓋被子時,她有一套特別的手法,就像是在包裹一個小嬰兒,包到他的下巴。有時她會來測量他的體溫,不是用溫度計,而是用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閉著雙眼,哈因也閉上眼睛,他們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一會兒,直到她終於緩緩睜開眼,說:「還是有點發熱啊,我建議你現在睡覺吧,諾諾明天還會過來的。」
米加曾經爬上我的樹屋,問我最近怎麼了,為什麼我銷聲匿跡了。我示意他閉嘴,指了指哈因.多伯爾琴聲傳來的方向。米加搖了搖他笨重的腦袋,說音樂聲讓他昏昏欲睡。有一、兩次我對他大為光火,他怎麼能對這麼有意義的東西毫無敬意,但到後來我已經放棄他了,只是對他深表同情。
不過哈因.斯多伯爾已經看穿了。
這是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我為她的美麗與溫柔所傾倒,連張嘴都不敢,生怕不小心把哈因踢球的事說溜m.hetubook.com.com嘴,儘管我也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隱瞞的。
還有他的媽媽,我已經形容過她的手了,但她整個人在我看來都是那麼美好。她個子很高,比哈因的爸爸還高,皮膚雪白如瓷,一頭蜜糖色澤的波浪鬈髮垂在肩膀上。她蔚藍的雙眸一閃一閃的,就像個洋娃娃,讓你感覺她隨時可能會眼睛一張一合,叫你一聲「媽媽」,雖然實際上她只會呼喚兒子哈因。像這樣:哈——因。語氣特別溫柔。她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聲音呼喚這個短促的名字,似乎每次都要重新檢查一遍他是否真的活著,是否還健在,是否還是她的兒子。我在哈因家的時候,他媽媽會一次又一次地進房間來,每回都有不同的藉口。要嘛就關上窗戶免得進風,要嘛就打開燈免得他看書傷眼,要嘛就叫他服用什麼強健骨骼的維他命。她在家的時候,我幾乎不怎麼說話,每次我感覺到兩眼之間又在嗡嗡作響的時候,就謙遜有禮地低下頭,咬自己的雙頰內側咬到出血。在那裡,我一直努力說一些特別文雅的語言,壓根兒不會提及我在警務和犯罪方面的豐富經驗,因為我認為說那些會嚇著她。
普珥節過後沒多久,算術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校長來敲門,把哈因帶進來。我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認為他看起來很普通,就是頭特別大,和天才這個稱號很搭。他的額頭很高,曬得有點黑。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往腦後梳,這倒是不常見。老師安排他坐到麥克.卡爾尼旁邊,告訴我們要善待新來的同學。
哈因正好也很樂意,加入了我們,跟我們一起踢足球。我們讓他當門將。他不是一個好門將:他太弱了,笨手笨腳,抓不住球。但是,他特別有拚搏的精神,這點我很欣賞。記得我曾經對米加說,你看到他那種自殺式的跳躍了嗎?米加用他愚鈍的聲音回答:每個球都進了,那種跳法有什麼用。
下課時,我對我那幫夥伴們說,把那個新來的孩子拉進來,否則他太孤單了。
米加有理由嫉妒。這個哈因.斯多伯爾,除去他讓我抓狂的那部分,總的來說是一個特別聰明,特別有趣的孩子。他有一個百科全書似的腦子。我們可以坐成一圈,聽他講幾個鐘頭,講澳洲原住民孩子的生活,講愛斯基摩人,講印第安人。他還曾經跟著父母去日本旅行。說那裡的人都用木頭蓋房子,還會養袖珍型的盆栽樹木。他總是輕聲細語,態度謙和,隨隨便便就能說出一些極為驚人的事情,毫不賣弄。他壓根兒沒打算在我面前炫耀,只不過是陳述事實,但是他知道的事情比我所有的想像都要神奇。晚上,躺在床上時,我會盡量去模仿他那種實事求是的說話方式,比如說:「在日本,我們去了一個用巧克力煮螞蟻吃的地方。我沒吃到,因為媽媽不准我吃。」
剩下的日子,每天四點到五點半之間,我會聽哈因練琴。有意思的是,沒人逼著他非練不可,他純粹是出於自願。他說,要是他不彈琴,人生就空虛了。我不明白,一個知道這麼多東西,周遊過世界的孩子,竟會說出這種話,要是不能每天敲上一個半小時的琴鍵,他的人生就空虛了。我要他解釋彈鋼琴如何充實他的人生。他要是說了,我要是聽明白了,說不定我也能用鋼琴充實一下我的人生?
一片寂靜。西班牙的天空在我頭頂變得緋紅。
當時我們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仁慈約定,我們都小心地迴避談論一些他懂得很多而我毫不知曉的東西。他真是個特別好的孩子。
一時間大家安靜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血淋淋的場面,伴著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哀求。但是過了一會兒,哈因的眼睛像兩把火炬一樣燃燒起來。我們開始竊笑。米加站在一旁,不屑一顧地看著我,或許也很欣喜,因為他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我都懶得看他,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張平凡無趣的臉。他哪懂什麼叫勇敢,什麼叫狂野,什麼叫友誼,什麼叫團結,什麼叫人生充實有意義。我和哈因握起手,開始跳上跳下,一邊尖叫,不過是小小聲的,免得他媽媽突然出現,識破我是犯下七宗罪的人。
他鑽出來的時候,蹭了一臉的泥土,雙手全是擦痕,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快樂。西蒙.馬格利斯問他在裡邊覺得怎麼樣,他說有一丁點害怕,特別是在洞口上面,但還是很好玩。他沒有吹牛,也沒說他的心都嚇得掉到了內褲裡,也沒說見到一個白色的幽靈在他身邊飄——有一回我就說我見到了;他只說了一句很好玩,下星期他還要再進去一次。
放學後,我,米加,還有哈因.斯多伯爾一起回家。他們走路,而我,像往常一樣,穿溜冰鞋。那個時候,我生活在溜冰鞋上。出了家門就離不開我那雙碩大笨拙的溜冰鞋。我們放學回家時,米加走路,我就踩著溜冰鞋圍著他轉圈,從各個方向跟他說話,看到他總是在四面八方尋找已經溜走的我,讓我頗為享受。哈因加入我們的那一天,我溜著更大的圓圈繞著他們,順便m.hetubook.com.com讓他們看看一個專業的溜冰運動員能做什麼動作。幾個原地旋轉,從人行道上縱身躍下,在混亂的車流中單腳滑行,作沉思狀——我的例行動作。哈因.斯多伯爾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神發光,彷彿有人在他眼中劃亮了一把火柴。他的眼窩裡真的燃起了一團小火焰。我立刻看出來他巴望著我轉個圈,我已經開始合計著每轉一個圈我能賺他多少錢。他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我們陪他走回家。他住在我們街區旁邊的一棟別墅裡。當我們站在大門外聊天時,他媽媽小跑步出來,遠遠地叫道:「哈!小乖乖,第一天上學怎麼樣啊?」哈因飛快地對我們輕聲說了句:「別說我踢足球了。」然後站在那裡,任她又摟又抱,像個小嬰兒一樣。
他真的厭煩我了。他很快就摸透了我的底細。
加比在那天下午費了好大工夫去解決這個難題。她先打電話找幾個朋友,之後還聯繫了一位她讀大學時教過她的教授。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每個「torero」都能參與鬥牛比賽,但只有「matador」才能殺死公牛。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他還是要求參賽,非要當門將,我還是像保護珍貴的枸櫞一樣保護著他。哪個球員膽敢靠近那些寶貝手指的區域,我就飛起一腳踢斷他的腿。我已經不再像個足球運動員,行事倒更像個職業保鏢。每次當我成功阻斷了一名攻門的球員,就會轉向他,對他微笑,渾身上下感到一股信念的暖流湧過。有時候,儘管我積極防守,還是有人射門,我只能揪著一顆心,看哈因冒著前途盡毀的風險,直直地向射手的腳邊躍身而起。我閉上雙眼,渾身顫抖,感受他媽媽那雙溫暖而纖細的手,輕輕地包裹住我的心臟。
「這些是你的新朋友嗎?」他媽媽鬆開他,端詳我們。我有種感覺,她恨不得要鑽進我的身體裡一探究竟,好知道我是否夠格當她兒子的朋友。我立即換了一副天使臉孔,溫聲細語地說:「斯多伯爾夫人,您好。」並與她握手。
哈因.斯多伯爾一彈完鋼琴就飛奔出來,和我一起玩耍。把什麼教養,什麼穩重舉止,都抛在腦後了。他媽媽從來不過問他出門幹什麼。這要得益於我這張臉,以及我在他家時的小心謹慎。她確定我像哈因一樣,是一個文靜、懂事的孩子。按照哈因以往的經歷,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媽媽就會跟社區裡的人打成一片,開始打聽我的事情,等她弄清楚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後,就會發現我一直在欺騙她。在她家裡,我裝出一副彬彬有禮、乖巧懂事的樣子,但其實恰恰相反。
我要做以色列第一個鬥牛士。
「諾諾,你還好吧?」
哈因思索著點點頭,他高聳的額頭微微皺起。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實在沒法解釋,這是一種萌發自內心深處的東西,對外人不可言說。這麼一來,我便不再追問了。因為如果我是個「外人」,就完全沒興趣知道了。實際上,爸爸教導過我對待這類東西要多用心。他曾經說過:「我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你曾經看見過『愛情』嗎?你曾經看見過『感覺』嗎?你親手抓到過『理想』嗎?你沒見過,也沒摸過,就不要相信!我生於一個普通的小商販家庭,只知道一件事:貨物必須摸得著!」
然而,我認為並不是完全相反的。我的心裡甚至強烈反對她對我做出的判決,只可惜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因為事實可正可反,我可以是這樣,也可以是那樣。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變成什麼樣子。偏偏就在他們家裡,我真是個好孩子,幾乎純潔無瑕。她不知道,為了她,我把小指指甲都給剪了,就在期末考試的前一週。每當她進到哈因的房間,用她溫柔的嗓音問我們要不要喝一杯鮮榨果汁,或者吃幾塊奶油餅乾,我的心裡就掀起一股奉獻感與責任感。
如果資深教育家艾維愛茲爾.卡爾米先生碰巧讀到這個故事,現在我請求他的原諒,當然我也願意賠償他的損失。
偶爾我會問自己,一個天才兒童怎麼會老黏著我?我是說,對比一下我們的靈魂(文藝腔地說),我很清楚我們有著天壤之別,我還有很多的地方要向他學習。此時我無比痛心地意識到,或許我永遠也沒法成為哈因那樣的藝術家,我最多只能在踢足球時、爬電線杆時,或是吹牛時,玩出一些花樣。
好吧,這招玩完了。之後我得再創造新的挑戰,來點燃他的目光。因為這就是他要的,和我一起幹點壞事,要越來越過分。一切都變得益發複雜,因為我想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聽他講講美國的南北戰爭,講講印第安人的生活,講講印加文明和莫札特,還有吉卜賽人。聽他用平靜溫和的聲音講所有他知道的事情,不帶一絲炫耀。我想看著他烏黑濃密的頭髮,向腦後梳著露出粗厚的髮根,緊抓在他高聳英俊的額頭上。這才是我想要的,別無所求。我認識的孩子中,我想他是唯一能讓我撐上一小時都不想賣點什麼或https://www.hetubook.com.com者租點什麼東西給他的人。他要是看上我的什麼東西了,我會立刻送給他當禮物。對我而言,他的友情就是一份禮物。
一週,兩週,這是一根極其纖細的線,它一旦斷了,我就會驟然跌落到世界的邊緣。我已經無法再次承受這樣的打擊了。加比工作得著了魔,她每天都要打電話給西班牙使館的文化專員,從他那裡榨取更多的資料。她回父母家探親,帶回一本加西亞.洛爾迦的詩集,是描寫鬥牛比賽的。與此同時,我開始窺探潘西婭——我們隔壁鄰居馬烏特耐爾離開基布茲農莊時帶回來的那頭牛。牠從小沒被削過牛角,於是現在長著一對華麗的大角,而且從來派不上用場。牠的個性安靜溫和,喜歡站在馬烏特耐爾的小屋一旁的小草原邊界,用牠的肥嘴嚼青草,烏溜溜的眼珠子像人類的眼睛一樣閃著光亮。有一天,我跑到牠面前,揮舞著一塊我從晾衣繩上扯下來的紅毛巾。牠站在那裡,充滿疑惑地看著我,尾巴卻像時鐘的指針一樣擺動起來,我猜說不定牠祖上有著西班牙的血統。當天晚上,加比聲情並茂地給我朗誦了詩人洛爾迦為紀念戰死的鬥牛士而寫下的詩歌〈摔與死〉,出自詩集《獻給伊格納喬.桑切斯.梅希亞斯的哀歌》。裡面有這樣的句子:「低音弦響起,在下午五點鐘。傷口像太陽燃燒,在下午五點鐘。噢,致命的下午五點鐘!」
我知道她遲早會看穿我的。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已經是個奇蹟了。
「母牛,潘西婭是母的。」米加插嘴道。
儘管如此,我内心深處仍然覺得哈因沒有騙我,他甚至不想費力來說服我。我被他的這一點吸引,但這也是讓我感到沮喪的地方。因為我總是極力想說服孩子們相信我。就連撒謊的時候(尤其是撒謊的時候)也一樣。而哈因,則恰恰相反。他自己相信自己就夠了,不需要其他人跟他想得一樣,或者說,其他的外人。
而當哈因到來之後,一切都改變了。我的生活完全不同了。他在學期中加入我們班。在他要來之前的一個禮拜,大家就開始議論這個特別的孩子。他爸爸在大學裡是著名的學者,而哈因是個天才,也是位鋼琴家。
然而,我無法阻止這件事。哈因找到了新的朋友,他們顯然更加有趣。或許他們懂得談論莫札特和印加文明,或許他們不需要用語言就能理解什麼是「充實的人生」。
一陣恐懼,對我自己的恐懼,席捲全身。我腦袋裡那個小引擎像大黃蜂一樣不停嗡鳴。
「因為要彈鋼琴。」第二天哈因解釋道。我搞不懂這有什麼關係,他說因為要彈鋼琴,絕不允許弄傷手,他媽媽非常擔心他的十根手指,總是呵護有加。米加笨拙地大笑起來,而我,不知是怎麼了,想都沒想就說他媽媽是對的,或許他真的不應該踢球。哈因.斯多伯爾說,要是他媽媽可以的話,恨不得把他的手指一直保護在自己的手掌當中,只有當他練習彈琴和去音樂會上演奏時才把它們放出來。他突然爆發出一聲狂叫,跳到半空中,用力地拍了拍手。我第一時間掃了一眼他的手指,確定它們沒事,他媽媽可是想把它們保護在自己的手掌當中,溫暖它們。
我得把一件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寫出來,直到現在它還是令我痛心。
她無時無刻不在考驗我。哈因說過她總是這樣嚴苛地對待他的朋友。要是誰讓她看不順眼,就永無翻身之地了。無論在以色列還是在國外,凡是他們家住過的地方,她都這樣。不過換句話說,如果他媽媽認可了他的某個朋友,就會邀請他到家裡共進安息日晚餐,這顯然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他堅持進洞爬行,我試著跟他講講道理,他還對我大吼大叫。其他孩子已經注意到我對他特別關照,譏笑我像個老奶奶一樣護著他,甚至連米加也暗自取笑。
估計是一死,我心想。因為馬烏特耐爾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對!當然,還能怎麼樣。我要與那頭公牛戰鬥,一決生死。」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儀式就對它充滿嚮往。哈因說到時他們會用從瑞士帶回來的特製瓷器用餐。晚宴上總是會出現一些有意思的客人,基本上都是爸爸邀請的。每個家庭成員要摘選一段有意義的文章在大家面前朗誦。之後,哈因還會親自為客人們演奏鋼琴。
我能怎麼辦?只得站在一邊,心中祈禱著,乞求上帝能對那條下水道網開一面。其實主要還是祈禱哈因.斯多伯爾的媽媽,能與我一同手把手地握住哈因的十指,溫暖它們。誰叫哈因忽然間決定要當個粗魯的鑽井工人呢。
不,不是因為我性子太野了,有時還不光是性子野。而他還就是喜歡這一點。這或許正是問題所在:他只喜歡我的野。等我江郎才盡,給他秀完所有我會的事情,帶他走完所有我知道的秘境,教會他如何在下水道洞穴裡爬行,如何從人行道上縱身跳躍嚇唬開車的司機,如何從小店裡偷蛋糕,如何用強力膠把貓和狗黏在一起,如何從猶太會堂的募捐箱裡掏出錢,如何讓大黃蠍子自殺,以及其他m.hetubook.com.com一百零一種我會的特殊技能——他就會對我感到有點膩了。
有一天在課堂上,哈因.斯多伯爾講了些關於鬥牛的事情,好像是說,在西班牙,每場鬥牛比賽會殺死六頭公牛。我回到家,做了一項每一位良好市民接觸到這種事情後都會做出的舉動——立刻打電話給警局。
除了足球比賽這種驚心動魄的時刻,我們也共度過不少美好時光。這個哈因,我不知道他搬到我們街區之前都跟什麼人做朋友,他從來沒談起過。但是,跟我們在一起,他才真正地開始過得快活起來。我們街區旁邊的山谷裡有一條「英雄路」。我們每個月都必須去穿越一次,以宣示我們友情堅固。那條路其實是一條狹窄的下水道,已經廢棄了。我們要在裡面爬行幾十公尺,到達水管深處的洞口,在地底下圍著它轉一圈,再折返爬回來。黑暗中在那裡面爬行還挺恐怖的。過了這麼多年,沒人能保證,下水道裡會不會突然間又開始湧出汙水,淹沒那個洞穴。西蒙.馬格利斯曾經發誓有一條黑蛇從他身邊滾過。(而我,過了一週之後,理所當然地目睹了一條一公尺長的毒蛇。)最終,當你穿過管道,到達那個巨大的洞口時,你能聽到深深的地底有水流聲,黑暗,腐臭。不過,哈因在裡面獨自爬行的那漫長的幾分鐘才是最恐怖的,我從來沒有如此神經緊張過。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機會對哈因說,西班牙人在鬥牛開始時刺入公牛的那種短刀叫做「班德瑞拉」,設計成蜜蜂螫刺的形狀,因此很容易插|進牛的身體,卻很難拔|出|來。哈因全神貫注地聽我說,並表示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典故,又問我知不知道matador和torero這兩種鬥牛士有什麼區別。
我當時有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半,我會爬上我的樹屋,躺在那裡,聽哈因彈鋼琴。或者想事情,或者打瞌睡,要嘛乾脆思考一下到底什麼是空虛的人生。是不是像一個空蕩蕩的大廳,你在裡面從一面牆走到另一面牆,沒一處落腳的地方。還是像一間巨大的房間,空無一物,在裡面你說的每一個字都能聽到回音。我也會想,我太走運了,我的人生是如此充實,沒有一刻感到無聊的。我總能找到事做。我有嗜好:警察、偵探、運動等等。總體來說,我沒有浪費時間在一些多餘的想法上。就算時不時會有幾天無聊的日子,比方說現在,幸好有哈因和我們那個小團體,大致上還是很充實。
「有意義的文章」,這句話讓我發笑,但一到週日(週六哈因被禁止外出玩耍,因為那天是他們神聖的家庭日),我就急不可耐地向他打聽週五晚宴如何,都邀請了些什麼人,他們聊些什麼,每個人都讀了什麼「有意義的文章」。有時候到了週五晚上,我會離開家——反正加比和爸爸忙著處理那些一個星期還沒忙完的工作——踩著溜冰鞋經過哈因家,繞著他家房子兜幾個大圈,或者爬到我的樹屋上面,想辦法透過他家厚重的窗簾偷看一眼,聽一聽是哪段「有意義的文章」。
加比搭計程車去公共圖書館,從百科全書上摘抄了一頁紙的筆記帶回家。我們趕緊奔去廚房,她唸給我聽,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她光瞄我一眼,就能在我臉上看穿一切。她念叨著:「知識就是力量,對吧?」又讀了一遍筆記。我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她說的每字每句都印在我的腦海裡,直擊那個迸發出嫉妒的區域。
這個哈因讓我抓狂。每件我不准他做的事,他都要馬上嘗試,似乎就是為了讓我擔心生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在看護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我曾坐在教室裡,望著他的後背,為最近剛發生的擔憂歎一口氣。你們想想我做到了什麼地步,就連哈因.斯多伯爾提出給我錢,讓他玩溜冰鞋轉圈,我都拒絕了。連米加那個呆頭鵝都坦率地提醒我,別太過分了,不過我總覺得他那麼說多少是出於嫉妒。
我想都沒想,再次不容分說地告訴他,他媽媽百分之百是對的。現在,我搞清楚整件事,我也準備好好監督他,因為無論如何彈鋼琴關係著他的未來,說不定甚至關係著祖國的未來,好的足球運動員到處都是,而鋼琴家可是萬裡挑一的。
然後我走開了。
哈因怯生生地小聲問道:「馬烏特耐爾?你要闖進馬烏特耐爾的院子?」
「你們也來嗎?我還需要兩個佩劍的助手。」我問。
加比讀完這首詩,表情深沉肅穆。她的手在半空中顫抖,頭向後仰著,像是被一把劍抵住了。我蓋著毯子,仍瑟瑟發抖。洛爾迦的詩句像一壺烈酒,灌透了我的全身。我把毯子拉上來蓋過頭,感覺就連我的床都要迸發出火花了。後來,那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後,加比說要是早知道這首詩對我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她就應該只讀到那首〈當我們還少年〉就打住。然而那天晚上,她讓那首詩歌的一字一句整晚迴蕩在我的房間裡,在我的睡夢中還閃爍著血紅的光輝……第二天,在噴水池旁邊,我對哈因和米加說,我決定了,我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