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通緝:達西妮亞
停留在這個夢境裡。深陷其中,猶如陷入一床羽絨被裡。有點想家了。
「別,別算了啊!」菲力克斯提高了嗓門,綻放出微笑。「說都說了,把話講完吧!圍巾怎麼了?勞拉的圍巾?」
「我只是問……」
他安靜了下來。他的嘴唇氣得發白,眉心緊皺,嘴角兩邊不停顫抖。他年紀不小了,可是受了這樣的羞辱突然又變得像個小孩子。
「好吧,好吧。對不起!完全沒問題。就加比,很好。你很擁護她啊,不錯。」
「我覺得是吧……她唱那首〈你眼睛閃亮〉唱得特別像勞拉,舉手投足,完全沒有區別,加比還說,要是她能擁有……嗯,那條圍巾……算了,當我沒說。」我說什麼蠢話呢。
餐館裡瀰漫著微紅的朦朧光線,每張桌子上都點著粉紅色的蠟燭。我的肚子吃得圓鼓鼓的,盤子裡還殘留著食物,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餐。菲力克斯點了鵝肝當前菜,然後是奶油蘆筍湯,主菜是香橙燴鴨。侍者端著鮮嫩多汁的牛排從我身邊經過,我差點沒流口水,強忍著吞了幾口米飯和炸薯條,就連米飯和炸薯條都這麼好吃!又叫他們加了兩份。然後,我點了鮮蘑菇湯,杏仁松籽釀青椒,還有三份巧克力慕斯。當菲力克斯問我覺得味道如何,我相當誠懇地回答他,比警局員工餐廳的廚師做的好多了。
我辯白道:「不,一開始我想的是佐哈拉。」我扯了個謊。「但她已經去世了。而加比,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當她的騎士,所以……」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受了。
菲力克斯捋了捋他黏上去的假鬍子。「那如果我也要求你用什麼東西來交換金麥穗呢?這樣的東西可不是輕易得來的。」
當他說「劇場」的時候,我感覺到腦袋裡擦出一道火花:我怎麼笨得像驢一樣!好吧,當下還是隻母驢。但是我還不敢貿然提出我的想法。他會認為這是個愚蠢的主意,會覺得我是個蠢蛋,口口聲聲說要冒險,其實不過是想送禮物給某個女孩。
「你怎麼知道她還想要別的東西?」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想著這下全完了,和他一起的整場美夢破碎了。
那一刻我想到,這與我在家裡的生活截然不同。如果我是在家裡,這個時間,加比已經走了,爸爸和我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氣氛一片寧靜祥和。我自己玩桌上足球,要不就翻翻警察裝備與槍械的目錄,或者做點健身練習,要不然乾脆躺在床上,含著糖果,什麼都不想。閉著雙眼,手指在牆壁的裂縫上游走——現在我的指尖幾乎都能感覺到那條裂縫——那條閃電形狀的裂紋是我弄出來的,每當我很想哭又不能哭的時候就會把它挖得更深。爸爸在他的房間,看看報紙(最近他看東西得戴上老花眼鏡,可他堅決不讓別人看到他戴眼鏡的樣子),要嘛就處理他的案件資料,或者每隔五分鐘就打電話問是不是所有的巡警和伏兵都出勤了。之後,我們父子倆其中一個——通常是我,因為我總是肚子餓——開始做晚飯。要是只有父子倆在家,我們都懶得做菜。弄個罐頭蘑菇湯,現成的玉米和鷹嘴豆泥,或者給爸爸熱一個肉丸子。我們會一起做,有各自固定的分工,甚至不需要說話。收音機裡播放著我們都喜愛的希伯來語歌曲。有時候我會跟他聊聊學校裡的事情,但他並沒有真的在聽。我可能會講一些壓根兒沒發生過的事,編出一些孩子的名字,撒個謊,他注視著我,彷彿隔著很遠的距離看我一樣,歎一口氣。誰知道下回這個時間我在家裡會是什麼感覺,如今我已經知道了生活在別處的感覺,比如在這個餐館。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服務生們為坐在遠處角落裡的一個漂亮女孩端上點著蠟燭的蛋糕,餐廳裡所有人開始唱起「祝你生日快樂」。我感覺很美好,很溫暖。燭光映在高腳玻璃杯上,熠熠生輝。我的雙頰發熱。現在我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向菲力克斯和盤托出,感到無比的輕鬆和暢快。我現在已經實現了在塔米和諾諾之間的輕鬆轉換,只要順著馬尾辮拉一拉,就像拉響敲鐘繩,或者拉起打水的井繩一樣,就能把塔米從裡面召喚出來。我幾乎不需要改變任何表情或動作,只要稍稍轉換一下情緒,就像從心房的一間換到另一間,不費吹灰之力,卡嗒一下,來回變換,一會兒是諾諾,一會兒是塔米。
「什麼?我說了好多呢。」
「隨她要求!m•hetubook•com.com那就是我們的任務!」
「那,我們到底要做什麼?」我又小小聲地問了一遍。
「可是她如果要求的事很難呢?」
或許因為他提起欺騙的事,提醒了我。我問:「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想做一件全新的事情,屬於我的事情。
「加比小姐很崇拜她嗎?」
「我不知道。一切都由你來決定,什麼事都行。無拘無束!只要有勇氣!有膽量!只要你敢做!」
這下我明白了,他已經完全知曉。我低頭盯著桌面,是死是活就在此一瞬間。
「何止見過,見了十一次!」
哈,只要我敢,說得真容易。我想做什麼呢?偷溜進電影院?夜裡潛入學校老師的辦公室?從自然課教室裡把那副人體骨骼偷出來?我很快發覺這些事情在他那樣的人看來都是小菜一碟,我必須更大膽一些,更放縱一些,才值得讓他真正去冒險,去瘋狂,去犯罪。只要你敢……
「別害怕,費爾伯格先生!你還不信任菲力克斯嗎?」他回答說。我感覺他有一點受傷。
「當然,還有金麥穗。」
菲力克斯把單片眼鏡放回了口袋,舉起他的香檳杯,像是為我的專業致敬,一飲而盡。「很棒的餐館。」他說著,舔了舔嘴唇。「曾經,很多年前,當菲力克斯還是菲力克斯的時候,我每週至少來這裡消遣一次。晚上把整個餐館都包下來,只招待自己和我的朋友。不過,當時我還有錢付飯錢。。」他笑逐顏開,而我卻沒怎麼認真聽。我應該好好聽著,可是我有點興奮過頭了。他用手帕抹了抹嘴,問:「咱們的加比小姐也想當天才演員嗎?」
「是碰巧。我們在她家旁邊等了一下子,她正好出來。」
我笑了起來,說:「這挺傻的,但是她……算了,當我沒說。」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他問。
「你不會跟他說的,對吧?」
「從來沒有,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
因為如果這天加比能與我們在一起,她不用上電影課,不用學初級法語,也不用聽什麼「如何邊吃邊減肥」的講座……總之,如果今天是週日或者週三,我們都會在廚房裡,一起做飯,吃大餐,聊天,為每一句話爭論不休。有時候我不說話,就讓他們吵去。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他幾乎每句話都要以「妳看,啊,加比」作為開頭,就好像他很難記住她的名字,又像是她其實名叫「啊加比」。而她會叫他「親愛的」、「我的至愛」、「我的青春之花」,以此來報復他。在極少數的情況下,爸爸會告訴我們在工作上遇到的煩心事。有一天晚上,加比幫助爸爸解決了納塔尼亞一個鑽石加工工作室屢遭盜竊的案件。(原來那個工作室的老闆利用了我爸爸,把鑽石藏在他的大衣口袋裡。當爸爸每天對所有工人做例行詢查時,工作室老闆便輕而易舉地從爸爸的大衣口袋裡把鑽石掏出來,轉手賣掉,再騙取保險金。)吃完晚飯,我們會回到客廳,看看報紙,爸爸蹺起二郎腿抽根菸,加比只准許他每天抽一支。加比會去煮她的獨家貝都因咖啡,要不多不少沸騰七次,一邊從廚房大聲地跟我們聊全世界最近發生了哪些新聞,然後把我叫到一邊,問我班上有什麼新鮮事,誰跟誰成為一對了,我們在舞會上已經開始跳那種新式的舞蹈了嗎(我哪知道)。所有這些事情都讓她興奮不已,她在學生時代只關心這些事。然後,到了晚上十點左右,我跟爸爸都已經筋疲力盡了,她突然想起來把我們的衣櫃翻個底朝天,把冬裝或者夏裝都找出來,堆在一起,又熨又疊,縫縫補補。整間屋子裡全是一件件的衣服,飛過來,揮過去。而加比,把褲腿挽到膝蓋上,滿面紅光,哼著披頭四的歌,要嘛開洗衣機洗衣服,要嘛在客廳裡熨燙衣服,要嘛就去客廳擦地,時不時還跑去廚房為我們做點美味的即溶巧克力布丁,只有她才能做得又香又滑,不起一絲一毫的噁心塊渣。與此同時,她會命令爸爸去洗碗,晾衣服,把家裡堆積成山的舊報紙扔出去。而我,最終得回去收拾我那亂七八糟的房間。我和爸爸就像兩個被懲罰的奴隸,對她滿肚子牢騷。我們在浴室外的走廊碰到了,趁她沒看見,都會在她背後做鬼臉。可是我們別無選擇,生來就要被她奴役,賣身給她的即溶巧克力布丁,只有她才做得出不結塊的布丁。折騰到大半夜,我們仨都累趴了,
https://m.hetubook•com.com
房子又恢復到適合人類居住的狀態,靜得只聽得到三把茶匙刮盤子底部最後一口布丁的聲音。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爸爸完全忘了自己是誰,摟過她的肩膀,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不過,我有什麼好介意的,他親她,這是再好不過的事。就這樣,一天結束了。我蜷臥在椅子裡,那樣他就會用他強壯有力,對我而言也溫柔無比的胳膊,把我抱上床。我睡著了,是誰輕輕地親了我一下?難道這個吻代表著兩個專業人士之間的友情嗎?「那麼咱們就集合咱們的勇氣和膽量,獻給加比小姐。」他隔著桌子與我握了握手。「你有什麼特別驚喜想送給加比?鑽石,還是咱們安排一艘小遊艇,帶她出海到塞浦勒斯?」
「加比小姐向你提起過她為什麼想要我的金麥穗嗎?」
「加比不是我的繼母。她就是加比。」
「所以,塔米,」菲力克斯向我拋來一個狡黠的眼神。「你決定好了要為誰付出我們的勇氣?你的這位女神是誰?菲力克斯一定保守秘密!」
「要做什麼事?」我關心道,並且立即切換為塔米的聲音,免得讓周圍的人起疑心。
「啊!怎麼見的?」
還有你的金麥穗。但是我不敢說出聲。
「勞拉.琪佩羅拉!啊,是了。我聽過這個名字,還見過她一次。」他的眼睛瞇成兩道蔚藍色的縫,我知道現在他已潛入自己的内心,在裡面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對談,一場激烈的内心辯論。但是沒多久,他又回過神來了:
「是了……」菲力克斯微笑著,向後靠,愉快地看著我。「都寫在你臉上呢,給一個女孩的東西。很好啊!就像那個誰,堂吉訶德,為他心目中的愛人達西妮亞而戰!」
「你還知道我什麼?加比小姐還跟你說過我的什麼事?」
「你們碰巧在她家旁邊等著?」
「現在,趕緊喝完你的咖啡,咱們要走了。不用非得喝到見底,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說。
「對啊,正好在那裡。」
「是的,勞拉……在我那個年代她就已經出名了!我還年輕的時候,她儼然已經是特拉維夫的女王了……」他兩條胳膊在桌面上舞動著,低聲唱了起來:「你眼睛閃亮,像鑽石光芒,揮一揮絲巾,離別去遠方……對啊,勞拉不但演戲,還能唱會跳,是全能藝人!」他又壓低了聲音,陷入沉思。「我只是沒想到勞拉還會受到像加比小姐這樣的年輕人歡迎……」現在我抓到了一個大好的機會。我伸了伸腿,告訴他加比是如何模仿勞拉.琪佩羅拉的。她表演勞拉.琪佩羅拉的演出片段,看得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多虧加比,我能完整背出勞拉主演的各齣戲劇的臺詞。
「是的。」
「走吧。」我興奮地站了起來,想用我的活潑和快樂去感染他,好讓他忘了剛才發生的事。「咱們走吧!」
「我看你很難下決定啊,小塔米?」
加比說完,對我眨眨眼睛。
「啊,這餐飯真不錯!」菲力克斯說,放下叉子,露出滿足的笑容。
我終於鬆口了。「好吧,實際上加比很喜歡一個女演員,特別崇拜她。」
我說話的聲音過於尖厲了,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啊!她真是個好女孩!」菲力克斯高興地歡呼起來,「能得滿分的女孩!」
我撒謊了,不想讓他難堪。
「別!現在別說話,也別撒謊!」他忽然間對我吼起來。「菲力克斯從來沒有騙過你!而你卻總是在考驗我!這樣很不好,真遺憾。」
「等一下!」他還沒有站起身,他的嘴角還是痛苦地耷拉著,但是他的雙眼已經開始煥發出一種全新的神采,既狡黠又虔誠,還帶著一絲責備。「你該怎麼做,塔米.費爾伯格先生?這裡是一家餐館!首先得學會的就是吃霸王餐!」
我羞愧極了,低聲喪氣地說:「我只是問問,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
「去拿勞拉.琪佩羅拉的圍巾?」我猶豫地回答道,心懷希冀。我簡直不敢相信有一天這樣的句子會從我的嘴裡說出來。我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
謝天謝地!多謝各路神仙保佑!
菲力克斯斟酌了一會兒如何遣詞用句,說:「我認為如果我真的領會她的想法和計畫,我會向她脫帽致敬。告訴她:『加比小姐,您太棒了!您真是冰雪聰明!』」
「不,咱們的加比小姐,咱們的達西妮亞。我開始喜歡她了。」聽到他這麼說我真開心,都忘了我想問什麼了。他自www.hetubook.com.com顧自地念叨著一些什麼,然後問我:「她想要勞拉的圍巾,是嗎?」
「基本上都是在劇院。加比帶我看了三次《羅密歐與茱麗葉》,兩次《罪與罰》,一次《血色婚禮》,還有四次《馬克白》。外加有一次我在特拉維夫的大街上撞見了她本人。」
「是不是,送給女孩子的?」菲力克斯笑著問道,再次讓我緊張起來,生怕他能從我臉上看出我的心事,我的臉皮太薄了。可是他怎麼還沒看出來我已經知道他的身分了。
「她曾經想過。現在她只想擁有勞拉.琪佩羅拉的勇氣就夠了。因為她也想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不用顧忌別人的看法。」加比想變得像勞拉一樣獨立,一樣堅強,知道如何讓男人瘋狂,而不為他們神傷。她想說服爸爸認真對待她,改變現狀,想要他單膝下跪,求她嫁給他。這才是加比真正想要的,當然我沒有說出來。
「或許會把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他大聲說著。「我們這麼做,當人們聽說了我們做的事,會說:『哇賽!太妙了!這兩個人膽子真大!真有本事!』」
我猶豫了。不管怎麼說,這是我與加比之間的祕密,就連爸爸都不知道。
我感覺自己得救了。這整個旅途都得救了。我和菲力克斯能繼續走下去了,真不敢相信。
整晚為我們服務的那個體格魁梧的服務生又回來了,他謙卑地彎下腰,從冰桶裡拿出香檳,往菲力克斯的高腳杯裡倒了些玫瑰色的香檳。我的第一杯還沒喝完。透明的氣泡在杯中舞蹈。飯前的那一幕令我永生難忘,服務生當著我們的面彈開酒瓶塞,砰的一聲,香檳泡沫噴薄而出……
菲力克斯說:「說不定勞拉會要求我們為她做些什麼事,才肯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我們。」
「不,你發誓。」
他有氣無力地說:「好極了,你學得挺快的。」
「可是勞拉究竟有什麼魅力?」菲力克斯問道,沉思著。他居然敢直呼她的大名,這讓我吃了一驚。
「但是總有一樣東西是她最想要的……」菲力克斯提示我,此刻我領悟到他那番話的用意:「大膽做夢,別為此害羞。去爭取一切,爭取所有的可能與所有的不可能。你要敢想敢做。」
「那她,勞拉,跟你說什麼話了嗎?」
「是的……在劇場裡。勞拉.琪佩羅拉。」
「對啊,我知道。什麼時候都戴著。勞拉的圍巾……你見過她嗎?」
「我在等你開口,費爾伯格先生。」
「你要敢於去完成!」我提醒他,我幾乎喜出望外了。
說吧,我還能怎麼樣。
「這家是最棒的,重要的是今明兩天咱們要做很多最棒的事!」菲力克斯猛地用諾亞爺爺的聲音吼了一句。
「一枚金麥穗。你的。」
菲力克斯靠向我,兩眼放光。「我最喜歡幹傻事了。我是全世界一流的幹傻事專家!」他溫柔而狡黠地說。
我?讓他?
「沒有,她當時很趕時間。」加比把我推過去,推到她眼皮底下。但是像勞拉.琪佩羅拉那樣的女人才沒空留意腳邊出了什麼事呢。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走掉了。我們原諒了她,也很理解,畢竟我們是無名小卒,而她可是勞拉.琪佩羅拉啊。
「嗯,還有我們在特拉維夫碰到她的事,以及我們去看她的演出。」她要我發誓在爸爸面前一個字也不能說。在家裡絕口不提勞拉.琪佩羅拉的名字,連暗示一下都不行。或許我也不應該告訴菲力克斯。
「我恨不得親吻她說的每一個字。」加比舔了舔嘴唇。「要是我有她四分之一的勇氣,該有多幸福啊。」
他用手指把弄著火柴棍,漫不經心地問:「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是誰?」
「不行……她就連在沙灘上……都會暈船……」我喃喃地說。而且我覺得鑽石對她來說有點太過華麗了。我盯著桌子,聳了聳肩,意思是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加比想要什麼。可我又不知如何說出口,怎麼說都好像個大白癡。
「沒關係,你慢慢想,不用著急。」
「我準備好了,行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菲力克斯思索了片刻,用他有型的手掌掩著嘴。如今他已洞悉一切,我也無法再有所保留了。「加比說,勞拉.琪佩羅拉的那條圍巾裡藏著她魅力的祕密。不過,她顯然是說笑而已。」光是說說她的名字,勞拉.琪佩羅拉,都讓我心生愉悅,就像吃到了瑞士產的白巧克力。
因為加比曾經開玩笑說,要是她有一點罪犯的精神,爸爸就會立刻愛上他,只hetubook.com•com有罪惡世界才能吸引他,讓他瘋狂地著迷。或許我應該把這個講給菲力克斯聽。或許他會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肯定。加比曾這麼說:「菲力克斯.格里克和勞拉.琪佩羅拉!是必勝的組合!為我帶來紫圍巾和金麥穗吧,諾諾,我要許下美好的願望,戰勝我的大餅臉噩運,贏得王子倔強的心!你能為我找到它們嗎,我的騎士?」
菲力克斯忽然從口袋裡拿出了他的單片眼鏡,好奇地盯著我,不住點頭,他的表情又變得溫柔喜悅了。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洞察到我在來回變換角色。真高興又一次在他的單片眼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因為當我映現在他的鏡片上時,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就像被泡進了魔力藥水當中,可以成為任何我想變成的人或者東西,甚至變成個女孩,那又怎麼樣,我可是專業人士,是大師,是百變神童。再練習個一兩天的,我就能真正做得像菲力克斯一樣,甚至青出於藍,成為他的傳人。
「我以為你沒注意到。」菲力克斯喃喃地說,他的肩膀稍稍滑下去一些。「我覺得他,那個警察,太年輕了,應該記不得我的名字,所以也以為你不會留心……」他折彎那根火柴棍,直到聽到卡嚓一聲,我開始發抖。「這麼長時間你都保持沉默,一直藏在心裡。你知道我就是那個著名的菲力克斯.格里克,卻沒有說出來。我相信你真的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警探。」
菲力克斯說:「你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你真是個乖孩子,對待加比很有紳士風度。你是個真正的騎士。女孩們會很愛你的,這可是菲力克斯說的……」然後,他又加了一句:「你讓我感覺很新奇,我像是變成煥然一新的人了。」
「加比小姐還想要什麼?不用害羞,大膽說出來!」他的語氣依舊輕鬆愉快,然而我注意到他的手指開始焦慮地相互拍動著。
「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個。」菲力克斯收起了笑容。
「哪條圍巾?」
我放下杯子,兩人面面相覷。我看出來他開始冷靜下來了。說不定他會願意原諒我的冒犯。
我坦白道:「今天下午才知道的。當那個警察唸你駕照上的名字時。」
彷彿從遠處傳來了菲力克斯的輕喚:「但是現在,你要勇敢些!你要有大膽的想法,小塔米!你的想法要繽紛多彩,就像在電影院裡!就像在劇場裡!」
「你有跟她交談嗎?」
「女演員?」
「這麼說你同意我的想法了?……給她弄那條圍巾?」
「是吧?你也覺得她很特別?」大概因為我跟她一起生活,眼看著爸爸如何對待她,有時候連我都忘了她是多麼聰明和特別。
然而,他的聲音中突然帶著一種尖銳的語氣,我感覺到他對我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敵意,似乎兩人在戰場上對峙。我再次感覺到他有一股危險的氣息,正在向我奔湧而來。
不然爬到大使館的屋頂上把他們的旗子給換了?爸爸在當警察之前,曾經做過這種事嗎?或者從動物園偷一隻什麼動物出來騎?
「誰?勞拉.琪佩羅拉?」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是多麼地想讓他滿意,卻一直心有畏懼。或許我還沒有完全信任他。或許我成不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罪犯,哪怕只是在一場遊戲當中,因為一直以來,我幾乎都懼怕著自己。
我又犯迷糊了,慢悠悠地撫摸我的辮子。有什麼想做的事?我的膽子有多大?神仙爺爺菲力克斯現身,可以實現我的三個願望,我卻還沒準備好。每當我扯到辮子的尾端,那頂假髮就會向上撐開一點,就在前額的正中央,還挺舒服的,中間有點癢。我到底能讓他幹什麼呢?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那你父親大人是怎麼說的?」菲力克斯問。他讓我的心事就像讀一本翻開的書一樣簡單。
我如夢初醒般對他笑笑,說:「是啊,有好多好多事情……」
當勞拉.琪佩羅拉與我們擦身而過時,加比的手在我的肩膀上顫抖個不停。那一次我們等了她一個半小時,就在她特拉維夫的住所外面的灌木叢旁邊。我們都凍僵了,那天可真冷,烏雲壓頂,突然間她出現了,整個世界都變得金光燦爛:她坐在計程車上,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她坐著不動,等著司機下來為她打開車門。她伸出修長的腿,司機伸手想要扶她下車,被她謝絕了。她用威嚴而沙啞的聲音對司機說「劇院會付你車資」後,昂首闊步地走了,如女王一般。那條紫色的圍巾在她背後飄揚。有差不多整整一分鐘的時間和_圖_書,我們與她近在咫尺。就因為這一次邂逅,後來我們又去等了她很多回。我們翹首期盼了不知多少個鐘頭,不管嚴寒,酷暑,風雨無阻。我們走在漫漫長路上談論著她,雨傘被吹得翻了面,心還怦怦直跳。儘管屢屢失望,卻從來沒放棄過嘗試,每次又會和加比一起赴特拉維夫圓夢。
「她的魅力就在於她是一個……」我在回想加比的原話,「……天才演員。」
菲力克斯陷入了沉思,而我開始想,勞拉.琪佩羅拉有那麼多的情人,有那麼多崇拜她的藝術家和詩人,怎麼會在接受《晚報》採訪時明確表示她永遠不會結婚?因為婚姻就是牢籠,她不會讓任何一個男人控制她的靈魂和身體。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值得她這麼做。在另一篇《女報》的專訪中,她說,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愛|女|人時,會像女人愛男人一樣。這些話她說起來面不改色。
「我們都有。加比問她幾點了,但她沒聽見。她在趕時間。」
「他最好永遠別知道,這是我和加比之間的祕密。」
我心裡的小警鐘敲了起來:「你……你到底要什麼?」
搖曳的燭光在他的玻璃杯上輕舞。他說:「你要知道,當菲力克斯發誓的時候,他是在欺騙你;但是一旦他向你保證,就絕不會食言。真的。那麼,現在我以一個罪犯的人格向你保證。」
「就這樣?你們是碰巧遇上的?」
「你沒錢付飯錢?」
「加比?」菲力克斯大笑起來,樂不可支。「我還以為你會說出班上一個美女的名字,沒想到是你的繼母!」
我又解釋道:「這個女演員,勞拉.琪佩羅拉,總是戴著一條圍巾,紫色的。每次上報紙都戴著,走到哪裡戴到哪裡,家裡,劇場,大街上……那是她的標誌。」
「我猜這些事她也從來沒在你爸爸面前提過吧?」
那個身材健碩,長著張圓臉的服務生過來送咖啡。他一刻不停地討好菲力克斯,顯然看出了他的貴氣和慷慨,感覺他會多打賞一些小費。我已經按照菜單上的價格算好了,這頓飯菲力克斯得掏多少錢。算下來差不多要花掉爸爸半個月的工資。或許當個餐廳服務生也不算太壞?或許加比提議開個餐館是對的?我慢悠悠地喝著那杯黑咖啡。味道又苦又澀,可我臉上的表情還得繃著,免得讓菲力克斯覺察這是我第一次喝黑咖啡。
「她真是個相當特別的女子。」菲力克斯說著,若有所思,手指慢悠悠地在他那枚黑色戒指上繞著圓圈。「我覺得,她甚至比我聰明,也比你父親大人聰明。真是個厲害的小辣椒!」
我從小不怎麼愛看書,但也聽說過這個住在托巴索鎮上的女人,長得不怎麼樣,卻激發了堂吉訶德為她踏上征程。
「再說吧。我必須知道你真的準備好了。」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我說。
靈光一現?閃電劃過?要如何形容他眼中轉瞬即逝的那道光芒?還有,他真的稍稍向後豎起了耳朵嗎?像豹子一樣。
「是加比。」我脫口而出。
菲力克斯把手放在心口,閉上眼睛,說:「我保證。」
「好吧,有時候加比會說——當然只是開玩笑啊——要是她擁有了勞拉.琪佩羅拉的那條圍巾,她就能當演員或者歌星了,她想幹嘛都行。就這樣。」
「加比崇拜勞拉的事?」菲力克斯詢問。
我們之前等了她差不多有五十次,但她就出現過那麼一回。
「啊,差不多就是咱們吃飯時你自己說的那些。你過去很富有,揮霍一空,曾經就像是特拉維夫之王,你周遊過全世界……還有,到銀行幹過一些事,搶劫,戲弄全世界的警察。」為了不過多地傷害他,我沒有提到爸爸和他初次交手的事。
「我完全理解!」菲力克斯伸出一根手指。「你說給加比,就給加比!」我覺得自己真蠢真幼稚。我應該告訴他班上女同學的名字,比如說瑟曼達.堪特爾,或者巴特謝娃.魯賓,女生中的女王。不過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喜歡,也不想奉她們的名義做什麼事。
但是,佐哈拉,我為什麼沒有最先想到她呢?
他搖了搖頭,說:「還沒有。你還是在懷疑我。一直都在試探!」他已經把自己的高貴優雅完全拋在腦後,那個諾亞爺爺也不復存在。他用慣常的聲音說:「你還不明白,菲力克斯是在給你提供一個特別的機會!讓你有一天能像菲力克斯一樣思考,像菲力克斯一樣特立獨行,成為傳奇人物!可是只有當你完全信任我,就連我說的謊話你都堅信不疑,你才算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