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鬥牛
哈因.斯多伯爾站了出來,身手敏捷。他用好奇又期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哈因長著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彷彿會呼吸,一到激動的時刻就熠熠生輝。
然後,噪音停下來了。我左看看右看看。我的朋友們都不見了。我站在馬烏特耐爾的院子中央。房子裡忽然響起了一聲號叫,潘西婭踩在一片廢墟上,用牠的腿和牛角撞擊著那些桌椅。不知道的還以為牠是在重新歸整那些家具。過了一會兒,牠出現在門廊上。碩大的腦袋,巨型的肩胛。牠邁著笨重的腳步走回院子裡。目光空洞地看著我,彷彿我已經不存在了一樣,又開始吃草。我刺傷牠的地方,現在凝結了血跡。
「我真的想聽嗎?」他大笑起來。「我想聽所有關於你的故事!我想知道你生活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要是她突然決定去別的地方呢?」
潘西婭忽然愣住了,接下來,牠慢慢地把頭轉向我,迷惑不解,甚至帶著哀傷。我們站在一起,難以置信地凝視著對方。
我的傷口在流血,肩膀疼痛難忍,但我依然在戰鬥。超越疼痛,超越恐懼,超越一切。
「不過你還是欠我一樣東西,費爾伯格先生。你答應過要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吃肉只吃蔬菜?」菲力克斯說。
那一記拍打聽上去像是一聲鞭響。我整隻手都痛了,潘西婭仰起頭,發出一聲深沉而痛苦的號叫。
牠站在那裡,一心一意地咀嚼著草料,似乎是在提醒我,也提醒牠自己,一頭母牛應該是什麼樣子和應該做什麼事。
戰鬥的士氣土崩瓦解。騎馬助手和短槍手們縮成一團,臉色發白,全無鬥志。
「你當過鬥牛士,非常好。」菲力克斯說。
「短刀手!」我大喊著,搖動著手臂,邁著重重的步伐向後倒退。
笨蛋,諾諾你這個傻瓜。
過了一會兒,我甚至沒留意是過了多久,彷彿如夢初醒一般,我開口講述我的故事。
然而牠的怒氣其實並沒有被喚醒,還在打著盹,還好好地包裹在牠的牛角裡。
這場鬥牛賽導致我與哈因.斯多伯爾的友誼終結了。我們的小團體也永久解散。爸爸被迫把珍珠賠償給馬烏特耐爾,珍珠從此不在了。更糟糕的是,再也沒有週二傍晚的儀式,我們父子倆之間的男子漢交談了。另外,就是那時他們第一次把我送去海法,聆聽伯父的訓誡。
我屈膝跪地,祈求上帝的指引。因為我是史上第一個猶太人鬥牛士,我在空中劃了一個大衛之星的手勢,代替基督教鬥牛士們畫的十字。我停留在這個姿勢一段時間,就像帕科.卡米諾,拉斐爾.高梅茲,胡里安.伯爾蒙特一樣。或許我已經感覺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了,想要拯救這最後的時刻。然後,我緩慢地、莊嚴地站起身來,走向我的坐騎。
馬烏特耐爾先生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薑紅色的頭髮理得跟軍人髮型一樣短。他的臉色總是通紅,就像隨時都會暴怒一樣。他留著一點小鬍子,說話的語氣急促。每週四,一到四點半,他就會鑽進他那輛福特科迪納汽車,穿著淺卡其色的短袖上衣和卡其色短褲,胸口別著軍隊的徽章,開車去參加防衛隊的例行週會。每個星期二到我和爸爸擦拭「珍珠」那天,他會經過我們的院子,踏著正步,用掌心拍打著大腿外側,然後停下來,問爸爸為什麼不敢把珍珠開到馬路上去,就hetubook.com.com像所有汽車一樣。這是他與爸爸之間的固定儀式。爸爸也不站起身,只是說一句:「她可不像其他的汽車,馬烏特耐爾先生,要是把她帶出去放個假,她就會發狂的。這樣的車得到曠野裡開,不像咱們這種馬路!」馬烏特耐爾就會不屑地歪著臉,說要是爸爸把「珍珠」賣給他,他早就馴服它了,開起來準像個乖孩子一樣。然後,爸爸總是以同樣的動作,讓他看看自己滿是機油的骯髒手掌,說:「等到我這裡長出毛了,你才能開它!」
哈因解釋:「這是參加音樂會的時候穿的。是我爸在國外買的,可千萬不能弄髒了。」
過了一會兒,響起一聲號叫。
「會的,她會在家的。」菲力克斯咕噥著,又開始哼哼唧唧,隨著音節奏彈舌頭,一邊拍打著方向盤。「她現在可能還在劇院演出,不過晚一點她就會直接回家了。」
我被牠的號叫鎮住了。這一聲太真實了。每年當馬烏特耐爾把潘西婭的小牛崽取走時,牠也是這麼叫的。牠會哭泣哀悼上好幾天,現在,她也這樣對我號叫。我突然間失去了知覺。我轉過身,潘西婭也轉過來,帶著令人驚訝的優雅,站在那裡,眼睛盯著我。牠的乳|房沉重地低垂著,脹滿了牛奶。我用腳跺著地面,潘西婭也這麼做了。我彎下腦袋,牠也這樣。我等著牠號叫。我很想再聽一次那種真實、恐怖的聲音。而牠靜默著,不肯讓我再聽一次!然後,我大叫一聲,徑直衝向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一次徒手拍了牠一下。牠也又一次踢向我並且號叫了一聲,不過我閃躲開了。
潘西婭發動了,後腿用力向後踢了一下。
「可是如果她不在家怎麼辦?」開車出發之後,我問道。
既然這樣,我的騎馬助手,米加和哈因該出場了。他們騎著快馬,手持以黃色螺絲起子做的「長槍」,在那頭牛周圍跳著蜜蜂舞。米加不是個成功的騎馬鬥牛士——咱們私下裡說,他缺乏敏捷的身手。我指派他擔當這個職位,只不過是出於朋友的義氣。與他相反,哈因.斯多伯爾,簡直出色極了。他騎著一匹名叫「死士」的純種馬,在那頭牛的身旁神出鬼沒,出其不意地伏擊牠,對牠的耳朵大吼,西裝的衣角在他身後飄揚。有一次他甚至用螺絲起子劃過了牛背。
我突然意識到,爸爸明天應該會去付帳,感覺鬆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壓根兒不願去想這件事。我把那頂假髮扯了下來,用十根手指一齊抓著頭皮。真是受夠了,我就是我,諾諾,再也不想假扮什麼塔米了。爸爸明天一早就會出現在餐館,哭喪著臉,錢包空空如也——反正我也沒見過他什麼時候錢包鼓過——別人對他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會老實道歉,解釋清楚,然後把賬給付了,還給人留一大筆小費。哈,突然間所有事都圓滿解決了!等他走的時候,整個餐館又會恢復一片喜氣洋洋,就連那個被我們耍了的胖子服務生都會開心起來。所有人都說,真是一場精采的鬧劇,他可真是個行家,這麼精采的演出有誰會計較呢?然後,爸爸會急急忙忙地趕往菲力克斯的下一齣惡作劇,再一次幫他善後。
「因為這是法律規定的。勞拉.琪佩羅拉必須馬上回家,將她的圍巾送給你,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和-圖-書。牠的右邊肋腹,一路往下。
當太陽散發出它的最後一道光芒時,我發起了最後一次進攻。
「為什麼?」
後來還真長出來了。
但,我是誰?
「用螺絲起子?真的,就這樣?」菲力克斯問,彷彿突然踩了刹車,讓我從座位上跳起來。
米加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你碰到牠了,馬烏特耐爾先生會宰了我們的。」
他突然對勞拉.琪佩羅拉瞭如指掌,讓我很不服氣。我在勞拉身上花費的精力可比他多得多。
我的斗篷在風中飄揚,落日的餘暉照著我,彷彿是成百上千副望遠鏡的鏡片反光聚焦在我身上。還不止這樣,我雙眼中間的那個嗡鳴聲像一把大鑽子深深地鑽進了我的額頭,伴隨著一種感覺,我現在做的事情,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做到過,我根本不應該做,我是世界上最強大,也是最卑鄙的孩子。
牠也感覺到了。牠站著,後蹄跺著地,尾巴豎起來,還放了一個夾雜著尿液的響屁。牠散發出一股惡臭,混合著尿味、汗味和恐懼的氣味。牠的蹄子焦躁地踐踏著剛翻過的泥土。我像一顆射出的子彈一樣衝向牠,看到牠低下腦袋,豎起了黑黑的牛角,動作靈活得讓人大吃一驚。牠擊敗了我。
「你膽子夠大嗎?」他的眼神呼吸著。
「我們的……冒險規定的。這是一條特殊法律!你以後漸漸就會明白了。」
「誰規定的?」
鮮血從牠體內噴薄而出,紅得發黑,熱得發燙。
我還是沒把他的話當回事。我估計他這麼說,是為了討好我,讓我打開心扉。後來我才意識到他說的每字每句都發自肺腑。他的確想知道我的所有事情,我無聊的人生當中所有的枝微末節。只是我太笨了,不肯相信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才踢了一腳就把你們嚇成這樣?」我質問道,並向前邁了一步,揮開我大紅斗篷——一條不知道是誰的浴巾,我們從太巴列的旅館偷來的。
我們表情嚴肅地搖手表示會注意。接著,我們緊握著木頭馬,虎視眈眈地以緩慢的步伐在潘西婭身邊踏步。
鬥牛士:我,諾諾。
我開始慢慢地圍著那頭牛繞圈子。牠已經有些不安,緊緊跟隨著我的橢圓腦袋。從近處看牠真的挺嚇人的。身形特別龐大,比我高出一個頭,有一面四門衣櫃那麼寬。之後,我疾馳到牠面前,正對著牠的黑鼻子,看到牠溼乎乎的黑鼻孔一張一合,就在我要閃過牠的那一個瞬間,我揚起五指,徒手打了一把牠尾巴邊上的部位。
我的内心深處有了新變化。首先,我成了一個嚴格的素食主義者。我算過了,如果堅持十年不吃牛排和香腸,我就能省下一頭牛,用來償還我欠潘西婭的,補償我對牠的傷害,導致牠發瘋,因此被逐出家門。我開始對自己有所畏懼。因為我知道發生的這些事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我就像著了魔,身體裡蹦出了另一個人,不是我,而是另一種奇怪的生物,連我也不明白它為何偏偏選中我的靈魂入侵。
「為什麼她必須直接回家?」
這是一個可怕的信號,牠發瘋了。牠衝向馬烏特耐爾的屋子,撞倒了大門。牠用自己龐大笨重的身軀砸碎磚牆,破牆而入。我站在那裡嚇得半死。我已經看不見牠了,現在只能看到門廊和馬烏特耐爾客廳的一側,那頭發瘋的母牛在裡面橫衝直撞。我能聽到家具倒塌
和-圖-書
,玻璃碎了一地,還有炸雷般的巨響。或許牠是在尋找出路,或許牠完全沒打算搞破壞,可是轉眼間牠就把馬烏特耐爾的房子拆得支離破碎,家具也踩垮了,冰箱也撞凹了…………最後馬烏特耐爾被安撫好了,可是爸爸差點殺了我。當時,他一時氣憤,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說出什麼關於佐哈拉的事,一個什麼詛咒,似乎也轉移到我的身上。
還不止於此。有一天,馬烏特耐爾開了一輛卡車回家,把潘西婭拉上去,送回了基布茲。他跟鄰居們說,自從牠被捅傷以後,就再也不讓他近身了。馬烏特耐爾對牠很失望,再也不想要牠了。學校裡的孩子們開始躲著我,就算沒有什麼正經事,也悄無聲息地將我排斥在外。他們似乎都非常害怕我,或者說厭惡。他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到我的身體,就好像我身上沾著什麼邪惡的東西一樣。只有米加還是忠心耿耿。好吧,確切地說不是忠誠。或許是為了獲得某種詭異的快|感,他總是跟我在一起,在我眼前閒晃,似乎帶著譏諷地讓我重溫著那個可怕的時刻。
我從來沒有如此潰敗過。潘西婭巨大的腦袋,堅硬得如岩石一般,重擊我的肩膀和手臂,把我撞得靈魂出竅。我飛了出去,落在馬烏特耐爾先生的葡萄架上。我的夥伴們趕緊跑過來。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左眼睜不開,充滿了血,右肩膀上血如泉湧,那個地方落下了一道陪伴我終生的傷疤。但我還是站了起來,踉踉蹌蹌,但依然站著。
牠的眼睛充滿了狂暴,比平時更加黑亮。牠又叫了一聲,豎起了牠的尾巴,開始繞著圈奔跑。
太陽快要下山了。潘西婭轉過來,整個身子對著我。牠跟隨著我的每一個動作,時不時地想要衝過來再撞我一次。牠的雙眼通紅,滿是怒氣,嘴唇冒著白沫。我在牠鼻子前面揮動了三次紅斗篷,心想這個長著角的大腦袋會不會從另一邊過來襲擊我。
可是阿維.卡貝薩已經被驕傲沖昏了頭腦,繞著整個場子歡呼,大聲地唱著耶路撒冷足球隊的隊歌,並且又去拍打潘西婭一次,這回是從後面打的。
我安靜了。真不應該講出來。
我還是一點都不明白。坐在這輛老式金龜車裡我覺得舒服極了。我向後靠,舒適地蜷伏著,按加比的話說,就跟地毯裡的蟲子一樣。如今我實在沒力氣去擔心了。被我們拋在停車場裡的那個魁梧的服務生,揮舞著雙臂大喊大叫。還有那兩道我們輕而易舉闖過的警方路障,沒有引起一絲懷疑。我有預感,今天是我的幸運日。
我們在沿海公路上顛簸。空氣悶熱,夏意盎然。汽車在我們身旁颼颼地駛過,直奔特拉維夫。此刻的耶路撒冷已經進入夢鄉,而在這裡,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菲力克斯不再哼著小曲,想認真傾聽我說話,可是我卻一言不發。他打開收音機,輕柔溫婉的爵士曲傾注車內,是加比最愛的音樂。我閉上眼睛,開始想家,想她和爸爸,還想到一整天都沒打電話給他們,告訴他們我怎麼樣了,感謝他們想出了這麼瘋狂的點子,感謝爸爸做出了如此偉大的犧牲。我很懷疑,爸爸與罪惡世界交戰正酣,他怎麼會同意給我這樣的經歷……
短刀手:西蒙.馬格利斯和阿維.卡貝薩
沒了坐騎,我感覺更渺小,更弱勢了。我在牠前面奔跑,像螺旋槳般快速揮舞著雙和*圖*書臂,用盡力氣大喊大叫。我想,為生死存亡而戰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了。
汽車沿著岸邊公路安靜地漫遊。街燈閃爍著橘紅色的光芒,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彷彿所有的車輛都超過了我們。輕柔的爵士樂從電臺裡蔓延出來,令人心緒寧靜。燈光照在我們周圍,投下金黃的光暈。我對菲力克斯說,即使出了那樣的事,加比還是忠誠地留在我身邊。她是第二個到達犯罪現場的大人,在哈因的媽媽之後。在那裡我滿身都是血和泥,嚇得動彈不得,加比還是抱著我,說:「別擔心,我會在你爸爸面前保護你的。」
「我還有退縮的餘地嗎?」我用眼神回答他。
一個冒牌貨,一個江湖騙子;一個裝扮成女孩的男孩,沒付帳就走出了餐館。其實就相當於盜竊。可是無論如何,那種微妙的喜悅,灼熱到發疼,從我雙眼之間的那個點往裡鑽,一種深深的陶醉在整個頭顱裡蔓延,並且下沉到脊椎……那種喜悅是為我們走出餐館時,菲力克斯成功施展的那個小伎倆而激動。他讓那個服務生去幫我們推車,然後把他拋在車後,只留給他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雖然鼓鼓囊囊的,裡面卻空空如也,沒有一分錢,裝的全是沙子……我還省略掉了一些細節,不過那都不重要。或許是我恥於講述我做了些什麼,我在這場殘忍的小鬧劇裡扮演了什麼角色。
車裡是一片沉重的寂靜。菲力克斯用一種嶄新的眼光從側面看著我。
西蒙.馬格利斯和阿維.卡貝薩騎著他們的木馬快步進入鬥牛場。根據鬥牛規則,他們應該徒步上場,可是這兩個傢伙覺得那樣有失體面,威脅我們制定一套提高短刀手地位的上場方式,否則就要放棄這場戰鬥。我不得不妥協了。
菲力克斯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已經聽到了我無聲的請求,因為他傾聽了我的話,還從來沒有一個成年人這樣聽我說話過。
「我很欣賞你擔任過領頭的差事,欣賞你有像我的地方。」
以下是參與此項工作的以色列少年名單:
「然後呢?」他說,把兩隻手放在方向盤上。
那頭大牛向後邁了一步。抬起頭,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們。此刻太陽的光線從牛角邊緣折射出來,突然間,我預感到牠快要怒氣衝天了。
過了一會兒,恰好是在詩人洛爾迦說的「下午五點鐘」,我們所有人從馬烏特耐爾家院子柵欄的缺口處溜了進去。潘西婭,他的那頭牛,站在那裡,吃著草料,烏黑的眼睛盯著我們,肥肥的嘴唇向兩邊蠕動著,沒有絲毫戒心。牠真是一頭大肥牛,身上覆蓋著黑白條紋。馬烏特耐爾很愛護牠,每年都帶牠去配一次種,並且毫不憐惜地把牠生下的那些可愛小牛崽給賣掉。他沒有老婆孩子,看起來,潘西婭就是跟他最親近的生物了。我敢說牠就是他的靈魂伴侶,要是我相信他也有靈魂的話。
現在我們的戰鬥進入如火如荼的階段。我緩緩地抽出了爸爸的螺絲起子。我沒辦法說話,腮幫子像灌了鉛一樣重,於是我示意米加把他的坐騎借給我,開始圍著那頭牛步履蹣跚地踱步。
那天晚上,跟菲力克斯.格里克一起行駛在沿海公路的途中,我說了一些從來沒有告訴別人的事。我之所以告訴他,是為了讓他知道我將自己完全交託到他手上了。我的全部,好的,壞的。或許我還為了告訴他:好好照顧我和-圖-書。因為是你讓我和你一起狂野,一起置身法外。我已經有點糊塗了,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到底是誰。我如今完全在你手上,可是想想潘西婭想想我幹過些什麼事,以及手腳有多快。所以,求求你,看好我,別讓我處於不好的境地,既然你已經看出了我是個什麼人。
「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我宣布。接著大喊:「是的,女士們,先生們,牛眼中露出一道凶光,牠快要上場了!」潘西婭.馬烏特耐爾,一副溫謙恭順的樣子,一邊嚼著草料一邊點了點頭。
哈因.斯多伯爾打扮得最為隆重,他穿一身西裝過來。他是我見過的頭一個有西裝穿的孩子。漆黑光亮的長褲,雪白的襯衫,還套了一件黑色外套,下襬剪裁成兩片三角形。
血流急衝進我的大腦,接著,我兩眼中間的那個點又開始火熱地嗡嗡作響,它代表著所有我說過的大話,撒過的謊,以及希望被人發現我有多特別的那種渴望……接下來我不斷襲擊那頭牛,一個不小心摔在牠的腳下,幸而奇蹟般及時滾到了一邊。牠向前一個大跨步,腳踩在我的馬匹上,就像掐斷一根火柴棍般猛地踩折了它的脊柱。
一聲緊張的咳嗽響起,哈因站在我身邊,兩腿夾緊。
這下要來真的了。我的夥伴們一個摟著一個,躲在籬笆的破洞後面,準備逃跑。我看不到他們的臉,只是時不時能捕捉到哈因明亮的眼神,我知道這下他永遠都會屬於我了。這場戰鬥就是我們的友誼盟約。因為他還能再提出什麼比這個更高的要求?我還能再付出什麼?除了為他幹這種瘋狂的事情我還能做什麼?
下午五點鐘,我站在馬烏特耐爾家的那頭牛面前。我身穿毛巾做的紅色斗篷,斗篷邊角飄揚著四條長長的紅色襪子,就像紅太陽的光芒。這就是我要在那頭牛面前揮舞的「鬥牛紅布」。西蒙.馬格利斯和阿維.卡貝薩為了這件大事特意穿上了他們唯一像樣的行頭。阿維已經過了成年禮,於是他在那身行頭上還加了一個黑領結。
我全速狂奔,眼球由於瘋魔和恐懼翻成了白眼,遠遠地朝潘西婭揮舞著長長的螺絲起子。牠低垂牠巨大的牛角。我飛向牠,跳得前所未有的高,徑直躍上牠的肩膀,把螺絲起子插|進牠的肋腹,然後滾到了泥巴裡面。
「你真的想聽嗎?」我問。因為跟他的胡作非為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騎馬助手:哈因.斯多伯爾和米加.杜布維斯基
我沒有從頭開始講。我的舌頭已經變得很沉重,頭腦也怠惰了。我也不想把關於哈因.斯多伯爾的整個故事都告訴他,便從起意鬥牛那部分開始講起。我講了我和哈因,還有其他的小夥伴是如何準備的。我們用報廢的耙子拼湊成「班德瑞拉」短刀,裝飾上住棚節時留下的彩帶。然後又把破掃帚柄當成馬騎,還加上塞滿破布的舊軍用短襪當馬頭。我們掃蕩了社區的所有街道,把晾衣繩上掛著的紅襯衫,紅裙子,紅毛巾全都拽了下來——要不怎麼激怒鬥牛?
「不會的,她必須直接回家。」
他們兩個大叫著,相互鼓勵,興奮地揮舞著短刀。阿維是兩人中膽子較大的一個,他一路狂奔,幾乎要碰到潘西婭了,然後,他用鋼鐵般的意志,成功地拴住了牠的鼻子。他那高貴的戰馬跳躍起來嘶叫著,阿維拿著他那把用鋤頭柄做的短刀輕輕地打了一下潘西婭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