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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形的孩子

作者:大衛.格羅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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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暗與黑暗之間的一線光明

第十六章 黑暗與黑暗之間的一線光明

「唉。」菲力克斯呻|吟了一聲。「完了,老了,你完了。」
「咱們跟她認識一下。」菲力克斯接著透露他冷血無情的計畫。「然後問問她是否想讓我們待在她家裡。要是她不想的話,咱們站起來就走,多謝!早安!週末愉快!」他發出一陣自豪的笑聲:「菲力克斯從來不會勉強別人接受他!」
「那些警員!」我強忍著沒有大喊出來。
「沒有,我太害羞了。現在咱們走吧。」
「那個女人呢?你說是你真正的朋友那個?」我問道。
「告訴我吧。」我又要求了一次。
有一整面牆掛滿鑲了鏡框的美照,一幅接著一幅,就像在照相館裡一樣。只不過在這裡,照片裡出現的都是同一人——勞拉.琪佩羅拉。一會兒與著名演員合影,一會兒又是政府部長。要不就是她的個人照,手裡拿著一大束鮮花。還有在人聲鼎沸的派對當中拍的,在舞臺上拍的,雙手比劃著戲劇化的動作。又是一張單人照,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她的臉向著光,做望眼欲穿狀;要不就手掌托著雙頰,大概是在追憶某段早已逝去的愛戀,為那個唯一的幸運兒,或許她曾願意披上嫁衣,因為他從未試圖控制她的身體和靈魂。
空氣中瀰漫著一絲輕微的香水味,中式的燈罩當中升起一團亮光,宛如迷霧,籠罩著整個房間。我深陷在沙發椅中,手緊緊地抓著椅把。
可是我們都知道事情不止於此。
我去廚房為他拿了一杯水。像勞拉.琪佩羅拉這樣出名的女人怎麼能生活得如此簡樸?她的廚房狹小而陳舊,冰箱比我的個子還矮。桌子上放著半塊黑麵包。勞拉.琪佩羅拉走的時候忘了關燈。要是被我爸知道了,一定會記她一個大過。我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拿給菲力克斯。他稍微恢復了一些,要嘛就是假裝恢復了一些。
「這樣,就像你……」我苦苦找尋一個不折辱他的字眼,「你進來……沒用……嗯,撬鎖破門。」
菲力克斯稍微平靜一些了。然而菲力克斯在危險的狀態下總是異常平靜。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椅上,蹺著二郎腿,手裡拿著一杯紅酒。他晚上已經喝了一瓶香檳和三杯威士忌了,現在又開始喝紅酒。
「我們是陌生人?」他的眉毛高高聳起,形成尖銳的弓形。「她都不認識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是陌生人?」
「一開始是一百枚。之後我又加訂了一百枚。後來又訂了一次……一共是三百枚麥穗……現在所有菲力克斯的金麥穗已散播在世界各地,銀行,保險庫,宮殿,客輪,還有錢袋裡……在每一個我工作過的地方,每一個我幹過一票的地方,驚天膽略也好,偉大愛情也罷,總之我做過事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枚麥穗。菲力克斯的紀念品。」
我開口。「好吧,現在告訴我吧。跟我聊聊以前發生的事情。」
我感到一陣涼意從腳趾直衝腦門。我究竟要原諒他什麼?他到底做過些什麼?也許他做了些與我有關,但我還不知情的事?
他雙手倚在窗臺上,彎著腰,垂頭喪氣。
他似乎在與窗中的倒影說話。
菲力克斯對我笑笑以示感謝。「是啊……你真好……」他自言自語著。他那頂代表諾亞爺爺的假髮有些滑落了,露出了他的一綹真髮。那撇小鬍子幾乎全都掉了下來,掛在他嘴邊搖搖欲墜。他看上去既可憐又滑稽,但令人動容。
菲力克斯顫抖著伸手摸口袋,掏出了一個圓圓的小盒子。他先吞下一片藥片,然後又吞了一片,閉上了眼睛。大滴大滴的汗珠從他的額頭冒出來,臉色變得焦黃,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複著:「老了……又有病……菲力克斯完蛋的時候都沒人來哭喪。」
我雙腳高抬,生怕弄髒了那幅巨大的地毯,眼珠子也老實本分地不敢亂動,免得我赤|裸裸的張望褻瀆了這間聖潔的屋子。
「像什麼樣?」
「怎麼可能結婚!對我不好,對她也不好。不過曾和*圖*書經有個女人真正愛過菲力克斯,或許她認為菲力克斯就像個騎士,就像羅賓漢,劫富濟貧。她就愛這樣的我,浪漫,迷人,勇敢……還有,我一點都不像她那些知識分子朋友。因為我不會光是對她說些漂亮話,唸幾句莎士比亞的詩歌什麼的,我還會真的揮拳,會打人,會拔槍。我還能保守秘密。她知道,我的那位女士,她知道總有些人像蒼蠅一樣圍在她身邊,但只有菲力克斯,是她永遠永遠可以依賴的……」
我說對。只是不明白他究竟想說什麼。
「與客人們坐著的一牆之隔的地方擺設特別的餐會,也就是今天人們常說的『自助餐』,供應最漂亮的水果和最美味的香腸——當然不可能是猶太潔食——還有鮮蝦,特別細小那種,都是清晨從希臘空運過來的。要知道那可是在戰後經濟緊縮的年代,一片蕭條,就算有人有錢去飯館吃飯,最多也就能吃到一小塊乾巴巴的雞肉,但在我家,噢!」
「為什麼不行?」菲力克斯叫了出來。「有什麼不好的?菲力克斯五年內能省下不止一頭牛!他能省下一整群牛!」
「等等,」我打斷了他,「大家都知道你是……嗯……」
我想再摸一摸它們,可是不敢。現在我開始像他一樣審視著它們:猶如他的時間沙漏當中最後的兩顆沙粒。
「八年半。」
「費爾伯格先生偏偏是很愛吃肉的,我在餐館看到你盯著那些牛排,卻必須強忍著,還有大概八年,是吧?」
「你也要過嗎?」
「你坐在這裡,別走。」菲力克斯抓著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你是個好孩子,費爾伯格先生。我能感覺出來你是個有心的孩子。就像菲力克斯過去那樣。只不過菲力克斯學會了戰勝他的心。你要當心,你這麼好心,將來要過苦日子的。你要當心別人,人是很壞的。人就像狼一樣。」
「現在你聽好了。」他說,沒有看著我。「這是件正經事。剛才,我發作……我肚子疼的時候,你沒有逃走。」
我嚇壞了,胃裡翻江倒海,差點兒就要吐在那一大幅精美的地毯上了。
「這就說明她真的不想讓咱們待在這裡。」菲力克斯不情願地承認。「可是你為什麼要替她決定她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呢?我可聽說她是一個很獨立的女人,不想讓任何人為她做決定。」
「對了,週五晚上我會設宴款待賓客,那是如何豪華的宴席啊!」菲力克斯啞著嗓子吹噓開了。「非常高雅,到處擺滿鮮花,點著蠟燭。不開電燈,絕不!只點上紅色的蠟燭,要的就是這個格調!還有雪白的桌布。桌子正中放上一公尺長的安息日麵包,是雅法舊城區裡的阿卜杜拉特意為我烘焙的。餐具都鑲著金邊,嵌上我名字縮寫字母的圖案,也是金的。」
他的臉上漸漸恢復了一點血色。就讓他這麼說下去吧。就讓他沉浸在快樂的回憶當中,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吧。他抿了一口杯中的水,又向我拋來一個蔚藍色的眼神,似乎是為了向我展示他還是能努力地把眼角瞇出三道皺紋,我也對他笑了笑,因為他已經無法對我下咒語將我迷住。他的嘴唇在顫抖……
「今晚這位女士遲到了。」菲力克斯察覺到了,瞥了一眼牆上掛著的大鐘。
「你想想,我不過是報答你的好意。菲力克斯不喜歡欠別人的。」他說。
「為什麼到外面?外面有危險!這裡挺好的。這是間好房子,只可惜那時菲力克斯不懂得給自己蓋一所像這樣的家,一個溫暖的家,等菲力克斯老了之後還能住的家,而不是一所只為了辦派對的房子,成天賓客滿堂。」他說著,揮手指了指充滿溫馨燈光的房間,暖和的沙發,繡花桌布,還有鬱鬱蔥蔥的植物。「你看,所有這些菲力克斯都失去了。他原本應該有一所這樣的房子,可是他失去了。當初他為什麼那麼渴望環遊世界!跑和*圖*書來跑去!賺大錢!唉!」
「逃去哪裡?」
「不然能怎麼辦?」菲力克斯聳了聳肩。「他們的工作是抓住我,我的工作是逃脫。要是沒有菲力克斯,他們也沒事幹了。不是嗎?」
「你聽好了:五年——要是菲力克斯還能再活五年的話——菲力克斯不再吃肉,不再碰肉!嗯,這樣我就幫你一起完成剩下的八年半。」
「能……能讓我……看一下嗎?」
我的臉頰已經笑得發痠了,可是我擔心要是有哪一分鐘我停止了微笑,他就會整個崩潰,號啕大哭。我不知道,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他極度需要我給他安慰,當然也是為了安慰我自己。好吧,或許他是有一點古怪,可我自己不也是個怪小孩嗎?難道我的生活不古怪嗎?要是我有個爺爺,很有可能會像菲力克斯一樣,我們也會像這樣坐著,我趴在他的腿旁,聽他聊過去的光輝歲月,獨立日戰爭什麼的,有那麼一點點誇大其詞,有那麼一點點添油加醋……
「那你的朋友們呢?那些來參加你的派對的……」我試圖再給他打打氣。
但他還是沒法說話。他試了一次,兩次,打住了。他抿了一口杯裡的水,他的假鬍子已經有一邊掉下來了,但他沒注意。又是一陣沉默。他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按壓著我的手。我突然想到,要是菲力克斯死了,就再也沒有人告訴我爸爸和佐哈拉的故事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現在是時候向他提出來了。
我稍微靠近了一點,又挪開來。我實在不敢。他看上去是那麼的無助和孤獨,自己蜷縮成一團。一時間他的表情一點也不專業了,看得出他特別害怕獨自一人圈禁在他周圍畫著的那道無形的圓圈當中。我驅使自己越過那道圓圈,越過他的界線,看看會發生什麼。我跪在他的椅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菲力克斯吃了一驚,睜開雙眼,勉強地對我笑了笑,沒有抽回他的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握住了我的手掌。我看得出來他呼吸很吃力,想要說些什麼,卻無能為力。我與他一同喘息,提示他如何順暢呼吸。他一直試圖撫平自己弄皺的襯衫。或許他很羞於讓我看到他不修邊幅的樣子,非常不像菲力克斯。我能做的只是不安地坐在他身邊,搖頭示意他做錯了。儘管我認識他的時間還很短,實際上才不到一天,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了。因為我從來沒經歷過像這樣的一天,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特殊的連結。
「她總是能獲得很多掌聲。演出結束後,還會有大批仰慕者蜂擁而至,索要簽名……」我小聲地解釋。
「我不明白。」我喃喃地說,而我其實已經明白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蜷縮成一團坐著,心想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出過如此慷慨的建議。
「曾經,五十年前,當我開始做這一行時,我去巴黎的一個金匠那裡,訂做了整整一百枚金麥穗。是的!還沒有成為著名的菲力克斯之前,我已經想好了人生要走什麼樣的風格!」他把金麥穗拿在手掌上抛了抛,又向它們哈了幾口氣,用袖子把它們擦亮。
「你真的向警察開槍了?」我那個把菲力克斯當成爺爺來接納的新計畫突然來了個急轉彎。為什麼他就不能只是個招人喜歡的老頭呢?
「誰?」
「瞧,你也一樣,你去鬥牛也是因為你想做這樣的事,就像一個夢想,對嗎?為了這個夢想你才去做的!我知道!我也這樣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好讓人們都記得曾經有一個人叫菲力克斯……為了讓菲力克斯到過的地方,還留下一線光明,而人們還在半夢半醒當中……幻想著我們這個世界會變得好一點……」
「罪犯?」菲力克斯笑了。「說出來吧,這個詞又不會咬你。他們當然知道。說不定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來。因為知識分子和有錢人喜歡接近罪惡和危險,但不會過分接近。就這樣,這種危險在家會,遵循歐https://m.hetubook•com•com洲禮儀,還懂得親吻女士的手背,這種危險就像菲力克斯……好吧,他們並非對我的一切瞭如指掌,也沒必要什麼都講給別人聽。這很不禮貌。你想想看,人家正喝著馬賽魚湯,喝到一半,突然間我講起曾經如何搶劫了巴塞隆納的銀行,還不得已向阻攔我的警員開了槍。這樣不好吧?實在敗壞胃口。」
「真抱歉……八成是肚子有點兒小疼……現在完全好了!一切正常,長官!」他努力說得聲如洪鐘。
「為什麼?不拿圍巾了?」
他從我的臉上看出了一切。在他面前我什麼都掩藏不住。我在恐懼,我在懇求他別再這樣神祕莫測的,快讓我發瘋了。他變換得像電流一樣神速,真希望他能停下來片刻,告訴我真相究竟如何。
「今天也是,當然。截停一整列火車,這件事幹得漂亮,是一種風格。我還從來沒幹過這種事!所以我留了一枚麥穗。就像畢卡索在畫的底部留下他的簽名,對吧?你瞧瞧,現在還剩多少?就只有兩枚了。孩子,你好好看看它們:這對菲力克斯來說是一個最強烈的信號,他的職業生涯走到盡頭了。」
我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聽他講了些什麼。我怎麼突然間成了他的審判官,我究竟是誰,我真想結束這一切趕緊回家,可是又想留下來,再多聽他說說,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我說過話,從來沒有人允許我如此靠近成年人生活中的恐懼和黑暗,跟菲力克斯飽受折磨的人生境遇比起來,就連加比說的那些關於她自己的故事突然間都變得單純多了……他一邊說著,我一邊努力地集中精神,去記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他說過的所有話,展示的所有東西……是的,就像一輛慢慢停下的旋轉木馬,種種模糊不清的畫面逐漸展開,變得清晰分明。我明白了,從一開始我們相遇,菲力克斯就在不遺餘力地向我示好,讓我喜歡他,了解他。原諒他。
「咱們走吧,像這樣進入別人家裡太不好了。」
我小小的靈魂在顫抖,無聲地吶喊著:快離開!
「那麼現在我跟費爾伯格先生做個小交易吧:菲力克斯自己承擔五年的。你意下如何?咱們做筆生意?怎麼樣?」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
「但這就是菲力克斯!」他搖了搖身子,向窗中的倒影舉起杯,擠出一個微笑,「有時落有時起!今天只能用裝滿沙子的錢包唬弄胖子服務生,明天菲力克斯就能擁有廣闊世界!人人都愛菲力克斯!人人都與菲力克斯共舞……」
「麥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伸手進他的衣領,拉出來一條精緻的鍊子,上面有一個心型的小匣子,裡面放照片的那種。然而讓我感興趣的只是掛在鍊子上的兩枚金麥穗。它們纖薄小巧,在柔和的燈光映照下熠熠生輝。我用指尖輕輕地摸了一下它們,不敢更用力。全世界成百上千的警察都曾嚮往這一刻:抓到菲力克斯,以及他的金麥穗。
「這……這個主意不錯……但是,不……不行。」我無力了。因為他再一次用幾句話就把我完全改變了,讓我迷惑不解,為懷疑過他感到羞愧不已,然後,儘管並不情願——我感覺到我的心充滿對他的傾慕,膨脹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有人爬上來,正靠近這裡。菲力克斯在椅子上坐正身子,梳理了一下他的頭髮,還試著抹平他皺巴巴的衣服。「她回來了。」他沙啞地小聲說道。
他站起來,從角落圓桌上的一個瓶子裡為自己倒了一些喝的。圓形時鐘滴答滴答。菲力克斯站在窗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次我聽到街邊傳來腳步聲,人就僵硬得像石頭一樣。菲力克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快離開。快點離開這個地方。這已經超出了界線。
「咱們出去吧。到外面再跟我講故事。」我又試了一次。
「她……」他深深地吸了吸氣,又嘆了一口氣。「只有她www.hetubook.com.com還留下來做我朋友……但是這些事情我太難說出口了,就算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而且她,我的那位女士,與我在一起也很痛苦……她不願再見我……她說,太多痛楚了,傷痕累累……」他抿住嘴唇,把冰涼的杯子抵在額頭上。
「其他所有在菲力克斯身邊的人,都不過是為了找點樂子,跟他笑一笑,跳跳舞。這樣挺好的。你聽我說,聽我這個已經看遍世事,洞悉事理的老傢伙說:你不需要刻意去了解別人。是的,要是你太過深入到人們的内心,就再也無法與他們一起感受單純的快樂。再也不能盡情地歡笑,舞蹈,忘記煩惱。因為在人們的靈魂深處,總是傷痕累累,黑暗重重,這值得嗎?」
「你跟她結婚了嗎?」
我們像這樣一起坐了片刻,直到他又恢復了正常呼吸。他在沙發椅上坐正,鬆了鬆領帶,看了一眼我,艱難地露出微笑。
他心煩意亂,完全沒聽到我的話。「你有沒有觀察過早上起來坐公車去上班的人?你仔細看看他們的臉孔!哭喪著,拉長臉,毫無喜悅,毫無希望。就像行屍走肉!但是菲力克斯會說:我們只有一次人生!只有六、七十年可以活的!我們必須快樂!理應快樂!」他的聲調抬高,發出尖厲的吼叫。他似乎是在捍衛自己的整個人生,一時間我感覺到自己彷彿在見證一場詭異的審判,是的,菲力克斯為他自己舉行的審判,裁決他的一生所為,他的人品,他的罪惡。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這樣做,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孩子。他把臉湊近我,從心底發出吶喊:「因為在我們出生之前,我們在黑暗中躺了上百萬年,我們死後也是一樣!到處都是黑暗!我們的生命只是一段小插曲——在前一段黑暗與後一段黑暗之間!」他抓著我的肩膀,搖晃著我。「正因如此,菲力克斯說:如果我們真的只是舞臺上匆匆而過的演員,那麼菲力克斯要呈現一場最漂亮的演出!演出裡的每個角色都由他來寫就!演出裡要用上最多的燈光,色彩,樂隊,得到最多的掌聲。一場宏大的演出,像個馬戲團!舞臺中間只有一個大明星,那就是我。這樣不對嗎?不好嗎?」
「死?天啊,絕不可能。菲力克斯當時槍法極準,蒼蠅手指上夾著香菸我都能射中。菲力克斯從來不殺人,絕對不會!只是拿錢,留下我的金麥穗,然後,咻!就消失了!」
他突然呻|吟了一聲,癱倒在椅子上。我趕緊跳了起來。他示意我別靠近,別碰他。我感到他身邊畫了一個無形的圓圈,就像爸爸生病的時候一樣,收縮成一團。他獨自對抗疼痛,忍受著一切。不讓任何人看見,也不讓任何人幫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碰巧腦子裡閃過了一個絕佳的答案:「不然為何故事裡總是寫那些傳奇人物的歷險記呢?」
我看了看鐘。快到半夜了。我覺得是時候把他弄走了,趁著他還在自我沉醉。我溫和地說:「現在咱們該走了。好了,她不會過來了。」
「現在菲力克斯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老了,還是孤身一人。有時候他會想,也許那些一輩子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才是最強大的!他們有忍耐的能力,可以五十年如一日天天做著同樣的工作,跟一個女人結婚,與她過上五十年。也許這才是人類最偉大的能力?誰知道呢?或許菲力克斯才是最懦弱的人,他過於驕縱了。非得要求所有事情都只能合他的意。旅行,冒險,金錢,傳奇……你覺得呢,孩子?」
「不知道。我覺得,或許,一個孩子看到老人家這樣,可能會嚇壞了。可能會覺得很噁心。可能會逃跑。都有可能啊!我這麼說吧:費爾伯格先生決定從現在開始十年內都不吃肉,是為了償還至少一頭母牛,來補償鬥牛比賽裡那頭牛。到這裡為止都說對了吧?」
我把這句話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直到最後也不明白他究竟想hetubook.com.com說什麼。
幾乎每張照片下面都有幾筆手寫的塗鴉。我看到了電影演員伊麗莎白.泰勒的英文親筆簽名,以色列第一任總理本.古里安為她寫下的祝語,還有演員丹尼.凱,甚至還有國防部長摩西.戴揚。這麼多重要人物齊聚一堂,讓我感到毛骨悚然。要是加比和我一起在這裡的話該有多高興。畢竟我們曾在這間屋子外面等過好幾個鐘頭,極力想像裡面會是個什麼樣子,而現在,我就在這裡了,她卻不在身邊。我知道我必須把屋裡的每件家具,每幅照片,每株植物都記下來,以後好有得聊,可是我卻不敢。就好像如果我把任何東西印在了腦海裡,就會侵犯了她的隱私。我會侵害到她。
「La dracu!」他突然間爆出了一句,我甚至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感覺他在用我不懂的語言罵粗話。他罵粗話可不好,我感到一陣緊張。
我聆聽著。加比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還有過一個真正的愛人。
「菲力克斯沒有朋友!」他把鍊子又塞回了衣領裡,向我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只有一些人喜歡在菲力克斯那裡尋開心,在他的派對上跳跳舞。這樣好極了!我的確也會送他們一些禮物,每個人生日都送漂亮禮物!但是說到朋友?或許全世界只有一個女人是我朋友,這樣也很好,任何人都不知道。」
此刻我醒悟過來。「還有今天,對嗎?當我們跳下火車的時候!」閃過我眼前的那一道金光。那一聲像硬幣落地的脆響……我目睹了他的行動!
「菲力克斯也曾經住在像這樣的漂亮房子裡。」
一陣寂靜。他鬆開我的肩膀,急促地喘著氣,努力平靜下來。他的眼睛盯著我的嘴唇,似乎在焦急地等待著我要說的話。此時另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我腦中,菲力克斯選擇了我作為他這場審判的裁判員。
可是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他偏偏選擇我來做他的審判官?
他虛弱地提高了嗓音。「我日子過得好的時候,我想要什麼東西都能得到。賓士?沒問題!遊艇?小意思!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也是我的!我的客廳裡聚集著特拉維夫各界名流,演員、歌星、選美皇后,還有記者,富翁,政要……所有人都知道,菲力克斯.格里克家裡有最棒的舞會!」
「不過你要知道,菲力克斯也不需要朋友。菲力克斯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最喜歡自己一個。」他用高昂的嗓音說:「這樣,菲力克斯才不會失望。最後當警察抓住他,送去審判,上了報紙,所有人都說菲力克斯.格里克是個江湖騙子,國際大盜,各種好名稱……」菲力克斯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就好像他剛剛講述的是一段令人愉快的軼聞,可是他的嘴角卻在顫抖。「你會發現些有趣的事,所有那些來參加我的派對的人,在我這裡吃阿卜杜拉烤的安息日麵包的人,生日收到漂亮禮物的人,所有這些人突然間就忘記了菲力克斯是誰。很好,是吧?他們還在報紙上寫他們從來不認識菲力克斯!不過是碰巧出現在他的派對上!還寫到他們從內心深處嘲笑這個菲力克斯,他是多麼愚蠢,總想引人注意,而實際上沒什麼內涵,不過想用錢收買些朋友……可是這一切都沒關係!」他的笑臉拉扯開來,就像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面具。
「純粹是因為咱們尊敬的女士鎖了門又不留下鑰匙。」
「要是她報警怎麼辦?」
鑰匙轉動,遲疑了一下,然後停住了。或許門外的人已經意識到有人用螺絲起子動過了門鎖。房門被推開了。門廊中站著一個人,高大苗條,是勞拉。門廳的燈光從她背後投射出她長長的剪影。一條紫色的圍巾垂在她的肩上。當她進來時,菲力克斯緩緩起身,彷彿有了生命的氣息。
「他們死了嗎?」
「那就是為了不讓陌生人隨便進來啊!」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還灑了幾滴在褲子上。
為了讓他忘記他的虛弱。也為了讓我忘記我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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