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天
第十二章
她笑了,「這個丫頭。」她說。
我們在矮牆邊分手。
我把視線投向荒原,眨眨眼,又看見他們,飄忽瘦小的身形在我視線邊緣出現,我聽見他們的竊笑,他們的耳語。
我緩慢地深呼吸。
終於,轉動的速度慢了下來,停止。
我再看看四周,什麼也沒有,只有平日尋常的景色,尋常的小孩在尋常的荒地裡玩耍。礦坑的小孩早已不見蹤影。
「天哪,基特,」她說,「還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真的想死。」
「慢慢地深呼吸,基特。」他輕聲說。
「你,」她說,「你。」
「我得進去了。」我說。
「改天你會告訴我吧?」
「會的,愛莉,我會告訴妳,在山洞裡死亡的滋味。」
「他什麼意思?」她說,「他說你看到什麼?」
我進屋子。
刀子映照著燭光,轉了又轉。
我坐在餐桌旁,胡亂挑著食物吃。我從窗戶往外看,看石門的孩子們在房舍與河流之間玩耍。
四周山壁畫滿了妖魔鬼怪,長著巨大白翅膀的明亮的東西,天堂之門,以及張著血盆大口的地獄之門。水傳到我手上,我啜一口。香菸傳給我,我也吸一口。我再看看愛莉,她面無表情,木然回視我。我從她眼中讀出這樣的訊息:進了這m.hetubook.com•com裡,一切得靠你自己了,華特森先生。我很想大聲對她說,她是對的,我們應該遠離這票傻瓜加笨蛋和無可救藥的人,找些其他事來做。但我只是坐著,坐著,越坐越發抖,越坐越害怕哪天刀尖會指向我。同時我又渴望,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就像爺爺被一股力量驅使進入漆黑的礦坑。我想知道紀念碑上的孩子們所知道的一切,我奶奶知道的一切。當艾司庫把刀子放在玻璃板上時,我全神貫注地盯著。
我快速呼吸,越來越快。
我聽到其他人在偷笑。
「你,」她說,「太天真,你的問題就是在這裡。我快被你逼瘋了。」她捏捏我的手臂,我們繼續走。她帶著我走向我家大門。「基特,」她不停地說著,「基特,天哪,基特。」
「這不是遊戲。」他說,聲音非常、非常輕柔。
「基特,」她說,「基特,天哪,華特森先生。」
「現在呼吸加快,越來越快。」
我照著以往看過的情形跪下,趴在地上。
我跌跌撞撞走向愛莉,她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臂,注視我,我看到她眼中流露出想保護我的真情。我們扔下艾司庫,一起走過荒原。
「明天見,基特。」她說,仍然https://m.hetubook.com.com不動。
艾司庫微笑,手伸向我,我握住他的手,他把我拉到中央。他把一隻手放在我頭上,我覺得眼眶注滿淚水。
「沒什麼,」我輕聲說,「沒什麼,我現在沒事了。」我再甩甩頭,揉眼睛。莫非只是一場夢?「我不是裝的。」我告訴她。
昨天的一場雨,使艾司庫的山洞的地面濕了。雨水滲進山壁,順著艾司庫的畫流到地上。洞内充滿潮濕、燭火和蹲坐在一起的人體氣味。愛莉在搖曳的燭光下面向我,她望著我,卻毫無表情。我注視其他人,這些孩子和我一樣,都來自石門歷史悠久的家族。死亡這件事真的在他們身上發生過嗎?他們真的經歷過紀念碑上的孩子們所經歷的苦難嗎?還是這根本只是一場遊戲,他們都是裝出來的?我默念他們的名字。
我再看看曠野。
我看見母親站在窗口,正在往外看。
「死亡,」我們齊聲說,「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你看到了,基特.華特森,」他又說,「一旦你看到了,往後你就會常常看到他們。」
我把門拉開,只有艾司庫留下來,縮著身子和傑克偎在一起,面向河水。愛www•hetubook.com.com莉在長草叢中,啃著大拇指。
我深吸幾口氣,甩一甩頭,勉強對她笑笑。
更多竊笑聲。
「誰在那兒?」我小聲說。
克里斯多福.華特森,十三歲。
「我知道,基特,我看得出來。」
「鎮定,基特,」他在我耳邊喃喃地說,但我無法停止顫抖。「鎮定些,基特.華特森。」
我注視他的眼睛,就像注視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隧道。我感覺我的視線越來越深入,我感覺我被驅趕進入一個無底的深淵。
我揉揉眼睛的。
我。
我醒來時躺在潮濕的泥地上,我的臉頰冰冷,我的四肢麻木痠痛。只有一根蠟燭在燃燒,光線黯淡而微弱。惡魔從坑壁上瞪著我,四周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動了一下,翻身坐起來,揉揉眼睛,甩甩頭。我什麼也不記得,腦子裡一片黑暗空白。我的骨頭痠痛僵硬,肌肉無力。我爬到階梯上,伸手要把門拉開,這時我聽到聲音了:高八度的耳語,偷偷地笑。我再看看洞内,除了骨頭、壁畫和雕刻外,什麼也沒有。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感覺體力慢慢在恢復。
「你真的想死?」
「看我眼睛。」
「我要殺了他,」她說,「這個穴居人。」她https://m•hetubook.com•com迫使我停下腳步,我們站在草地上,「來,」她說,「打起精神。」
爺爺注視著我,彷彿我不存在。
「它是真的真的發生了,不是嗎?」她說。
「就在河邊,和愛莉。」
「基特,」她說,「基特。」
我告訴自己,我可以玩這個遊戲,我可以假裝,就像愛莉假裝那樣。
我聽到路易說:「他是膽小鬼。他是膽小鬼。」
接下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過是一場遊戲。我試著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一場遊戲。
「這就是死亡。」他說。
沒什麼了不起。我告訴自己。只是一場遊戲,只不過是一場遊戲。
「看?看到什麼?」她直盯著我,「基特,天哪,你看到什麼?」
我。我心中暗想。刀尖指向我又轉開。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
我再揉眼睛,眨眼,這時我看到他們了。搖曳的燭光下幾個瘦骨嶙峋的身體,他們畏縮在角落逃避光線,幾乎和坑壁合為一體。我想凝神細看,可是他們的身形飄忽不定、若隱若現。但我看到他們洞大的眼睛,黑色的皮膚,聽到他們高八度的竊笑聲,我知道他們和我在一起,這些古老礦坑的小孩,和我一起在艾司庫的洞穴裡。他們並沒有停留太久,逐漸消失了,最後只和*圖*書剩下我一個人。
「沒事,」我輕輕說,「我沒事。」
我點頭。
「你去哪裡了?」媽說。
「妳看到他們了嗎?」我輕輕說。
我停止呼吸,不能克制地抖得更厲害。我望向對面的愛莉。靠你自己了,她的眼神在說,你得靠自己了。
「安靜,」艾司庫輕聲說,「今天有人會死亡。」
下面是一大片名單,然後彷彿在夢中,我看到我的名字。
他合上我的眼睛。
「你會真的死去,」他柔聲說,「你所看到的一切,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會消失。你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你將不再存在。」
「這次輪到誰死?」他輕聲說。
我無法開口對她說話。
「你放棄生命?」
艾司庫望著我。「如何?」他說。
「我放棄生命。」
我無法言語。我搖著頭,迎接他的目光。
「你看到了。」他說。
我把頭別開。
她一直注視著我。
艾司庫舉起亮晃晃的刀在我面前。
他握著我的肩膀,將我拉近他。此刻,我所能看見的,只是他的眼,我所能聽見的,只是他的聲音。
約翰.艾司庫,十三歲;羅伯.卡爾,十一歲;威爾費.庫克,十五歲;桃樂絲.古蘭,十二歲;愛莉森.基南,十三歲;丹尼爾.夏基,十四歲;路易.麥寇,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