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1 面對歷史的幽魂
納粹碉堡的前世今生
Sammlung Boros
多年前初到柏林,我去「德意志劇院」(Deutsches Theater),戲散夜深,我從劇場散步到車站,經過了一個大型灰色建築,雙腳就定在街道上不走了,忍不住探看面前的陌生建築體。這棟建築體龐大方正、色調冰冷、線條剛硬,當時無月無星無車無人,秋風颯颯,建築體在我的凝視中披上了獰笑表情。我猜想,這棟位於市中心鬧區的龐大建築物,完全就是我小時候用想像勾勒的惡魔黨總部啊,外表看似廢棄,但裡頭一定裝滿彈藥,隨時有奸惡進出,頂樓,一定就住著惡魔首腦。
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盟軍空襲,一九四〇年,希特勒下令建造陸上防空堡壘,以鋼筋水泥為主體,厚牆抵砲彈,屋頂有高射砲抵禦空襲,建築體則供民眾躲避空襲。最後,柏林蓋了三座,漢堡兩座,維也納三座,建築體共分為三種風格,全都堅硬難摧,在戰時發揮了強大的防空功能。這八座高射砲塔充分體現納粹建築美學,是非常獨特的戰爭建築,戰後只剩漢堡與維也納的高射砲塔以比較完整的樣貌留存,柏林的高射砲塔則只剩下小部分殘骸。維也納的水族館,就是當時的防空碉堡五號。站在水族館前面,一定會被這棟龐大的建築物給吸引,龐大笨重的體積,宛如一隻灰黑怪獸盤踞在市區,與周遭優雅古典的維也納街道形成強烈對比。碉堡的最頂端,是知名美國藝術家勞倫斯.偉納(Lawrence Weiner)的一九九一年四面標語作品,上面以英文與德文寫著:

以和平、文化、藝術,去除納粹鬼魅,同時,不遺忘。
碉堡裡的藝術空間,並非傳統式的盒裝密閉,每個展覽空間都垂直相通,觀者走到三樓,會發現原來剛剛身處的二樓,其實與樓上相通,整個展場充滿流動性,互相呼應。改建的過程當中,建築師保留了碉堡的曲折身世,沒有遮掩外觀的戰火彈痕,夜店的塗鴉也保留了下來,讓和_圖_書碉堡的各個時空同時與藝術品並置。碉堡內在非常寬敞,藝術家在這裡做裝置,可以盡情揮灑。
當然,我的想像不符合事實,這棟建築物的身世,遠遠超越了我的勾勒。
碉堡裡,有好幾個名稱不同的派對,放著硬梆梆的Techno音樂,舞客身體放縱,激|情狂歡。C記憶最深刻的是同志派對Snax,夜重,他進入碉堡,白天的人生被關在碉堡外,裡面音樂澎湃,節拍釘入筋骨,肌肉關節皆渙散,開始舞動,開始墮落,禮教道德都褪去,每個人都是全新的人。他内急尋找廁所,發現所謂的廁所其實是一個裝設有浴缸的空間,此為執行「黃金淋浴」(Golden Shower)的空間,喜歡被尿液澆淋的人進入浴缸裡,等待甘霖;熱愛給予尿液的人,圍繞著浴缸,慷慨不吝。C說,其實「黃金淋浴」並沒有任何的身體碰觸,單純只是尿液的施與受,樂音濤濤,性在空氣中瀰漫,但在這個所謂的廁所裡,沒人出手碰觸,施者與受者在雨聲淅瀝中,玩著一場拉扯的慾望遊戲。
拜訪了柏林碉堡之後,我來到了維也納的水族館(Haus des Meeres),不是為了欣賞被囚在箱裡的生物,而是為了見證納粹碉堡建築的再造。這棟水族館非常獨特,因為它曾經是納粹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建立的八座「高射砲塔」(Flakturm)之一。
同時,柏林警力多次強力突襲,這裡成為次文化與警力的對峙場所。性派對在碉堡裡熾熱,九〇年代的柏林奔放反骨,強遇上警方的強權管制,屢屢佔上媒體頭條。最後,警力勝利,派對搬家,碉堡内的放蕩終於熄燈,碉堡成廢屋。官方的強力介入,總是能暫時澆熄次文化,保守勢力似乎再次大勝。但是次文化具有游擊的特性,碉堡成為列管重點,舞客就另尋他方,繼續叛逆。反正柏林多的是空屋廢屋,你能追,我更能跑。
若是廢屋重建,且保留原本的廢棄質地,就更引人流連了。在柏林有不少廢屋再造的案子,劇場「放射系統V」(Radialsystem V)前身是廢棄河邊抽水廠,夜店Berghain是
https://www.hetubook.com.com廢棄發電廠改裝的,建築體都保留了原始的工廠肌理。同樣的磚瓦、水泥、建築體,加入新元素之後,變形為全新的境域。廢屋不拆,有了全新的身世。

烽火連天時,碉堡拯救了許多平民百姓,戰後成了監獄、水果倉庫、夜店、劇場、廢屋,最後,成為私人藝術品的收藏所與豪宅。
克里斯欽.柏羅斯在德國藝術界是非常知名的收藏家,對現代藝術充滿熱情。他眼光獨到精準,以收藏發掘藝壇新秀,九〇年代初期,他就率先收藏了沃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的作品,兩人長期合作,彼此也是好友。克里斯欽.柏羅斯在藝術界長袖善舞,交遊廣闊,許多當代炙手可熱的藝術家都是他碉堡頂樓寓所的座上嘉賓。碉堡頂樓的豪華住所,充滿濃厚的現代設計感,有高級家具與水池,有四面全開的窗戶,每個角落都有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是柏林城裡最知名的豪宅之一,一般人按電鈴當然無法搭電梯造訪,只能看照片遙想。所以,當初我胡亂想像的頂樓惡魔黨首腦,其實,是當代藝術最重要的收藏者之一。
我鍾愛廢屋,破門敗瓦,蛛網綠蕪,彷彿有狐魅挾邪蠱惑,捨不得眨眼。對著牆呼喊,語句撞上古牆,沾染了塵苔蘚蟎之後彈回,耳裡的回音充滿了前朝往事。
除了放浪夜店風景,碉堡也是柏林九〇年代重要的藝術場所,德意志劇院在一九九四年使用碉堡的空間做了一齣戲,轟動一時,知名的藝術家歐拉弗.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在這裡做過裝置。
我在預約時段進入碉堡,在專業導覽員的帶領下,拜訪碉堡裡的展覽空間,近距離欣賞藝術品。克里斯欽.柏羅斯私人收藏品數目為七百件,全都是現代藝術,包括攝影、裝置、雕塑,媒介與收藏方向都很多元。「柏羅斯收和*圖*書藏二號」展出他的部分收藏,展覽有許多名家作品,包括艾未未、歐拉弗.埃利亞松、沃夫岡.提爾曼斯、傅丹(Danh Vo)等,以收藏貨幣價值來看,總值駭人,由砲彈都無法穿透的碉堡厚牆來保護,非常妥當。「柏羅斯收藏二號」許多的裝置都是藝術家個人親自進入碉堡完成,沃夫岡.提爾曼斯本人就爬上工作梯,懸掛他的攝影作品,建構他的藝術理念。
他也記得,其他派對的放縱,眾多男女身體交疊,慾望與音樂一樣高分貝,呻|吟嘶吼,地上滿是保險套,各種癖好都被滿足。這是柏林圍牆倒塌之後的柏林,各種社會的邊緣文化都急著發聲/生,衝破各種禁忌界線,人們在碉堡裡爭身體墮落的自由。
我的好友C,就是碉堡夜店的常客。他大力吸一口菸,把菸悶在身體裡,眼神如貓,墜入回憶:「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Golden Shower。那厚重的碉堡牆後,根本沒有界線。」
二〇一二年九月,「柏羅斯收藏二號」(Sammlung Boros #2)開放網路預約,我等待多時,終於在今年五月順利進入碉堡,參觀柏羅斯的珍藏品。
粉碎(在寂靜的夜裡)Smashed to pieces (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Aerschmetter in Stucke (in Frieden der Nacht)

維也納的水族館
我是和平主義者,對軍事建築有基本的反感,親自拜訪這些納粹建築,被納粹的建築工法與執行能力給嚇到。真的只有極權,才能在戰時動用勞役工與全國的鋼筋水泥資源,來構築龐大的堡壘,完成狂人的軍事藍圖。三公尺厚的牆,其實要炸要拆,困難度很高,留著當廢屋也怕被納粹迷膜拜,不如就廢屋再造,成為文和*圖*書化場所,開放讓大眾參與。
水族館的進駐,則讓高射砲塔内部的完全變形。塔裡有魚有蛇有鯊,還加蓋了一個熱帶區域,猴躍鳥跳龜爬,是全家都愛去的市區動物園,充滿了孩童的驚嘆笑鬧,建築的肅殺完全消失。維也納隆冬,外頭下著雪,這裡頭的人工熱帶區域依然熱氣蒸騰,是市民避寒的休閒去處之一。高射砲塔的出生證明寫著納粹,現在,則是維也納闔家同訪的水族館。我搭乘電梯來到頂樓,當初裝設高射砲與機關槍的平台,現在是俯瞰維也納的絕佳場所,視野開闊無礙,登高心靜,優雅的維也納就在腳下。我希望每個來訪的孩子來這裡不只看魚,同時也認識這座怪獸建築的前世今生,知道了戰爭的殘酷,於是願意終身相信和平。
我站在碉堡裡,觀看艾未未的作品「樹」(Tree,2009-2010),這個大型的作品以中國工匠古法,聯接樟樹段塊,成一大棵巍然大樹。大樹已死,卻充滿批判中國忽視環保的藝術生命。大樹在碉堡空間裡安放,與空間產生了對話。樹說,我來自中國,牆說,我來自戰火。此對話到底有沒有交集?請觀者自行決定。


柏林納粹碉堡。目前為藝術收藏家克里斯欽.柏羅斯私宅與收藏地。
其實,這棟建築物,就是柏林人口中的「碉堡」(Bunker)。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戰事緊迫,首都面對盟軍空襲,希特勒政權開始興建碉堡,供民眾避難。一九四二年,碉堡工事開始,以驚人的效率完工。這當然是因為納粹政權逼迫「勞役工」(Zwangsarbeiter)日夜趕工,才能有這樣的效率。完工的碉堡是五層樓的方正對稱建築,高達十八公尺,地面面積為一千平方公尺,厚牆可抵砲彈,建築體
和*圖*書四面皆有開口,方便讓搭乘火車到達柏林腓德烈大街車站(FriedrichstraBe Bahnhof)的旅客迅速進入碉堡躲避空襲。當年空襲時,此碉堡可容納將近三千民眾。一九四五年,德軍戰敗,俄國紅軍衝入柏林,佔領了這棟碉堡,碉堡馬上變成戰犯監獄。戰後,德國分裂,柏林一砍為二,碉堡位於東柏林,前東德政府把碉堡當做倉庫,放置來自古巴的進口熱帶水果,當時的東柏林民眾稱之為「香蕉碉堡」(Bananenbunker)。兩德統一之後,碉堡歸政府所有。九〇年代,碉堡成為派對場所,成為許多柏林人記憶中,最墮落最浪蕩的夜店回憶。
二〇〇三年,藝術收藏家克里斯欽.柏羅斯(Christian Boros)買下碉堡,投入可觀金額,花了五年的時間整建。柏羅斯個人非常喜愛此碉堡的駁雜質地,在廢屋改建的過程當中,決定不抹除建築的軍事、邊緣地下文化的皮膚骨骼,請舊時的靈魂好好安住,曾經的戰爭血腥、墮落夜店,都完全不需避諱。二〇〇七年,碉堡裝修完成,成為柏羅斯私人藝術珍藏的置放地,頂樓則為柏羅斯家庭的私人高級寓所。二〇〇八年,「柏羅斯收藏一號」(Sammlung Boros #1)終於對外開放,但採預約制,訪者必須先行預約,才能進入碉堡參觀柏羅斯的藝術珍藏。「柏羅斯收藏一號」預約爆滿,總共吸引了超過十二萬人次參觀。
這個作品承載反戰訊息,放在納粹高射砲塔頂端,摧毀了建築體本身的戰爭本旨,建築於是有了藝術質變。歷史過往太沉重僵硬,就請藝術來輕盈軟化。
碉堡的履歷,何止曲折。碉堡的計畫者,是狂熱的納粹,但實際的建立者,卻是被虐待的勞役工人。烽火連天時,碉堡拯救了許多平民百姓,戰後成了監獄、水果倉庫、夜店、劇場、廢屋,最後,成為私人藝術品的收藏所與豪宅。從戰火到藝術,這建築的身世太迂迴,本身就是充滿故事能量的場域。曾經的血腥,如今,因為藝術品的進駐,有彈孔的外牆似乎溫柔了,厚厚的天花板多年來默默收藏了尖叫、呻|吟、樂音,如今,繼續與藝術品對話。碉堡裡的回音,有歷史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