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完全正確。」
「不對,沒什麼好換句話說的。」他別開視線。
「你也不賴,聖路易斯人。」
「不知道,是嗎?」她打了個嗝,哈哈大笑。「我要回我的小窩了,你要留下來嗎?」
「什麼東西呀?」我把臉湊近杯緣,立刻聞到那股怪味,真像久放而變臊的汽油。
「真的嗎?」又是那種語氣,「那麼,顯然他現在沒那種感覺了。」
「我真擔心你不來。」
「這是莎士比亞的名句嗎?」
有時,聽完一小時尚可的蕭邦樂曲,我會癱在沙發或地毯上,感受音樂流瀉時僅存的力氣此時一點一滴離開身體。這種空洞的感覺很可怕,彷彿我什麼都不是。
「加東加西混出來的。剛剛我在廚房時小發燒拿給我,誰曉得是不是在他的鞋裡調出來的。」
「很烈喔。」她擠眉皺眼,遞來給我。
「我們一起在聖路易斯市念小學,瑪麗學院。你呢?」
「喂,你很會跳舞,橡園鎮人。」
「你想聽我細數學歷背景?乏善可陳。」
「他告訴我,他以前很仰慕你。」
「到時你得好好告訴我你家裡的事。我們一直沒時間聊聊你媽,你一定很傷心,小和圖書可憐。」
當時歌手諾拉.貝思唱過一首歌叫《佯裝》,大概是我聽過最輕快、最具說服力的自欺絮語。美麗的諾拉.貝思以輕顫的嗓音告訴你,她知道什麼是愛情。她建議你,要拋開舊有苦痛、煩惱、頭痛,包括微笑——這點你可以肯定她本身是做到了。這首歌不是建議,而是處方。肯利一定也愛這首歌,因為我抵達芝加哥那晚就聽他放了三次,而每一次都覺得它在對我唱:當你難過時佯裝快樂,如此一來雨過就會天晴。
「那得寫上一本書,不過我想我不是寫這本書的適合人選。」他聲音輕快,仍帶著揶揄口吻,但臉上已不見笑容。
我搖搖頭。
「那帽子挺好看。」我說。
「上床吧,上床吧。」凱特打著呵欠說。
「他是戰爭英雄。他沒告訴你嗎?」
「我相信他終究會提到的。」她的神色沒露異狀,但語氣聽來頗尖銳。
「橡園鎮一帶,就在這條街那一邊。」
對我來說,恩斯特.海明威仍然很陌生,但他似乎是個全身上下充滿快樂細胞的人。他身上我看不出任何恐懼,只有活力和熱情。他的雙眸點亮了目光所及的一切,當他頂住腳跟,身體後傾拉著我朝他旋轉,和_圖_書那目光也覆蓋了我。他迅速摟我在胸前,吐息溫暖了我的髮和頸。
「不是」,我笑了出來,「我是問你跟凱特的交情。」
為什麼我不快樂?話說回來什麼是快樂?快樂可以佯裝嗎?像諾拉.貝思堅信的那樣。快樂可以像你廚房裡春天的花苞,被催熟綻放嗎?或者,像在芝加哥的那場派對,磨蹭就能撩撥起快樂?還是可以像感冒被傳染?
我顯然碰觸到他的某條敏感神經,但我不想再誤觸一次。我喜歡見到他微笑或大笑,放鬆自在的模樣。事實上,我對他的感覺強烈到我知道自己將會竭盡所能讓他快樂。我迅速轉移話題。
我不知道這兩位老友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不管怎樣,看來很複雜,而且非常不欲人知。我打住這話題,不想追問下去。
「對於像我這種南方人,那裡才算得上是芝加哥?」
「你是芝加哥人?」
「當然,肯利替我張羅了一間雅房。」我陪她走到門口,她穿上外套,我們約好隔天一起吃午飯。
「或許吧,我可以替你喝完嗎?」我指著她的飲料。
「真有趣,沒想到我們兩個都跟凱特一起長大。」
「真希望我是那種什麼都能喝的女孩,不過從鞋裡倒出來的例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我說。
我感激地對她笑笑,道晚安。肯利這間原本就像鴿舍的小屋擠滿了宿客,不過他給了我一間寬敞乾淨的房間,裡頭還有四柱床和梳妝臺。我換上睡衣,放下頭髮梳一梳,沉澱今晚的高潮。無論跟凱特睽違多年後相見讓我有多高興,我必須承認今晚最難忘的回憶當屬與恩斯特.海明威共舞。我甚至還能感受到他那雙褐眼看著我的感覺,還有他那充滿電力的熱情——可是,他對我的青睞到底代表什麼?是他身為凱特的老友,才特別關照我?他仍喜歡凱特?她跟他談過戀愛嗎?我有機會再次見到他嗎?
「你認識結巴女多久了?」他問。
「什麼意思?」
發現自己腦海忽然冒出這麼多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禁啞然失笑。這不正是此行到芝加哥的目的,找點新事情來想?我看著梳妝臺的鏡子,仍是那個海德莉.理查森,一頭赤褐色的波浪長髮,一雙薄唇,黯淡的圓鈴大眼——然而,不一樣了,在她身上似乎可見到正微微發亮的人生新契機。太陽就要升起,在那之前,我要哼著諾拉.貝思的歌,竭盡我那該死的全力,就這麼佯裝下去。
恩斯特在客廳另一頭的長排窗戶
https://m.hetubook.com.com邊,來回踱步展示某人發現的一頂深藍色軍帽。每次他一轉身,那帽子就誇張地揚起和閃動著。
「沒什麼。長話短說,我們兩家在佩托斯基附近都有避暑小屋。對於像你這樣的南方人,那裡才算得上是密西根州吧。」他說。
「我們去找點樂子吧。」她笑著說,那雙綠眸瞥向我,我熟悉的凱特回來了,一點兒都不陰沉嚇人。我們兩人盡情暢飲,爛醉嬉鬧不停。
「我也怕我來不了。楓妮說太快了。」
「那時我十歲,她十八歲,所以應該說我很高興跟在她旁邊長大,還有優美的風景相陪。」「換句話說,你暗戀她。」
音樂結束,我們分開,各自喘氣。我走向長方形客廳的另一端,而恩斯特旋即被一群仰慕者淹沒。想也知道,全是女孩。她們青春洋溢,俏麗短髮和酡紅臉頰顯得驕傲自信。而我不像個妙齡女子,反倒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拘謹女孩。一頭長髮糾結在頸項,但赤褐髮色看起來還算豐盈潤澤。衣著打扮跟不上時代,但身材應該可稍作彌補。事實上,我頗滿意自己和恩斯特跳舞時的樣子,我看見他那雙眼睛流露了欣賞仰慕的神情!但現在,見他被一群青春洋溢的花樣女孩簇擁著,我的自信漸弱漸失。
和-圖-書
「你好像跟內斯托聊得很來喔。」凱特從我手肘旁冒出,這麼問我。「那樣只會讓我又開始難過。不過,今晚派對很棒,謝謝你求我過來。」我說。
「我就知道她一定會這麼說。你姊姊事事精明,唯獨不懂你,小薯泥,她永遠都不懂。」
我發現我的視線整晚一直在搜尋恩斯特的身影,等著他冒出來擾動一池春|水,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他一定在中間開溜了。賓客也一個接一個慢慢離開,到了凌晨三點,整場派對只剩零星幾人,小發燒成了悲劇主角。他醉昏在長沙發,臉上罩著一雙深色的長毛襪,帽子則擱在交叉的雙腳上。
我淋過屬於我的雨水。母親的重病和死亡威脅壓得我喘不過氣,但在之前幾年我就已過得很沉重。我已二十八歲,像個老處女般住在姊姊楓妮家三樓,她和丈夫洛蘭德及四名可愛的小野獸住在樓下。我並不想這樣,我以為我會像同學一樣,結婚成家,謀職立業,若不是焦頭爛額的年輕媽媽,就是當老師、秘書、或者前途光明的廣告文案,比如凱特。不管何種身分,她們總是忙著過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事,犯自己的錯。而我,不知何故,卻卡在半途,遠在母親生病之前就是如此,而且還不知怎麼將自己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