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靜靜地在他身邊躺下,輕撫著他的額頭,聽他說話。
睡在房間另一頭的恩斯特發出動物般的細微噪聲,轉身面向牆壁。我將肩頭的毛毯兜得更緊,望向窗外暴風雨似的十一月天空。雨勢轉趨猛烈,我希望那艘小船上的可憐人已經上岸。但並非身陷暴風雨的每個人都想被拯救。我是在大姊朵洛西雅離世的夏天發現這件事的。我和那名一起戲水的朋友從易普威治灣全身而退,但那只是僥倖。如果當時惡水吞沒我,我大概也不會掙扎。那天我很想死,真的想——還有另外幾次也起過這種念頭。次數不多,但的確有。我看著恩斯特在睡夢中不安穩地翻來覆去,忍不住想,如果每個人都有過這種念頭,那麼,我們能熬過去是否全憑運氣?
「我中彈後,有一陣子很難捱。白天若有事情做,比如釣魚或工作,任何事都行,我就沒事。或者晚上若開著燈,我就能想著其他事睡著,比如細數我見過的所有河流的名字,一一列出我曾居住過的城市,設法回想那裡所有的街道和很棒的酒吧,以及在那裡遇見的人,他們說過的話。如果光線太暗或太安靜,我就會開始記起我完全不希望腦袋裡出現的事情。你懂那種感覺嗎?」
我實在沒有好廚藝,不過那晚還是很順利。安德生夫婦兩人都彬彬有禮,假裝沒注意到我們的居住環境有多破落。我當下就喜歡他們,尤其是安德生先生,他的面容很有趣,有時看似空白而毫無輪廓——擠成一團、普普通通,美國中西部的長相。但有時,又具有某種戲劇性的張力,給周遭事物增添了美妙的強度和活力。晚餐他開始談起巴黎時,整個人變得沒那麼威嚴不可侵犯。
「或許不會,但你也不能說我們過得很充裕。」他說。
「老天,希望如此。」他緊緊抱著我。
數小時後,恩斯特醒了,在房裡的一片黑暗中呼喚我。
但那年輕人正餓著
我們的第一個家是在北迪邦街一棟狹窄昏暗、無電梯的公寓三樓,位於芝和-圖-書加哥北邊,那一區環境很複雜,我不喜歡,但我們只負擔得起那樣的地方。我們一年約有兩千美元可花用——主要來自於祖父為我設立的信託基金。另外,母親的遺產還有一點錢,但這些錢目前仍卡在幾位律師手上,無法動用。恩斯特替《合作共和》雜誌寫稿每週約有五十美元,但我們度蜜月回來後幾週他辭掉這份工作,因為當時傳聞該雜誌涉及不法財務交易,即將面臨破產,恩斯特不想捲入醜聞,辭職走人。我了解他的想法,尤其若想當個名作家。只不過去義大利的計畫更加遙遙無期了。
三只時鐘走著
我們靜靜地走回家。一進家門,我帶恩斯特進臥房,像生病時母親照顧我的那樣,為他寬衣,扶他躺下,將毯子緊緊裹住他的肩膀,搓揉他的肩部和手臂。幾分鐘後他睡著。我也給自己拿了張毛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這時,我才感受到自己的焦慮。很迷惘,他這麼說,而且從他的眼中透露出來,讓我想起在父親眼中也見過。這種迷惘代表什麼?這種危機感和他的戰場經驗有關嗎?那些回憶會不時冒出來折磨他?或者,只和他個人有關?恩斯特的這種悲傷會像父親的一樣致命嗎?
「你要我跟你保證嗎?」
「我在這裡。」我走向他。
停歇
——E.H.一九二一年
「你能保證嗎?」
我們惡劣的生活環境對恩斯特並沒像對我造成那麼大的影響,因為他整天不在,到餐廳和咖啡館寫作。而我被困在屋子裡(只有兩個房間,浴室在走廊盡頭),成天幾乎無事可做。我想過找份工作,可是我這輩子只當過義工,況且,全職家庭主婦的主意還頗吸引我。我懷念「住所」的熱鬧生活,但凱特去了水牛城念新聞學院,而恩斯特和肯利又不和。我們結婚前他欠肯利的租金一直沒給,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恩斯www.hetubook.com.com特愈來愈固執,認為肯利故意欺壓他。他賴帳不還,肯利氣壞了,最後來了封信要恩斯特拿回暫存在那裡的東西。
「什麼情況下會這樣?」
「要那麼快就改變嗎?畢竟之前計畫了那麼久。」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八日,我們登上「雷奧波迪納」號,啟程前往歐洲。我們彼此依偎,凝望大海。這片汪洋無垠浩潮,既美麗又危險——而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旅程。
「生物學家達爾文會怎麼看這個蠢蛋?」恩斯特說,咧出諷刺笑容。
「我甚至不知道怎麼了。我很慘,昨晚根本睡不著。」
那晚我們兩人真是天真到難以置信。我們太依附對方,竟說出這種我們無法做到也不該大聲說出口的誓言。但有時愛情就是這樣。我對他的愛已經超過對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我知道他絕對需要我,我要他永遠都需要我。
「羅馬呢?」恩斯特問,告訴他我們長久以來計畫移居到義大利。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迷惘。」他舉起毛大衣的袖子用力揉眼睛。「我一直做噩夢,那些夢好真實。我聽見迫擊砲轟隆作響,感覺鞋子裡都是血。我醒來時全身是汗,根本不敢再入睡。」
「燈光要柔美,」米內羅先生說,試圖緩和我的緊張情緒,「蠟燭可省,但美酒絕對省不得。還要端上有奶油醬汁的食物。」
米內羅先生還幫我張羅了我身為已婚婦人的第一場晚宴,賓客是舍伍德.安德生及其夫人田娜西。肯利還沒跟恩斯特鬧翻之前的春天,曾介紹恩斯特給安德生認識。當時《小城畸人》轟動文壇,恩斯特幾乎不敢相信安德生會願意與他見面,遑論說要看看他寫的短篇小說。安德生在恩斯特的作品中看出他大有可為,承諾會盡量幫助他展開寫作生涯,不過當時他們夫婦即將離開美國,啟程到歐洲做長期旅行。恩斯特找到安德生先生,邀請他們夫婦來晚餐時,他們才剛回國。我很高興能和他們見面,但也很惶恐。我們家這麼寒酸,我怎麼可能辦好這場晚和圖書宴?
「你是不是後悔跟我結婚?如果是,我可以接受。」我努力看著他的眼。
「我們餓不著的。」恩斯特給我看他的這首新詩時,我說。
「我想我可以努力。」
滴答
當時我們還很窮,所以整件事很可能只是紙上談兵,但後來我接到消息,舅舅亞瑟.魏門過世,留了幾千美元給我。他已經病了好一段時間,但我完全沒預期會有這筆遺產。這筆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算是鉅額,讓我們的海外之旅一夕成真。一確定盤纏有著落,恩斯特就進城去安德生的辦公室找他,告訴他我們很想去巴黎,問他可否幫我們做些行前的安排?我們該去哪些地方?住哪一區好?有哪些該注意的?安德生一一回答恩斯特的問題:對藝術家和作家來說,蒙帕那斯區最好。我們還沒找到住處之前,應該投宿在波拿巴街的雅各旅館,那裡乾淨、價格實惠,而且有許多美國知識分子都住在那一帶。最後安德生坐在書桌前,替恩斯特寫了幾封引薦信,給他前陣子在那裡認識並關係友好的幾位旅居法國的美國文人,包括葛楚.史坦、詹姆斯.喬伊斯、艾茲拉.龐德、雪維兒.畢奇。這幾位已經是(或者旋即成為)藝文界的箇中翹楚,只是當時我們並不曉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知道引薦信非常重要。恩斯特再三感謝他為我們所做的一切,迫不及待回家,在陰暗的廚房大聲將信唸給我聽。每封說的都是同樣的重點:恩斯特.海明威是一位尚未嶄露頭角的優秀新聞工作者,他的「卓越才華」絕對能讓他超越新聞領域。
「恩斯特!」我制止他,但他又敲了一次。
當晚我們躺在床上聊著、夢想著巴黎,我在恩斯特耳邊悄聲說:「你就是那位我剛聽說的文壇新銳嗎?」
「拜託,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我們交往期間,恩斯特當然有過灰心喪志的時候,那時他的來信會出現頗為不祥的語句,但幾天之後整個人又會神采奕奕,樂觀積極。而現在近距觀看他的起伏情緒更為折磨人。事實上,第一次就發生在我們婚後沒多久,困擾我的程度遠超出我能坦然承認的。
「羅馬當然有它誘人之處,」安德生說,在他用畢的空盤子前吐出一口煙,「La dolce vita,生活多麼甜蜜。義大利哪能讓人不愛?不過若你想好好寫作,就該去巴黎。現在真正的作家都在那裡,況且目前的匯率很不錯。那裡二十四小時都有事可做,什麼都有趣,而且每個人都有東西可談。巴黎,海,你好好考慮一下。」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反正它就這麼出現。」
「羅馬隨時在那裡等著,可是巴黎不同。我想跟上這股文壇潮流,安德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如果他說我們該去巴黎,那我們至少得認真考慮一下。」
他哭了起來,或者至少我覺得他在哭。他的臉埋在掌心裡。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了。」他將臉埋入掌心嘆氣,「該死的。」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接著輪拳猛敲自己的頭。
恩斯特回了一封很殘酷的信,彷彿毀了這段友誼也無所謂。我知道失去這段友誼讓他很傷心,而且他也自覺有錯,但他不願意承認。這段期間,他的情緒很低落。此外,他投稿到各雜誌的小說屢遭退和*圖*書稿,更加傷及他的自尊。之前兼差寫作沒有出色成績是一回事,但現在他辭去工作專心投入卻還是一樣。這代表未來會如何?
「懂,我懂一些。」我緊緊抱住他。「可是那種感覺讓我害怕。我從不知道我父親那麼不快樂,直到他選擇離開。對他來說,這個世界難以承受。」我打住,想更精確地表達,「你想,你知道它何時會超過你所能承受嗎?我的意思是,在為時已晚之前。」
「對不起,我有時會這樣,但我不希望你認為自己嫁了個窩囊廢。」
時值十一月,天氣很冷,我們還是全身裹得厚厚往密西根湖費力走了好一會兒。恩斯特一路沉默,我也沒再追問什麼。走到湖邊時天色已暗,湖水猛烈拍岸,但我們發現離岸約半哩遠仍有勇敢或說愚蠢的人,划著小船顛簸搖晃,處境危險。
當晚我們爬上那張冰冷的小床,緊緊依偎,溫暖彼此的手腳時,恩斯特問我對於去巴黎有何看法。
我對他升起一股母愛,好想將他緊摟在懷裡,趕走他心頭的寒意。「我們回家。」我說。
「啊哈,我還擔心我再也見不到你可愛的牙齒。」
為了恩斯特,我努力變得堅強,但對我來說在芝加哥生活實在不容易。他對寫作的執著讓我強烈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沒有熱情的人。出於習慣,我依舊彈琴,但這臺是租來的立式鋼琴,不是我童年那架優雅的史坦威名琴,而且這房子的多風造成鋼琴走音。我在芝加哥已沒有任何朋友,有時會好幾個星期沒和人說上話,除了恩斯特和米內羅先生,他是街尾那間雜貨店的老闆。每天下午,我會走上三條街去市場,坐下來跟他聊天。有時他會泡茶(嚐起來有蘑菇和灰塵味的濃茶),兩人像魚販婦東南西北地聊。他是個貼心的鰥夫,一眼就能認出寂寞的女人。
一天他結束在咖啡館的寫作返家,心情很糟,板著一張臉,雙眼泛著疲憊的血絲。我以為他病了,但他從聳聳肩要我別擔心。「我只是腦袋裡很亂,我們去散散步好嗎?」
於壁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