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手風琴、妓|女、嘔吐,這就是我們的巴黎樂曲。」他說。
但在熱鬧市場的後方巷弄裡,水果和肉類被棄置在條板箱裡腐臭。老鼠橫行,鴿子群聚並凶殘地互啄,拉扯羽毛,挑找蝨子。這就是現實。雖然跟恩斯特生活在一起讓我比以前更能容忍現實,但這種景象還是讓我作嘔。就像低頭望進護牆廣場裡的排水溝,見到染料自花販的手推車漫流出來,虛假的短暫繽紛,表象底下的醜陋現實。在芝加哥時恩斯特是怎麼說的?愛情是美麗的謊言?美麗本身也是一種謊言。第一次見到老鼠時,我很想當場丟了菜籃就跑,但我們沒本錢讓我那樣作態,我繼續往前走。
我再次點點頭,跟他出門逛街採購。這棟樓每層的樓梯間都有洗手槽和公共廁所,使用時得站在兩塊踏板上。惡臭難當。
「我想,這已經好過從窗戶往外尿了。」他說。
「對,不過,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家吧?」我說。
「那當然。」我給自己壯膽。
我們當下就重新布置,將餐桌移入臥房,在飯廳裡放入租來的立式鋼琴。一忙完,恩斯特立刻坐在桌前寫信給焦急等待音信的家人,而我則動手拆開我們帶來的結婚瓷器和幾樣精緻物品,比如楓妮和洛蘭德送的美麗茶具,上面是鮭魚色的玫瑰圖案和綠葉。我手捧圓形茶壺,想著要將它放在這老舊狹小廚房的什麼地方,想著想著,忽然開始想家,不由自主哭了起來。我渴望的不是聖路易斯市的家,而是更廣義、更籠統的家,裡面有親愛的家人和一切。我想起我們在卡巴內街那間房子的大露臺,我們在那裡住到父親自殺後才離開。還有那只鞦韆,每次我躺在上面,它就會發出蟋蟀般的吱吱聲響,我會在頭下墊
和-圖-書
一只枕頭,雙眼剛好可以直視上頭的珠飾。才不過幾分鐘,我就因為想家淚水氾濫,不能自已到必須放下茶壺。「或許我們現在該出去採買聖誕節的東西。這樣可以讓小貓咪開心。」
書桌靠著一扇窄窗,望出窗外約略可見隔壁房子、店鋪、一點點其他景致。再五天就是聖誕節。
恩斯特招手要侍者過來,又點兩杯保樂茴香酒,我們猛喝起來。咖啡館打烊時,我們已經醉到走在路上必須彼此攜扶。上坡當然比下坡困難,尤其這酩酊大醉的狀態,不過我們還是慢慢走,偶爾停在人家的門口休息一下,不時來個邋遢之吻。在巴黎做出這種事不會引人側目。
「或許,可是我們有巴黎,這不正是我們要的嗎?」他說。
「當然。」他說,但眼神因著某種思緒而變得黯淡——回憶或焦慮。「但我們必須先設法在這裡謀生。你認為我們能嗎?」
「別說了。」他站起來,摟著我,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知道那裡最能讓我感到安全。我們聽見地板和牆壁傳來舞廳的手風琴樂聲,於是隨著音樂輕輕搖擺起來。
「這哭聲是來自我的羽毛貓嗎?」在臥房的恩斯特喊道。
「等我的肝臟不用時可以送你們。不過絕不是今晚。」恩斯特跟他們開玩笑。
「可憐的淚花小貓咪,連我都想哭了。」
回到家,兩人接力地就著夜壺嘔吐。我們上床時舞廳仍傳來醉漢的吼聲,而手風琴的樂聲也達到最高潮。我們親暱地額頭頂著額頭,全身汗濕又頭暈噁心,我們睜大雙眼,免得天地轉得太厲害。就在我們快睡著前,我說:「我們會記得這個,有一天我們會說,能代表我們第一年巴黎生活的聲音就是手風琴。www.hetubook.com.com」
恩斯特寫作時,我整理家務,鋪床、打掃、清洗早餐的碗盤。之後拎著菜籃上街,尋找最物美價廉的東西。我喜歡走到有「巴黎之胃」美稱的露天市集雷阿爾市場,雖然這裡位於塞納河右岸,且離我們的住處有一大段距離。我喜歡這裡迷宮似的攤位,一攤攤販賣著我在家鄉未曾見過的新奇食物。各式肉品、野味、野豬,以及成堆軟綿綿的野兔。所有的東西都以最自然的面貌呈現,腳蹄、獠牙、皮毛,完完整整,你就是知道眼前看著的是什麼。雖然一想到這些生物不久前才在附近野地或農場裡自由跑跳就讓人不安,但如此大量、各有吃法的各式禽畜一一擺開卻近乎一種美。對於這些禽畜(沒拔毛的野雞和鵝,或者一籃籃我沒看過的暗褐色小鳥),我多半不知如何料理,但我總喜歡在前往蔬果區前先去看看。到了蔬果區,我通常能待多久就待多久,邊走邊欣賞堆積如山的韭蔥、歐洲蘿蔔、柑橘、無花果、厚皮蘋果。
「我們會安頓下來的,你放心。」
「小時候我母親會在客廳的每扇紅色玻璃窗掛上聖誕花圈。陽光或燭光一照,滿屋子閃閃發亮,就知道聖誕節到了。」
我們離開美國時,禁酒令正如火如荼地展開,雖然我們從未因此停止喝酒(誰會呢?),但能這樣公開地買酒、喝酒,實在很愜意。我們點了保樂茴香酒,這種綠色的酒兌水加糖後看起來很恐怖。尤其當我們試著專注在喝酒,不去在意晚餐(令人失望的法式紅酒燉雞,配上漂浮著硬幣大灰色蘿蔔的蔬菜湯)的時候。
「為什麼這裡遇到的每個人都自稱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不需要吹嘘,也沒時間交際。他應該默默https://www.hetubook.com.com揮汗創作才對,畢竟創作這種事誰都幫不了。」
「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過聖誕,感覺就是不對。我們應該弄一棵像樣的聖誕樹,在爐子裡烤一隻肥美的火雞。」我說。
我在他的胸前點點頭。
「像是有個遊樂場在裡面。」我說。
咖啡館的窗外,街道昏暗,來往的只有馬兒拉著滿車斗的垃圾,車輪投射出疊接的影子。
我們發展出固定作息。早晨同時起床,各自梳洗,互不交談,因為他的腦袋此時已經開始工作。早餐後他穿上舊大衣和後跟破了洞的運動鞋,走到工作室,開始整天跟字句搏鬥。若冷到無法寫作,或者沒有靈感,他就會在街道或者盧森堡花園的整齊小徑走上幾個小時。蒙帕那斯大道上有整排咖啡館,包括圓頂咖啡屋、圓廳咖啡館、菁英咖啡館,來自各國的藝術家會在那一帶聚集,吹嘘自誇、高談闊論,狂飲爛醉。恩斯特對他們深感厭惡。
公寓附設家具,裡頭有一套很醜的橡木餐桌椅,一張鑲著飾金的仿紅木大床。床褥還不錯,法國人似乎對床特別講究,看來他們什麼事都在床上進行——吃喝、工作、睡覺,頻繁做|愛。這公寓令我們滿意的地方屈指可數,臥房是其中之一,尤其是壁爐上方美麗的黑色壁爐臺。
「這也太原始了,一定有更好的如廁方式吧。」
「我想,喝醉就會覺得它好很多。」他說。當下我們兩人都同意,只要灌醉自己,任何事都美好得多。我們對這裡還沒熟悉,但還是選擇走蜿蜒的巷弄,朝著塞納河的方向走,途中經過索邦戲院和奧德翁戲院,最後看見位於諸聖父街的「學者之地」咖啡館,這咖啡館看起來很親切,於是我們走進去,挑選了一張桌子,旁邊是https://m.hetubook.com•com幾位來自英國的醫學院學生枯燥地談著酒精對肝臟的影響。顯然他們最近經常與屍體為伍。
幾乎整個一月都在下雨,雨一停,巴黎的冬天立刻轉為乾寒。恩斯特曾以為自己在哪都能寫作,但在侷促的住處寫了幾週,老是被我的存在干擾後,他決定在笛卡兒街租一個閣樓房間當工作室。那裡離家非常近,月租六十法郎,比廁所大不了多少,不過正合他的需要。他不想分心,而那裡完全沒有可分心之事。書桌俯瞰著巴黎不甚美麗的屋頂和煙囪。房間頗冷,但冷可以讓人專心。房裡有只火盆可以讓他燒點小柴枝烘烘手。
我當然知道成天泡在咖啡館行不通,但我也納悶是否每個人對創作都跟恩斯特一樣嚴肅,不容妥協?我想像或許有很多作家是在家裡寫作,而且早餐時可以容忍家人說話。夜晚有辦法好好睡覺,不會就著一盞搖曳冒煙的燭光焦慮煩躁、不停踱步或在筆記本上潦草塗寫。我一整天都想念恩斯特的陪伴,但他似乎不想念我,至少在振筆疾書時沒有。若渴望跟外界接觸,他就會去盧森堡博物館,看看塞尚和莫內,他相信他們已經成就出他正在努力追求的——精煉出人、事、地的精髓。塞尚畫筆下的河流濃稠、棕黝,卻更顯真實,那正是恩斯特所要追求的,只是過程有時緩慢得很折磨人。許多時候他回家時一臉疲憊,垂頭喪氣,彷彿一整天奮戰的不是一次寫下的一個句子,而是一袋袋的煤炭。
我沿著雷阿爾市場延伸出的髒亂巷弄往前走,走向塞納河。新橋尾端有一座粗獷雄偉的碼頭。雖然寒風穿透我的薄大衣,但我繼續從碼頭往前走到聖路易島。島上一幢幢保存良好的美麗宅邸和優雅街道讓小島像個綠洲。我沿著小島一路hetubook.com.com漫步,在最頂端發現一座栗樹密布的公園,然後順著小階梯往下走到河邊。漁夫正收緊繩網撈起白楊魚,準備當場酥炸牠們。我買了一些,以報紙包好,坐在牆上看著駁船緩緩行駛於舒里橋下。撒上雪白粗鹽的炸魚酥脆味美,那香氣既單純又美好到我幾乎覺得那能拯救我的生活。就一點點,在那片刻。
我們走到街上後左轉下坡,在舞廳門口停步,往裡探頭,見到兩名水手|淫穢地摟著兩個女孩,她們兩人都瘦巴巴,濃妝豔抹。天花板吊著錫製幻燈,投射出的亮晃閃影讓整個舞廳天旋地轉起來,直叫人反胃。
「對。」我去找他,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將濕漉的臉龐埋進他的衣領裡。
我們在巴黎的第一個落腳處是一間位於五樓、格局怪異的兩房公寓,坐落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街七十四號。隔壁是風笛舞廳,二十四小時都能買票入內,隨著手風琴的旋律婆娑起舞。安德生說我們應該到蒙帕那斯區,但我們負擔不起那裡或者其他時尚的地方。這裡是第五區,屬於舊巴黎,放眼所及見不到好咖啡館或餐廳,也沒有滿街的觀光客,只有推著手推車、趕著羊隻、提著水果籃,手掌朝上乞討的當地勞工。戰爭奪走了許多人夫和人子的性命,現在留下的多半是老弱婦孺,這景象就跟這裡其他的狀況一樣,讓人怵然清醒。石板路從舒里橋附近的塞納河一路蜿蜒爬升,直到護牆廣場。這廣場臭氣沖天,要不是彌漫著醉鬼在酒館外嘔吐的氣味,就是見到他們癱睡在門口。廣場四處可見一團團襤褸破布,忽然驚見破布在動,你才發現那是窮人露宿街頭。廣場附近的狹窄巷弄裡,煤炭小販吆喝高歌,挑著一袋袋髒兮兮的彈殼。恩斯特第一眼就愛上這地方,但我很失望,反而思鄉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