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好,我懂,不過這就是我對婚姻不以為然的地方。你為了他的事業犧牲受苦,最後你得到什麼?」
「你還真是個好朋友,凱蒂,多謝了。」他起身,以招呼兄弟的姿態捏捏我的手臂,說:「回去休息吧。」
「老實說我不知道。」
「達芙,有誰會給自己取這種名字?」
恩斯特在義大利的紅十字工作之初就認識的友人約翰.多斯.帕索斯回到巴黎,正好趕上恩斯特文學聲望起飛的階段,而且總能加入他共度歡樂時光。而現在唐諾.史都華也經常出現在我們身邊。他是個幽默作家,日後會因寫出劇本《費城故事》而聲名大噪,不過那時他只是一個有趣的人,老是穿著很拉風的奶黃色西裝站在吧檯旁。恩斯特對自己的邋遢作家制服引以為傲,但我偶爾會被他發現對別人燙整過的褲子流露欣賞之情。唐諾的衣著打扮無懈可擊,大男孩的俊俏外表白白淨淨,笑起來時那雙明亮藍眸也跟著漾起笑容。
「他會嗎?」
他繼續在《越洋評論》做編輯工作,雖然對老闆福特仍多所批評,但福特讚揚恩斯特的作品。恩斯特告訴福特,他很擔心自己得等上多年才有機會建立聲譽,但福特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
「是啊,誰搞得清楚?」
我和凱蒂的友誼所面臨的麻煩除了恩斯特的咕噥,還有她老是要送我禮物,即使我費盡唇舌地解釋恩斯特的自尊情結。
另外,我每天也會設法溜出家門至少一小時,為了練琴。我們買不起鋼琴,甚至無法像之前租一架放在家裡,所以我去附近一間音樂行的潮濕閣樓彈那架音準很差的立式鋼琴。我得點上蠟燭才能看清楚一頁頁的樂譜,而手指也常因寒冷而施展不開。有時,我會覺得自己似乎用不著這麼辛苦,但我還是保持這個習慣,因為我還沒準備讓這部分的我消失。
「我不能像稚嫩的女學生一失戀就枯萎,讓大家看我可憐,那我寧可去死。我們去喝香檳,喝很多很多香檳。」她戴上最勇敢的面具。
「喬伊斯知道這種技巧,」有天傍晚,他在辦公室忙完這一期的編輯工作,下班回家後這麼告訴我:「他創造出《尤利西斯》裡的布魯姆,而布魯姆就在那活了。你必須消化生命,必須細細咀嚼,徹頭徹尾地熱愛生命,你必須睜開眼睛去看,去生活,真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不悦地吐出煙霧。「知道,但他根本不懂當女人有多困難。」她將頭甩向達芙的方向,「那戰場很殘酷的,不是嗎?競爭對手不只更年輕,而且在乎更多東西,她們會費盡心思,不擇手段。」
整個晚上我都留在凱蒂身邊,不過仍留意著恩斯特。達芙這個角色太迷人也太熟悉。她和恩斯特說話時的泰然自若會讓旁人以為他們是多年老友。聽過凱蒂的消息後,我忽然感到脆弱。最糟的事件總有種意外的衝擊感,彷彿它是忽然冒出來的。然而事情其來有自,只是我們缺乏透視力。凱蒂以為自己冷不防地受到攻擊,但或許哈洛德已經策劃好幾個月了。我忍不住想,這種事會不會也發生在我身上。只是達芙到底出現多久了?
「他就是會在意。很抱歉。」
「沒那麼食古不化,我們只是省吃儉用。我沒那麼犧牲。」
「只是一點小東西。他幹麼那麼在意?」她硬要送我。
趁著邦比睡午覺,而且有瑪麗.柯柯蒂照顧,我開始和凱蒂每週碰面一次。這次回巴黎,瑪麗.柯柯蒂很熱心地說願意回來幫我們,即使現在多了保母的責任。凱蒂有空的時候,我們會約個地方喝茶,或者去逛古董店。我喜歡看珠寶,尤其是當時正流行的景泰藍瓷耳環。雖然恩斯特和我沒有閒錢可買這些奢侈品,我還是很喜歡跟著凱蒂在這些商店閒逛,聽她發表評鑑。她很有眼光,憑直覺就能看出什麼具恆久價值,什麼只是短暫流行。有時她試著塞禮物給我,拒絕她的好意總令我痛苦。她真的只是單純想對我好,但恩斯特的自尊心很強,我不想冒任何險惹出風波。
四月號的雜誌還收錄了文評家對《三個故事和十首詩》的重要評論,他們盛讚恩斯特的才華和文風,說他創造了某種新的東西,是個值得關注的作家。我也很高興見到他終於建立起名聲。不管走到哪裡,總會有人想要靠近他。晚上跟他走在大道上,在談話和音樂聲當中經常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這時我們得停下腳步,友善地跟對方寒暄喝一杯,才能前往下一個咖啡館,到了那裡,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每個人都有笑話或新鮮事要說給他聽,我們認識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
雖然我很努力說服恩斯hetubook.com.com特相信凱蒂是好意,他依然對她沒有好感。他說,她太花枝招展,而且只追求個人享樂,但我在想,或許是她的獨立自主讓他備感威脅。她有工作,替美國數本雜誌撰寫時尚和舞蹈圈的稿子。哈洛德替她支付那間位於蒙特梭路的迷人公寓,但這是因為他堅持兩人分開住,而他父母雙方家族都留給他大筆家產。其實凱蒂也繼承了一些遺產,養活自己絕對不成問題。她很有自信,舉手投足都傳達出她不需要任何人來肯定她夠美,夠有價值,她自己知道。而這種自信自若的氣質讓恩斯特很不安。
「可憐的媽咪,」他說著爬上床依偎在我旁邊,緊緊擁著我。「我不知道你累成這樣,我們讓你好好放個假吧。」
「你對我真好,凱蒂。我會非常想念你的。」
「無所謂,只要是達芙就行了。」她微微欠身,朝我伸出一隻手,「幸會。」
我努力捍衛和凱蒂共度的下午時光,即使這讓家裡的氣氛緊張。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打從離開聖路易斯市之後,這是我首次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朋友。葛楚和雪維兒永遠屬於恩斯特,他絲毫不覺得占有她們有何不對。至於愛麗絲、瑪姬.史崔特、莎士比雅,和她們在一起時我永遠脫離不了藝術家妻子的身分。而凱蒂雖然和哈洛德在一起(恩斯特最近經常和他見面),但她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她讓我走出了家門。
「我知道,我也會想你,不過我能怎麼辦?只能遠走倫敦,期望哈洛德來追我回去。」
「你想回家嗎?」我問她。
「我得承認我對熨斗的要求很高。」
「哈洛德要離開我。」
「對,但你還是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卻不付諸實現。這種事必須去做才行。」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凱蒂是我見過最從容、最有自信的女人,而現在她竟然倉皇失措。我好想扭斷哈洛德的脖子。
「不都這樣?」她嘆了一口氣,「也可能是正在寫的新書。他想整個重新創作。我很快會去倫敦,想來告訴你一聲。」
「你想留下來?」我厲聲問,達芙基於禮貌將頭撇開。
瑪麗一臉愧疚地看著我,說:「我想他大概做噩夢,可憐的小寶貝,還不讓我安撫他。」
他循著我的視線望向恩斯特和那女人。我很確定他也看在眼裡了,不過他巧妙地緩和氣氛,「那是
和-圖-書達芙.特懷斯登,事實上應該稱她為特懷斯登夫人,據說她嫁給某個英國伯爵或子爵或勳爵三世。反正我搞不清楚那些皇室頭銜。」
哈洛德就在她身後,臉色蒼白,癟著唇,看起來很不好。
「謝謝。你的衣服很好看。」
「還被她迷住呢。」唐諾說,恩斯特拉起我的手肘,將我帶到等著他回座的達芙前面。
「滿足感,知道沒有我他自己一個人辦不到。」
我失神地點點頭,任憑凱蒂牢牢抓著我的手,將我拉走。一走到外頭,我立刻默默掉淚。「好丢臉。」我說。
「沒事,謝謝。」
「就是說嘛。我敢下重金來賭,即使像海這麼沒理智的人都不會為了那種貨色離開像你這樣的人。來吧,振作一點。」
「謝謝你待到這麼晚,瑪麗。」她離去後我試圖安撫邦比,但他依舊煩躁吵鬧。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哄他睡著,等到終於躺上床時,已經累到覺得精神錯亂,但仍休息不了。我曾經用力守護我們的生活,也從中得到極大的滿足,但凱蒂說的沒錯,競爭愈來愈激烈,巴黎充斥著想勾引男人的女性。她們坐在咖啡館,以嬌嫩的臉龐和美麗的修長雙腿等著下流駭俗的事情發生。這時我卻因為當母親而身材變形。恩斯特說他愛我愈來愈肉感的臀部和胸脯,但放眼望去有這麼多美女,很容易就對我失去興致吧?或許他早就對我沒感覺。我能怎麼辦?換成別人她們會怎麼做?
她的視線離開那只她很欣賞的鑲珠手提包,淺藍眼眸注視我,「你知道的,我喜歡你這樣一絲絲的改變。」
「胡說。」
凱蒂給我一個「振作起來」的緊緊擁抱。「應該感到丟臉的人是他,還有她。據說她必須一直勾引男人,否則帳單付不出來。」
恩斯特介紹我們認識後,他立刻和我熟稔起來。「你的頭髮好美,髮色真特別。」他說。
「老天,太好了。找個地方,離這裡遠遠的。」我說,有種放鬆的虛脫感。
「你很快就會出名的。龐德給我看你的作品時,我立刻知道我會出版,每一件都不放過。」
「你是很美國的女孩,對吧?」有一次我們出去時她這麼說。
「跟你不一樣。你的一言一行都這麼單純耿直。」
「你知道恩斯特會說什麼的。」
我的語氣乍變,幸好凱蒂及時出現拯救我。「我照顧你老婆,海,你就留下來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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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她故意狠狠地看著他,但他沒中計。「你說的太好了。」
午夜過後,我再也撐不住,向凱蒂告退後我去找恩斯特。「該送你的可憐老婆上床了。我快倒下了。」
「以及燙衣板?」
「我希望我是開玩笑。」她點燃一根菸,楞視著菸頭好一會兒才淺淺吸一口。「他整個人心煩意亂。我們一直說要給彼此自由,不過,好笑的是,當真正獲得時你卻不想要。」
「這位是特懷斯登夫人。」他介紹我們認識,「或者現在得改回你娘家的姓氏斯默思韋特?」
「似乎如此,我有些東西要給你,這些我沒辦法打包帶走。我會送到你家。」
這種想法或許落伍到令人吃驚(也可能過於天真),但我真的相信只要對恩斯特的事業有幫助,我們生活裡的任何犧牲和困頓都值得,畢竟這是我們來巴黎的主因。但眼睜睜看著衣服脫線而不難為情,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巴黎的女人個個光鮮時髦。不過老實說,就算我們的經濟不拮据,我也不認為我的穿著打扮跟得上他們。
我們聊得很起勁,半小時後我才發現恩斯特在附近一桌坐定。同桌的人我沒一個認識,包括坐在他旁邊那位美麗的女人。她的身材纖細,身上的長毛衣讓她看起來很男孩子氣,不過一頭美麗的秀髮讓她跳脫了帥氣,渾身散發一股女人味。一見到她,我立刻不寒而慄——即使那時恩斯特還沒傾身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她發出低沉的笑聲,修長的白皙頸項拱成弧形。
「你的確不適合。可是這樣很好,我們就需要有你這種人說實話,讓我們看清自己。」
「什麼意思?你也是美國人。」我說。
「當然,怎麼了?撐不住的人不是我,對吧?」
「不好意思,唐諾,看來你已經見過我太太了。」
「可憐的貓咪,那你回家吧,要不要我找人陪你走回去?」他說。
我回家時發現邦比醒著,他淚眼汪汪地咬著一個小小的橡膠環。
「你還好嗎?」唐諾問我:「你的臉色發白。」
「老天,你這是禮貌性地點出我不適合在巴黎生存。」
「我不在乎衣服,我不需要。」
我望向恩斯特,他正好抬起眼睛。在那瞬間,我們兩人的關係因猜疑而裂出縫隙。他起身走向我。
「在我聽來這像是回和圖書到穴居時代。他讓你披著獸皮,成天在家生火煮食,這樣就沒有別的男人會看到你,更遑論對你有興趣。」
「你在開玩笑。」
「凱蒂,真的嗎?情況有那麼糟?」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們更靠近吧檯時,我問她。
我們的住處很濕冷,我的鼻子經常隱隱作痛。我們把邦比的嬰兒床放在家裡最溫暖的角落,但他還是生病了。那年春天我們一家子輪流咳了幾個星期,干擾到他的睡眠,他會半夜醒來,哭著要吃奶。經過充分休息,大白天哺乳算是件愉快的事,但晚上餵奶讓我元氣盡失。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跟凱蒂出去,或者和史黛拉及她的女兒茱麗一起在柔和的陽光底下散步。她們母女也成為我們母子的好朋友。
我正準備鎮定下來說些什麼得體的話,就見凱蒂從人群中現身。「老天,真高興見到你。」她說:「來,我們去喝一杯。」
「我母親喜歡服裝,還有禮儀。」
稍晚,恩斯特回家時,我仍醒著,累到開始哭。我克制不住。
「是因為第三者嗎?」
這段期間,恩斯特的寫作前所未有地順利,下筆如神,幾乎不用斟酌再三,而這絕對可歸功於他逃離多倫多回到巴黎後感受到的壓力。他文思泉湧,故事源源不絕,筆速幾乎跟不上。
恩斯特很羞愧地接受這番恭維,努力對福特友善一些,尤其他當時正在設法說服福特出版葛楚的小說《美國人的形成》。打從一九一一年,這部小說就躺在她的桌上無精打采地等待。福特終於答應分期刊登這部作品,葛楚知道後欣喜若狂。《越洋評論》在出版界愈來愈占有一席之地,也為眾多藝文人士所閱讀,所以這將是葛楚首次重要的作品發表。四月號的雜誌除了有她的作品,也會摘錄喬伊斯正在進行中的新作,也就是後來成書的《芬尼根守靈夜》。此外,還有前衛詩人崔斯坦.查拉的幾篇作品,以及恩斯特的新短篇小說《印地安人營地》。這則故事血腥地細膩描述一位婦女生產,懦弱丈夫因受不了她的哀號而割斷自己喉管的故事。恩斯特自己很喜歡這篇短篇小說,因為這結合了他的童年片段,比如目睹父親替印第安婦女接生後縫合的場面,以及在土耳其卡拉加奇路上見到的那對難民夫妻,成就了一個充滿震撼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