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寄過去就對了。等什麼?」哈洛德說。
「當然,為什麼不?」恩斯特說。我知道他內心因嫉妒而沸騰,但在語氣和態度上克制得很好。他打開一瓶白蘭地,同時拿了蘇打瓶。「安德生也一直叫我去找李弗萊特出版社,我手邊有一些短篇小說很精采,我也在想或許該把它們連同我一直在寫的迷你隨筆寄過去。」
「好。」他說,緊緊摟著我。「我們是不是很幸運,能如此相愛?當時沒人想得到我們可以攜手走這麼遠,沒人站在我們這邊,你還記得嗎?」
我們永遠忘不了這歷史性的一刻。而且不知何故,我總覺得上山滑雪是這件事的必然過程,彷彿我們必須往上爬到更接近天空的地方,疾衝而下才能收到這個好消息。恩斯特的學徒作家生涯到此結束,其他事情也是。他將不再沒沒無聞,我們也將永遠無法再像現在這麼快樂。
「我不知道。海裡還有其他魚,對吧?比如史基伯納出版社?或者出版商亨利.多瑞恩?」
那個冬天恩斯特留了一臉的黑色大鬍髭,看起來很威嚴。寫作不順利,但一輪輪的保齡球和夜晚壁爐邊的橋牌從不間斷。我們會喝一種以山龍膽根釀製的烈酒,濃烈又滋補,喝了舌頭和喉嚨會被染成藍色,像喝下紫蘿蘭汁。旅館餐廳一到晚上煙霧瀰漫,晚餐過後我會彈奏當天稍早練習的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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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或海頓。恩斯特會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讀屠格涅夫,或者跟旅館主人納爾斯先生玩橋牌、抽菸、聊戰事。這裡的種種——燒柴的煙霧、羊毛被毯、雪花、做|愛,溫暖地包圍著我們,讓這個冬天美好無比。哈洛德作品受到肯定的事對他的心情沒有幫助。哈洛德真的依照自己設定的日期完成小說,並寄給邦尼與李弗萊特出版社,他們採用了。我們得知消息是在準備出發前往席隆度假前不久,哈洛德興奮地親自到我們家報喜,說:「誰知道呢?海,你想過我會有這麼一天嗎?」
如果從我們位於白鴿旅舍二樓的房間以手指抓住灰泥牆,將上半身往外探,你能見到十來座阿爾卑斯山脈的山巒覆蓋著皚皚白雪。
翌日,我們搭乘火車返回巴黎。
二月末,滑雪學校的老闆藍特先生帶我們沿著山谷往上爬到梅德納浩斯高山中繼站,即使已近冬末,那裡也全天候開放。裡頭有維護良好的簡單廚房和一間大通鋪,在高山勁風中穩如大船上的鋪位。我們從那裡往上健行五百公尺抵達坡頂,沿著原始冰川斯爾弗瑞達往下俯衝,雪屐踢濺起無人碰觸過的冰層。滑上一整天後,疲憊得夜晚倒頭就睡。
我們花很多時間滑雪。有位退休的職業滑雪選手瓦瑟.藍特在當m.hetubook.com.com地開了一所滑雪學校,我們請他指導。連續好幾個星期,這裡只能見到那種典型的純白利脆的一片片雪花。我們會健行好幾小時,不停往上爬,因為唯有爬到最上頭,才能享受到最棒的時刻,那裡沒有閒雜人,沒有任何人事物的痕跡或記憶。哪個地方可以像這樣?這種滑雪方式很耗體力,無比的體力和耐力。那裡沒有纜椅或電車可上山頂。我們必須將雪屐掛在肩上,其他需要的物品塞進帆布包裡背上去。難以置信的是,我辦到了。對我來說,離開巴黎是最好的特效藥,我睡得好,有人幫忙帶寶寶,新鮮的空氣和運動讓我變得更強壯,身材也更苗條。沿著狹長山谷慢慢往上的途中,我們見到雷鳥、小鹿、貂,甚至是白色的高山雪狐。下坡途中,整個心思只剩不受玷汙的白雪,我們以冰河崩融的速度俯衝飛奔,雪屐唰地劃過,噴濺起一陣陣巨大碎雲。我比以前滑得更好,而恩斯特則更貪婪於所有嶄新事物——新的空氣、新如蛋殼的雪片。我們墜下,墜下,我們飛翔。
我們那個「遠遠的地方」最後敲定在奥地利福拉爾貝格州的小村落席隆。我們在一九二四年聖誕節前夕抵達,打從第一天開始,就覺得那裡遠比我們想像中更有家的感覺。我們在白鴿旅舍下榻的套房有兩間舒適的房間,請和-圖-書了保母堤娣來照顧邦比,而這些費用加起來還不及我們在巴黎每週花費的一半。這地方有三十八種酒類,啤酒、紅酒、白蘭地、櫻桃白蘭地、香檳。空氣瀰漫著香檳氣息。邦比在席隆可以呼吸得較順,我們大人也是。每天吃完早餐,恩斯特會在房裡寫作,或試著寫作,而我會到樓下,彈奏那臺放置於溫暖房間專屬我一人的鋼琴。這時堤娣就會把邦比放在木製雪橇上,拉著他在村子裡閒晃。中午我們吃些乾酪、香腸、厚麵包,有時多顆橘子,然後就去滑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恩斯特很擔心他的寫作生涯,即使朋友全都認為他才華洋溢,《三個故事和十首詩》也備受好評。那只是一本小書,不足以彰顯他的偉大夢想。書才熱騰騰地出爐,他就迫不及待寄了數本回家,沒想到他的家人將書退回,裡頭附了一封他父親寫的冰冷信函,說他和葛蕾絲不習慣家裡有這種粗俗下流、褻瀆神明之作。他們要他更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善用神賜與的寫作天賦寫一些具強烈道德和美德意涵的東西。在他寫出那樣的書之前,無須覺得自己有必要將出版的任何作品寄回家。這封信狠狠地刺痛了恩斯特最核心之處。不管嘴裡怎麼說,內心深處他依舊希望獲得家人的認可。
「我們永遠別回去www.hetubook.com.com。」我說,那晚我們躺在中繼站房間的陋鋪上,傾聽萬籟俱寂中的風聲和降雪。
「不管寄給誰,你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這個好消息也會發生在你身上,你會看見的。」
「好喜歡。」我說。他整個人貼上來,緊緊摟著我,確保我不會掉下去。「我好喜歡。」我又說了一次,因為我有兩隻強壯的手臂和十座阿爾卑斯山。他將我拉進房間,我們躺在羽毛床墊上做|愛。而我發現了我們之間最美好的是什麼——我們身體是如此輕鬆自然地相互吸引,當中沒有尖銳稜角或失足錯誤,也不需要交談。在床上,也只有床上,他會成為我最愛的野獸,我也成為他的。
「你喜歡嗎?」恩斯特自己試了一次之後,讓我也體驗看看。
「記得。」我說,些微起了寒顫。我們不可能永遠躲著世界。
三天後我們下山,發現有兩封電報等著恩斯特。一封來自舍伍德,另一封來自賀瑞斯.李弗萊特,通知的是同一件事:《我們的時代》確定要出書。該出版社提供兩百美元的預付版稅,並將盡速寄來合約。
旅館後方有座矮丘,當恩斯特想寫作但進展不多時,我常一個人去那裡,在剛落的新雪上練習滑雪。就工作而言,他很懷念巴黎,懷念那城市的喧囂擾嚷,以及在那裡的作息。整體說來,席隆對他的寫作沒什麼幫助,幾乎毫無進展,但在這裡,鎮日都和_圖_書有更愜意的事情可做。我會在矮丘上滑雪,知道他正探頭望向草地,農田和原野,腦袋滿滿是思緒,但並非不快樂。有時候他會看著我從山坡上一路滑下,穿著雪屐,蹲低身子,朝旅館直衝而來,在最後一刻來個急轉彎。
「他們去死吧。」他說,但還是留下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摺疊好,放進存放著重要信札的抽屜裡。家人之間可以很惡毒,他總喜歡這麼說,我現在終於清楚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了。我也知道他如何利用這份傷害來逼使自己努力再努力,以便向他們證明他不需要他們的愛或肯定。他會繼續奮鬥,直到作品登上《浮華世界》和《星期六晚間郵報》,直到哪位美國編輯願意冒險在他身上下賭注,替他出版一本真正的書,一本依照他的夢想所出版的書。
我很確定若有大出版社表示意願,恩斯特一定會立刻抓住機會。在我、哈洛德、舍伍德的頻頻勸誘下,恩斯特終於在聖誕節之前寄了作品給邦尼與李弗萊特出版社。他將它們題為《我們的時代》,因為他試圖透過這些故事反應出戰後非常時期的生活,呈現出那種暴力、混亂、詭譎的美。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他很想讓全世界看到,但等待的過程讓他飽受折磨。輾轉寄來的郵件出現在白鴿旅舍時,恩斯特迫不及待地拆開瀏覽,只想確定一件事——這是一封採用通知函。他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