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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

作者:寶拉.麥克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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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我努力回想第一次參加奔牛節時是否覺得精采。那時恩斯特就像今天教達芙那樣教我怎麼觀賞這活動。從那時開始短短兩年內,我的生活出現許多改變。我記得那時我很興奮,但異常冷靜,身懷六甲的我覺得自己很安全,感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將受到保護。我的身體做出它自然而然該有的反應,而這些動物也是,只是想活出自己的命運。我可以泰然自若地觀看,不覺得受到精神凌虐或傷害。我坐在恩斯特的身旁,一邊觀賞鬥牛,同時縫製衣服和毯子給三個月後出生的寶寶,不在乎那天發生什麼事。而且我還記得我對夜晚的一切活動感到有趣,包括熱鬧喧騰的舞蹈和煙火,雖然我們被吵得無法入睡。
「老弟,你承受不了?」恩斯特看見比爾別過頭時對他說。
「胡說,你的臉蒼白得跟鬼一樣。」唐諾說。
「吧,好。」恩斯特仍緊繃著臉,兩人走向咖啡館。恩斯特戴著貝雷帽,穿著藍色毛衣和白褲子,深色圍巾在脖子上打了一個結。達芙一如往常穿著長版針織毛衣,寬硬款式的淺綠絲質伊頓領,看起來美麗如昔。她的劉海由額前往後梳,走路時胸挺腰直。恩斯特配合她的步伐,自傲地抬起下巴。或許他仍在氣哈洛德,但顯然努力忍下這口氣。兩人的背影像是時尚雜誌裡會出現的,我發現達芙的未婚夫帕特.格思里也注意到他們。其實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而可憐的帕特看起來已痛苦幾天。
「夠了,休息一下吧,哈洛德。去附近走一圈。」他厲聲說。
哈洛德仍對達芙癡迷。午餐時他一下子因相思病而臉色蒼白,一下子與侍者爭吵,就為了想喝的飲料。
「他不喜歡煙火聲,」她說,將布更緊密地貼在柵欄上。「那種聲音會讓他痛苦地扯自己的羽毛。你見過那種景象嗎?」
「若她開口,我也不驚訝。」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這當成運動賽事。」比爾淡淡地對恩斯特說。
「我知道為什麼沒人想再循規蹈矩。」有一次他這麼說:「你知道的,我也上過戰場。知道經歷戰爭之後,任何事情看來或感覺都不再一樣了,所以循規蹈矩要幹嘛?」他的神情變得嚴肅,「不過,我還是很懷念舊時代那些可敬的人,他們只想在生命中成就一點什麼。簡簡單單,不傷害任何人。我知道我聽起來像傻瓜。」
這時達芙走過來,挽住恩斯特的手www.hetubook•com•com臂。「這裡一切都好極了,對嗎?」她看著他的眼神彷彿一個正要予取予求的孩子,瞇起雙眼,漾開笑容。「不過我餓了,誰要帶我去吃東西?」
「或許吧,我希望能再次見到凡事有其意義。長久以來一切都變得虛無。」
「你這樣說,實在太體貼了。我就知道我沒看走眼。」他稍微往後退,伸手將散落在我眼睛上的頭髮往後輕撥。「真希望海知道自己擁有什麼。」
「我希望我愛你,這樣所有事情都會平衡些。」我的雙手摟著他的頸,將他拉近我,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種混合著悲傷和困惑的糾結情緒。「這地方讓我們這群人都瘋了。」
我們還沒走到門口,我離席的空隙立刻被填補,完全看不出曾有我的身影。恩斯特坐得更靠近達芙,帕特也挨得更近,達芙坐在他們之間,像一團漂浮的蛋白糖霜,而她甚至毫無所覺。
第一年時整個慶典似乎只有我們兩個美國人,恩斯特還稱這裡是我們的伊甸園而現在情況顯然改變。加長型豪華禮車從法國度假勝地比亞里兹載來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整夜都有身穿制服的司機替貴賓開車門,然後在車子附近等著,等疲憊的狂歡賓客把自己拋回那彌漫香檳氣味的真皮囊繭裡。雖然有錢佬來這裡糟蹋一切,但就算沒有他們,這裡也被搞砸了。
「你一副要吃下她的樣子。看來你很想念你的邦比。」唐諾說。
「我想你很失望。」比爾意有所指地看著恩斯特。
我們站在一道矮牆後方,近得足以聞到牛隻的獸汗味及所有圍觀群眾的興奮。雖然當中有些人不想看或看不到。
鬥牛從早上開始進行,大夥黎明即起,準備觀賞牛群在街道上狂奔的景象。我第一次參加奔牛節是懷著邦比的那個夏天,時光流逝,我幾乎忘了當時見到什麼。現在邦比跟著瑪麗.柯柯蒂安全地待在巴黎,雖然我一直想要也需要暫時脫離母職,好好休個假,但實在不知如何體會自由身的感覺。
「我們去喝到天黑,如何?」哈洛德走到我身邊對我說。
「我敢說你很想找個像你母親的女人。」
「你何不閉嘴?要不,這樣吧,再喝一杯。」哈洛德轉身,對著身後胡喊一通:「給這傢伙拿杯酒來。」
「沒有。我想,我們現在是更好的朋友。」
「可能。」比爾說。
「精采。」達芙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
恩斯特站在達芙身邊,情緒很高亢。「看那裡。」他指著那隻衝向年輕人的牛,牠的方正牛頭壓得低低。「牛的視力很差,但牠聞得到他。牠現在好整以暇,準備發動攻擊。快看那個人,老天,他要跑過來了。」
「牛可說是史前動物,」前一晚在咖啡館時恩斯特對比爾說。「牠們被人類豢養來幹活約莫六百多年,這活兒就包括奔向鬥牛場,在邁向死亡終點的途中以牛角戳刺任何東西。這種場面實在天殺的美呆了。你等著親眼瞧瞧。」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經常想到你們,如果連你們兩個都走不下去,我們其他人怎麼可能得到幸福?」
「沒關係,親愛的,沒喝到我也活得好好的,至少現在很好。」她說。
我怔忡了一下,「或許我們該去喝一杯。」
我們來到市場一角,攤販們收拾休息的地方。有一個女人正在疊籃子,另一個將血紅色的乾辣椒舀進帆布袋。附近有個小女孩坐在泥土裡,手裡捧著一隻小雞,對牠唱歌。我放慢腳步,為了看她久一些。她一頭美麗的黑髮貼著心型的小臉龐,唱歌時邊拍撫小雞,渾然忘我,陶醉其中。
「你要怎麼撐下去,老姊?」他問。
穿著灰色法蘭絨外套和潔白襯衫的唐諾.史都華這時一臉神清氣爽地走過來,視線掃過眾人,立刻察覺到緊張氣氛,「各位,怎麼了,誰死了?」
「你是前所未有的好女孩。」他有感而發地說,並回吻我。臉頰上的這個吻乾爽純潔,然而他隨即輕輕地將吻移到我的唇上。他抽身後,雙眼濕潤並帶著問號。「我想,你應該不愛我吧,一點感覺都沒有?」
最後一頭牛從我們旁邊衝過去,牧牛者手拿棍棒,跟在牛隻後面,接著聽到煙火聲響起,表示所有的牛都安全抵達鬥牛場地。
「小姐你還好嗎?」她問。
「沒錯,先生,那就是面對現實的時候。」哈洛德.羅伊伯說。
「不是什麼大人物。」恩斯特說。
在鐵路調度廠,公牛一頭頭扭動身軀,痛苦地跳下火車,雙眼往後吊,不知道自己將往哪兒去。這畫面看得我們不忍卒睹,因為我們知道今天結束前,牠們都將死去。以七月的早晨來說,今天相當涼爽。牛蹄揚起塵埃飄散到空中,刺痛我們的雙眼,這時恩斯特指出牠們兩側肩頭之間那塊隆起結實的地方,就是m.hetubook.com.com銳劍必須正中之處。
「我想,我的狀況比某些人好多了。可憐的哈洛德。」
「見過。」我越過她,拾級而上,「可以麻煩你幫我倒點白蘭地上來嗎?」
「是海的海德莉。」
「在我看來他們之間的婚約很薄弱。達芙將哈洛德拖到里維耶拉度假兩星期,事後卻表現得像是萬萬沒想到他會像個傻小子為她神魂顛倒,即使柏特為此氣得火冒三丈。真是太殘忍了。」
牛隻往前衝,伸出右角,厚實的牛頭甩向一側,衝向倉皇失措的西班牙男子,看起來很邪惡,真的。突然,一隻手從牆的另一側伸出來,看不清楚是誰,但這一臂之力足夠讓男子爬上牆頭,重獲自由。他終於平安後,群眾響起小小歡呼聲。
「對,她令人垂涎,真的很容易讓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已經開了口,要我幫她付旅館帳單,因為她現在無法叫哈洛德付。說不定她也曾叫海幫她付。」
我笑笑,挽著他的手,想讓他好過一些,就算僅是片刻也好。若我們膩在一起,或許他也會試著讓我好過一些。天曉得我需要有人讓我開心。
我很感激唐諾提議送我回旅館。其實我感到十分寂寞,而唐諾很好相處。自從去年夏天認識,我們一群人外出時他會特別找我作伴。我和他很投緣,因為他跟我一樣,也無法融入巴黎的社交圈。他是個聰明靈敏的作家,曾就讀耶魯,但在很多方面他仍是那個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郊區農田長大的男孩子。在巴黎,每個人都想驚世駭俗,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給彼此讚歎。
「我準備好了。」比爾說,然而隔天一到街上,景象歷歷在眼前時他的信心動搖了。我們看到一名年輕人與一頭壯牛跑得太近,他被逼到牆邊,只離我們所站之處約二十呎。我們聽見他的手臂在身後折斷的聲音,他放聲哀號,倉皇爬上牆頭,臉上的表情痛苦到不忍卒睹。
「我忽然頭很痛。希望各位容許我先告退。」我說著急忙繞過我這一側的桌子,站在唐諾旁邊。
「想得快瘋了。沒想到他時還好,有時我會告訴自己,我是兩個人。跟邦比在一起我是媽媽,但在這裡我是另一個人。」
「可能,這種事可能發生,我就親眼見過。」
在潘普隆納,依然事事不對勁。我們一群朋友同行,照理說應該充滿歡笑,但事實不然。在巴黎時,恩斯特和達芙兩人老愛互找對方跳舞,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乎僅止於此,並無踰矩之事。然而,慢慢地事情有了變化,始作俑者是哈洛德。在法國海濱度假勝地聖尚德路斯的那個星期,哈洛德深深愛上了達芙。凱蒂告訴我這件事,還說前陣子她就覺得哈洛德怪怪的,當時就有點預感。我一直不了解哈洛德和凱蒂的戀愛模式,現在我同樣不解,但讓我難過的是,恩斯特對此事竟反應激烈。照理說他沒有權利管達芙要愛誰,這一切應該都不關他的事,但他表現得和他大有關係,搞得頓時人盡皆知。
「可憐的哈洛德?帕特呢?他才是和達芙有婚約的人。」
她望向我的身後,想看看後面是否還有誰跟著,所以我補上一句:「一杯就可以。」
來自芝加哥的老友比爾.史密斯這次也同行,他聽恩斯特說這裡有世界級的釣魚體驗,接下來還有鬥牛可看,心動之下決定同行。我們離開「住所」後再也沒見過他,肯利和恩斯特決裂時,我們和史密斯家所有人的關係也慢慢變得緊張,但與凱特仍時常魚雁往返。她返回芝加哥當新聞記者。比爾到巴黎找我們,我們很高興見到他沒什麼改變,依舊滿口精采故事,什麼都願意嘗試。他為了這趟西班牙之行帶了萬無一失的魚鉤——密西根夏季釣魚或黑莓鱸比賽所有常勝軍都用的魚鉤。當比爾打開釣具箱給恩斯特看魚鉤時,我覺得恩斯特幾乎要哭出來因為這些魚鉤根本英雄無用武之地。
「你和海還好嗎?他該不會為了一個整天穿毛衣的女人甩掉你吧?」
「可說是天殺的全世界最精采的節目。」
「你沒生氣?」
大夥兒擠在露天桌。達芙、恩斯特、哈洛德坐一邊,對面是帕特、比爾、我。帕特穿了一套很好看的夏天套裝,海軍藍的亞麻布西裝。他之前去街上找了一頂類似恩斯特頭上戴的貝雷帽,高高戴在額頭的位置,一副輕鬆歡樂的模樣。相較於帕特這種有教養的打扮,哈洛德反而因為太過於在乎達芙而變得乖戾好戰。
「不然呢?不過就是生死之事,兄弟,就跟每天過日子一樣。」
「我懂得可hetubook•com•com不少。」哈洛德說。
「你人真好,唐諾。」我上前親吻他的臉頰。他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肌膚光滑如嬰孩,聞起來有爽膚水的清爽氣味。
恩斯特聽了後臉色一沉,「你懂些什麼?」
「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我說。
「不怎麼好。不過喝下白蘭地會好些。」我說。
「我不認為她有意殘忍,在我看來,其實她很悲傷。」
「一點都不。」
「我也這麼希望。」我說,走進旅館,老闆娘正將一塊布蓋在鳥籠上,裡頭一隻啾啾啼囀的鳥。
我原先就覺得自己懂得唐諾,但這次他陪我走回旅館,我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聯繫更為緊密。我也希望事情有意義,這是我最大的想望。
「他可能很慘嗎?」達芙問。
「想必極度刺|激,是吧?」她說。
「或許。或者是我自己的海德莉。」我們看見珍珠旅館前裝飾點畫圖案的拱門,以及盤繞著九重葛的牆面。我停步,轉身對他說:「你為什麼不像其他人跟達芙糾纏在一塊兒?」
拂曉前下了一點雨,這天早上街道很滑。你可以見到牛隻費力尋找蹄與石板路間的摩擦力。有一頭滑跤,在地上掙扎,粗壯的頸部伸得長長,雙眼翻白,整個畫面宛如慢動作呈現。
我替帕特感到難過,但我也不想和他這種人一起生活。他喝太多酒,黃湯下肚後實在很煩人。每天下午一開始他會神采奕奕,對一切很滿意,興致勃勃地聊著流行音樂,精力充沛地唱歌跳舞,可是三、四杯雞尾酒過後,他就變了個人似地,乖戾惡毒,自以為是。如果繼續鬧事但沒被達芙打發走,他還會再變,變得陰沉鬱悶。我納悶她怎麼跟得上他這些情緒轉換——而他又如何能忍受自己。清醒後他不會厭惡自己陰晴不定的扭曲行徑嗎?他到底記不記得任何的失態德性?
「那你陪這個可憐的小姐回家吧,唐諾?」恩斯特說。
這趟西班牙之旅打從一週前在柏爾圭泰鎮就不順。那時我們去伊拉帖河釣魚(這是恩斯特最愛的河流之一),卻發現那裡已被破壞殆盡。出發前旅館老闆娘提醒我們,那裡不再適合釣魚,但恩斯特一笑置之,不相信她的話。伐木業者為了山毛櫸和松木進軍那片土地,我們去到那裡,發現河面滿滿漂浮著垃圾和斷木殘枝。水壩已裂堤,死魚遍布河岸,塞滿小水池。景象慘不忍睹,但我們還是在那裡死撐幾天,試圖往上游尋找更小的溪流。從頭到尾,沒人釣到半條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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