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歐東內茲引誘著他的牛。他雙足站定,俐落地揮舞斗篷,先一陣,再更激烈的一陣,讓牛著魔似地走向他。場上的鬥牛騎士往後退,他們知道歐東內茲制伏得了牠,一切在掌控之下。這是一場舞蹈,也是偉大的藝術。歐東內茲在這方面具備的知識既原始又古老,對於一個像他這麼年輕的孩子來說,他運用的姿態輕鬆自如,渾然天成。
「我真不敢相信。」恩斯特又說了一次。
「再問一次,什麼是立旋鬥牛術?」
「我的天,這鬥牛士太厲害了。」達芙說。
業餘者的鬥牛活動就此結束。場地迅速清空,達芙和我爬下看臺去和男士們會合。親眼目睹牛角傷人後,我們兩個就沒交談,會合後大家也都沉默不語。
輪到業餘鬥牛士上場的這天早上,恩斯特拿著斗篷爬進鬥牛場,同行的還有幾十個迫不及待想測試膽量的男人和男孩。比爾也進去了,但哈洛德文風不動坐著,和達芙相隔數個座位。
「帕特今早仍臉色發青。」我在達芙旁邊的椅子就坐時,她告訴我:「昨晚真難熬。」
「就是鬥牛士面向牛隻,雙足立定,緩慢地揮動手中的斗篷。」
「當然,親愛的,我要每個人都在。」她伸手拿恩斯特的杯子。「當個朋友好嗎?」
「人是多麼悲哀又奇怪。」我告訴唐諾。
「滾開,離我們遠遠的,可以嗎?」他告訴哈洛德。
「我幫你點了火腿水波蛋,你餓了吧?」他說。
那晚回到旅館,我們更衣準備去吃晚餐,恩斯特說:「我要寫一篇新的小說,或者該說那篇小說自己形成了。真的,就在我的腦袋裡。跟鬥牛有關,英雄就是歐東內茲,故事背景就在潘普隆納。」他的眼神明亮,聲音裡的熱情再明顯不過。
「那就別說。」
「有些鬥牛士只是擺擺動作,美雖美,但毫無意義。而這小夥子知道他必須跟他的牛貼近到足以喪命。你必須真正死過,才能重生,征服這頭野獸。」恩斯特說。
「的確不適合。」他說,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我已經準備好再試一次,我還沒死呢。」
「我們沒有非得怎樣,反正也沒那個時間。」
啤酒送上,大夥兒有東西喝了。侍者還端上西班牙冷湯、美味的硬麵包,以及新鮮的清蒸檸檬魚。我原本以為看過牛角刺人的畫面後我應該吃不下,不過這會兒卻發現自己飢腸轆轆,每道佳餚都很對胃。
「克制點,親愛的。」達芙說,語氣輕鬆,但帕特無動於衷。
「噢,哈洛德。」達芙驚呼,因為哈洛德一看就像個有錢但手無縛雞之力的美國佬,穿著淺黃色蘇格蘭費爾島風的經典毛衣,配上雪白運動鞋。我和達芙都看著他。「你知道嗎?我已經告訴過他,我們之間不可能。」
「他無法忍受別的男人比他厲害。」我說,但達芙和我都知道恩斯特對哈洛德的不滿已累積一個星期,打從他發現哈洛德和達芙跑到聖尚德路斯幽會開始。對恩斯特來說,當哈洛德和達芙在一起時,他卻被老婆孩子綁住已經夠令他痛苦,沒想到哈洛德來到潘普隆納,還是成天跟在達芙後面像頭可憐變態的小公牛,把自己搞得很蠢。這一切都太過頭了。
「我不曉得,大概這就是會讓人產生這種念頭的事情。」
「我們很想你,你知道嗎?有你在什麼都比較好玩。」
「感謝老天爺。」
「當然。」他轉身面向我,說:「歐東內茲很厲害,不是嗎?他有辦法讓其他的一切顯得醜陋又愚蠢。」
「天殺的太精采了。」達芙說。
下場的第二頭牛比上一頭更精瘦,動作更敏捷,移動時就像貓咪一樣靈巧。一開始牠邁開大步跑向一道牆,接著跑向另一道,以迅雷hetubook.com.com不及掩耳的速度改變方向。一名穿著深色上衣的當地人離得太近,膝蓋被他撞上。牛轉身再次發動攻擊,他又被撞倒,還被踐踏,眾人趕緊分散牛的注意力。恩斯特將斗篷揮到另一側,成功吸引了牠一會兒,其他人則揮舞手臂,大聲叫嚷,但牛又回到還沒爬起身的受害者旁,以頭推擠他,往一邊猛然推撞,男人的腿甩到自己的頭。這時牛的右角戳向男人臀部下緣,往下直劃至膝蓋。他發出淒厲的哀號,觀眾看見白色的大腿骨露出,鮮血隨即噴竄。騎馬鬥牛士乘著馬衝向這頭牛,將牠驅趕到牆邊,再逼牠回到圍牆後面。牠將在那裡待九小時,等著被屠宰。
「對。」他說。雖然我們離開房間,慢條斯理地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餐,共飲了數瓶美酒,但他整個心思已深陷在那本書,無法自拔。接下來幾天,他故事愈想愈深,靈感突發的時候寫,一大早在咖啡館寫,深夜在旅館房間傳出鉛筆疾書的沙沙聲。到了我們要離開馬德里前往瓦倫西亞,他已經寫了兩本厚厚的筆記簿,不到十天的時間寫了兩百頁,但後來回頭去看,他不再滿意故事的開場。
「不是。嚇死人了,真的。」
「他的確會有那種感覺,不是嗎?你得將它寫下來。」我說。
一天下午,恩斯特在午睡,而我沒有睡意,隨手翻他的筆記本,帶著讚賞地這頁讀讀,那頁翻翻。不經意地發現,有幾頁裡出現的一些說法和措詞顯然出自達芙之口。一開始,我很震驚,繼續讀下去。原來他這麼專注地聽她說話,記得所有細節,完美細膩地捕捉到她的個性。在女主角身上,幾乎原音重現,只有稍作更動。想到這裡,我再次對她心生嫉妒,但後來我懂了。恩斯特是個作家,不是達芙的愛人。他將她當成故事裡的人物,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抱著這種心態。而那陣子的他是活在故事裡,不是潘普隆納的街頭咖啡座裡,而當時的衝突和醜陋都能派上用場。這段期間的一切對他的作品來說,都是必要且有建設性的。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文字如今會以如此熱度,強烈地泉湧而出。
「當然是留著。」唐諾說,遞手帕給我,好讓我將它包住,順便擦擦手。
「我也很想知道,或許根本沒什麼竅門。」他飲盡最後一滴啤酒,要侍者再送上更多。
我端詳他好一會兒,「如果這是個慶典,為什麼我們不快樂?」
我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恩斯特,他從早餐之後就沒跟我說過話,連看都不看我。「對,」我告訴唐諾,「但竅門是什麼?」
我狠狠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是在挖苦我,但是她臉上卻盡是坦率和溫暖。達芙就是這樣,和男人在一起時是妖婦,但遇到女人就變成一位體貼的男士,總之,她有自己的一套規則。我不相信她會和恩斯特上床(即使他很想),因為她喜歡我,知道當妻子的辛苦。她結過兩次婚,也正準備嫁給帕特,如果他們湊得出錢辦婚禮。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實在不擅長婚姻,不過就是沒辦法不再次試試。
「就是這樣,你看到了嗎?」恩斯特指著鬥牛場說。
「不曉得他是否聽進去了。」我說,盡可能委婉。
場上驚歎聲四起,而這隻牛最後是以膝蓋中劍落敗跪地。歐東內茲將劍擦拭乾淨,觀眾起立,爆出歡呼,所有人都因這精采一幕和鬥牛士的熟練技術而震懾悸動不已。我也站起來,激動地鼓掌。我的位置一定剛好有最明亮的陽光,所以歐東內茲一抬頭就見到我,看著我的臉龐,注視我的頭髮。
「他認為你很漂亮https://www.hetubook.com.com,」恩斯特循著歐東內兹的視線望向我,說:「他在對你致意。」
「你一直說你無法寫巴黎,因為你離它太近。」
「是是是,我想起來了。那招很厲害,對吧?」達芙說。
我希望恩斯特和我的情況不會走到那麼悲慘的地步,但他跟達芙的每一句親暱私語,每個瞥往她方向的目光都深深傷害了我。我發現自己對婚姻的感覺開始改變,對於愛人彼此造成的傷害(這種傷害有時難以彌補,甚至不知不覺)也有不一樣的感受。
「滿腔熱火的感覺很棒,不是嗎?」
「唐諾出現,想當和事佬,可是太遲了。哈洛德叫恩斯特到街上單挑。」
「海說要幫哈洛德拿眼鏡,這話一出就像破除了咒語,兩個人回神哈哈大笑,覺得自己愚蠢至極,竟然挑起這種事端。」
「海不高興了。」達芙說。我的目光隨著她的視線移向正在場中狠狠看著哈洛德的恩斯特。他的表情凝重,就連鬥牛騎士騎著馬從旁經過,離他不及一呎,他也沒注意到。
「可不是嗎?我要把這名年輕的鬥牛士取名為羅梅歐。故事始於一間旅館,時間是下午三點。兩個美國人住在那間旅館對門的房間。他們去拜訪同住此旅館的鬥牛士羅梅歐,深感榮幸,但他們也注意到他很寂寞,孤單地思索著當天要面對的那頭牛。這種感覺無法跟別人分享。」
「那東西很快會腐臭。」恩斯特說,他看著我做這些。
「對,我知道,但這次不知為何,它就這樣出現了。我們在潘普隆納待了兩個星期,但我也可以寫那地方。我不知道原因,或許那些以前我對寫作的看法和規矩一直就等在那要被證明是錯的。」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們就當好朋友吧,這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
我嘆了一口氣,「你不該試圖在他面前證明什麼。你看來也不適合街上的奔牛活動。」
哈洛德繼續坐在桌子另一側,離恩斯特遠遠的。帕特和臉色蒼白、一臉煩躁的唐諾終於出現,哈洛德似乎不知道該往哪邊移動,難以決定和誰說話比較安全。這頓午餐吃下來,整桌就像一場複雜難解的情緒棋局,達芙留意著恩斯特,恩斯特直盯著帕特,帕特怒目看著哈洛德,而哈洛德則偷瞄達芙。大家拚命喝酒,備受折磨,還得故作開心,假裝自己比別人都不受影響。
「男人只聽自己想聽的,其他部分就自己編。」
來到賽場時,恩斯特的心情似乎很糟。但歐東內茲一出場,他立刻精神振奮。達芙發現這轉變起身改坐到更靠近他的位子。
「好。」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灌下更多啤酒。整個下午就這麼打發,直到傍晚鬥牛開始。
他走了後比爾看起來怯怯不安。
年輕鬥牛士俯身向牛隻,以小刀割下他的一只耳朵,從看臺上喚來一名男孩,要他捧著那只牛耳送來給我。男孩怯怯地執行任務,遞交時幾乎不敢看我,但我看得出來他覺得能替歐東內茲遞送牛耳是莫大的殊榮。我不太知道該怎麼收下它,不清楚這種事情的規則或禮儀為何,只好捧在手中。這塊三角形的黑色牛耳依然溫熱,上面只有些微血跡——這真是我拿過最怪異的東西。
「好,那我也不在乎。」他開始慢慢寬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等這裡結束,」他終於開口,「我們跟隨歐東內茲去馬德里,接著去瓦倫希亞。」
恩斯特也察覺到氣氛不對,試圖將話題圍繞在歐東內茲和他的姿勢,以及他的立旋鬥牛術。
「你永遠見不到比這更精采的比賽。」恩斯特說,將頭上的帽子丟到腳邊表示敬hetubook.com.com意。
「別信她,海,」帕特惡毒地說:「其實她什麼都不記得。」
「我們這些人怎麼了?比爾,你能告訴我嗎?」
「放女孩子一馬吧,帕特。」她將注意力放回恩斯特身上,「我只是現在有點緊張,明天就會想起來,我保證明天什麼都好了。」
走到街上,大夥前往咖啡館。
「我連咖啡都還沒喝。我們非得現在吵架嗎?」
比爾下樓,拉出椅子坐下。「我餓死了。」他說。
「你要怎麼處理這東西?」達芙問。
隔早我醒來時,恩斯特已起床,離開房間。昨晚我聽見他三更半夜才進房,但我沒睜眼,也沒跟他說話。七點我梳洗更衣,下樓到旅館附設的小咖啡館,恩斯特已快喝完咖啡。
那晚回到旅館,我拿出牛耳,將它多包了幾層手帕,放進梳妝臺抽屜。
餐桌上我讓大家傳看牛耳,好讓每個人都能為之驚歎,也輪流嚇壞。達芙很快就醉了,開始當眾和哈洛德調情,他又驚又喜,樂得忘了要低調。到了某個時候兩人甚至一起消失,帕特氣壞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晃回來,一副快活的模樣,彷彿沒什麼事不對勁。
「所以我昨天才會那麼多愁善感。對了,我要跟你說對不起。」
達芙點點頭,心折於他的熱切激|情。老天爺,幫幫我,因為我發現自己也臣服了。恩斯特說話時,他的眼神忽然像極了歐東內茲手中的斗篷,充滿生命力。這種激|情從他的內心深處汩汩湧出,浮上他的臉龐,他的喉嚨。我看見他與歐東內茲及鬥牛的那種連結,他對生命狀態的感受。我知道我可以盡情地恨他,因他深深地傷害了我,但我絕對無法不愛他,不愛這樣的他。
「我們到底貪求什麼?」我說,內心翻湧著憂愁與困惑。我納悶比爾是怎麼看待恩斯特大剌剌地迷戀達芙。他怎麼想?他會怎麼說?
「好得不得了。他們沒碰對方一根寒毛。」
恩斯特傷感地看著她,「好。」他說,但顯然他對她和這群人感到非常失望。所有的氣氛都消失了。
「我希望這把火能永遠延燒下去。」
「沒有比這更好的。」恩斯特說。
他嚴肅地苦笑一下,這時在桌子另一側,達芙附在恩斯特耳邊說悄悄話,他像個水手粗野地咯咯笑著。我挪動椅子,換個角度坐,好讓我的視線不必看到他們。就在這時,我腦中清晰地浮現許久之前姊姊楓妮和姊夫洛蘭德在聖路易斯市的回憶。楓妮不能忍受看到洛蘭德,認為他軟弱無能,面目可憎。洛蘭德已從精神療養院返家,但精神狀態仍未完全康復。現在他和楓妮形同分居,純粹為了孩子而住在位於凱茲大道的同一個屋簷下。
「我想他愛上你了。」歐東內茲離開去撩動觀眾熱情時,恩斯特告訴我。
「我快嚇死了。」比爾走到我旁邊對我說。他的臉色慘白,鞋子上沾滿泥沙。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叫了一輪平常午餐時喜歡飲用的濃啤酒。此時那個受傷的男人在街道上被擔架抬著經過我們身邊,腰部以下蓋著一件被單,沾滿了血。
「牛隻和血腥的部分我可以接受,讓我反胃的是人的問題。」唐諾小聲地告訴我。
「很好,很緊湊。或者只有緊湊?」
「當然是什麼都想要。除了一切,還要更多。」他搓搓下巴,試圖開個玩笑,「我今天的頭痛就充分證明這一點。」
「他的死亡。那隻牛如此靠近他,就是這樣才成就出一場死亡之舞。鬥牛士必須知道自己將死,而牛隻也必須知道,如此,在最後一秒他脫身時,才如魔術般令人驚奇。這樣才逼真。」
「我聽說了。」
「他媽的,這才是生活,是不是?」達芙說。
「聽起來很棒。」
一個下午,歐東內和*圖*書茲讓我在表演開始前拿著他的斗篷,那是至高的榮譽。他靠得非常近,我看見他那張男孩面容光滑無瑕,雙眼澄澈深邃。他將斗篷遞給我時沉默不語,但神情非常認真。
業餘鬥牛一直是這個慶典中恩斯特最愛的部分。幾年來他以各種道具練習雙腳站立不動以紅斗篷鬥牛,技巧愈來愈熟練,道具包括窗簾和我的舊大衣。現在他有機會正面挑釁牛隻,在最後一刻閃開。他情緒亢奮,愉快地在旅館房間拿著從廣場店家借來的紅斗篷(這東西店家可不賣給觀光客)不停練習。這件斗篷是由厚重的嗶嘰布料製成,四個布邊以簡單的黑色穗帶加以鑲飾。他開始收集斗篷下襬的軟木,因為鬥牛士之所以能控制斗篷,流暢地揮舞出最大面積,靠的就是軟木的力量。
恩斯特點點頭。她可以喝他的飲料,可以喝桌上的每一杯飲料。他厭惡的人是哈洛德。他低聲碎語:「追著女人死纏爛打,還有什麼比這更低級?」
「很好,很緊湊。」
年輕的鬥牛士卡耶塔諾.歐東內茲其實不過是個少年,但他身手俐落,敏捷優雅得如同起舞。他的手臂只是輕揮便能讓深紅嗶嘰布斗篷活起來。他站穩腳步,身體向前微傾,英勇無懼地正對著迎面而來的任何東西,透過細膩的姿勢或眼神挑釁朝他進攻的公牛。
「我認為故事應該從巴黎開始,再將場景移到西班牙。巴黎發生的事點燃了那把火,沒有巴黎的那段時間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總之,我不完全清楚,只知道哈洛德對帕特說了些什麼,海發火,對哈洛德罵了很難聽的字眼。反正場面不好看。」
「餓死了。昨晚是怎麼結束的?」我說。
「這毛病還真會傳染。」恩斯特喚來侍者,加點了一盤同樣的餐點,以及蜂蜜牛奶咖啡給比爾,簽了帳單。「我去處理門票的事情,待會兒樓上見。」
他清清喉嚨,別過頭,轉移話題。「我們不該錯過業餘鬥牛士的表演,對吧?海說錢花在那裡最值得,還說我應該參加。」
「哈洛德還好嗎?」
「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
那天還有五場鬥牛表演,但沒一場像第一場這麼精采。看完表演大家去咖啡館時,激動亢奮的情緒仍未平復,就連比爾也一樣。他幾乎無法看完多數的表演,尤其那兩匹被牛角戳傷的馬倒地,不得不當著所有人的面快速殺死的畫面。那場面太可怕,太駭人。我需要喝一杯。
「我猜也是。」
我們從瓦倫西亞回到馬德里,再轉到聖塞瓦斯蒂安,以避開日益攀升的夏日氣溫。在聖塞瓦斯蒂安和之後的法國邊境小鎮昂代,恩斯特利用早上埋首伏案,振筆疾書,下午我們會去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細沙溫熱舒服,遠方綿延的山巒一片霧紫。海岸拍聲入耳和緩我們的情緒,讓我們陷入幸福的恍惚裡。但到了八月第一週,我對邦比的思念已經強烈到無法享受這一切。我回巴黎,恩斯特獨自返回馬德里。他一個人在那裡寫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順更勤。他在創作故事,同時在成就自己成為一位作家。他寫信告訴我,他寫到廢寢忘食,只零零星星地去小睡個一小時。他寫道:當我醒來,那些句子已經在等著我,吶喊著要我寫下它們。塔迪,這種感覺太奇妙,我現在就能看到,這部小說完成後必定精采無比。
的確延燒下去。在瓦倫西亞,慶典的亢奮氣息感染了一切,我們一到那裡就陶醉在狂熱的氛圍中。我們坐在露天咖啡館,大啖撒有新鮮檸檬和胡椒粒的大明蝦,放眼所及的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鍋令人垂涎的海鮮飯。下午,我們去看鬥牛,欣賞歐東內兹以完美精湛的技術展現立旋鬥牛術。
「牛,牛!www•hetubook•com•com」咖啡館裡一名醉漢扯開嗓門以西班牙語大叫,擔架上那男人隨即坐起身。眾人歡呼,一名年輕小夥子拿一杯威士忌跑過去遞給他,他一飲而盡後將空杯往回丟,小夥子單手接住。大家再次歡呼。
當哈洛德靠近場邊,他抬頭望向我們,咧出一個大笑容。那頭焦糖色的牛更加靠近他,哈洛德就像其他人一樣,巧妙往旁邊門,避開那對牛角。牠小跑步起來,迴身之後再次進攻,這時哈洛德抓住牛角,隨著牛移動了幾步。這畫面看起來就像排練逼真的馬戲團演出。哈洛德對自己成功脫身的驚喜不亞於其他人。那頭牛放下他,如羽毛一般輕盈,他轉身回來看著我們,滿臉雀躍之情。
「快看。」他說,公牛壓低頭部,扭轉脖子,伸出左角往前衝刺。歐東內茲的大腿距離壯碩的牛腿僅數吋,但他更靠近,好讓牛抬起頭尋找斗篷時,看到的恰好是歐東內茲的腹部。當牛角從鬥牛士身旁錯閃而過,我們幾乎可以聽見絲質布料發出的唰唰聲。觀眾倒抽一口氣,這就是他們老遠來到這裡想看的。
「沒什麼。」
「天殺的,你幹麼不直接說?」
「我什麼都不想記得。」他說。
「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說?」
「怎麼可能?他還是個孩子。」我說,但我的心裡很驕傲,因著這份殊榮而有不同的自我感受。
「他是真有兩把刷子。看看這個。」恩斯特說。
我繼續站著,握住包在手帕裡的牛耳,俯視場中已被鮮花淹沒的歐東內茲。他抬頭看我,深深一鞠躬,回頭繼續接受觀眾的崇拜。
「表演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吧?」
下方鬥牛場中,鬥牛騎士似乎將場面掌控得很好,整個活動還算溫和,沒釀成災害。一次只會有頭牛在場地裡,這次的第一頭是焦糖色,動作遲緩。牠跑過來,前腿衝撞比爾的屁股,他側身跌跤,動作像卡通人物,惹得眾人大笑,恩斯特被整場氣氛感染,逐漸亢奮起來,此時哈洛德爬過我們身邊,也跳進鬥牛場。
「我知道才怪。大家一開始就喝多了,接著貪求更多,對吧?」
「我想達芙不會希望這樣。你要我留在這裡,對吧?」
「你想說什麼?」
「我真不敢相信。」恩斯特說,表情很驕傲。
侍者送上更多美酒和食物,但整晚的氣氛就是不對勁。潰爛的部位更加惡化,汙染了原本美好強大的一切。
我關上梳妝臺抽屜,脫掉衣服,爬上床。「我準備好要忘掉潘普隆納,我們何不現在就開始?幫幫我,好嗎?」
「你這個混蛋。」帕特對哈洛德開罵。哈洛德站起來,立刻側步踉蹌。
「說要單挑的人是哈洛德?不是恩斯特?」
漫長的一週終於到了尾聲,大夥兒解散,分道揚鑣。唐諾憂傷疲憊地前往里維耶拉。比爾和哈洛德回巴黎,帕特和達芙與他們同路至巴約納。恩斯特和我搭火車到馬德里,下榻在阿圭拉旅店,這間位於聖傑洛米歐街的小旅店因無觀光客入住而顯得極為靜謐。經歷過潘普隆納之後,這裡宛如天堂。我們每天去看鬥牛表演,其中一天下午,親眼目睹被喻為史上最佳的鬥牛士胡安.貝爾蒙代慘遭牛角刺中腹部,傷勢嚴重送醫。他的演出我們看過數場,恩斯特很欣賞他微弓的腿和剛毅下巴所呈現出來的堅毅氣質。但早在他受傷之前,我們就已認為歐東內茲才足以稱為大師。他在場上的一舉一動無懈可擊,過人的勇氣不曾動搖。我們兩人看他時,總帶著無比敬畏。
「我不在乎。」
「什麼?」
「有時我真希望我們能抹去所有錯誤,重新開始,一切從頭來過。而且,有時我在想,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犯過的錯。」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