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或許,你確實可以提高生存機會,但這絲毫不減它的危險性。」藍特說。
「這裡真的很棒。」我接腔。
「但現在隱居不了了。」恩斯特露出惡毒的冷笑。
「我相信。」恩斯特說。壁爐裡的火噼啪作響,大家沉默了半晌。「或許這就像鬥牛或其他事情,」最後他開口說話,凝視著那杯熱騰騰的香料酒。「或許你可以學習面對雪崩,使自己熟知各種狀況,掌握發生的因素,並學習如何在遇難時求生。」
恩斯特終於來信。從他的信裡我知道一登陸紐約,他立刻前往賀瑞斯.李弗萊特的辦公室。兩人的會面很順利,李弗萊特很明理,最後一切愉快以終,兩人盡釋前嫌。比這更重要的是,史基伯納出版社的麥克思.帕金斯認為《春潮》是一本「鉅著」,他願意以一千五百美元的預付版稅一起買下這本書及恩斯特題為《旭日依舊東升》的新書。這數目我們前所未聞,不曾聽誰拿過這麼多的預付版稅。原本他計畫那週結束就離開紐約,但最後一刻改變心意,決定再多留一會兒。畢竟此刻的他就像登上世界之巔,況且這裡有這麼多有趣的人。他和許多人見面,包括幽默作家羅伯.班奇利、女詩人陶樂絲.派克。及愛莉諾.韋利,一切如此美好,他何須趕著回家hetubook•com•com?
我微笑親吻他。「還有,看看邦比先生的土撥鼠臉頰,肥嘟嘟的真可愛。我得說我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我真是太幸運。」
三月,雪崩襲擊席隆,釀成慘烈悲劇。第一批滑雪客受害,是由藍特先生帶領的一團德國旅客。當天陽光猛烈,雪地的狀況堪慮,藍特原本叫那些德國人不要來席隆了,但他們還是來了,堅持不管有沒有藍特帶領都要上去。所以他只好帶他們到他所知最安全的雪坡,自己先滑過,確定安全無虞。這一行十三人隨後集體滑下,到雪坡中央時整片積雪以萬馬奔騰之勢崩落,將十三人全數掩埋。待搜救隊伍趕到進行挖掘時,九人已罹難。
「不要了,我想我最好留在這裡。」
「對,我就是要這樣。這可以讓我保持健康。」他翻身,誇張地出舒服的睡姿,我則去照顧邦比。邦比沒真正醒來,而是閉著眼在睡夢中咳嗽。咳了一陣後,看起來又沒事,睡得呼吸深沉。我回到房裡,安靜地爬上床,以為恩斯特早已睡著,沒想到他醒著。
「你要不要去看看?可別讓他吵到我們那些善良慷慨的貴客。」恩斯特說。
「你非得混蛋得這麼徹底嗎?」我說,雖然疲累還是起身找睡袍。
「晚安,塔迪。」我回答。
「看看你,老婆。你看起來好健康,一身古銅色,真美。」
「我無法相信他們是笑著死去。」我說。
我親吻他,躺在羽毛床上看著他入睡。他的眼皮完全放鬆,眼眶不見細紋或疲憊。他熟睡時就像個小男孩。我可以看見這男人外表底下的小男孩,而且兩個我都愛,單純、徹底、無法自拔地愛著他們。我鑽入他的手臂底下,感覺他的呼氣和吸氣,在那當中沉沉睡去。
「不過還是有好的一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很慷慨,不是嗎?」
儘管如此,恩斯特還是防著他們。有一晚他躺在床上時說:「哪天他們要的話,或許會買下整片發臭的里維耶拉,找來一堆有趣的物種二十四小時取悦他們,比如我們這種人。對他們來說,我們是街頭藝人飼養的猴子,而多斯更慘,他半點脾氣都沒有,盡心盡力地陪他們。」
「之前都不知道?」
「如果有時間的話。她最近因春季時裝秀忙得不可開交,況且還有好多朋友要見。你確定不一起回去?」
「我一直希望你做這件事,塔迪。音樂對你來說就像回到家,意義重大。」他的手撫挲著我那一頭因過度曝陽而變得毛躁金黃的頭髮。「直到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我多想念你。」
「如果你願意,可以陪我到勒阿弗爾海港,在那裡送我上船。」
恩斯特總共在紐約待了三個星期,接著有十多天在海上。他的船於三月初抵達勒阿弗爾港,但他沒立刻返回席隆。巴黎有朋友要見。他在史考特和賽爾妲前往尼斯過春天前,與他們共進了一頓愉快的午餐。也見了傑若德和莎拉,以及麥克李胥,當然還有寶琳。他到銀行處理了些應辦事項,回我們的住處看一看。日子就這麼流逝。終於,在豔陽普照的那一天回到席隆,邦比和我到火車站接他,他在月臺上和我們重逢。
「或許吧。」我說,但我已經知道我不會這麼做,因為那解決不了任何事,消弭不了我們夫妻日益加深的嫌隙帶給我的擔憂。他不再聆聽、信任我的話,而他跟寶琳愈走愈近的轉變也撫平不了我的焦慮。他被她吸引,這點明顯不過,但我不相信他會採取行動。他跟達芙沒怎樣,而寶琳也沒機會融入我們的生活。她是我的朋友,他應該不敢罔顧這點,她也是。自從我們送她上火車回巴黎後,她幾m.hetubook.com.com乎每天一封信,收信人是我們夫妻,寫著她常掛在嘴邊的「她的兩個寶貝」,她的兩個最愛。信中的語氣開朗有活力、內容無所不包,無憂無慮——就像她本人一樣。讀著這樣的信件,我感覺好很多,也想起她想要的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像偉大文學作品裡的那種。她對庸俗的愛情看不上眼,那不是她的風格。
「回家才會讓人想起自己所擁有的。」
「那就留他在這裡,請堤娣幫忙照顧,不過幾天的時間。」
恩斯特經常隨口批評墨菲夫妻對品味的追求,及其不虞匱乏的大把現金。他對莎拉還算有耐心,畢竟她長得美,看起來賞心悅目。至於傑若德,就棘手多了。對恩斯特而言,他太過圓滑,太有教養。他永遠穿著合宜,談吐高尚,讓人忍不住覺得他打從離開娘胎就想活成除了優雅與魅力別無其他特質的生物。怪的是,他似乎決意要討恩斯特喜歡,贏得他的友誼和肯定。我們不能去雪坡,所以恩斯特在白鴿旅舍後方的小丘教傑若德滑雪。就是在這裡,傑若德開始稱恩斯特「老爹」,因為他是經驗豐富的滑雪老師且樂於扮演這個角色。傑若德說:「老爹,再讓我看一次如何在接近坡底時來個轉彎急煞。那動作太美了。」
「這樣也很好,怎樣都很好。」
「隨便你。」他喀地一聲關上行李箱。
二月的席隆就像個小型地獄。室外,不是狂風就是暴雨。室內,也沒好到哪裡去,因為我生活的重心已經去了巴黎,接著會到紐約,而我只能帶著疑惑,孤守在這個地方。
整頓晚餐談的都是關於紐約的精采故事。一直到躺在床上,我才告訴他要在百樂葉音樂廳開演奏會的事,結果他幾乎跟我一樣興奮。
我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安靜中我聽見隔壁房傳來邦比的乾咳https://m.hetubook.com•com聲。他長大後就沒那麼常半夜醒來,所以現在除了白天,我們沒聘堤娣照顧他。但我聽著他加劇的咳嗽聲,心想這種時候有她在多好。
「我不是。」我轉身面向他:「我們是同一個人,不是嗎?」
「對不起,我是一個變態王八蛋。你永遠是比我好的人。」他在黑暗中說道。
「你想,季節結束前我們還可以上去嗎?」恩斯特問。
恩斯特離開前一晚,我幫他打包,氣氛緊繃。
「又來了,我心地善良又真誠的妻子。附和我一次會要你的命嗎?」
「都見骨了。」葛萊薩小姐補充。清純可愛的她頭髮俐落地綁在腦後,一臉古銅膚色所以從她口中聽到如此駭人的細節不由得讓人心頭一驚。「幾年前還有另一個人被粉雪給埋了。當時他正轉頭跟朋友揮手,兩人就在揮手時微笑死去。」
「帶著寶寶坐火車很麻煩。」
葛萊薩小姐點頭如搗蒜,但恩斯特似乎沒因藍特的經驗之談而改變心意,他仍然在思索怎樣可以辦到。我看到了他每次面對挑戰時出現的炯亮眼神。他想測試他的技巧,還有他的恐懼。果然如我所料,人都會死,我們不可能永遠在這裡。
「我整段期間都思念著你。」
「那些有錢佬只會欣賞自己。」
恩斯特有十天待在海上,完全聯絡不到。這段期間,我和邦比盡可能維持正常作息,因為這可以讓我感到踏實穩定。我們每天在同一時間吃同樣的東西,早睡早起。下午我會趁著邦比有堤娣照顧,一個人到村子裡走走或者寫信。多數早晨我會練習「巴赫-布梭尼d小調夏康舞曲」,直到手指癱軟。這是為了我終於決定要開的演奏會。恩斯特不在身邊,加上日漸加深的恐懼促使我發現我比之前更需要去做這件事。我寫信給羅什樞瓦爾路那間小演奏廳「百樂葉音樂廳」的和_圖_書經理人,表達我有興趣在那裡表演,提供我的相關背景和人脈關係給他們。我忐忑地等待回音,但其實沒有必要。對方很快回了一封措詞優美的信,將日期敲定在五月三十日。細節則等我四月初回巴黎時詳談。
「那看看他們的優點會要你的命嗎?他們對你欣賞得五體投地。」
藍特堅持不讓我們滑雪,因而三月底多斯.帕索斯的來信令我們開心不已,他說將和墨菲夫妻一起來找我們。他們的抵達,讓席隆變成一個有錢人窮奢極侈極盡享樂的地方,我們成天到晚都像在派對一般,人人快活,歡天喜地。
藍特和他的美麗助理葛萊薩小姐有天晚上來白鴿旅舍找我們,我們從他們那裡聽到第一手消息。
「你到巴黎一定會見見寶琳吧。」我說,看著恩斯特將最後一件物品放入手提箱。
「對。」他說,還搓搓我的頭髮,親吻我的鼻子。「晚安,塔迪。」
「機率不大。就算你能說服某人帶你上山,那也絕對不是我。若再發生一次不幸,恐怕連我自己都無法活命。」
「我真愛你們隱居的這個小天地。」莎拉.墨菲來吃早餐時說道。她穿著十足正統的全新滑雪裝,即使根本沒雪可以滑。
而這時席隆的天氣漸趨穩定,積雪深達三呎。為了避免等待令自己發瘋,我不停滑雪、健行,直到感覺雙腿比以前更有力,肺部也不再因海拔高度而燒灼。爬到最高處,往下俯瞰小鎮,我們的旅館變得迷你,在如此距離下,我甚至能以手掌捧起它,但它看起來紮實可靠。在與恩斯特一起踏過的每個地方,就數這裡最讓我感到安全和強壯。如果必須堅強地挺過茫然未知的數星期,那我很高興是在這裡。
「有個人被厚重的雪壓住,又濕又深的陳年積雪。我們找了兩天都沒找到他。搜救人員不停地挖,最後是血跡讓我們輕易地追蹤到他。他為了想吸到一口氣,頭幾乎扭斷。」藍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