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抵達旅館後,我激動不已,將單車扔在碎石地上,直接衝進旅社,氣喘吁吁,全身冒汗。我打算直接推門而入,但他的書房果然上鎖。
「對。」我難過地說,循著來時路往回走。
「就我們倆?」
「我喜歡我們在這裡的生活,你到底想幹麼?」
「對不起,塔迪,但也許是以前沒發生過這種狀況,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會比較好。」
「不是,她會負責找房子,我們可能住城裡。」
我真恨她這麼理所當然地喊他的小名。這明明是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舞。「你可以省下唇舌,他寧可斷臂絕不可能回美國。」我說。
「其實他認為這主意不錯。」
沿著海濱小鎮格夫瓊,一條白色道路切進懸崖。你可以騎單車騎個五、十或十五哩路,沿途鳥瞰碼頭的鮮豔船隻、碎礫灘、鵝卵石灘,有時還見得到那片細柔得不可思議的淺灘。泳客在鮮豔的紅白條紋洋傘下打盹,構成一幅夏日風情畫。放眼望去,頭戴黑帽、撒下漁網的漁夫,抵禦昂蒂布免受氣候摧殘的壁壘,以及高低錯落、一層疊過一層的村落紅屋頂,盡在畫裡。
一天下午我和恩斯特在房裡午睡,寶琳躡手躡腳進來,沒發出半點聲響。那時我正做夢,被好幾噸的沙子掩埋。這是窒息的意象,然而怪的是我不覺得自己做噩夢。沙子溫暖,感覺如糖。沙慢慢擠壓我,我不停告訴自己,這是www.hetubook.com.com天堂,這是天堂。我夢得全身無力、昏沉呆滯,渾然不知寶琳進了房間,直到她鑽入恩斯特旁邊的被窩裡。那陣子下午很熱,我們裸睡,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不想清醒到足以明確感覺到。我一直沒睜眼,我的身體並不屬於我。沒人說話,也沒人發出半點讓我脫離恍惚的聲音。床是沙,我告訴自己,床單是沙,我仍在夢裡。
我很震驚有人可以如此輕易將骨肉交出去,但從另一封信得知莎士比雅懷孕的消息時,更難以置信。那孩子不是龐德的,她堅不吐露孩子的父親是誰,只說要留下孩子。此舉顯然是為了報復。這種可怕、齷齪的狀況就是會如此讓人瘋狂、讓人違背堅守的真理,讓人背叛自己。
「阿肯色州?」
我們在旅館訂了兩間房,每間都有雙人床、厚實的梳妝樓、面海的百葉窗。恩斯特和我住一間,寶琳自己睡另一間——起碼一開始如此。大約有一個星期或十天的時間,寶琳和我騎完單車或者游完泳回來,她便會告退回房換衣服準備吃午餐,但其實是溜進恩斯特的書房。他的書房必須穿過旅館。走到沒任何標示的第二層入口,那裡不起眼得像放置打掃用具的儲藏間。他們似乎有特殊的敲門方式作為暗號。我想像那情景,以及她進門之後的一切,即便光想就令我作嘔。一個多鐘頭後,她回來吃午餐時總已沐浴完畢,全身清香,還換上無和_圖_書可挑剔的衣裳。她坐下來,微笑,開始稱讚午餐或今日有多美好。整個過程控制得如此謹慎,如此自然,我不禁納悶她是否很享受扮演這個角色,像是在她腦裡有一捲不停轉動的電影膠卷,而她是一名優秀女演員,絕對不會搞砸半句臺詞。
「我想那會是個錯誤。整件事都錯了。」
「哈,要我們跟她父母住在一起?」我尖聲冷笑。
「你別想我會去阿肯色州。」進去後他還來不及關上門我就衝口而出。
「對不起,我只是替你們著想。你們在巴黎就快沒錢了,而他應該要能開始專心寫第二本小說,無須掛心其他的事。在皮戈特你們可以負擔得起好一點的新東西,當然對你來說便有意義。」
早餐過後,恩斯特進書房工作,寶琳和我則經常一起騎單車出遊。這並非我的主意,但我們畢竟身處天堂,總得做點兒什麼。帕奎塔別墅的租約於六月初到期,我們在朱翁雷班海灣的松林旅館租了兩個房間。邦比和瑪麗.柯柯蒂住在附近一間小木屋,四周松樹環繞。治療百日咳的藥終於見效,他的健康日漸有起色,臉色紅潤,睡得也很好,所以現在我們幾乎不再擔心他。其實隔離期已結束,但我們白天仍盡量待在家,自成一隅孤島。而幾哩外的岬角另一側,墨菲、費茲傑羅、麥克李胥夫婦則在美國別莊過著如昔的生活,十點三十分整喝雪莉酒配餅乾,下午一點半則是塔維勒出產的粉紅酒配三和*圖*書角土司塗魚子醬,並在海灘上那張專門用來玩牌的藍綠馬賽克桌上打起橋牌。桌面上的圖案是長髮飄散的女海妖。她穩穩地坐在礁岩上,凝視遠方。美國別莊的每個人都愛女海妖,因為她似乎象徵著什麼。他們愛她就像愛雪莉酒和三角土司塗魚子醬,以及他們身邊準確如時鐘彈簧的每項儀式的每個時刻。
「現在不就是如此?」
「你以為這種事情有可能做得更好?」
「對,結果糟透了。想到你跟她上床,我就作嘔。」
「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打開門,我看得出來他很訝異我會出現。現在差不多是寶琳造訪吧,搞不好他已經因期待而情慾高漲。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你要我們住在一起。」
「不,對我來說沒有。」
「對。」他說,但我聽出他的聲音裡帶著某種猶豫或模稜兩可。他不確定該怎麼做。
「你老婆。」我的聲音充滿憤怒。
之後幾天,我開始懷疑恩斯特的提議到底是試圖解決這場混亂所產生的新想法,或者是他盤算已久的計畫。好幾年來,我們看遍了身邊的三角戀情——思想自由,作風開放的情人願意違逆各種常規,只為了尋找真愛,或追求冒險刺|激,或尋求解放。我不清楚恩斯特對這些誇張行徑有何想法,但我覺得他們很悲哀,甚至受盡折磨。上次聽到龐德的消息時,他的情婦奧爾嘉.露基生了一個女孩,但他們決定棄養。龐德的生活絕對容納不下孩子,當事人和-圖-書顯然也都不想妥協。最後他們將孩子送給了和奧爾嘉同一病房的農婦。那農婦的孩子流掉了,非常樂意收養奧爾嘉的孩子。
「拜託,塔迪。」他說,聲音低沉痛苦。「試試看好嗎?如果行得通,大家感覺都還不差,我們就九月一起去皮戈特。萬一行不通,我們就回巴黎。」
「誰?」我敲門後他問。
但我沒那麼聰明。我愈來愈常發現自己不知要說什麼,也不想聽見其他人說話。他們的對話似乎虛假又空洞。我寧可看海,看著默默無語卻永遠不會讓你感覺孤單的海。騎在單車上,我可以看見船隻隨著一波波藍色碎浪載浮載沉,或者將視線專注在不屈不撓從石牆裡鑽出茁壯的鮮綠灌木叢。它們設法紮穩了根,無論風如何呼嘯,浪如何湧入,它們就是堅忍不移如底下岩石上的深色苔蘚。
「等等,先試試這個橄欖。」她會這麼說,或者其他東西——濃咖啡、糕餅或者美味果醬。「這才是天堂。」
「我試圖說服大鼓秋天回美國。你應該知道我父母定居在阿肯色州,那裡的生活費很便宜,可以讓你們省下很多錢。」
「我不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或許吧,但太遲了,回不了頭,現在只能往前走。」
接下來的路途,我努力克制懷疑和淚水,不想讓寶琳看見,所以我愈騎愈快,將她遠遠拋在後方。有幾個彎道很危險,任何時候失去平衡,我都可能衝出斷崖,跌落下方的嶙峋巨石。我偶爾會搖晃,但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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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方向,這讓我升起一股夾帶尖銳痛苦的興奮感。我要衝回去找恩斯特對質。我的心情因腎上腺素而激動,思緒奔騰。我要說什麼?他又會說什麼替自己辯護?「噢,我正打算告訴你。如果理性想一想,你就會發現這主意很不錯。」
有天晚上暴風雨肆虐數小時,翌日早晨騎車出門時寶琳熱切地指出風雨留下的每個痕跡——翻覆的小艇、斷落的大松枝,海灘上散落扭曲的洋傘。我急速踩踏板,想逃離她的叨絮,不停往前加速,直到耳裡只有衝刺呼嘯,只有飛輪在馬路上的低鳴。但怎樣也甩不開她。
不管是誰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會相信寶琳和我是好朋友。或許她自己也這麼認為。但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她顯然努力保持開朗,發明各種雜事做,比如為屋裡弄來現摘的無花果和品質最佳的沙丁魚罐頭。
在松林旅館,我們也有我們的儀式。我們通常較晚吃早餐,之後恩斯特到露臺旁的小屋寫作,寶琳和我騎單車或者帶著邦比到我們的小海灘曬太陽並游泳。中午過後我們小睡片刻,接著沐浴更衣,準備到美國別莊的階梯式花園或鎮上的賭場參加雞尾酒派對。沒人因我和寶琳聯袂出席而面露驚訝,或者說些什麼不得體的話,大家早有默契。
那個夏天我聽她說「這才是天堂」至少上千次,聽到我想尖叫。但我沒叫,而這成了日後我懊悔的事情之一。
「皮戈特市。當然,那裡是質樸的鄉下,不過你喜歡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