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不用。如果我沒跳到礁岩上摔碎就已經夠好了。」
「好吧,隨便你。」
「什麼事那麼好笑?」寶琳說。
「聽起來很棒。」
「看似簡單的事就簡單不了。」我喊著回應她,她笑了。
「我想,一切都太遲了,你不覺得嗎?」我望向窗戶,外頭光線迅速黯淡。「你最好快點離開,免得錯過墨菲家的雞尾酒派對。」
「讓我去吧,我很樂意。」寶琳說,像個妻子去張羅食物。
「拜託,別這樣。」我努力擠出笑臉說。
「可以請老闆娘幫我們準備伯蘭爵香檳,要冰鎮過的,還要沙丁魚配酸豆。你會喜歡吧?」他轉身問我。
在馬路另一頭的那片小沙灘,恩斯特和寶琳已經鋪好毯子,架好遮陽傘,像烏龜一樣躺在沙上,閉著眼睛。我們躺成一排曬太陽,邦比和瑪麗在附近戲浪,撿拾沙裡的貝殼排成小圖案。太陽愈來愈大,我走進水裡,瞬間冰涼的感覺如常地美妙襲來。我將頭埋入水裡,再浮出,往外游數百碼,那裡一切平靜。我雙腳踩水,讓海浪撐浮我。在某個浪頭上,我回頭望向海灘,看見他們渺小又完美。我的丈夫、孩子,以及那個與我們的關連已超出我們所能控制的女人。從遠處看,他們一般大小,同樣祥和,我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在水底下,在波谷裡,我能見到的只有天空,那個高遠的白色之處永遠不會因我們在地上受苦而有所改變。
「我們一直很擔心你。」寶琳說。
「先來練習練習。」她轉身,帶頭跑上沿著海岸的小徑,抵達褐色礁岩層層疊高的地方。礁m.hetubook.com.com岩色澤很深,表面布滿裂縫窟窿,看似由某些神祇以黏土捏成,放在太陽底下烘烤千年。裸足下的礁岩燙腳,所以我們快速爬到近乎頂端,站在那裡。
「那我請老闆娘幫你拿點吃的來。不吃東西會生病的。」恩斯特說。
我體內的小火山開始燃燒,接著有東西爆開,我知道即使我不想這樣活著,但也還不想死。我閉上眼,用力踢水,浮上水面。
「沒什麼。」我還是笑。
「今天應該很適合游泳。」寶琳說。
「你好棒呀,是不是?」他驕傲地點點頭,我說:「來吧,熊小子,我們去游泳。」
「你在乎,她也在乎。去吧,今晚她會是你的妻子。」
早餐後,我去告訴老闆娘我們中午的野餐計畫,打包了一小袋要帶去海灘的東西。我穿上鞋子,沿著步道走到小木屋,邦比正在院子玩耍。
「拜託,你錯過這道浪了。」恩斯特說。
「不要打分數,不要糾正,否則我不跳。」我說。
在海灘上,太陽已亮晃晃地普照著萬物。沙子也被映照得雪白,水面反射的陽光亮得讓人目盲。
「她通常不會這樣。不過她現在確實如此。貓咪,你在想什麼?你還好嗎?」恩斯特說。
「我才不在乎。」
此時房門開啟,恩斯特進房,寶琳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起進來。
他聽了很高興,肩膀往後挺,抬起圓圓的下巴。
回到海灘,寶琳起身迎接我。「我們去潛水好不好?」
「海德莉!」恩斯特從身後喚我,但我繼續離開海灘,走上馬路,走向旅館。www•hetubook.com•com進了房間後,我沖掉身上的泥沙,帶著仍濕漉漉的身軀爬上床,乾淨而疲憊。床褥潔白漿挺,聞起來像我臉上的海鹽氣味。我閉上眼,希望醒來後還能像剛剛一樣,堅強而明白透澈地面對一切。
「你不想做出正確動作?」恩斯特瞇眼問我。
「她真會故弄玄虛,對吧?」寶琳對恩斯特說。
「早,塔迪,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我沒回答他,也沒睜開眼。我再次聽見浪濤轟隆,感覺我和它融合為一,跟著它旋轉也靜止,跟著它竄湧又落入海裡,融入宇宙,但又非常、非常孤寂,這時,我體驗到了完美的暈眩。終於,我低頭俯視,那兩顆濕漉漉的頭顱漂浮在緩慢晃動的水波中。他們看起來就像遠方的海豹,活潑嬉鬧又自然,霎時,我明白自己不會往下跳,但不是因為害羞或恐懼。
他的視線垂至床單。「對我來說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旅館裡,關於我們的一切都是三份——三份早餐盤、三件毛巾質料的睡袍、三件泳衣吊在曬衣繩上。旅館迎著風的碎礫小徑上,三輛單車停在單車架上,從某個角度來看,它們堅固如雕塑,午後燦陽在鉻黃把手上熠熠閃亮——一、二、三,成排並放。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你會發現承載著厚重車體的支架竟如此細弱,還有那停放姿態搖搖欲倒如骨牌,或如愛情本身。然而當我有這種體會時,我決定不說出來,因為這也是不成文契約的一部分。表象底下的一切都能盡情咆哮,只要你不讓表象裂開,也不說出它的名字m•hetubook•com•com,尤其不在雞尾酒派對上說。在派對上,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努力表現出一種姿態,說著如果你夠幸運,就能像我們擁有這等完美的優越生活。只管喝你的酒,再來一杯,別掃興即可。
「她現在什麼都能做了,她已經能好好照顧你。」
「我們看你跳。」他說,踢水時不忘前後揮動手臂。
「你沒吃午餐。是不是發燒?」恩斯特說。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床沿,接著寶琳坐在床的另一側,兩人看著我的神情彷彿是我的父母。這實在太詭異又荒謬,我笑了出來。
「拜託,離開。」我對他們兩個說。
「什麼?」
我站在邊緣,感覺腳底發燙。我閉上眼。
「我不太會。」
「我知道。我們是一群可憐悲慘的人,我們三個。不小心的話,我們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
我沐浴更衣後,下樓到小花園的露臺,陽光下桌面上已擺上三份早餐。塗上很多奶油和胡椒的火腿水波蛋,三份熱騰騰的奶油蛋捲,三杯柳橙汁。恩斯特走出他寫作的地方,露臺旁的小房間。
「你說的沒錯,我是不舒服。因為你們殺了我,你們兩個。」
「或許不好,我想,我應該好好休息到晚上。你不介意吧?」我說。
「我們是毀了一切,塔迪。」我哀傷地說,閉上眼。
許久之後我醒來,發現恩斯特沒回房午睡,想必去了寶琳房間。這是他第一次白天去她那裡。旅館的老闆和老闆娘肯定會知道,屆時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事情曝光,就不可能回到以前。那也好,我自忖,或許這樣比較好。
「你的手臂要https://m.hetubook.com.com打直,胳膊碰觸到耳朵。」寶琳說。
我想做個實驗。不再划水,讓四肢下垂,讓全身重量墜到最低。往下沉時我睜著眼,仰頭看水面。我的肺一開始是刺痛,接著燒灼,彷彿吞下了火山碎片。
「你人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我不想聽你這麼說。讓我覺得我們毀了一切。」
「哈囉,熊小子。」我說著一把抱起他,輕輕咬他的小耳朵。「我覺得你今天又長高了喔。在媽咪眼裡,你變得好大呢。」
瑪麗說:「夫人,他昨晚都沒咳呢。」
寶琳俯視邊緣,評估十五呎底下的潮湧潮落。「當你聽見海浪湧上的聲音,就要往下跳。」她說,接著挺直身體,雙手優雅地高舉過頭和她那細長的頸項。她等待。海潮賁張成扇貝狀,轟隆奔騰而來,她蹬開細長雙腿,身體往外一縱,騰在半空,筆直修長地射入海中。她竄入水面的縫隙迅速闔起,不留痕跡,只剩平坦如鼓面的水域。接著她浮出水面,將頭髮往後撥,瞇眼對我大喊:「好,現在換你。」
我知道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讓水灌入我的身體,從每個孔洞灌入,一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些。這樣我就不必眼睜睜看著我的生活消失,一點一滴,從我身上轉移到寶琳身上。
「隨便,我不在乎。」
「我也這麼認為。你想要什麼?怎麼做會有幫助?」
早晨,陽光鑽入木製百葉窗的縫隙落在我臉上,我知道不管我想不想,一天終將開始,於是睜開眼睛。微風輕推奶黃色的亞麻窗簾,使之款款飄搖。光線灑落深色木質地板,映照出一方光亮。我打了個和*圖*書呵欠,伸伸懶腰,掀開被單。床的另一側有面長鏡,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身古銅色結實肌肉,全拜游泳和單車所賜。髮色因長期曝曬而變淡,原本的紅髮現在透出金黃。我的雙眼澄澈明亮,看起來氣色極好。我不再被這模樣所震驚——明明處於極大的痛苦,看起來卻又如此強壯健康。
「看來一切都移交妥當了?」她身後的房門一關上,我立刻說道。
「真的,拜託。」
「別糾正我。」我說。我站挺,將手臂高舉過頭,聽著海浪接近的聲音。但一聽到時,我發現自己動不了。我被定住了。
「嗯,你也是。」我說。
我不跳,是因為我不想加入他們。我感覺著腳底的岩石,平滑又滾燙,接著轉身,慢慢默默地爬下礁岩。
「我來教你。今天我是潛水教練,海在旁邊看,給你打分數。」
他穿著褐色的帆布短褲和國王水道鎮買的黑白條紋漁夫毛衣,打著赤腳,跟我穿得很相似。寶琳走上露臺,她散發沐浴後的清爽,一頭黑髮工整地梳到腦後,身上也是一件條紋的漁夫毛衣。我們三個衣著相似的人互道早安,一起飢腸轆轆地吃著早餐,狼吞虎嚥得彷彿從未進食過。
恩斯特跳入水裡游到小岩簷附近,划到寶琳載浮載沉等我的地方。
兩人的視線在我上方交會。
「沒錯。」恩斯特將奶油蛋捲切半,冒出的蒸氣美麗地飄騰。
寶琳愁眉不展,我發現她真的很擔心我,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可能她從小接受的天主教教義促使她在這種怪異時刻表現出仁慈,或者她需要我過得很好,當她的朋友,贊同這一切。同意她奪走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