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乖巧的貓咪,拜託睡一下。」他對著我的頸背說。
「接下來呢?你們要怎麼住?」傑若德問。
我離開工作室,鎖上身後的門,走到外頭小院子,那兒有一張石凳,兩側倚著銅雕的菊花,牆上攀爬著常春藤。這就是恩斯特從工作室窗戶望出來的景色與我完全無關的新風景。我努力不讓這可怕的念頭侵蝕我薄弱的決心,毅然爬進計程車,前往天文臺大道的布瓦赫旅館。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因為它對面就是恩斯特常造訪的丁香園咖啡館。我仰頭望著這間旅館上千次,欣賞它造型簡單但鑄工精細的鍛鐵格柵,以及一盆盆天竺葵。我會想辦法熬過去的。我要在這裡租兩個房間,一間給我,一間給邦比。瑪麗.柯柯蒂下個星期就會帶邦比從布列塔尼回來,我會先寫信要她帶他來這裡。我們每天會去丁香園吃早餐,他可以經常在那裡見到爸爸,以及其他朋友,一切都會很熟悉,這點在現在來說非常重要。
「不管從哪方面看,我們都已在地獄。」
「是真的。」恩斯特說,飲盡杯中的酒,「幫我斟滿好嗎?別停。」
回巴黎途中,我們先到美國別莊過一夜,但這次我們不想再欺騙任何人,包括我們自己。在海灘喝雞尾酒的時候,我們告訴傑若德和莎拉,我們分手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白蘭地仍累積在血管裡,推移我的思緒。當時,我只知道我不能獨自一人。我激動到換氣過度,恩斯特擔心地靠近我,我不停拍打他,打他的胸口,他的肩膀,他的下巴。一切都好詭異,彷彿在夢裡,我的手感覺充滿彈性,他的身體也是。我開始哭,哭得無法自已。
接下來那週就是潘普隆納的慶典。早在夏天開始不久我們就計畫要帶墨菲夫婦一起去西班牙。計畫照常進行,不過邦比會和瑪麗.柯柯蒂去法國布列塔尼待幾個星期。他的咳嗽慢慢痊癒,幾乎沒留下什麼後遺症。
計程車
m.hetubook.com.com在車陣裡緩緩移動,我閉上眼,努力不去想其他事情,只想著待會要點的法式牛奶咖啡。喝完咖啡後我會去做接下來要做的事。我的所有東西都在鋸木廠公寓,得設法處理,我會要求恩斯特去打包,或者雇人去做,我知道我無法回那裡。我不能,我辦不到,我永遠不會再回去。
「你何不直接去寶琳家?」我說。
我數小時後醒來,他已離去。我的頭仍因白蘭地而昏沉,又一陣噁心感從無可名狀的深處湧出。我的生命搖搖晃晃,我該怎麼調正方位?我要怎麼熬過這些?我從矮桌上拿起一截炭筆,在素描簿上留言給他。寫下的字句比我的感覺(或以為我感覺到的)更冷靜,更鎮定:對不起,我不該在計程車上大吵大鬧。我大概瘋了,但以後我會盡可能地自持。我會想見你,我知道我會,但我不會去找你。
「威士忌可以辦到。」
「對。」我說。
「我知道,」傑若德轉身看著莎拉,說:「我不是常說嗎?海明威夫妻的婚姻跟別人不同,似乎繫於某種更高的層次上?」
我對桌子另一頭的傑若德微笑,因為我已經好幾個月不曾將任何事做好,甚至不算真正做過什麼事。我傷心痛苦,恩斯特也好不到哪裡去,而桌子另一頭的寶琳同樣一臉愁苦,彷彿隨時會迸淚。我們沒人享受我們的遊戲,沒一個人覺得稱心如意。
我們在咖啡館和計程車上吵,讓自己難堪。除非喝得夠多,否則我們難眠,一旦喝過頭,又會睡不著,這時我們只能並躺在床上,雙眼乾澀,哭得紅腫,喉頭緊揪。
「好,是該回家,但不是一起。我們結束了。」
「唐諾。」我說,親切地擁抱他,但他臉色發白,一臉不自在,畢翠絲也是。想必在走來海灘的路上已經從莎拉那裡得知我們要分手的消息。她一點也沒浪費時間。
我很想說那就是最後的結束了,那天下午發生的和*圖*書事對我們再清楚不過,迫使我們非得徹底跳脫這種組合不可。我們都在垂死中痛苦掙扎,但某些因素讓我們每個人繼續過完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就像動物的頭斷了之後身體繼續移動。
「我發誓明年要表現得更好,老爹。我要能真正將它做好,對我才有意義。」他說。
混亂熱鬧的一週接近尾聲,寶琳隨墨菲夫婦搭火車到法國巴約納市,她得為工作回巴黎一趟。我和恩斯特則前往聖塞瓦斯蒂安,純粹是因為原本就這麼計畫。但到了某階段,我知道這計畫也撐不下去了。事情一天一天往下墜。
「我就直說了,我以為你們兩個會長長久久。」唐諾說。
我們那年住在昆塔納旅館,隔著走廊正對著鬥牛士的房間。每天下午,我們坐在傑若德招待的最好的場邊位置觀賞鬥牛。晚上則坐在依路納咖啡館裡同一桌的深色藤椅上,喝到恍惚呆茫。恩斯特照例表現出他對鬥牛的狂熱癡迷,不停對傑若德和寶琳灌輸與鬥牛有關的任何事情,就像之前他對我、達芙、比爾、哈洛德.羅伊伯、麥可.史崔特,以及任何願意聽他說話的人一樣。傑若德很認真學習鬥牛相關的一切,恩斯特帶他去看業餘鬥牛賽,兩人都實際下場面對一歲左右的牛,測試膽量。恩斯特徒手下場,傑若德則牢抓雨衣,指關節都發白。那頭牛高速衝向傑若德時,他在最後一刻將雨衣往旁邊一甩,讓自己成功脫身。
夜幕低垂,婦人終於閉上眼,開始打鼾,大頭在她的肩膀上直點。我們進入亞維儂,枯乾田野上一間農舍起火。熊熊火舌竄上漆黑夜空,頹垮的圍籬後方羊群來回奔竄,驚恐不已。火焰一定更早前就竄出,因為農舍稍遠的田裡散落著許多家具,男人還在努力,能救出多少算多少。看得到的有一座粉紅色琺瑯瓷洗衣槽,一張搖椅,旁邊有輛嬰兒車,場面令人心碎。這一堆變成火柴棒的家具是某人的生活,它hetubook.com.com們看起來不像被搶救出來,反倒像被棄置——此時濃煙密布如巨大的雲。
「你人真是太好了。」
「可以,你可以的。木已成舟,我的愛。」他抱著我前後搖晃,兩人都淚流滿面。終於,我睡著,不敵睡意地被睡眠帶走。就像生病或死亡,你掌控不了。
「不可能。」傑若德說。
「好了,」恩斯特打岔,「別在事後說這些了,好嗎?我們受夠了。」
抵達火車站,恩斯特從窗戶遞行李給腳伕,我們走下月臺。快接近九月,早晨的空氣露重沁涼。
直到翌日下午,我們搭火車回巴黎,整件事的重量才真正朝我們壓了下來。那天悶熱無風,火車滿載旅客。我們和一位美國婦人共用一間臥鋪。她提著一只曲線玲瓏的精緻鳥籠,裡頭是隻小小的黃色金絲雀。因為我們打招呼時多說了兩句,她開始滔滔不絕說起她怎麼會想送一隻鳥給女兒當禮物。她說女兒自做主張,在她還來不及插手阻止前,與一名瑞士工程師訂了婚。「我立刻知道我必須叫他收拾包袱,滾得遠遠。你們知道瑞士人是什麼德性。」
「你不愛我,你什麼都不愛。」他說。
「我不知道。要嗎?」
「我知道。」他說。
「不怎麼樣,我希望你去死。」
快到巴黎時接近早晨。恩斯特和我昨晚幾乎沒睡,但也沒交談。我們只是喝酒,望向窗外,看著似乎象徵著毀壞尚未結束的景象。巴黎近郊,舒瓦西勒魯瓦附近有輛裝載行李的列車翻覆,殘骸側躺在鐵軌上。
我們隔著房間對望,一切再清晰明白不過,大半晌相對無言。
「希望不行。」
「我們不能這樣下去,對不對?」恩斯特說,舉起寶琳的一封信,又擱下。「你認為我們行嗎?」
「我們真的要這樣嗎?」我問恩斯特。
「我恨你們兩個。」
我開始顫抖,「別這樣。我辦不到。」
「你到底要我和圖書怎麼樣?」
「拜託別挑起事端。我們已經夠痛苦了。」
「她是個婊子。而你自私又懦弱。」我對他說。
「我們跟某人在一起,愛那個人,以為這樣就夠,但其實永遠不夠,對嗎?」
小馬賽克桌旁又擺進了更多張椅子,大夥心事重重地喝著酒,看著薄暮降臨。
寶琳持續每天來信,她的聲音就像大黃蜂在我耳邊嗡嗡響個不停:我想念我的兩個寶貝,拜託寫信給我。海德莉,我知道我們可以相互扶持,快快樂樂地在一起,我就是知道。
莎拉溫柔地看了我一眼(盡她所能的溫柔眼神),起身再去調一壺馬丁尼。
傑若德若有所思地望向大海數分鐘,對恩斯特說:「我有間工作室,你知道,在弗洛瓦德沃路上,如果你要的話可以使用。有需要儘管開口。」
隨著寶琳離去,我們在聖塞瓦斯蒂安終於擁有些許平靜,但這反倒讓我們更能不受干擾地盡情爭吵。我們針鋒相對的言詞了無新意,但只要音量夠大,語氣夠惡毒,這些老調照樣可以彈得很響。
「對,當然。」恩斯特虛應一句後閉緊雙唇。這種事他又知道些什麼。「不好意思,請容我告退,我要去找一下列車服務員。」他回來帶了一瓶白蘭地,手邊沒有杯子,我們直接對瓶喝了。
我像個塑膠模特兒,任憑他帶我上樓,進入工作室。裡頭是冰涼的水泥地,一桌二椅,低矮水槽旁是一只水壺和壺架。他帶我走向一張窄小的床板,安置我在床上躺好,將紅色毛毯拉來蓋至我的下巴。他爬上床到我身後,雙膝從背後抵著我,雙臂前圈,盡可能抱緊我。
「說點開心的,唐諾,說說你們的婚禮。」我說。
「請原諒我的妻子,她不舒服。」恩斯特以法語告訴司機。
「可是它讓我失望了,只讓我全身不舒服。」「我們回家吧。」
此時美國婦人醒來,大聲地伸伸懶腰,掀開鳥籠的絲絨罩布,要金絲雀起床。終於捱到早晨,我們就快到家,但和-圖-書我幾乎沒有任何感覺。我喝了太多白蘭地,雙手顫抖,心臟在胸口遲鈍搏動。
「你慢慢會習慣的。」恩斯特緊抿著乾燥的嘴唇,眼神認命。我看得出對他來說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但他還是會玩下去,配著杜松子酒和一副無所謂的輕鬆談話。其實我們之間早在好幾個月前就結束,打從席隆開始,只不過現在事情攤開在眼前反倒不知該怎麼辦。
火車已接近馬賽,窗外的一切似乎蒙上塵埃,放眼盡是一片灰白——橄欖樹、農舍、石牆、遠方的山丘。一切看似被漂白過,散發出詭異氛圍,而婦人還在叨叨絮絮著婚姻的種種,以及她多希望女兒可以原諒她。我喝下白蘭地,再灌一口,努力對婦人的話充耳不聞。金絲雀的鳴囀悦耳,但我連那美妙的啁啾都不想聽。
計程車終於停了,恩斯特下車,繞到這一側幫我開車門,說:「來吧,你得睡一下。」
「弗洛瓦德沃路六十九號。」恩斯特告訴計程車司機,我一聽,呼吸梗在喉頭。他要去傑若德的工作室,不跟我回家。不回任何過往。真的結束了。
「你知道什麼痛苦?這些就是你搞出來的,王八蛋。」
「我們還沒想清楚,一切都才剛發生。」我說。
「老小子,你這招立旋鬥牛真是帥。」稍後在依路納咖啡館恩斯特對傑若德說,但傑若德知道自己其實不如恩斯特強悍或強壯。他不相信他的讚美,不願接受溢美之言。
唐諾靦腆地紅了臉,看著畢翠絲,她屬於美國插畫家吉普森筆下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少女,清瘦婉約,額頭高聳,朱唇胭紅成弓,只差鎮定的神態。「我不覺得我們可以談論那場婚禮,感覺就是不對。」她說。
「在外總得靠朋友,是不是?」
「我不曉得。我不再知道愛是什麼,只希望讓自己麻痹,不再有感覺。我們可以這樣嗎?」
莎拉回來身後跟著唐諾.史都華和他的新娘畢翠絲.愛梅斯。這對新婚夫妻正在度蜜月,住在小鎮的旅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