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餘/二〇〇七年
三十八
或許應該告訴他!她心想。
有時候,經常是在晚上,她會想到他的那句話:「我無法再這樣過下去了。」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想像有個生命在那裡面,在她那冰冷的羊水中游泳,會是什麼樣子。「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因為沒有原因,或者不是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根本沒有開始,是她自己的原因,就這麼簡單!因為她不想要任何人待在她的肚子裡!
她感到一陣輕鬆,事情就讓它去吧!她覺得自己總是在為別人做事,但是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可以單純什麼都不做,就這樣投降。她有更多的時間來做同樣的事,卻覺得行動很遲緩,彷彿在一股濃稠的液體中移動般疲勞。最後她終於連最簡單的家事都不做了,該洗的衣服還堆積在浴室裡,不過她卻在沙發上躺了好幾個鐘頭。她知道那些衣服還在那裡,只要花一點平常的力氣就行了,然而她全身沒有一吋肌肉認為那是個充分的動機。
發生倒米事件的那個週六晚上,法比歐打到艾莉契的手機找她。她在心裡思忖著:「為什麼他不先打家裡的電話?」繼而她又想到,或許是因為家裡的電話是一件和他們倆和-圖-書都有關連的物品,而在那一刻,他不想承認他們還共享著某些東西!完全就和她心中所想的一樣。這通電話很短,即使中間穿插著很長的沉默。他說:「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這裡。」那似乎是一個他很早就做好的決定,於是她回答:「對我來說,明天你也可以留在那裡,你愛留多久,就留多久!」然後,一等到弄清楚今天發生的事那些令人厭煩的細節之後,法比歐又對她說:「艾莉,我很抱歉……」而她沒有說出:「我也是!」就掛上電話了。
某天晚上她下班回來,發現那只箱子不見了。法比歐並沒有帶走很多東西,家具仍然安安穩穩地在它們的位置上,衣櫥裡還是充滿他的東西,但是如今客廳的書架上,那些書本之間卻留下許多缺口,那些黑色的空間目睹了兩人生活即將崩塌的開端。艾莉契停下來看著那些缺口,這是頭一次,周遭的冷漠化成一個具體又冷酷的事實,一種巨大又結實的固體形狀。
那天晚上,她吃青菜沙拉,而且就從塑膠袋裡直接抓來吃。那些菜葉很脆,都沒有任何味道,唯一感覺得到的是水的味道。她吃這些沙拉並不是為了填飽肚子,只和-圖-書是要替代晚餐的習慣,而且在那段時間找件事情來忙,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要做什麼。她一直咀嚼著那些菜葉,直到這些空虛不實的東西讓她反胃為止。
她可以強迫自己不去回憶,不過即使和法比歐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想出她和法比歐之間,有任何事情比這個回憶更令她感到強烈的心碎,跟這個回憶擁有同樣狂烈的色彩,讓她的皮膚、髮根與大腿之間,都還能感覺得到。這是真的!就拿那次到里卡多夫婦家吃晚餐來說吧,他們一直笑得很開心,還喝了不少酒,當她幫忙亞莉珊德拉洗碗時,不小心弄破了一只酒杯,被玻璃碎片割傷了大拇指的指腹。她讓酒杯掉落地上,叫了聲:「唉呀!」但並沒有叫得很大聲,只是喃喃地低語,不過法比歐聽到了,趕緊跑過來。他把她的大拇指拿到燈光下查看,身體前傾,把它放在唇間,吸掉那一點點血,讓血止住,就像在對待他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他含著艾莉契的大拇指,抬眼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讓艾莉契不知如何抗拒。接下來,他用手握住那個傷口,並親吻了艾莉契的嘴唇。從他的口水中,她嚐到自己血液的味道,並想和圖書像那滴血在她丈夫的全身循環過後,又回到她的身體裡,非常乾淨,就像經過一場血液透析一樣。
她沒有再接電話,法比歐連續的電話很快就停止了。而她,在一股自憐情緒的襲擊下,對著自己說:「妳看吧?」她光著腳丫在房子裡到處走,收拾她丈夫隨手亂丟的一些東西——他的文件和幾件衣服——把它們放進一個大紙箱裡,然後丟在大門口。
於是她拿起手機,把通訊錄一直滑到F字母開頭。她的大拇指摩擦著那個按鍵,心裡都希望撥錯號碼,不過最後她還是壓下了紅色的返回鍵。再看見法比歐、和他說話、重新建立關係……這一切似乎需要一股非凡的力氣,她寧願就這樣待在那裡,看著客廳那些家具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灰塵,然後日積月累,越堆越厚。
她從腦海中抽掉法比歐、抽掉自己、抽掉所有讓她走到這裡之後,發現一切都是虛無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努力。她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好奇,仔細審視自己再次浮現的懦弱,還有她的那些執著。這一次,就讓它們來做決定,反正她什麼也不能做。對抗自己的某些意願,會讓妳變得軟弱無能,她如此告訴自己。再次回到少女時代的那種和_圖_書感覺很快樂。那個時候,馬提亞離開了,不久之後,連她的母親也走了,這兩個人走上不同的旅程,卻同樣離她很遠。馬提亞,就是他!讓她一直念念不忘!現在,她又想起他,他就像她的另一個疾病,而她並不想讓這種病真正痊癒。只要一個小小的回憶就能叫人生病,而那天下午,坐在車子裡,就在公園前面,當她用自己的臉覆蓋住他的臉,想要把那個發生過可怕事件的地方從他眼前抹去的時候,她就生了這場病。
艾莉契醒來時,只剩下部分有結構的思緒還在騷擾她。當她不得不起床時,那種半夢半醒的混亂感覺逐漸散去,腦海中只留下一些乳汁般的殘漬,如同被打斷的記憶,和其他的事情摻雜在一起,彷彿是真實的。她像依附在自己身上的遊魂一般,沉默地在屋子裡到處走動,從容地依循著自己的理智。她快要瘋了,有時她會這麼想。但是她並不在意,事實上,她還覺得想笑,因為她終於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除了那次以外,還有其他數不盡的情況,艾莉契都記不得了,因為那些我們不愛的人對我們的愛情,只會停留在表面,很快就蒸發掉了。如今殘留下來的,只是一道淺淺的紅色痕跡,www.hetubook•com.com在她那緊實的肌膚上幾乎看不出來,而法比歐卻一腳踢中它。
她編了感冒的理由不去上班,睡得比平常還晚,日上三竿了也不想起床,甚至連百葉窗都沒有放下來,只是閉上眼睛,無視於那些光線的存在。她想要抹去周遭那些物品的痕跡,忘記自己那副討厭的身體,因為它似乎越來越虛弱,卻頑固地纏繞著她的思緒不放。沉重的後果一直在那裡,就像一個陌生人睡在她身旁。當艾莉契沉浸在睡夢中時,它也在一旁監視著她。她的睡眠雖然很沉重,還一直作夢,卻越來越像一種藥物,讓她產生依賴。如果艾莉契感覺到喉嚨很乾,就會幻想成快要窒息;如果一隻手臂因為壓在枕頭底下太久而發麻,她就會認為是一頭狼狗正在啃噬它;如果雙腳因為跑到棉被外面而變得很冷,她就會發現自己又跌入大深溝的底部,脖子以下的身體都深陷雪堆之中,不過她不會害怕,幾乎從來沒有過。那股麻痺讓她只能轉動舌頭,於是她就伸長舌頭去嚐嚐雪的滋味。雪是甜的,艾莉契想把它們全都吃掉,但是頭卻無法轉動,所以她就這樣待著,等待這股寒冷爬上她的大腿、充滿整個腹部,然後從那裡擴散到血管,把血液完全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