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餘/二〇〇七年
三十九
兩個人全都看著地上。娜迪亞原本準備往前傾身,高跟鞋稍稍晃動了一下,不過卻突然轉過身去。
「我必須離開。我想……回義大利。」
那篇論文早就在阿貝多面前,但他假裝找不到,然後從桌子的另一頭偷看馬提亞。從那麼遠的距離也都看得出馬提亞的手指頭在發抖,不過阿貝多無法看到他藏在手掌心的那張紙。
馬提亞點點頭。他用食指慢慢地敲打著電腦上0的按鍵,等著阿貝多把手移開他的肩膀。前一夜的幾幕影像,而且總是同樣的影像,好似微弱的閃光般不斷地掠過他的腦海。
辦公室裡,阿貝多正在講電話,他用肩膀把話筒夾在下巴與臉頰之間,好空出雙手來做別的事。他抬起一邊眉毛向馬提亞打招呼。
「那上面有我的電話,如果你決定要用它,請快一點。」
「那篇論文怎麼辦?」
「我回來的時候再看,你儘管繼續寫吧!」
「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你,你至少可以……」
他又繼續寫,直到最後的算式。他飛快地振筆疾書,而且身體越來越彎地往下面寫,慢慢地寫到黑板的右下方。最後兩個步驟,他把它們擠到最上方的角落,m•hetubook•com•com因為黑板的空間已經不夠了。有幾個學生身體往前傾,好看清楚那一堆公式中的指數次方與根數,因為它們全都混在一起。當馬提亞說「OK,我們明天見!」的時候,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
在安靜的氣氛中,他聽到教室後面的門開了又關上,不過他並沒有轉過頭去看。直到結束了那個證明算式,翻著他的筆記——其實他根本毋須用到——對齊那些紙張,他才察覺到一個新的女性身影出現在自己視線範圍的最上方邊緣。他抬起頭來,認出是娜迪亞。她坐在最後一排,穿著白色洋裝,翹著二郎腿,並沒有和他打招呼。
他本能地走過去,再次試圖偷看那張紙,但是馬提亞把它藏在手心和毛衣粗糙的布料之間,整雙手舉到肚子的高度,彷彿某件秘密一般。從他的手指間突出四個白色的直角,讓人直覺地知道它是方形的,但也僅止於此。
他放下粉筆,看著那些學生站起來,表情有點困惑,走出教室之前還對他點了點頭。娜迪亞還是坐在那裡,同樣的姿勢,似乎沒有人發現她。
連阿貝多也站起來了,似乎要阻止m.hetubook.com.com他。
「沒事。我還不知道,」馬提亞回答,一隻手已經伸進風衣的袖子裡了。「不過我一定要回去!」
「我必須走了!」他說。
「不,別這麼說……」他試著要說話,但娜迪亞不讓他開口。
「我知道,你不想說。好吧,那麼我們轉移話題。我已經替那篇論文擬了一份草稿,你要不要看一下呢?」
然後她就走了。馬提亞看著那張名片,那上面只有一個名字和一連串數字,大部分是奇數。他收拾講桌上的那些資料,卻一直等到下課鐘響才出去。
他把一個信封袋丟到馬提亞的桌子上。馬提亞看了一下,沒有去碰它。他的名字和大學的地址是用濃稠的藍色墨水寫的,當然會透到紙的另一面去。自己的名字「馬提亞」開頭的那個字母M,第一筆是直直的一豎,第二筆則是有點脫離那一豎之後,才開始那兩個柔軟、凹凹的曲線,最後繼續往下滑,在右邊拉出個小尾巴,那兩個t的上頭,則是用一條橫線帶過,而且字體全都有點傾斜、擠在一起,好像快要往一邊倒下去一樣。地址有個地方寫錯了,在sh的前面多了一個c。https://m.hetubook.com.com對他而言,只要其中一個字母就夠了,甚至只是從他的姓「巴羅西諾」開頭那個B的兩個不對稱、像胖胖的肚子一樣的筆畫,他馬上就認出是艾莉契的筆跡。
他吞了一口口水,伸手到自己座位的第二個抽屜裡摸索,找到那把拆信刀。他緊張地把拆信刀轉過來,對著信封袋的封口插|進去。馬提亞的雙手顫抖著,為了控制自己,他更用力地握緊拆信刀的把手。
「你在說什麼啊?發生了什麼事?」
馬提亞試圖隱藏他的驚慌,繼續解釋下一個定理。講到一半思路都差點中斷,於是說了句:「很抱歉!」然後試著在筆記上尋找證明的步驟,卻無法集中精神。他感覺到學生之間發出了一陣非常輕微的耳語聲,因為從課程開始到現在,這位教授從不曾有過任何遲疑。
阿貝多回到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臉色不太好看。他開始在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張中找那篇論文。
他仔細地觀察這位同事,看他閉上眼睛,就保持這樣的姿勢好幾秒鐘,然後又睜開雙眼看看四周,彷彿昏迷之後突然間醒過來。
掛上電話後,他整個人靠到椅背上,雙腿伸直,對馬提亞和圖書露出共犯的微笑。
「如何?」他問,「昨天我們有太晚嗎?」
然後他就出去了,甚至不讓阿貝多有抗議的機會。
「我不曉得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她說,「但不管你是怎樣的一個人,相信我會喜歡你的。」
「什麼!」
娜迪亞在門口站住。
馬提亞用一種怨恨的眼神看著他,彷彿完全不認識這個人。然後他站起來,不理會那個問題。
當教室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彼此的距離看起來似乎非常遙遠。當他正準備向娜迪亞走過去的時候,她也正好站起來。他們差不多在教室的中央碰在一起,不過兩人之間保持著足足有一公尺的距離。
「嗨!」馬提亞說,「我沒有想到……」
馬提亞故意不看他,聳聳肩。阿貝多起身,走到馬提亞的椅子後面站住,按摩他的肩膀,就像訓練師對待他的拳擊手一樣。馬提亞不喜歡被人碰觸。
她把一張名片遞給馬提亞,他接了過去。
「誰寫來的?」阿貝多大膽地問。
「呃,」他說,「這個寄來這裡,是給你的。」
「再見!」她說。
他的眼睛幾乎不看學生。當他與那一雙雙直視著黑板和自己的清澈目光交會時,就會覺得好像被脫|光衣服一樣。馬提亞寫下那些算式,然後做出精確的解釋,彷彿在對別人說明的同時,也在向自己做交代。偌大的教室裡,只有大概十二名修他的代數拓撲課的四年級生,不太成比例。學生們散坐在前三排的座位上,每次差不多都坐在同樣的位置,彼此之間總會隔一個空位,就像他大學時代那樣,但是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能令他想起自己。和_圖_書
「但是這不重要,」娜迪亞說道,「我不想糾纏任何人,我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她停了一秒鐘。馬提亞被迫低下目光,因為他的眼睛被對方熊熊的目光刺得很痛,彷彿超過一分鐘沒有眨過眼似的。
「聽著,」她打斷馬提亞,雙眼堅定地看著他。「我們彼此甚至還不太認識,請原諒我突然出現在這裡。」
馬提亞清了清喉嚨,卻沒有回答。他心想,她走到門口的那段時間很有限,不夠用來做決定,來表達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