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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數的孤獨

作者:保羅.裘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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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餘/二〇〇七年 四十

殘餘/二〇〇七年

四十

「這不關我的事,」他說,沒有看艾莉契。「但是妳必須到那裡面去!去找法比歐,或是去看其他醫生。」
電動門又打開了,卻沒有法比歐的身影。然而,大門的另一邊卻站著一個年輕女孩。雖然自動門感應到她,但她並沒有走出來,就站在原地,用手把裙子撫平。最後她模仿艾莉契剛才的動作,往後移動一步,於是大門又自動關上。
克羅札繼續翻閱報紙,沒有停下來看時鐘。
他開到一幢鐵門拉到一半的建築物前面,剛好就對著急診處的大門。
那個女孩沒有轉頭,她身旁的老婦人也沒有回頭。她們一點也沒有改變行進的速度,彷彿這個名字和她們毫無關連。
「快點,我們走!」他又說了一次,態度更堅決。
車子順著大馬路一直駛到橋邊,然後攝影師向右轉,沿著河畔的道路開下去。當他換到右邊的車道。打了方向燈、轉進通往醫院的那條路時,艾莉契突然間全身僵住。
就在那一刻,那女孩抬起頭來,從玻璃門的另一邊對著艾莉契微笑。
艾莉契對她的動作很好奇,於是仔細觀察她。她發現這個女孩並不是非常年輕,很可能跟自己的年紀差不多。女孩的上半身微微向前彎曲,兩肩向後縮得緊緊的,彷彿周遭的空間不夠大似的。
「我們走!」他說。
然後這女孩又做了那個動作,往前走,雙腳併攏,站了幾秒鐘之後又往後退。
「不用。為什麼呢?我……」
艾莉契盯著他,最初的困惑如今已轉成憤怒。馬路上很安靜,大家不是躲到家裡,就是在小餐館裡吃午餐。梧桐樹的葉子無聲地晃動著。
「我不曾看過妳這樣,自從……」攝影師遲和-圖-書疑了一下,「自從認識妳以來。」
「不會吧?」她心想。
「我們要去……」她試著說。
一位老太太從大樓內出來,走近那個女孩。她的包包裡伸出一個長方形的黃色大信封袋,可能是X光的檢查報告。她什麼話也沒說,便抓著女孩的手臂,帶她走到外面。
克羅札點點頭,然後又聳聳肩。
艾莉契重新回去上班的那一天,幾乎遲到了快一個小時。她甚至沒有醒來就按掉了鬧鐘,在準備出門的時候,還不得不經常停下來,因為每一個動作都得耗費她好大的力氣,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是她!」她想,一種近似恐怖的感覺緊指住她的喉嚨。
艾莉契走進聖母救助醫院的中庭,並沒有回想起她和法比歐曾在同一條小徑上散步的情景。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置身在那個地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她好累,是一種唯有空虛才能帶來的疲累。
「可是……」
艾莉契警覺地看著他,假裝在整理櫃檯上的東西。那上面有一把剪刀、一個裝相片的紙袋、一枝筆和一捲切成四等分的底片。她只是把這些東西換換位置而已。
現在又有人在進進出出,自動門不停地開開關關,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充斥在艾莉契的腦子裡。
躺在地上的她,只來得及看見那兩個女人消失在街角的身影。然後她感覺到四周空氣的濕度越來越濃,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遠了。
她繼續看著那個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移動著頭望著她,視線不時模糊,好像眼睛的水晶體無法找到正確的彎曲弧度。她用乾澀的雙唇說出「米格拉」,但是從嘴巴和*圖*書吐出的音量似乎不夠大。
「差不多三週吧!」
他清清喉嚨,把報紙舉得更高,用眼角的餘光跟隨著艾莉契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把皮包放在平常的位置,脫下外套,然後坐到機器前。她的動作非常緩慢,而且還特別仔細,反而洩露出她正努力假裝一切都沒事。克羅札盯著她,看到她用手托著下巴,發呆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把頭髮撥到耳朵後面,決定開始工作了。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
艾莉契在腦子裡評估著「這樣」那兩個字,聽起來有點恐怖,於是她去看了看照後鏡中的自己,都只看得見車子的右側。她搖搖頭,接著轉開門鎖下了車。她用力關上車門,沒有轉身,步伐堅定地朝著醫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後呢?」她心想。
「妳在期待什麼呢?」她自問。
他們一直工作到午餐時刻,彼此都沒有說話,只是用點頭來交換必要的訊息。一起在這間工作室裡度過了這些年,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像全自動,他們靈敏地移動著,平均分享這個空間。那部老舊的尼康相機還是放在它過去的位置,就在櫃檯下面那只黑色的相機袋裡,有時候兩個人心裡都在懷疑它還可以用嗎?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進門的時候這麼說,但並沒有真的想要請人原諒。
她走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門於是一直開著。那女孩看起來似乎很失望,用疑問的眼神盯著她。艾莉契明白了,於是往後退,讓對方繼續玩她的遊戲。女孩繼續玩,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克羅札並沒有責罵她,他只要看到她的臉就明白了。艾莉契的雙頰凹陷,那雙眼睛雖然在和-圖-書整張臉上看起來太突出,都很茫然,還覆蓋著一層陰鬱的冷漠。
艾莉契稍稍嚇了一跳,一隻手伸進皮包裡,彷彿要保護它似的。
「有一些底片十一點鐘前要沖好,」他說,「都是平常那些拍得很糟的東西。」
艾莉契考慮了一會兒,決定聽從他。他們把店門鎖好,大門內垂掛的飾物在陰暗中叮叮咚咚地晃了一陣子便停止了。艾莉契和克羅札朝著攝影師的車子走去,他走得很慢,不讓艾莉契發覺是為了配合她那困難的步伐。
突然間,彷彿恢復了知覺似的,她叫道:「米格拉!」這一次喊得很大聲。
她本能地伸手到包包裡找相機,但是她甚至連一部傻瓜相機也沒帶。
她像一根折斷的樹枝般重重地倒下,還滑下兩級階梯。
「妳必須去找法比歐,或是去看其他醫生。」克羅札的聲音又在她的腦海裡響起。
她認識另一個人,也是用那種方式微笑——只翹起上唇,稍稍露出兩顆門牙,嘴巴其餘的部分則完全不動。
那個女孩似乎永遠都不會累,像個小孩一樣跟那扇自動門玩個不停。現在她往前往後地跳來跳去,好像想看看自動門會不會出錯,好當場逮住它。
「午餐時間我有件事情要忙,」艾莉契打斷他,「很抱歉!」
她轉過身,朝醫院走去,舉步維艱又沒有明確的動機,似乎這是她身體本能的選擇。人行道上經過她身邊的行人全都閃到一邊,因為艾莉契有點搖搖晃晃的,可是她自己沒有察覺。其中有幾個人停下來,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扶她,但後來都越過她,繼續往前走了。
她走得很急,竭盡所能地想要遠離那個地方、遠離大膽又擅自替www.hetubook.com.com她做決定的克羅札,但是走了一百公尺左右,她就得停下來,因為她快不能呼吸了,而且每走一步,她的腿就更痛,脈搏激烈的跳動就像在對她求饒一樣,骨頭也似乎要刺進活生生的肌肉裡,甚至再一次從受傷的地方跑出來。艾莉契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腳上,費力地維持平衡,同時一隻手扶在一旁粗糙的牆壁上。
艾莉契心想,這個女孩有某種熟悉的味道,可能是臉部那個表情吧!不過她一時想不起來像誰。她的思緒正自我封閉,徒然空轉著。
他冷靜地打量了一下她那過於細瘦的身材,用高領的棉質上衣遮掩著,那條長褲裡面彷彿沒有任何支撐物,那雙手更是明顯,不過瘦最多的應該是那張臉蛋。他感到一股無能為力的憤怒,因為雖然他在艾莉契的人生中並不重要,可是毫無疑問地,她對他而言卻很重要,因為他把艾莉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她用目光跟著那兩個慢慢走著、逐漸遠離的女人。
結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自動門打開了,當艾莉契往後跨一步,門又重新關上。
那輛老舊的蘭吉亞試了兩次才發動,克羅札咬著牙低聲罵了句粗話。
那女孩有著同樣烏黑的頭髮,非常濃密,而且髮根是捲的,艾莉契只有極少數的幾次機會摸過那樣的頭髮。女孩的顱骨有點突出,遮蔽了那雙黑色的眼睛;但是看著它們,艾莉契認出了那與馬提亞的雙眼同樣的瞳孔、同樣模糊的閃光……都曾讓她在好多個夜裡難以成眠。
當她再次聽到大門電流啟動的沙沙聲時,立刻轉過頭去。出於本能反應,她抬起眼睛,相信這次就會真的發現她的丈夫出現在面前。
女孩沒有抗hetubook.com.com拒,當地經過艾莉契身旁時,轉過頭去看了自動門一會兒,似乎在感謝它把自己逗得這麼開心。她離羅艾莉契是如此地近,艾莉契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移動所產生的氣流。艾莉契只要伸出一隻手就能摸到她,但是她卻像麻痺了一樣動彈不得。
「你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換攝影師打斷她。
她緊握著扶手爬上階梯停在門口。她只想走到那裡,讓醫院這個部門的自動門打開,等個幾分鐘,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恢復體力,然後離開。這是為「機會」增加一點小小助力的方法,她也只能這樣,出現在法比歐工作的地方,然後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她不會照著克羅札的話去做,她不會聽從任何人,甚至也不會對自己承認,她真的希望能找到他。
「吃午餐了,我們去……」攝影師大膽提議。
她想要在那裡坐一會兒,希望他會經過。她的身體在要求她,每一根神經都在對她呼喊,但是她不想聽。
一股電流一節接著一節地通過艾莉契的脊椎,甚至延伸到她那條瘸腿裡。她屏住呼吸。
艾莉契覺得應該跟蹤她們,更近一點看看那個女孩,和她說說話,好了解一下狀況。她抬起右腳踏上第一級階梯,然後想把另一隻腳往前拉,可是它卻杵在原地不動,像是睡死了。她發現自己重心不穩地倒了下去,用一隻手試圖抓住扶手,卻落了空。
她等待著這陣疼痛過去,等待著那條腿又回到原來麻木的狀態,等待著呼吸又恢復成一種無意識的動作。她的心臟慢慢地把血液打進血管,雖然她不確定,但從耳朵裡可以感覺得出來。
「如果妳覺得不舒服,下午可以回家。」他說,「這裡沒有什麼好忙的,妳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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