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喬治安娜街33號

作者:珍妮.瓦倫堤
喬治安娜街33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1、逃家(山姆)

1、逃家(山姆)

她彷彿從黑夜裡憑空生出,為一個已經死了兩百年的畫家擺姿勢。我不是開玩笑。她站在那兒,康頓大街簡陋的一角,看起來像鑲嵌在國家藝廊裡牆上的一幅畫。
所以我沒轉頭。我把她拍下來,就像在那一分鐘之內用腦袋拍下來的其他八百張快照。如果你待在一個有太多東西可以看的地方,你也會做這種事。不斷的眨眼,不斷的變換焦點。我來這兒竟然還不到一天。就算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倫敦待夠久了,還是不到一天。
這就是我對康頓的印象——我留意到的第一件事——到處都是商品。我搞不懂有誰會買這些東西。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見門廊裡站著一個小女孩。就在我沿著街道走,想著灰塵的事的時候。我把她存檔在我的記憶盒裡,這盒子裡有太多我沒交談過的人。我只是在那兒殺時間,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就是這樣,我才注意到那個小女孩。
我睡不著。外頭太忙亂了——救護車的汽笛聲、喊叫聲、腳步聲、甩門聲、引擎聲,聲聲交錯。我不知道這裡的人都是怎麼睡著的。我盯著天花板一角,那兒有一塊形狀像貝殼的汙痕。然後想著如何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沒有任何事會讓他感到羞愧。沒有過去,只有未來。
我把晶片卡從手機裡拿出來,丟進喝了一半的紙杯,隨手攪了一下。坐我對面的那個女人盯著我做這件事,眼皮沒眨半下,然後眼光又落回她那本雜誌。我又確定了一下錢是否還在身上。我每天都去銀行領一些,直到把戶頭領光。我一直伸手探看錢是否還在,因為那是我所有的家當。
後來我常想,如果當時我媽知道我要離家出走,會用什麼不同的態度對我hetubook.com.com。她是否會隱藏起她對我的負面感受,就算一次也好。不過,我們不可能對待別人就像再也見不到他們一樣。反正想也沒用了,她已經讓我知道她的感受了。
我讀過一篇文章,講的是倫敦地鐵裡的塵屑。那兒每星期都會累積大量的塵屑,大部分是人類的毛屑。我讀的時候不太相信,不過現在覺得,真的就是那一層灰色的東西——所有我看過的人的毛屑,和那些我沒看過的人的毛屑。
然後,在帕丁頓車站的售票處,我見到一群魚貫而行的人潮。我這輩子看過的人全加在一起都沒這麼多。數千人在這兒,或排隊買票,或穿梭於旋轉門,或站在手扶梯上成排而上,成排而下。我定定的站在那兒,站在颱風眼裡,獨自一人,凝視著。我不斷看著這一大堆我潦草描繪出來的影像,彷彿可以得到什麼結論似的。然而,我看不懂自己的字跡。
城市裡沒有半顆星星。我總是把床墊拖到窗邊,仰躺下來,凝望那張潮溼泛橘的天毯,凝望飛機翼閃爍的滑行。
對街有個黑色的塑膠招牌,上頭有幾個粉紅色的字:加諾旅館。招牌上有道裂縫,還有一個凹洞,看來像是被網球或是石頭砸到。我摸摸口袋,所有的錢都在這裡了。我知道我付得起,只是住不了太久。但我真的需要一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我想起馬可。他在那一面聲響、節奏、色彩、氣味和動作的交織裡回到我身邊。我很訝異。我想起自己尾隨著他,走在光影交錯的暗林裡。我看見他深鎖的皺紋,微微外翻的雙耳,蓬鬆的亂髮。我想起他一閃即逝的微笑。
我在倫敦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別露出微笑。我下了火車,四面巡望。月臺一下子就空了,像一場亂中有序的集體逃亡。一和-圖-書個穿西裝的男人,皮膚黝黑,中年人,鬍子刮得很乾淨。他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對他露出微笑。他的鞋面被穿透玻璃屋頂的天光打亮了。我對他微笑,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不怎麼美妙。他在不到一秒的時間裡做了三件事。我看得很清楚。他以旁人無法察覺的方式調整了行進節奏。他直直的看著我,眼神像鋼鐵一樣硬,好確保自己沒看見任何東西。然後,他讓自己眼前蒙上一片雲霧,好得以視而不見。他仍是看著,然而,是直直的看穿我,而不是看見我。我可以確定有一件事他絕對沒做,那就是以微笑回應我。不用多久我就明白了,在倫敦會對別人微笑的人只有外地人和瘋子。
我走出酒吧,站在人行道上,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兒。記得那時我把馬路想像成一條河,巷子就像從山上流下來的支流。只不過流動的並不是水,而是汽車、腳踏車和巴士。記得那時還這麼想過:我喝太多了。
那天,天就是這麼藍。底下是淡藍,邊緣是深藍。山丘上的光影隨著浮雲幻化。我對這一切厭惡到了極點:同樣的坡度,同樣的樹,同樣的美。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眼了,所以我凝望著,就像我從來不曾看過一樣。
和在老家完全相反。
艾倫笑了起來。他說這塊土地就像個女人一樣。你離開她時,她美得出奇;你一留在她身邊,她就平凡到無聊透頂。
我離家出走那天是這樣的天氣:天很藍,風很靜,鳥兒啾唱不停。我醒過來,一切好美。但我厭透了這畫面,因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勉強自己再躺一會兒,等我爸出門。
我閉上了眼睛。
暗紅的頭髮,乳白的皮膚,眼睛盯著地上。
另一輛火車上,有人抱起一個小男孩靠窗坐下,鋪棉外套的袖子緊貼在窗m.hetubook•com•com面上,像一張擠扁的鬼臉。
這裡的天空比我以前擁有的那一片天空矮很多。我走進麵包店,買了一個三明治。櫃臺那個女孩子對我說的話我只聽懂一半,她說話好快。我花了很多時間找零錢,聽見她的腳咚咚咚的直敲地板。我對她微笑,但她沒有。事實上,她連看都沒看我半眼。三明治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很乾,吃了口很渴。我走進一家雜貨店,買了可樂。這個店面一進來兩個人就滿了。他們放太多要賣的東西,忘了留地方給客人站。
我家在山腳下,一個冬天白雪紛飛、春天流水潺潺的谷地。那兒的夜黑得很澈底,光——全然缺席,唯有繁星無垠的開展,為你示現出夜空的圓弧穹頂。
我想著,好讓我能繼續呼吸。
我看到一個女孩子。她只是個小孩。這不是故事一開始時發生的事,不過是個好起頭。我現在就看得到她,正如她站在我面前一樣,我倒希望真的是這樣。
我換好衣眼,坐在書桌前。等八點一到,我媽來敲我的門,我就準備上路了。叩叩叩,短促的三聲。她連敲個門都那麼有距離感。
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
公車就是注定要讓人錯過的。我在巷口的破穀倉裡換下學校運動服,把它塞進背包。然後搭便車到城裡去坐火車。老農夫艾倫讓我搭他的車——坐在他卡車裡,就像坐在乾草堆裡一樣。繩子上吊著工作褲,一隻不懷好意的英國梗犬蹲在後座。這車子破舊到不行。卡車的行進速度是時速十英里,算不上逃亡的速度。不過艾倫重聽,也不愛說話,這點我很滿意。如果他探聽出我要離家出走的意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走到運河旁,靠著橋面坐下,把可樂喝光。然後打開背包,往裡頭瞧了瞧,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瞧和圖書瞧。這兒好吵雜。一陣陣噪音在我腦袋裡擠壓衝撞,像卡車裡的羊群,令人無法思考。我沿著街道往前走,停下來看人家院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細細的瞧。然後過街,沿著另一邊往回走。這兒好髒,沒有綠,只有灰,好像所有東西都穿上一件灰塵外套似的。我什麼東西都沒碰,可是好想洗手。
在火車上,我記憶中的畫面是這樣的:一對雙胞胎,兩個女人。凌亂黝亮的黑髮。坐在離我兩排的位置,頭靠著頭打盹。這兩個女人瘦長、疲憊,時而睜開雙眼,但並不交談,隨即闔眼睡去。兩個女人,不論哪一個都很美,只因有兩個同樣的影像。就像有人把鏡子安插在火車中間一樣。
山脈退遠了,土地舒坦了,卻被窗戶框圍、切割成塊。從這面窗框望出去的景色既平凡又奇特得令人興奮。那對雙胞胎醒來,看了一眼窗外,沒說半句話。
我走進一家酒吧,點了一杯啤酒。那個酒保看也沒看我一眼,當然也沒問我幾歲。根本沒人看我,好像我穿了隱形斗篷一樣。
那時,我差一點就後悔了。差一點就要說我錯了。但在最後一秒,我緊急轉向,把眼光定在這條嶄新的路上。
我從來沒住過旅館。其實也沒什麼新鮮的,除了盒子裡的香皂、塑膠浴帽和一間窄到要站在馬桶上才關得了門的浴室。我沒關門,反正也沒人會看。我是澈澈底底孤家寡人一個。
我後頭坐著一群要去參加數學競賽的孩子。他們拉開嗓門,好讓大家都聽得見,都知道他們很重要,沒有人能把他們擊倒,還有,數學好是世界上最有成就的事。我很想過去一拳把他們打醒,不過我又想到,不用我去打,他們遲早也會有所領悟。
我經過那兒,看見她站在一道門廊裡,一和*圖*書道通往大街的門廊。她身後還有一扇門,通往一家酒吧或是夜店。她的四周,這兩道門之間,一片漆黑。純然的黝黑。她的衣服是黑色的,於是她暗紅的頭髮、蒼白的臉和手臂是我唯一看得到的地方。
我叫山姆。我家不在倫敦。
你知道嗎?人們常說,真希望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然後馬上消失。其實不難,如果你真的想要那樣的話。四點二十九分,我走出康頓區地鐵站,我已經完全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忍不住一直微笑。
我盯著窗外的太陽,盯了好久,久到閉上眼睛都還看得見。
想著,多奇怪啊,人可以從一個地方完全消失,然後在另一個地方出現。
我繼續往前走,她的畫面還停留在我腦海裡。那時我想:如果我轉過頭,跟她打聲招呼;如果我對她形容她看起來的樣子;如果我說,我真想有臺相機,如果我知道怎麼用的話——這樣會發生什麼事呢?像我這樣一個大塊頭,準會嚇到她。她會覺得我是個怪胎。她會轉身逃跑,離開那完美的一幕黝黑,永遠的把那幅畫銷毀了。
之後,一陣靜默。我不知道該回應他什麼。
如果我早點學會如何緊急轉向就好了。
艾倫放我下車。我走了二十分鐘,到了火車站。月臺上,有些人在等車,有些人在道別,有些人圍在一起閒聊。謝天謝地,沒有半個我認識的人。我買了車票,走過橫跨軌道的鐵橋,坐下來,坐在屬於我自己的隧道冷風裡。
這兒,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洶湧的人潮把我捲起,又把我拋往一個錯誤的方向,像家鄉那條夜雨後暴漲的河川。
這就是我要的,我已經想很久了。變成房間裡的一個盲點,變成宇宙裡的一個黑洞。不用花什麼功夫,就可以完全不存在。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