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見到馬可(波希米亞)
我站在那兒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一位老先生從他的自用車裡走出來,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忙。他身上穿的全是蘑菇的顏色,甚至鞋子、袋子和他鼻子下面的鬍子也是。
到了最後,我決定坐計程車。我覺得有點內疚,因為花的是山姆的錢。但我可不想整夜待在停車場裡。夜裡那麼冷,看起來又像要下雨了,我不想一個人坐在那個陌生的地方,看著車子愈來愈少,天愈來愈黑。那種狀況就是踩腳墊派上用場的時候,可以抱著牠取暖。
他把枴杖換到身體另一邊,想了一下,又點了一次頭。
我花了幾百年才找到我該換乘哪一班巴士,還有發車時間什麼的。我發現這個路線的巴士只有早上一班,下午一班,我全錯過了。
「然後把妳留在這裡?」她說:「自己一個人?」
她說話的時候,整個喉嚨——下巴一直到她襯衫的第一顆鈕釦那兒——顫動個不停。「我自己在這兒等沒關係啊。」我說。我在想,如果我告訴她事實真相的一半,她的喉嚨不知道會顫動成什麼樣子。
角落裡有一家咖啡店。裡頭傳來的培根香味那麼濃烈,彷彿你可以直接對著空氣咬一口似的。不過我點的是炒蛋,因為我還在認真考慮吃素的事。我點了番茄醬淋炒蛋捲、一杯牛奶和一塊https://m•hetubook•com•com跟我的臉一樣大的巧克力餅乾。蛋是很奇怪的東西。我發現如果不看著它,會比較容易下嚥。
我說我爸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了。
「你是馬可嗎?」我問。他點點頭。
我說他們沒辦法跟我媽說話,因為她在急診室裡。這就是我媽為什麼不能來接我的原因。
我在廁所裡待了很久。在廁所裡沒有很多事情可做,我也必須把呼吸放淺,因為那股很髒的尿騷味真的很嗆鼻。我洗了手,又洗了臉,不過沒照鏡子,因為鏡子太高了。我只能暗自希望自己看起像個乾淨的乖小孩。牆上有一條滾筒式的毛巾,但毛巾上沒有一個地方不被人擦過至少四十次。我整理了一下夾克口袋,把食物放在同一邊,山姆的書放在另一邊,然後把碎屑和包裝紙丟進垃圾桶。我第三次偷窺外頭那個被陽光打亮的鐵灰色停車場時,巴士已經開走了。
「那個螞蟻專家,馬可?」
他杵著一根枴杖,把全身重量倚在上頭。看起來就像你一把枴杖移開,他就會整個人當場癱在地上。他沒對我微笑,只是皺起眉頭,嘴巴開開的,但沒說半句話。
只有兩班而已。早上一班,下午一班。真不可思議。
過了不久,車道轉彎了。轉彎的地方有一棟房
www.hetubook•com.com子,看起來很像兩棟靠在一起。前院裡有兩隻狗、三隻鵝和一輛沾滿泥巴的車子。計程車司機把車停下,看著我說:「妳家到囉。」
我們的車放慢了速度,因為前頭有一輛牽引機,大小和一隻恐龍差不多。一坨坨的紅色土塊從那隻恐龍的齒縫掉出來,在公路上留下紅色的足跡。司機很不高興。他一直想要超車,但是公路不寬,又彎來彎去的。不過我不在意,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慢慢欣賞外頭的風景。
我們駛離公路,開進了一條有凹洞、又有溝渠和水窪的鄉間車道。車身晃個不停,兩側的樹籬很高,視野全被擋住了。我們沿著這條車道一路上坡,突然樹籬消失了,眼前景色舒坦開來,我們來到了一處山腳下。那座高山像個巨人似的,四平八穩的站在那兒,呼吸著,低頭望著我們。眼前的車道只是這片荒野裡一條小小的直線,野地上植物叢生,羊群點點。那些羊抬頭望了望我們的車,我也對牠們回望。那時,我想著這群羊有多幸運,可以住在這裡。我也想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色。
他們想知道我身上有沒有足夠的錢。我很糗的把錢從襪子裡拿出來。紙鈔看起來皺巴巴的,也被我的汗弄溼了。不過他們一看到錢就決定載我和*圖*書了。
計程車招呼站的人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得再掰出一大串謊言來說服他們載我。
在某段路上,我們也被一大群羊擋住了。羊群主人一直揮手,要羊群加快腳步走過馬路。一排車停在那兒等,塞車了。羊群穿梭在車輛之間,在我們車子的左邊右邊,前面後面,感覺像坐在船裡,而羊群上下起伏的背是海裡波動的白浪。
「謝天謝地。」我說:「我是波希米亞,山姆的朋友。我到這裡來把書還給你。」
「她媽媽去換零錢。」老先生對他老婆說。
我該怎麼回答?和米克賴在床上。在浴室裡不省人事。窩在屋角醉倒了。
司機和我一路上沒說半句話。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不停的看著,看著。車窗外一片盎綠。到處都是樹林和田野,地面也有起伏變化,不是山丘就是斜坡。而遠處,綿延在這一片綠意上方的,是群山的紫、灰、棕、藍。如果這風景不是用時速多少英里的速度從我眼前掃過,我會以為有人畫了這幅景致,把它貼在窗玻璃上耍我。
我付了車資,拿起後頭的夾克,關上車門。計程車開走的時候,我只是呆呆的站在那兒。因為我突然變得有點緊張,萬一沒人在家怎麼辦?萬一地址錯了怎麼辦?
這兒距離我要去的地方還有一大段路。
和*圖*書
來開門的是一個男孩。他和山姆一樣高,但比較瘦,頭髮到處亂翹,像一把忘了洗的油漆刷子。他一腳穿藍色的襪子,一腳穿橘色的襪子,沒穿鞋。他的眼睛怪怪的,一隻看著我,另一隻看我的後上方。他臉上有兩道疤,細細的,成鋸齒狀。一道在右眼上方,延伸到頭髮裡面。另一道在嘴唇下面,穿過整個下巴。他也少了幾顆牙,和我一樣有缺口。只不過他年紀太大,應該早就過了換牙的階段。
「沒有。」
這一趟花了我四十英鎊。但每一分錢都值得。
巴士到站,我下了車,發現那位收票小姐盯著我瞧。我感覺得到。我用眼角餘光看到她的頭跟著我移動。我把夾克抱得緊緊的,不讓口袋裡的食物掉出來,然後很快的在腳上抓了一下癢,確定錢還在。我從巴士停車場直接走向公共廁所,然後轉頭對我那群假的家人說:「我要去尿尿。」他們對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不過我不在意,因為收票小姐的眼光不再跟蹤我了。
我把山姆的書從口袋裡拿出來,然後慢慢走向那棟房子的大門。那兩隻狗和那群鵝靠過來聞我的手。狗搖著尾巴,鵝晃著頭,揮了揮翅膀。我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鵝。牠們超大隻的。
我說:「我很好,沒事,謝謝。」然和_圖_書後我不露痕跡的遠離他一小步。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沒禮貌,我只是想讓自己安心一點。
「妳媽媽在哪裡?」
「妳迷路了嗎?」他說。
那扇門也一樣好大,是一扇很舊的木門。我敲了敲門,但太小聲了,所以我抓起那個黑色的鐵環再敲一次。這次就很大聲了。
她出現以後我安心多了。但我又想起有一次在電視上看過一部影片,一個小女孩被一個男人跟蹤,她好不容易坐上公車,甩掉了他,然後車上有一位老太太很同情她,幫她擦眼淚,還說要帶她回家。到最後,這位好心的老太太竟然是那個壞男人的媽媽,她把小女孩直接交到那個男人手裡。我看完以後,好幾天都睡不著覺。這部影片要說的是,你再怎麼小心都沒有用。
他的牙齒發出一聲喀響。我看著自己的鞋子,想著一個把自己穿得像蘑菇的人具有多少危險性。我腦袋裡正出現自己拔腿逃跑的畫面時,一位老太太從公廁裡走了出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他老婆,因為她也是一身蘑菇的顏色。也許人老了就會變成這樣。某天醒來,就莫名其妙的發現淺咖啡色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我說我媽是醫生,她本來要來學校接我,可是醫院裡有緊急狀況,她沒辦法離開。
他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我說:「她去換零錢,付停車費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