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巴比開車經過葛濃宅邸,預期會有種詭異的似曾相識感,但是沒有。星期四晚上有一堆燈光、攝影機、人來人往,不過現在是工作天晚上將近午夜,威嚴的磚房社區安靜又拘謹,像戴著髮捲上床睡覺的貴婦。
但他卻充滿怨恨,他不想要他們打來,不想要他們注意。老實說,他也不想當瘋狂槍手警察,在執勤中開槍,卻要一輩子受罪的倒楣狙擊手。去他的小隊,去他的同僚,他們都不是承受壓力的人。
凱薩琳又走到廚房。她仔細一看,家裡急需要補充雜貨了,豆漿快沒了,黃豆優格也是。納森吃的一種特製無麩質麵包也快沒了,他的有機花生醬也所剩無幾。她開始寫清單,然後想起他們明天下午跟新醫師有預約,便停了下來。
最後,為了找事做,她開始在廚房摸索。納森不准喝巧克力,所以她熱了一杯香草口味的豆漿,他默默接過杯子,目光黏在電視上。
所以哈里斯一直是對的——吉米才死了幾天,巴比已經等不及上他老婆了。
「我是凱薩琳,」沙啞的夢中情人聲音在他耳邊低聲說,「馬上過來,我想有人闖入了我們家。拜託,道奇警員,我需要你。」
他悄悄走上樓梯,耐心地一步接一步。他來到窄小陰暗的平臺,左方是關閉的門,正前方有敞開的門。他先走過打開的門,進入房間後氣味明顯減弱,他沒有打開頭上的燈——突來的照明會暴露他的位置——而是利用兩扇窗子透進來的微光辨認環境。這是個小套房:臥室、衛浴、遊戲室,從牆上畫的牛仔跟野馬判斷,應該是納森的房間。他檢查了衣櫃,連玩具箱都沒遺漏。
他還是駝著背。
房門敞開著,上方沒有燈,但是有蠟燭。幾十支閃爍的小蠟燭,照亮了現場。
或許他可以改打給蓮恩醫師。好消息和-圖-書是,我今天沒喝酒。壞消息是,我搞砸了其餘的一切。呃,如果你有機會出賣別人保住自己,你會做嗎?或者這種事只會把你逼瘋?
他也緩慢但確實地模仿。
氣味更加明確了。刺鼻,辛辣。巴比放低槍口,也沒握得太緊,不知何故,他覺得應該用不到槍。主臥室裡發生什麼事全看怎麼敘述,他從街上看到的就是那樣子。
她猶豫了一下,正打算告訴他實話,但看到他痛苦的臉色又失去了勇氣。「東尼醫師覺得你需要特別的醫生,超厲害的醫生,有超能力的。」
「納森!」
又聳肩。
他隨心所欲地胡思亂想起來。他感覺到衝動,而且沒錯,這不只是有點自毀傾向而已。動機可疑的會面聽起來大概就是如此。他已經想起她溫暖的肉桂香水味,她的指甲輕輕刮過他胸膛的觸感。
凱薩琳花了太多時間看時鐘,猜想著普登絲何時回來。
他沒有等著看她是否點頭,而是衝上樓梯。
然後電話掛斷,巴比耳中只剩撥號提示音。
確定沒有入侵者躲在陰暗中之後,他拿起一件納森的襯衫,出來關上門時把衣服掛在門把上。
他搖頭,專注地盯著電視。
但是他的電話忽然響起。他接起來,這次已經不驚訝了。
「我不知道。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會弄清楚的,到時候你就能像其他小孩一樣到處跑了。來吧,納森,該睡覺了。」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四樓窗戶,感覺胸中空氣突然凍結。
「艾奧菲諾醫生會幫你,」凱薩琳堅持,「艾奧菲諾醫生會讓你好起來,讓你長高,這樣你就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了。」
他把槍指向前方,低身掃過陰暗的空間,終於確定裡面沒人之後,他出來,關上門,把盆栽移到門前:防止有人背著他溜回去。
https://www.hetubook•com•com「侵入者,才怪,」巴比咕噥說,但是聳聳肩。這通電話幫他解決了一個問題。現在他有藉口拿槍了。
「你餓嗎?」
他的答錄機上有留言,很多是來自記者,有幾通是同事留的。布魯尼又邀他去晚餐,兩個EAU的人問他想不想見面,每個人都打來關心瘋狂槍手警察。他應該心懷感恩,一日隊員,終身隊員,他們是這麼說的。
巴比走了過去,普登絲.渥克那張蒼白驚嚇的臉孔緩緩映入眼中。
凱薩琳的心臟差點停掉。她又走回廚房裡,不想讓納森看到她手抖得多厲害。現在歸你負責了,她一直告訴自己。這是吉米過世的真正後果,沒有藉口,無法逃避,一切責任都在她。她要負責。她拿了一捲紙巾回到客廳,納森看起來沒那麼強硬了,下巴垂到瘦削的胸口,肩膀拱到耳朵旁。他在等她打他,換成吉米就會這麼做。
「醫生不會幫我!醫生有針,針不會幫我!」
他左右張望尋找巡邏車,有點驚訝居然找不到。他敢打賭考普萊一定交代市警局密切監視葛濃太太。
「東尼醫師不能再當你的醫生了。」
納森看著她,然後非常故意地拿起杯子把豆漿倒在地毯上。
接著他到客廳跟廚房,不過他已經確定這些地方是安全的。太多燈光,太多開闊空間,如果有人還在大樓內,不會躲在這裡。
對,這時他為自己感到愉快又難過。
「這樣吧?你擦一半,我擦一半。我們一起做。」她拿回紙巾,輕快地撕下幾張。片刻過後,他也照做。她跪趴在地上,誘使他爬出了枕頭堆成的繭。她開始擦拭,「看,馬上吸起來了。」
他心臟又狂跳起來,手掌冒汗,他的注意力轉回自己,專注當下,但又不過度投入。像移動中的掠食者,冷靜又潤滑和*圖*書良好的機器,做出受過訓該做的事。
「那樣不好喔,納森,壞小孩才把豆漿倒在地毯上,你不能當壞小孩。」
他走進社區,低頭抗寒,雙手深深插在羽絨外套口袋裡。他腦中閃過十幾種誘惑的場面,一種比一種下流。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他接著用前所未聞的狡猾邪惡口氣說,「你想殺我。」
巴比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
按照標準程序,他檢查了儲藏室、衣帽間跟洗衣室,接下來只剩樓梯。
他的想像力輕鬆地填補其餘的部分。她蒼白的長腿纏著他的腰,敏捷強壯的身體在他的底下轜動,他敢說她的動作跟呻|吟一定很熟練,他敢說她是那種什麼都願意做的女人。
巴比再深呼吸一下,穩住他的緊張。他從未進過葛濃宅邸。四層樓,星期四晚上他聽說過。葛濃夫婦住在五樓建築的上面四層,頂樓改建成挑高天花板。
「或許你想吃點優格。」
輪到關閉的門了。風險高一點,但是他適應環境了,動作越來越流暢又穩定。低身,側向以減少正面面積,俐落地打開門溜進去。
他無法忍受自己這種心情,激動到彷彿要爆炸,煩躁得幾乎無法思考。老實說,他需要開槍射點什麼東西。
該上床了。母子倆盯著籠罩在樓梯上方的黑影。
納森的下唇開始顫抖,他鼓出下唇,猛點頭,「我很壞!壞小孩不能看醫生!」
巴比把車停在十二條街外的杭丁頓大道的電影院附近,他記住午夜場開始的時間,心裡冷靜疏離的部分認為現在就找不在場證明實在很有趣。
她會試圖誘惑他嗎?即使有,他會在乎嗎?他的事業已經毀了。他打破十年的酒戒,就在今晚他跟可能是生平遇過最好的女人正式結束了。
「一旦你聽到了槍聲就出門,直接到鄰居家去敲門,叫他們報警。」
空氣的流動。很冷,很清脆,很像戶外的空氣從樓梯間飄下來,吹動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納森的纖細褐髮,而且帶著無可置疑的死亡氣味。
凱薩琳跟納森在樓下客廳裡,她不知何故開始心裡發毛。快十點了,已經過了納森的上床時間,但他似乎無意往樓上走,她也不忍心催他。納森躺在地面的一堆枕頭上,只有頭露出來,她放了他最愛的電影《海底總動員》,他已經看過兩次了。
巴比拔腿狂奔。
「明天我們要去看新醫生,艾奧菲諾醫生。他專門看你這樣的小朋友。」
「為什麼?」
他們擦完後,她接過那堆髒紙巾拿到廚房去丟。納森在客廳裡退出錄影帶,坐在沾了污漬的地毯中央,仍然顯得弱小無助。
他環顧大理石地磚的門廳,看到左方似乎是個正式的休息室,開闊的客廳跟廚房在正前方。他背靠著牆,雙手握著九釐米手槍舉在胸口,先走近休息室。
「總有一天會的。」
她遞出那捲紙巾,過了一會兒,納森接過去。「請把豆漿擦乾淨,納森。」
納森不情願地把眼光從電視機轉向她。
一路走回後灣的途中,他心中清醒的部分努力跟他講理。他在幹什麼?他真心以為會發生什麼事?他一秒鐘也不相信凱薩琳說的入侵者。他反而想到哈里斯說的話。她會再打給你,她會說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會求你幫她。這是她的專長,道奇警員,她專門摧毀男人。
他想過打電話給人在佛州的哥哥。嗨,喬治老哥,已經十年、還是十五年沒見面了?我想應該打個電話。是啊,前幾天我轟掉了一個人,讓我想起了一些事。當年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走出廚房,經過吧檯,走進地勢低陷的客廳。「納森,我有話跟你說。」
凱薩琳在樓下的大廳,蜷縮在大樓電梯旁,納森緊貼在她的胸口,臉埋在她的脖子上。巴比幾乎沒時間看出其中的反諷——星期四晚上凱薩琳跟納森就是這副模樣,每次他遇上這個疑似虐童者,她總是
和*圖*書抱著小孩——他拿著槍衝上樓梯到她的二樓住家。
我操!
眼淚在他的眼眶打轉,豆大的淚珠比生氣的哭聲更令媽媽心疼。
他聳聳肩。
又是個小套房,同樣陰暗。這間是純粹實用風格,有張大床,八〇年代舊雙人椅,二手臥室家具。他敢說是保姆的房間,功能齊全但不花俏,他有點遺憾在此沒發現任何東西。因為這下只剩一個地方了,挑高的四樓,聞名的主臥室。
納森直視她的眼睛。「操他的醫生!」
所以他必須往上走。
「新醫生。」
他聞到了,從陰暗空間飄下來,這裡沒有燈,只有臺階通往更暗處。從這無庸置疑的臭味來看,結果肯定不妙。
這次巴比沒有睡覺,他放棄了,去他的睡眠,去他的健康,去他的適當運動,他把蓮恩醫師教他的所有事情拋到腦後。現在他撐著疲累僵硬的雙腿整理他的客廳,吃冷披薩,猛灌可樂,讓自己麻痺。
「媽咪,」他低聲說,「我看過這麼多醫生,為什麼沒有好起來?」
他低身迅速衝進打開的大門,立刻在假榕樹盆栽旁停步蹲下,喘著氣,發現自己衝太快太魯莽,試圖重整旗鼓。面對面衝突其實跟狙擊沒什麼不同,贏家通常是最能控制腎上腺素的人。
雖然才四歲,但納森露出天生懷疑的表情。天啊,普登絲怎麼還沒回來?當然,她整天放假,但她需要整夜待在外面嗎?她不知道凱薩琳多需要她嗎?凱薩琳再試一次。
然後,這一刻,她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凱薩琳深呼吸一下。她沒有生納森的氣——還沒有——但她更加遷怒普登絲了,她遺棄了凱薩琳,強迫她處理這種場面。
「肚子感覺怎麼樣?」
「新醫生?」
屍體懸掛在玻璃滑門位置前方的屋椽上,塑膠布被拆掉了,微風灌了進來。燭光閃爍,屍體微微作響搖晃。
他伸出雙臂,她屈服於他的沉默要求,有一瞬間,他緊抱著她,有一瞬間,她也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