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第二十九章
「那就感覺那種痛苦,沒人說家人不會讓人痛苦。」
海倫阿姨跨了三小步過來,打了我一巴掌,臉上的刺痛令我震驚不已。我看著她,她的憤怒令我驚訝。
媽媽拿走那把槍,謹慎地將它放在床頭櫃上,那裡的時鐘顯示著……
阿姨打了我一巴掌後,也迅速用手臂攬著我,緊緊抱著我。我沒有將她推開,只能臣服於她,我的阿姨,我的母親;隨著時光飛逝,那界線已經越來越模糊。
她不再把玩手裡的玻璃杯,仔細看著我。突然間,我彷彿看著母親的藍色雙眼,我站在母親的房門口,把父親的槍藏在背後,努力鼓起勇氣,說出我必須說出來的事情。
她把水杯端到另一間狹小但裝潢華美的房間,座位區採用閃著微微光亮的實木地板,設有漆成白色的壁爐台,天花板是拱形設計。客廳外面是一處四周裝上紗窗的陽台,能俯瞰一片沼澤溼地。初夏時節,我們會坐在陽台前觀看蒼鷺;然而現在是八月下旬,天氣太熱,空氣太黏膩。
「那妳怎麼做?」
但是根據警方的記錄,我的家人是在凌晨一點之後才死亡的,至少是兩個半小時之後的事情。
「明天,」她仍然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一起去。」
「我把他的槍給她,然後我衝過走廊,躲進我房間的被單裡,都沒有出來,一直到……之後。」
你可能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有比較多共通點,每個月幾次的晚間聚餐上的對話也能輕鬆一些,但其實我們從不談論各自的工作。或許做我們這種工作的人,都非得把工作留在辦公室裡,否則我們會瘋掉吧。
「不,我是拿父親威脅她。我說,如果她不阻止他,我會開槍殺了他,這是我的計畫。對小孩而言是個不錯的計畫,對吧?」
「丹妮爾,我不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什麼事,不能告訴妳誰對誰做什麼,也不能告訴妳有什麼是公平的;但是,妳誤會妳媽媽了。她已經受夠了,你爸爸……做那件事的前一天,珍妮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電話給我,要我推薦不錯的離婚律師。她計畫要把妳父親趕出去。她受夠了。」
海倫阿姨開門的時候,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泛紅的雙眼。她用手摸摸雙頰,手指刷過棕色短髮,試圖隱藏眼淚。她的兩頰溼了,臉龐上留下一些痕跡。她發現我注意到了,為了彼此好,她不再裝模作樣,示意我進屋去。
「喔,天啊,已經過了二十五年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種話?」
「有可能,」她繼續說,「妳母親從未當著妳父親的面說出妳對他的指控。也可能聽完妳說的那些話後,她太生氣憤怒了,於是那晚上她要求離婚,所以他才……」
「他說只要我照著他的話做,他就不會再酗酒。他會快樂,而整個家也會變得快樂。」
「我不許妳這樣說妳自己!該死的,丹妮爾,打從妳出生那天我就很愛妳,就像我愛珍妮、娜塔莉、強尼一樣,我願意把你們所有人都接過來照顧;如果讓我選的話,我希望我那間公寓可以塞滿你們所有人都沒關係,但是珍妮自有打算。身為一個好妹妹,我傾聽她的計畫,相信她會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家人就是這樣。她失敗不表示我也會失敗,也不表示妳會失敗。人生就是這麼討厭,你爸是個混帳。哭吧,丹妮爾,釋放妳這些年來的壓力,讓妳自己獲得治癒的力量。妳媽媽會這麼希望,娜塔莉和強尼也會希望這樣。」
「妳的爸爸是個自我中心的畜生,沒有人能讓他高興,珍妮沒辦法、他的孩子沒辦法、韋恩警長再給他第二次機會也沒辦法,別讓這些事束縛著自己。」
「丹妮爾?」阿姨的聲音,媽媽的聲音,這兩個都說愛我的女人,她們的聲音彷彿糾結在一起。
我舔舔嘴唇,強迫自己繼續說話。「我爸爸,當他晚上喝多了……有時就會在深夜的時候進來我的房間。」
「我努力過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心想,只要能讓他和*圖*書開心,夜裡就不會聽見媽媽的哭聲,事情會好轉,一切都會沒事。」
「我們正在講話的時候,他就回家了。他喝醉了,叫著我們的名字,我們聽見他走上樓的聲音,媽媽要我把槍給她,她說她會處理一切的事情,她會幫我。她答應我了,我只要把槍給她就好。」
「我愛妳。」阿姨貼著我的臉頰低聲說道。「親愛的上帝啊,丹妮爾絕對是我生命中遇過最美好的事,即使妳有時令我傷心。」
「威士忌。」我回答道。
「其實那時候還有一些事情。」我努力擠出這幾個字。
阿姨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母親那雙哀傷的藍色眼睛看著我。
「我知道,甜心。」
「我希望他們能回來。」
「因為他殺了妳姊姊嗎?」我也一樣尖銳地反問她。「還是因為把自己的小孩塞給妳?」
「妳威脅珍妮?」阿姨困惑地問我。「妳打算開槍殺了妳媽媽?」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阿姨,震驚不已。
很可惜,她以為我在開玩笑,替我們倆倒了兩杯水。我覺得就我接下來要做的事而言,這種飮料不夠強烈。
阿姨猶豫了一會兒,像是要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她告訴我,她遇見某個人,一個很好的男人,一個願意幫助她的好男人。她只需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接著她打算要求和妳爸離婚。」
「丹妮爾,妳也恨我嗎?我和我姊姊一樣令妳失望了嗎?」
丹妮爾
「他傷害我。」我聽見自己低聲說。
「什麼?」
「我們是一家人,每個人所做的事,都是另一個人造成的;如果他沒有喝酒,如果她沒有想要離開他,如果我沒有找到那把該死的槍,我們可能還是幾片站得好好的骨牌。是我把槍帶進媽媽的房間,是我告訴她他對我做的事,是我推倒第一片骨牌,然後我們便開始倒下。」
「當初妳知情嗎?這幾年來,妳堅持相信心理治療,但我媽媽有告訴妳他做了什麼嗎?」
現在,m.hetubook•com•com我腦中彷彿能看見事發當時的畫面。我拿去母親房間裡的槍就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媽媽對著爸爸大吼,趕他出去,爸爸措手不及,媽媽突如其來的反抗令他憤怒至極,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槍,伸出手去拿……娜塔莉好奇嘈雜的聲響從何而來,強尼也想知道走廊上為什麼那麼吵。
「妳爸爸才是做錯事的人!」阿姨尖銳地說道。
我做不到,從來就做不到;我不想打開阻擋淚水的閘門,怕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附帶一提,這幾年大多數時候我的憤怒還是一如往昔,我深深地、深深地憤怒著。這也就是我很少在週年紀念日附近來拜訪阿姨的原因,看她哭泣太令人難以承受,每次一看到這樣,我就想砸碎她家所有的東西。
「但後來事情變得更糟糕,他越喝越多,越來越常進我房間。我做不到,我受不了。那晚,我跑進母親的房間,打算告訴她,他做了什麼事,所以我帶著爸爸的槍進去。」
我清清喉嚨,往外看向那排陽光閃耀的窗戶。出乎意料之外,我的雙眼刺痛起來,我努力抵抗糾結的情緒所引發的嚴重哽咽。
我們在L形的沙發上休息,我啜飲冷水,感覺到天花板上的風扇將清新的冷風吹拂過我的臉頰。海倫阿姨並沒有馬上說話,雙手在玻璃杯上顫抖著,她不肯看我的雙眼,只是瞪著地板看。
「這不公平,特別是對娜塔莉和強尼來說。我可以恨我媽媽,有些晚上我真的恨她,她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上,更糟糕的是,她把我手裡的槍拿走;如果她讓我拿著槍,進行我原本的計畫……所以,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這一切是她應得的,但是娜塔莉和強尼——」我的聲音突然崩潰,我站起來,走來走去。
「甜心,去睡吧,」她低聲說。「快點,趁他還沒看見妳。我會處理一切的事情,我保證。」
阿姨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一口氣,把玻璃杯放在咖啡桌上,然後她站起來,走了幾
和-圖-書
步到窗戶旁邊。我阿姨並不是那種焦躁不安的人,所以她的動作令我分心,我熱切地看著她,但她並沒有看著我,只是看著外面那被太陽曬得亮白的溼地。比起我們的對話,外面的鳥兒們比較能撫慰人心吧。「他們之所以死去,只是因為他們探頭出來看;我活下來,是因為我怕得要死,根本不敢下床。這並不公平,不管過了幾年,都無法改變這點。」
「妳不需要看見他們,丹妮爾。妳只需要在內心感覺他們就好了。」
「噢,丹妮爾。」
「噢,丹妮爾。」
我停下來,捕捉那個瞬間的畫面,強迫自己倒帶回想。我媽媽把槍放在她的數字時鐘前,上頭發亮的紅色數字顯示著晚上十點二十三分。然後我就自己跑過走廊,回到自己的床上,拉起棉被蓋過我的頭,阻隔外面的世界。
「我沒事。我是說,現在還不到時候,但妳是對的,有天我會沒事的。我愛妳,海倫阿姨;雖然有時候我真的很難搞,但我知道自己擁有妳是多麼幸運的事。」
每年這個時候,她總是比我更加難過。也許是因為她准許自己難過,每年總有這麼一週,她打開平常阻擋淚水的閘門,她哭泣,她憤怒,她發洩她的不滿。然後撿起那碎落片片的殘骸,重新返回日常的生活。
「妳還好嗎?」最後我問她,真是個蠢問題。
「噢,丹妮爾,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我已經記不起他們的樣子,我只看得見妳。」
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然後我又在那個房間裡了,我把槍交給媽媽,相信這個眼睛和我阿姨一樣的女人會解決一切的事情。
「妳知道的。」她輕輕聳肩回答我。這樣回我比較好,我真的知道。
「妳認為妳父親做的事是妳的錯。」她溫柔地說。
我趕緊走到停車的地方,邊發動車子的時候,已經邊按下電話號碼。這麼多年之後,我還是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所以理所當然,我只好打電話到警長的辦公室。一秒鐘之後有人接起電話,我說:「www.hetubook.com.com我叫丹妮爾.波頓,要找韋恩警長,我有急事得立刻找他談。」
今天來拜訪她可能讓她很驚訝,她轉著手裡的玻璃杯,等我先開口說話。
「那妳可不可以試著相信這種話?」
晚上十點二十三分,我和媽媽說話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二十三分。
我把阿姨推開。「我得走了。」
「我只是個小孩,不可能是我的錯。」
「我有告訴他,我試著停止一切,卻讓大家死了,我媽媽、強尼、娜塔莉。如果我什麼話都沒說……如果我繼續讓他開心……」
我愛他們。經過這麼多年,我依然愛著他們。如果當時我知道結束父親的虐待或是保留家人的愛這兩者只能擇一,我一定會選擇後者,我一定會選他們。
「丹妮爾——」
「好,明天。」我答應她。然後我把手放開,走向門口,發了瘋地只想快點離開她家。
「我做不到。」我聲明。「太難過了,二十五年過去了,依舊是那麼難過。」
「咖啡嗎?」她問,並領著我進入那間裝潢昂貴的廚房。
「丹妮爾,」阿姨這時試著說,「這不是妳的錯。」
「他應該要的,妳付他很多錢。」
海倫阿姨緩緩搖頭,不自覺地落下第二滴眼淚,她發現後又擦乾淚珠。「我不知道虐待的事,我懷疑過,法蘭克醫師也懷疑,但是丹妮爾,妳要知道,妳家裡發生的事情不一定都和妳有關。」
幾年前她搬出位於市中心的公寓,如今她在市郊有一幢更新的獨立住宅,而生活花費較以往低,因為她已經接近開支縮減的人生階段。幾年前她從法律事務所退休,之後她每週花三十個小時為非營利組織工作,專門替受虐或處境危險的兒童訴請更好的權利、促進制定相關法律、協助募集資金。她喜歡這份工作,精確說來,是因為這和她之前的工作截然不同;她以前保護「肥貓」,現在替孩童爭取權利。
她轉過來,給我一抹淡淡的微笑,一滴淚珠滑落她的臉龐。她擦掉眼淚,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法蘭克醫師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