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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到距離她面前幾步的地方，我忽然停住了。我看到她在扯副警長的袖子。他立刻就彎腰湊近她，耳朵湊到她嘴巴前面。我聽到她說了一個字。那一剎那，我哭了。

這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我考慮了一下，本來不想接，但忽然又想到，說不定有人發現了那兩個女孩子的下落，打電話來告訴我。於是我接了電話，是我太太打來的。

「我非去不可。」馬丁態度很堅定。

「拜託你，她必須馬上接受治療，不能再耽擱了。」葛雷哥萊先生說。「一定要馬上叫人上來救她。」葛雷哥萊先生說話的時候一直沒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剛剛打了我，所以有點內疚，還是因為他還在懷疑我跟這件事有關係。

「有一組急救人員已經跟警察上來了。他們會先幫珮翠拉檢查一下，然後再決定該怎麼處理。」接著路易斯副警長低頭看看手錶。「馬上就要天黑了。我們要趕快行動。」

「馬丁，你趕快到路邊去。」路易斯對我說。「站在那邊等，等一下看到救護車就趕快招手叫他們停下來。凱莉我來問。我會跟她問清楚詳細的地點。」接著他又盡可能委婉的補了一句。「相信我，這樣會節省不少時間。好了，你先過去吧，到路邊去等救護車和支援的警察。」

「要趕快送珮翠拉去醫院。馬上。」馬丁說。「我們要馬上找人上來救她。」

「牠死了。」他冷冷的說。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那我們慢一點吧，不要衝太快。可以嗎？萬一我們兩個還沒找到珮翠拉就出了什麼事，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懂嗎？」

「班恩！」她嘴裡猛然冒出那個字，但感覺上那彷彿不像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而是從她體內深處，從胸口發出來的聲音。她幾乎認不出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因為那聲音聽起來好大聲，好清晰。她好想再多說幾個字……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可是這時候，媽媽已經抱住了她，不停的搖晃她。她好累，好累好累，而且又好渴。他們幾個開始跑來跑去，而她又再度陷入沉默。

「沒有。她沒有提到這個。我來不及問，因為當時你正好發現……馬丁，你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

「羅瑞，你一定要回來。」克莉絲汀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沉，充滿威脅。「你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陪陪譚納了。」

凱莉抓住我袖口，我立刻彎腰湊近她，看著她的臉。我並不指望她會開口告訴我什麼。凱莉已經很多年沒說過話了。也許她會伸手指著某個方向，帶我們去找珮翠拉。但願會是圓滿的結局。然而，她並沒有伸出手指比什麼手勢，也沒有帶我們往森林的方向走。她竟然開口說話了。說了一個字。這時安東妮亞正好靠過來，我注意到她臉上那種複雜的表情。她顯得又是困惑，又是鬆了一口氣。馬丁立刻哭起來，號陶大哭。這時候，我又看到另一樣東西了。他們兩個都還沒注意到。我看到凱莉手上拿著珮翠拉那條黃花圖案的白色內褲。

路易斯副警長立刻拿起無線電，說了幾個數字。我猜那應該是警察的暗號。接著，我跌坐在地上，因為我全身力氣都耗盡，動彈不了了。我兩腿癱軟，臉上陣陣抽痛。我想，葛雷哥萊先生剛剛壓住我的時候，好像壓斷了我的肋骨。

接著，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是直升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頭頂上的天空，星星已經出來了，一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雖然每個人看起來都是汗流浹背，可是我覺得好冷。每個人都圍繞著珮翠拉忙個不停，每個人似乎都忘了我的存在。雖然我並不是那個受重傷的人，可是，看到大家都只關注珮翠拉是不是平安無事，而我一個人窩在森林中的這個小角落裡，我忽然覺得好孤單。我忽然想到凱莉。一定是她趕到了懸崖下，找到了人求救。我心裡想，不知道此刻她在什麼地方。我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哪個人看起來比較沒那麼忙的，然後我可以跟他打聽一下凱莉的狀況。可是，每個人都跑來跑去忙成一團，所以，我只好坐在一邊等，看著他們忙。我看著珮翠拉被人抬上擔架，用皮帶固定住，然後直升機吊著擔架慢慢往懸崖下飛過去。這真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驚心動魄的景象。直升機看起來像一隻巨大蒼老的鳥，而珮翠拉彷彿被那隻巨鳥抓在爪子上。不過，今天驚心動魄的景象不止這一幕。光是這一天，我已經看到太多了。接著，我忽然發現葛雷哥萊先生不見了。不過，我想像得到，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讓自己一時衝動衝上去把擔架拖回地面上。

「好吧。」說著他低頭看看那隻死狗。「不過還是儘量快一點，拜託你。我們快點走。」於是我們又繼續往上爬。大概還要再過一個鐘頭才會天黑，但我已經開始緊張，怕我們來不及在天黑之前找到珮翠拉和班恩。而且，天曉得，懸崖上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人。大白天到懸崖上去救人就已經夠困難了，到了晚上，狀況會更複雜。我已經要求派遣沙灘車到步道來支援，以便加速救援。另外，我還交代勤務調度員，請愛荷華市那邊準備一部直升機待命，萬一有人受重傷可以緊急救援。

「馬丁！」副警長又大叫了一聲。「馬丁！你看看他！」後來，葛雷哥萊先生終於鬆開拳頭，兩手往下垂，www.hetubook.com.com兩眼盯著我。他先看看我，然後轉頭看向珮翠拉。

「馬丁，等一下！等一下！我們一定要等支援的警察趕到再上去。」

救護車的警笛聲忽然消失，凱莉感覺到媽媽把她放下來。她掙扎著不肯放手。她緊緊黏在媽媽懷裡，抓著媽媽的襯衫，拚命想抓住媽媽。可是，她的手指頭感覺好無力，彷彿骨頭都不見了似的。她感覺媽媽的衣服從自己指間慢慢滑掉，彷彿水一樣流走了。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剛剛好像說了話。班恩。她說出了自己哥哥的名字。她好驚訝，因為她叫出了哥哥的名字，結果並沒有發生可怕的事。此刻媽媽還是緊緊抱著她，沒有人跑過來把她從媽媽懷裡搶走。什麼都沒有。根本沒有發生可怕的事。凱莉忽然很想多說幾句話，可是她實在太累了。她那雙傷痕累累的小腳又開始恢復知覺了，感覺熱辣辣的，像火在燒。此刻，她只想好好睡覺。兩手圈住媽媽的脖子，頭埋在媽媽脖子上，就這樣舒舒服服的睡覺。她聽到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越來越近。

馬丁從我旁邊擠過去，衝向那條步道。我暗暗咒罵了一聲：「該死！」天曉得他進了森林會碰到什麼。「安東妮亞。」我大喊了一聲。「妳在這裡等，等支援的警察和救護車趕過來。我去追馬丁。」接著我注意到她露出憂慮的表情。「不用擔心。我到山上去把班恩帶回來。我保證他平安無事。我們從霍布山谷過去。等一下警察來了，妳就告訴他們，等一下進了森林碰到岔路，就走左邊那條步道。」

「馬丁！」路易斯副警長大叫一聲，可是葛雷哥萊先生卻還是拚命要撲到我身上，嘴裡不斷咆哮著，好像在罵我是變態什麼的，說他要殺了我。

她已經昏昏沉沉快睡著了，感覺自己彷彿陷在一片無邊的寂靜中。這時候，她腦海中忽然閃過幾個念頭，突然想到剛剛實在應該跟路易斯副警長多說幾句話。剛剛她說了什麼？班恩。可是該說的不只這個。還有很多話必須告訴他。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珮翠拉的爸爸看起來好像很害怕。她不是只說了班恩兩個字嗎？那兩個字有那麼可怕嗎？後來，珮翠拉的爸爸跑掉了，路易斯副警長跑去追他。他們要去救人了。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凱莉默唸著那些字眼。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她好累，好累好累，默唸的時候嘴巴都沒動。

「凱莉手上拿著珮翠拉的項鍊，她的內褲，而且，我聽到她親口說了『班恩』這個字。你認為我心裡會怎麼想？」說到這裡，他愣了一下，猛然搖搖頭，然後又繼續加快腳步往前走。「我們要趕快爬到懸崖頂上，然後，我們就從那邊開始找。」

「對。他叫譚納。今年四歲。」

這時候，森林裡那窸窸窣翠的聲音感覺越來越近。不過，那聲音太大了，聽起來不像爸爸，感覺上不像只有兩隻腳在跑。接著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是土狼。一想到這個，我心裡更害怕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感覺那比爸爸更可怕。說不定是因為，我比較了解自己的爸爸。他的習慣，他的一舉一動，他打鬥的方式，我都比較熟悉。可是土狼呢，那就截然不同了。我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更粗的樹枝。接著，那聲音已經來到我面前，就在我面前了，那一剎那，我立刻想到珮翠拉。土狼可能會衝上去咬她，因為她那麼小，完全無法抵抗。而且，看起來她傷得很重。巨大的老土狼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她拖走，兩三口就足以把她咬得粉身碎骨。我急忙衝到她旁邊，展開兩手抓著樹枝準備搏鬥。

「今天你本來不應該去工作的。」她又提醒了我一次。我沒吭聲，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開口了，她就會沒完沒了。

「她在哪裡？」我嘶啞著嗓子大聲問。凱莉的臉埋在她媽媽懷裡。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兩手抖個不停。

葛雷哥萊先生低頭看看躺在地上的珮翠拉，然後蹲下來。我注意到他伸手摸摸珮翠拉的鼻孔，看她還有沒有呼吸。接著，葛雷哥萊先生開始哭起來。我忽然想到，長這麼大還沒看過男人哭。真正的痛哭流涕。我站起來，想看看他究竟看到了什麼。接著我忽然想到，她是不是死掉了？她等於是被我害死的。我本來應該好好照顧她，等人來救她，可是她卻死了。於是，我也開始哭起來。

「她沒有說出來。不過，我問她珮翠拉有沒有怎麼樣，她比手畫腳告訴我，珮翠拉在霍布山谷，而且她受傷了，可是她不知道她傷得有多重。」

此時我已打開後車門，從駕駛座後面的置物袋裡拿出三瓶礦泉水。兩瓶給凱莉，另外一瓶我打算帶到山上去，等找到珮翠拉的時候可以給她喝。老實說，此時此刻，我壓根沒想到班恩。是他幹的嗎？接著，我正要從車裡鑽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上面沾滿了泥土，可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那是昨天我才從烘乾機裡拿出來親手摺好的。黃花圖案的白內褲。我拿起那個塑膠證物袋仔細打量。這時候路易斯已經跑到我旁邊了。

我抬頭看看天空，發現天空已經是一片橙黃。太陽要下山之前，天空就是那種顏色。

我聽到森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逼近。我心wｗw•heｔuｂｏｏk•com•coｍ裡想，噢，天哪，爸爸回來了。噢，天哪，這次他一定會殺了我。我立刻跳起來，擺好架勢等他撲過來。接著，我側著頭豎起耳朵，仔細聽那個聲音。我的眼睛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抬起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感覺臉上腫起來了，而且很痛。我伸手到旁邊抓了一根樹枝。那根樹枝不怎麼粗，感覺也不夠硬，不過枝頭是尖的。手上有這根尖樹枝，說不定就有辦法對抗他。我告訴自己，對準他的眼睛。

但我根本不理他。我一直跑。

柳溪森林裡有幾個地方凱莉很喜歡。安東妮亞又跟我描述了一遍那些地方是什麼樣子。她一邊說，我一邊記在筆記本裡。雖然根本沒有必要，但我還是寫了下來。其實，那些地方我都熟悉。我們都是在這一帶長大的，從小就在森林裡玩。我熟悉森林裡的每一條溪谷，每一道山溝，就有如我熟悉安東妮亞臉上每一條柔美的曲線。我熟悉森林裡的每一條小徑，就如同我熟悉安東妮亞肌膚上每一條細緻的紋路。

「馬丁。」路易斯輕聲安慰我。「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我現在馬上叫人來支援。」

「馬丁，那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嚴重，非常非常嚴重。」

我聽到森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轉頭過去看，沒想到，我看到的竟然是凱莉，珮翠拉的好朋友。她正沿著步道跑過來。其實，我真正注意到的，是她手上拿的東西。那東西吊在她手上，晃來晃去，閃閃發亮，我遠遠就看到了。珮翠拉一直把那條項鍊掛在脖子上，從沒拿下來過。那一剎那，我感覺整個胃突然扭絞成一團。我仔細看著她的臉，發現她的表情並不是恐懼，也不是驚駭。那是一種不屈不撓的。甚至，我彷彿看到她那髒兮兮的小臉上露出一抹勝利的微笑。我心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立刻看向凱莉後方，滿心希望會看到珮翠拉跟在她後面跑出來。接著，她已經衝出了矮樹叢，我立刻站起來，伸長了手想把女兒的項鍊拿回來。凱莉朝她媽媽和副警長跑過去，到了距離他們前面幾步的地方，她忽然停住腳步，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忽然想到，這小女孩從來沒有說過話，那一剎那，我忽然又陷入一陣絕望。我一定要馬上找到珮翠拉。我朝她衝過去，腦海中想像自己抓住她那纖細的肩膀用力搖晃，想像自己的臉幾乎湊在她的鼻頭，然後嘶吼著問她：「快說！妳快說！」

她感覺到媽媽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親吻著她的臉頰。媽媽的嘴唇好溫暖，可是卻乾乾的，乾得像紙。凱莉深深吸了一口氣，聞到媽媽身上的香味，於是，她慢慢的，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們已經慢慢靠近步道的叉路口。我伸手指向正確的方向。「馬丁，等一下到了上面，不管看到什麼，你都不可以馬上衝上去。你一定要等我。我知道，你第一個念頭一定是立刻衝到珮翠拉旁邊，可是我必須告訴你，千萬不要。」我站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馬丁，你懂我的意思嗎？你不能就這樣貿然衝上去。懸崖頂上可能有別人，很危險的人。天曉得，說不定現在就有很可怕的人在監視我們。所以，接下來要採取什麼行動，你必須讓我來決定。事實上，目前支援的警力還沒有趕到，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到這裡來。」

「羅瑞。」克莉絲汀好像快要哭出來了。「你是在跟誰說話？我不是你的手下，我是你太太啊！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我已經打電話叫更多警察來支援，等一下我們就上去找珮翠拉和班恩。」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轉頭打量了一下凱莉。「另外，我還叫了救護車。急救人員會幫凱莉徹底檢查一下，還有，要是等一下找到班恩和珮翠拉，說不定也會需要他們。」路易斯對我們說。接著他彎腰湊近凱莉的臉。「凱莉，」他輕聲細語問。「珮翠拉還好嗎？」接著他停了一下，等凱莉回答。過了一會兒，凱莉慢慢的搖搖頭，意思是不太好。我哀號了一聲，立刻朝步道衝過去。

「路易斯，不管是誰幹了這件事，被我逮到了，我可能會親手殺了他。我真的會動手。」

今天在森林裡，我和路易斯幾乎是同時看到妳。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滿林的蜂巢樹瀰漫著濃濃的香甜氣息。我永遠記得這一天，我在森林的縫隙間瞥見一抹淡淡的紅。那是妳前一天夜裡上床時穿的睡衣，一件夏天穿的粉紅色睡衣。那一剎那，我立刻感覺到胸口的凝重滯悶忽然一掃而空，糾結懸宕的心也放鬆了。我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當時，我幾乎沒注意到妳的腿割破了，沒注意到妳膝蓋上滿是泥巴。我甚至沒注意到妳手上那條項鍊。我伸長了手，想把妳擁進懷裡，想緊緊抱住妳，想把臉頰貼在妳那汗水淋漓的頭上。我終於找到妳了。然而，妳卻從我旁邊跑過去，跑到路易斯身邊，彷彿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當時我告訴自己，沒關係，乖孩子，因為妳沒看到我，因為妳眼裡看到的只有路易斯身上的副警長警徽。這是很明智的反應。路易斯彎腰湊近妳的時候，我目不轉睛的看著妳臉上的表情。我注意到妳的嘴唇的形狀，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妳想說出一個字。我聽到妳嘴裡發出一個音，那麼自然，彷彿毫不費力。妳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完全沒有因為久未說話而顯得嘶啞。那麼清晰，那麼自然。妳說出了一個字。那是三年來妳說出的第一和-圖-書個字。那一剎那，我把妳緊緊擁入懷裡。我哭了。那是百感交集的淚水。感恩的淚水，欣慰的淚水，但也混雜著一絲絲的感傷。我看到珮翠拉的爸爸痛哭失聲。我不懂妳為什麼會說出那個字。但沒關係，我不在乎。因為，妳終於開口說話了。

接著，我們都聽到遠處傳來低沉的引擎聲。那幾輛四輪越野摩托車已經快到我們這邊了，一輛接一輛登上崖頂。接著，有兩個人陸續爬上了懸崖頂，一男一女。我猜他們可能就是急救人員。他們一爬上懸崖頂，立刻衝到珮翠拉身邊幫她做檢查。他們做檢查的時候，我立刻跑開，遠遠的躲在一邊，怕妨礙他們救人。路易斯副警長正忙著和那一大群警察講話，而公園巡警培爾普在旁邊聽他說。他騎在馬上。我又坐倒在地上看著眼前那些人。我拼命想睜大眼睛，但還是忍不住一直打盹。

「我在工作。」我邊說邊轉身，背對安東妮亞和馬丁。

「謝謝你，路易斯。」她的聲音在顫抖。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跟在馬丁後面跑進森林。

「你看得出來牠是怎麼回事嗎？」馬丁的口氣有點畏懼。

我聽到安東妮亞喊了我一聲，不過，她好像有點猶豫，好像不太敢叫我。大概是因為剛剛被我嚇到了。「馬丁，能不能麻煩你幫凱莉拿一瓶礦泉水來？在我車子的後座。」

「路易斯？」安東妮亞忽然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有什麼消息嗎？」

「不必。我很好。」於是我們又繼續默默往上爬。

「那就趕快問她，看他們究竟在哪裡！她會說話。剛剛我親耳聽到她叫了一聲『班恩』！趕快問她！」我大喊大叫，口沫橫飛，凱莉和安東妮亞被我嚇了一跳，自主的往後退縮。

「為了他，我相信你也會不顧一切，對吧？」馬丁問。他低頭凝視著前面的地上。

「這次真的沒辦法。」我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談公事，彷彿在跟勤務調度員說話。我為什麼會表現出這種態度呢？感覺像是我不想讓安東妮亞知道我在跟自己的太太說話。

凱莉被媽媽和路易斯副警長圍住了。她手上還抓著珮翠拉的項鍊。在模糊的淚光中，我慢慢靠近她，打算把項鍊拿回來。班恩？這是班恩幹的？雖然我不敢相信，但我忽然想到，不久之前，怒氣沖沖的菲爾妲提到過這種可能性。班恩？我伸出手，想把那個墜子從凱莉手中拿過來，但路易斯忽然擋到我們中間。

接著，葛雷哥萊先生壓在我身上，嘴裡瘋狂撕吼，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吼什麼。我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沒辦法跟他解釋事情的真相。我根本沒辦法告訴他，他們應該趕快去找我爸爸。結果，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不斷的慘叫呻|吟。接著，副警長突然衝過來，把葛雷哥萊先生從我身上拉起來。

媽媽看了一下凱莉的腳。她兩隻小腳被割得皮破血流。媽媽把凱莉抱起來，讓她面對面緊貼在自己胸口，好讓她的下巴托在自己肩頭。當年凱莉還在學走路的時候，她就常常這樣抱著她。珮翠拉的爸爸嚇壞了她。他的表情好可怕，口氣好嚇人，雖然感覺上和她爸爸不太一樣，可是更令人害怕。他和路易斯匆匆離開了，但那是好事，因為他們是要到山上去救班恩和珮翠拉。當初班恩就是叫她下山求救，而現在真的有人要去救他們了。她辦到了，有人要去救他們了。現在，他們很快就會平安無事了。此刻，她感覺好累，好想睡。水喝起來好甜。媽媽拿著一瓶礦泉水湊在她嘴上，她一直喝一直喝。可是喝到後來她忽然覺得有點噁心。她胃裡空蕩蕩的，水喝進肚子裡咕嚕咕嚕直響。

「那是誰？」克莉絲汀忽然問。「是安東妮亞．克拉克嗎？羅瑞，你到底在幹什麼？你跟她在一起嗎？」

「凱莉，告訴我，珮翠拉有沒有怎麼樣？」我口氣盡可能委婉。「妳剛剛和她在一起嗎？求求妳趕快告訴我。現在班恩和她在一起嗎？是班恩傷害妳的嗎？」

我拿出無線電，花了一點時間向勤務調度員說明我們目前的位置，而且還告訴她，我們在山腳下的步道旁邊發現一隻狗的屍體。調度員告訴我，救護車已經趕到現場。其中一輛會把凱莉和安東妮亞送到醫院，另外一輛在現場待命，等候進一步指示。另外，很快就會有警員加入我們的搜尋，其中有兩個人騎著四輪越野摩托車，有人徒步，也有人騎馬。我請她通知全體員警，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嫌犯，所以無法描述嫌犯的特徵。目前，全部人力都必須投入搜尋珮翠拉和班恩。雖然絕大多數的警員都認得出他們兩個，不過，還是必須把他們的照片發給全體員警。

「可是，現在移動她好像有點危險。」馬丁的口氣有點憂慮。「我們要怎麼把她送到山腳下？」

「你自己也有孩子。你有個兒子。」口氣不是在詢問。

凱莉一走出森林，我注意到馬丁立刻看向她後方，一臉期待。她身後就是山貓步道的出口，步道兩邊是整片的山楂林。結果，沒人跟在凱莉後面出來。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凱莉走到我旁邊，我注意到她顯然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看起來彷彿就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跟別的小朋友在追著玩。不過，她身上兩個地方有點異樣。她右手拿著一條銀項鍊，鍊子上掛著一個音符造型的墜子。我知道那條項鍊是珮翠拉的，因為她媽媽告訴過我。今天早上ｍ.ｈｅtｕｂｏｏk.coｍ•cｏｍ四點，珮翠拉的媽媽打電話到警察局報案，說她女兒失蹤了，不在房間裡。當時她告訴過我珮翠拉身上戴著一條項鍊，而且她仔細描述過那條項鍊的模樣。遵照辦案的程序，我要她給我一張珮翠拉的照片，並且請她仔細描述，珮翠拉昨晚臨睡前，身上穿什麼衣服。她說她穿著藍色的短睡衣，還有一條黃花圖案的白色內褲。當然，還有那條項鍊。另外，她說珮翠拉那雙白色運動鞋也不見了。馬丁也看到那條項鍊了。那一剎那，他忽然癱倒在地上，但立刻又硬撐著站起來。他踩著沉重的步伐，慢慢靠近凱莉，臉上露出一種堅毅果斷的表情。從前，我也曾經在許多人臉上看到過那種表情。絕望的父母親，他們扭曲抽搐的臉上都曾經出現過那種迫切的表情，飽受煎熬的表情。我最近一次看到那種表情，是在珍娜．麥金特的媽媽臉上。珍娜．麥金特。十歲。

雖然我很不服氣，但我還是乖乖過去了。這時路易斯也轉身跑回凱莉和安東妮亞旁邊。看到她們兩個緊緊抱在一起，我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我就沒辦法抱著我的珮翠拉，好好安慰她？為什麼此刻我連她在什麼地方都搞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此刻她是死是活。我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路邊，站在碎石子和柏油路面交界的地方。我站在路邊等，伸長脖子看著遠處，尋找救護車的蹤影，可是卻一直看不到。我往路邊的警車上一靠，可是卻立刻彈開。也許是因為白天的太陽太火毒，車身還熱得發燙。

他猛然轉頭過來看我。「凱莉告訴你的嗎？」

她感覺到媽媽轉開了頭，聽到媽媽說：「沒事了，凱莉，媽媽在這裡陪妳。我不會離開妳。睡吧，好好睡一覺。」

「是的。我想我會不顧一切。」

「她有沒有說是誰幹的？」馬丁齜牙咧嘴的問。他拚命往上爬，氣喘吁吁。

「馬丁，珮翠拉還活著。」

安東妮亞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立刻護住凱莉，彷彿怕我會傷害她。「你聽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相信，班恩和這件事絕對沒有關係……」這時路易斯又匆匆跑回我們這邊，打斷怒氣沖沖的安東妮亞。

我斜眼瞄了馬丁一眼。他臉色蒼白，額頭上汗水閃閃發亮。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要是有人傷害了譚納，我可能會很想殺了他，不過，我可能不會真的動手。尤其是，要是警察已經到了現場，我大概就不會動手了。」

這時我聽到路易斯大喊了一聲：「不行，等一下！」說完他立刻朝我跑過來。

我心頭湧起一陣恐懼。「我要去找我女兒。」我說得斬釘截鐵，但口氣很平靜。說完我立刻轉身開始跑。我已經五十出頭了，但我不顧一切衝向那條小徑往山上跑。路易斯在後面一直大喊。

這時候，我感覺到安東妮亞握住我的手臂。我轉頭看看她，以為她想把我手上的電話搶過去，然後臭罵克莉絲汀一頓。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只是伸手指向森林。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一剎那，我立刻掛了克莉絲汀電話，甚至來不及跟她說再見。

「很難說。」我儘量讓自己的口氣保持鎮靜。「馬丁，你一定要回去。你這樣冒然衝進森林，我們兩個可能都會有危險。」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聽到葛雷哥萊先生好像在嘀咕著什麼，一次又一次，嘴裡喃喃自語。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停止哭泣，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在說什麼。「謝天謝地。」葛雷哥萊先生越說越大聲。

「愛荷華市那邊的直升機馬上就來了，不過，我們必須先把珮翠拉抬到距離這裡最近的空地。問題是，馬丁，距離最近的空地，就是山腳下我們剛剛出發的地方。」路易斯副警長告訴他。

是凱莉。她忽然從森林裡冒出來。看到自己的女兒正朝我們走過來，安東妮亞臉上的悲苦忽然一掃而空。看到她的表情，我鬆了一口氣。我不忍心再看到安東妮亞受苦。生活中的苦難，她已經承擔太多。凱莉和班恩是安東妮亞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而她那個不像樣的丈夫卻不怎麼在乎那兩個孩子。他只在乎啤酒，只喜歡整天爛醉如泥。可是對安東妮亞來說，凱莉和班恩就像她的命。

「馬丁。」他口氣很無奈。我把那證物袋用力塞到他胸口。我沒有勇氣再看了。

「反正我現在就是沒辦法回去。晚一點再跟妳聯絡。」

「我在忙。」我又說了一次。我知道用這種口氣跟自己的太太說話，實在太冷漠。可是，現在事態嚴重。兩個小女孩失蹤了，其中一個甚至是我昔日情人的孩子。

馬丁緊抿著嘴唇，好像打算跟我爭辯，可是後來他還是妥協了。「我知道了。」說著，他又繼續往前走。他的耐力令我感到驚訝。一路往懸崖上爬，我自己都已經開始兩腿痠痛。我相信，馬丁能夠撐這麼久，一定是腎上腺素在作祟。到了明天，他兩條腿一定會痠痛到站不起來。

「我不是要攔你，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上來。我不想看到你受到傷害，也不想看你傷害任何人。等一下到了上面，你一定要耐著性子先等一下。等我告訴你該做什麼，你再行動。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麼狀況，你一定要跟在我後面。懂嗎？」

我們一起看著直升機吊著珮翠拉飛向懸崖下。她大概只會在半空中停留一分鐘，之後他們就會把擔架拉到直升機上，載著她飛向愛荷和_圖_書華市。我忽然想到，不知道我們要怎麼爬下這座懸崖。

我蹲下來摸摸那條狗的側腹。「屍體還是溫的。」我說。「牠剛死沒多久。」

「羅瑞，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她口氣很不耐煩。

「那麼，要是有人像那樣傷害了你的孩子，你一定也會殺了他。」他說得很篤定。

「馬丁，不要嚇到她。」他口氣很嚴厲，像在下命令。

結果，從森林裡衝出來的，不是土狼，不是爸爸，而是珮翠拉的爸爸和副警長。那一剎那，我內心的驚訝無法形容。我一直盯著葛雷哥萊先生，因為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他看到珮翠拉躺在地上，然後轉頭看看我手上的樹枝。看他的樣子，我立刻就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了。我還來不及開口解釋什麼，他已經撲過來了。那位溫文儒雅的老先生像惡虎一樣撲過來。我注意到他真的凌空跳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慘了，他以為是我把珮翠拉怎麼樣了。同一天，我第二次被人打倒在地上。你知道嗎，第二次更痛，痛到快無法忍受，因為你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撲過來。

克莉絲汀終於按捺不住了。「去你的，羅瑞，我受夠了！難道你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手機裡聽得到她在尖叫嘶吼。我知道馬丁和安東妮亞都聽到了，但他們都撇開頭，怕我難堪。「你是想親手斷送自己的婚姻嗎？」她大吼大叫。「你跟她在一起對不對？那個悲哀的笨女人，丈夫從早到晚喝酒，她管不了，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好，難道為了這種女人，你竟然要親手葬送自己的婚姻？」

「我爸爸。」我開始啜泣，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是我爸爸做的。」說著我忽然大哭起來。路易斯副警長立刻摟著我的肩膀，跟我說沒事了。可是，怎麼可能沒事了呢？

「馬丁！等一下！我們必須先搞清楚狀況再上去！總共有三條步道——我們要先搞清楚是哪一條路！」我立刻停住腳步，跑回他們旁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我注意到路易斯把手伸向凱莉的手，拿走她手中那樣東西。接著我忽然意識到，他拿走的不是凱莉右手上的項鍊。是另一隻手。我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那是什麼東西，可是卻看不到。他把那東西揉成一團握在手掌心，我看不到那是什麼。接著，他邁開大步衝向車子，打開無線電找人來支援。

她點點頭，然後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你不用想攔我。」馬丁說。

我很快就追上了馬丁。他站在步道邊緣，愣愣的看著路邊。步道旁邊的地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他呼吸很急促。我走到他旁邊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轉頭看我。

「她還好嗎？」我問他。我盡量裝出大人的口氣，不想讓他覺得我還是小孩，可是我的聲音很尖，一聽就知道是小孩子的聲音。

凱莉跑到兩條腿都麻了，腰部以下幾乎完全沒知覺了，但她還是一直跑，一直跑。心中那股強烈的渴望驅使她繼續往前跑。一切都是為了班恩。班恩永遠代她受難，承受所有最無情的毆打，最惡毒的辱罵。而那個被毆打辱罵的人，本來應該是她。凱莉緊緊抓住手上的東西。越抓越緊。那是珮翠拉的項鍊，還有她的內褲。凱莉想不透，珮翠拉為什麼沒有戴項鍊，沒有穿內褲。珮翠拉傷得好重，班恩說她可能會死掉。噢，天哪，她心裡想，難道是她害了珮翠拉嗎？路邊有一堆羊齒草叢，葉尖是棕黃色的。眼角瞥見草叢裡有一堆顏色像乾草的東西。凱莉猛然停下腳步。那是一隻狗。就是她今天早上看到的那隻狗。她看到那隻狗在森林裡遊蕩。牠已經死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露出滿嘴利齒，粉紅色的舌頭伸到嘴巴外面，伸得好長。牠眼睛睜得好大，可是卻已經完全沒有生氣。那隻狗的項圈不見了。凱莉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監視她。於是她立刻轉身跑開，丟下那條狗繼續沿著小徑往山下跑。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甚至完全沒去留意路面上的石頭和樹根，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絆倒。班恩叫她一直跑一直跑，趕快去找人求救。於是，她聽他的話拚命跑拚命跑。那個人。那個人好嚇人。他也在山上。還有他的狗。對了，那隻狗就是他的。接著她又想到爸爸。爸爸。他在生她的氣，好生氣好生氣。她知道，他一定會把氣都出在班恩身上，說不定還會連累到珮翠拉。班恩，爸爸，佩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m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碾翠拉，那個人……這幾個字眼在她腦海中不停的纏繞，不停的纏繞。然後她看到了。她看到步道的盡頭了。前面兩邊的樹越來越稀疏，眼前越來越開闊。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她衝出步道，跑到那片空地上，沒想到竟然會看到他們。媽媽，噢，媽媽，還有路易斯副警長，還有珮翠拉的爸爸！現在不必再跑了。她按照班恩的吩咐，趕快找人求救。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可是，要找誰？對了，路易斯副警長。他一定會馬上找人去救他們，去抓那個人，去抓爸爸。雖然她看到媽媽伸長了手要抱她，但她卻衝到副警長旁邊……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班恩，爸爸，珮翠拉，那個人……

「班恩，到底怎麼回事？」路易斯副警長問我。「你還好嗎？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副警長根本不認為我做了什麼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