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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作者:希瑟.古登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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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森

艾莉森

「啊,艾莉。」布琳的下巴在顫抖,眼淚撲簌簌掉下來,話也說得抽抽答答,「我一下就回來。」她仔細整理我周邊的被褥,「我把這些床單床被拿去丟掉。」我真的好想睡好想睡,我想要閉上眼睛,從此消失不見。
爸爸媽媽沒有參加這一場聽證,我擔心他們缺席會讓假釋委員會留下不好的印象,認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支持我、不希望我獲釋出獄,不過黛文說不必擔心;因為奶奶到了聽證會現場,而且我提早假釋的機會很高,「重要的是你在獄中的表現是否良好,是否有心向善。」黛文說得沒錯,她總是對的,假釋委員會最後一致投票通過我的假釋聲請案。
「對,而且因為我是菜鳥,所以得要清理現場。」碧亞不禁打了個哆嗦。
「有兩個人為了誰可以先用電話而吵架。那個因侵吞公款入獄的女人,直接抓起電話砸向另一個女孩的臉,」碧亞想到這段往事,開始哈哈大笑,「鮮血牙齒飛得到處都是,歐莉娜,你還記得吧?」碧亞叉起青豆,一邊問道。
當布琳把嬰兒抱給我的時候,我可以看出她眼底的恐懼,我告訴她我不要,我不想碰她,所以布琳雙手顫抖,剪斷了臍帶,把她放在房間角落地板上的小包袱裡,「艾莉森,我們要找醫生。」她拂著我額頭前的汗溼髮綹。聲音裡盡是擔憂,我全身冷到不行,牙齒不聽使喚而打顫出聲,布琳看著那安靜、動也不動的嬰兒,「我們要打電話找人幫忙才行……」
「悔意,懊悔,」黛文言簡意賅。「對於自己所犯下的過錯,你覺得很抱歉,這就是關鍵之所在。如果你沒有顯露悔意,不可能會核准你的假釋聲請。你可以吧?因為自己把剛出生的小嬰兒丟到河裡,覺得很抱歉?」她問我,「你說是不是?」
「針對假釋委員會可能問你的問題,我們得要坐下來好好演練一番,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表現出自己的悔意。」
我運用手臂的力量,從溼漉漉的床上起身,慢慢將雙腿移至床邊,兩腿之間的劇痛讓我幾乎想要大叫出來。我等著這股刺痛轉為陣痛之後,才站起身,手還是扶著邊桌當支撐,我看著房間角落,布琳留下嬰兒的那個地方,我可以,我告訴自己,一定和_圖_書得親自來。
「我可以進去嗎?一會兒就好?」歐莉娜問我。我想說不行,我想爬出窗外趕快逃走,但是我沒辦法回家,也無法離開這個地區,「艾莉森,求你開門好嗎?」
「記得,」歐莉娜的表情很僵硬,「亂七八糟,我們得打電話叫警察過來。」
我在晚餐時間見到了室友,碧亞,以前因吸食海洛因而入獄。餐桌上只有五個人,其他的人都在工作,或正在從事其他符合規定的活動。我很想知道大家都做些什麼工作,因為我真的好想趕快開始自己賺錢,但我卻遲遲不敢開口發問,甚至也沒膽說半個字。大家盯著我,彷彿我像是有瘟疫還是什麼病,但碧亞除外,對。她似乎覺得我的過往也沒什麼,不然就是她還不知道我曾經犯下的惡行。碧亞的臉龐因吸毒而消瘦凹陷,雙眼死黑,彷彿曾經目睹過地獄或更可怕的事物,她也有細瘦結實的手臂,看起來修理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問題,所以大家似乎都對她敬畏三分。葛楚特之家嚴禁出現任何暴力行為,不過,碧亞到這裡的第一個晚上,葛楚特之家就出事了,她講得口沫橫飛。
最後,黛文為我提出的辯護理由是過失致死罪,五年徒刑的第四級重罪,還有第二級重罪的危害兒童罪,我很可能因此被關五十年以上,但是黛文跟我再三保證,真正的刑期不可能這麼久。我不必站到被告席為自己辯護,不需要,我也沒有機會告訴別人當晚所發生的事,而且似乎也沒有人有興趣知道當時的細節。我猜,大家在我身上可能看到了某人的影子,姊妹,女兒,孫女,甚至是他們自己。每個人都大致了解案情,這就夠了。黛文是對的,我最後獲判十年徒刑,在克雷文維爾發監執行,當下聽到的時候覺得可怕,但至少比被關五十年好多了。我問黛文,為什麼刑期會變得這麼短。
一個月之前,黛文來探監。那時候我正在庭院裡跑步,水泥地裡冒出七月的輻射熱氣。溫熱的氣息滲入我的球鞋和襪子裡,我氣喘吁吁,看到黛文朝我迅速走過來,她一身灰西裝,那彷彿已經像是她的制服了,她腳上穿的是高跟鞋。我從來沒有穿過高跟鞋,我從來不去跳舞,更沒機www•hetubook•com.com會參加畢業舞會。
「我幫你拿條毛巾。」歐莉娜拍拍我,留我一個人緩和情緒。我想要保持低調,一個月兩次,乖乖向假釋官報到,做好份內工作,管好自己的事情,但我知道她們不可能輕言放過我,她們痛恨我所犯下的罪行,我很清楚,她們覺得自己比我高尚。認為自己所幹的壞事都有極其合理的藉口,都是毒品害的,都是男朋友害的,都是悲慘童年害的,但我呢?我有完美的雙親,美好的童年與生活,我找不出任何藉口。歐莉娜回來了,交給我一疊毛巾。「要不要我幫忙?」
「悔意?」
幾分鐘之後,有人敲門,「滾開!」我憤怒大吼。
「是,」我終於說出口了,「沒問題,我會這麼告訴他們的。」我的確說到做到,我坐在假釋委員的面前,看著他們審閱我的檔案資料,他們稱讚我在獄中表現良好,包括我在監獄餐廳的工作,還有我拿到了高中文憑與學分,可以繼續取得大學學位,他們看著我,充滿了期待的眼光,等我說出那句話,「我很抱歉,」我說。「傷害自己的小孩,害她死掉,我覺得好對不起她,實在是大錯特錯,真是悔不當初。」
「不要。」我態度很堅決,我知道。與這些人當面起衝突,沒有任何好處。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記得那娃娃的哭聲不像電影或是電視裡演的那樣,起初,是媽媽咬牙切齒在呻|吟,然後使勁全力一推,寶寶出現了。嚎啕大哭。彷彿被迫從溫暖陰暗的羊水子宮出來、進入這個明亮冷酷的世界,真叫人忿恨不平一樣。但那一聲啼哭,從來沒有出現。
「很好啊。」我這麼回她,但主要是因為她想聽到這個答案,我該怎麼向她解釋?我已經習慣被監禁的生活,可怕的食物和監獄裡的惡行。對於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及其過程也逐漸釋懷,其實,我現在覺得很安穩。我的一生中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刻?不需要當完美的人,也不需要計畫未來,我的監獄生涯宛若死灰,這十年,我只要能活著就夠了。
我終於站穩了,低頭一看,發現大腿上有鐵鏽色的污痕,布琳已經很努力幫我擦拭身子,但是我的腿間依然不斷滴落鲜血,我痛苦哀鳴,https://m.hetubook•com.com流了好多血。我看到角落的那個用毛巾裹成的包袱,裡面是那嬰兒,看起來距離我好遠,我要穿上衣服,好好把這裡收拾乾淨。馬上就要天黑了,爸爸媽媽隨時有可能提早回來,我得當機立斷。雨滴落在屋頂,我依稀聽到布琳走下樓、關上紗門的聲響,我知道我該做什麼,應該把她帶去什麼樣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她從來不曾在這裡出現過,根本不存在。之後,我會趕緊整理臥室,再假裝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好幾天,之後讓一切回歸正常,平靜無事。
「艾莉森?」是歐莉娜,「你還好嗎?」
克雷文維爾監獄裡的許多女犯都有小孩,有些人甚至是在服刑時把小孩生下來。我習慣在監獄的庭院裡繞圈跑步,感受慢跑鞋撞擊著水泥地,讓大量空氣入肺,「你要跑去哪裡?殺嬰兇手?跑累了沒?」我聽到角落裡有人對我說話。隨後又是一串笑聲。我不理她們,除了喊我殺嬰兇手、婊子,或其他更難聽的話之外,她們根本不會和我說話,她們把我當成囚區冒出的一股惡氣。這些女人自己也是殺人兇手;謀殺親夫或男友,不然就是搶劫的時候槍殺店員,但我更罪大惡極,柔弱的小嬰兒。才剛出生幾分鐘,就被扔進河裡。任由河水沖到岸邊,全身遍體鱗傷。葛楚特之家的這些人,和克雷文維爾的也沒什麼不同。但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寂寞過,我知道對爸媽來說,眼看女兒沉淪至此。何其痛苦,但我只求他們能夠過來看看我,我已經好久沒有握過媽媽的手,爸爸也不再撫觸我,也聽不到妹妹銀鈴般的笑聲,我們再也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但有時候。當我動也不動,依然能夠想起父親碩大的手,正摸著我的頭。有時候。當我閉上眼睛,我也會想起在失控前的一切,我回到高中生活,在田徑場上跑步,想要打破自己所保持的最佳紀錄。還有,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算微積分作業,幫媽媽做晚餐,和妹妹聊天。
我偷偷開了一點門縫,看到歐莉娜的綠色眼珠正盯著我瞧。
「不,不可以。」我的聲音含糊,努力想要蓋住自己的大腿。因為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下半身光溜溜的,我想控制自己嘴巴肌肉。讓講出來的話保持m.hetubook.com•com順暢。如果不能這樣。我知道布琳會崩潰的,「不,絕對不能告訴別人,現在不需要有人知道這件事。」我知道自己的聲調聽起來很冷靜,甚至冷酷,但我也說過了,我是有計畫的人:畢業典禮的代表、排球隊獎學金、大學、法學院。克里斯多夫。是個錯誤,懷孕,更是大錯特錯。我只希望布琳可以冷靜下來。好好陪著我就行了。
「喂,碧亞,」歐莉娜輕聲斥責她。「我有幫你。」
「你覺得她那時候已經死了嗎?」黛文再次問我,在我面前來回踱步,不肯放棄,但我只想要整個人縮成一團、靜靜死去,但她卻不停追問我發生的所有細節。
但似乎無法就此了斷,我說,那小東西,它像是某種惡性腫瘤。和我緊密相繫,也和布琳分不開,甚至,連我的父母也是,我們再也無法擺脫。我開始哭,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但就這麼一次,我毀了。只不過犯了一次錯,真是太不公平了。
「很多因素,」黛文解釋給我聽,「監獄有太多服刑人,衡諸案件本身情況,艾莉森,十年是認罪協商的結果。」
我第一次見到黛文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醫院裡。吊著點滴,她說檢方要以一級謀殺罪和危害兒童罪起訴我,「把嬰兒丟進河裡之前,她是不是已經死了?」第一次會面,她就開門見山問我,我只是聳聳肩,沒有回答。
她定住不動了。「她不是動物,不可以說『它』。明白嗎?」她的態度很嚴峻,「你可以稱其為『那個嬰兒』或是『她』,但絕對不可以說『它』,懂不懂?」
「我真的沒事。」但是水桶裡的水已經漸漸淹到走廊,歐莉娜靜靜等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那雙會意的雙眼仰望著我,我終於讓她進來。
我搖搖頭,「沒關係,謝謝,我自己來就好。」但她還是進來了,拿起水桶和娃娃,然後輕輕掩上房門。我擦乾地上的水漬之後,躺在下鋪。想要閉上眼睛。但只要我一眨眼。就只會看到那個娃娃的死沉雙眼。
「沒事,我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我的聲調和緩多了。
我點點頭,「我真的覺得『那個嬰兒』已經死掉了。」話雖如此,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因為我說的並非實情,驗屍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
「有好消息https://www.hetubook.com.com,艾莉森,」她的開場白也兼作招呼,「假釋委員會正在複審你的案子。下個禮拜你要去委員會一趟。」
我低頭看著那嬰兒洋娃娃,它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也盯著我,我覺得全身無力,已經五年又一個月二十七天,她現在應該五歲,或是六十一個月大,或兩百六十九個禮拜,一千八百八十三天,或是四萬五千一百九十二個小時,兩百七十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分鐘,或是一億六千兩百六十九萬又一千兩百秒,我分分秒秒都在計算她的年紀。
我早有計畫,要在大學入學考試拿下第一名,然後要在愛荷華大學或是賓州州立大學參加排球校隊,主修法律預科,然後念法學院,我未來的人生藍圖已經都規劃好了。現在,什麼都沒了,都結束了,只是因為某個男孩,還有,我懷孕了。
「假釋?」我愣住了,「但現在才五年啊?」我從來不敢妄想自己可以早點出獄。「你素行良好,符合假釋聽證的條件。你說是不是很棒?」她看著我憂愁的臉,露出不解的神情。
歐莉娜看著被踢翻的水桶、洋娃娃,還有一大灘水,嘆了一口氣,「艾莉森,很抱歉發生這種事。」歐莉娜告訴我。「隨她們去吧,保持低調。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們日後也就不會對你有差別待遇。」想必她發現了我臉上的哀憂,因為她問我,「今晚團體聚會時要不要討論這件事?」
用完晚餐,洗完碗盤之後,我打電話給爸爸媽媽,也再次打給布琳,但是都沒有人接電話。我呆坐在沙發上,我的手裡依然拿著話筒、聽著撥號音,歐莉娜進來。從我手中溫柔取下電話,她婉聲告訴我只能待到七點,再來是團體聚會的時間。我先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又看到另外一個被放在金屬水桶裡的爛娃娃迎接我。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我用力嚥口水,胸口鬱結著一股怒氣,這些女人自己以前作姦犯科,居然敢對我有意見?我憑藉著往日在足球營所受過的踢球訓練,猛踹水桶,敲到了硬木地板,發出匡啷聲響,水噴濺得到處都是。還在我腳邊積出了水坑。我聽到走廊上傳出腳步聲與竊笑聲。我旋即轉身,用力甩門,牆壁也因而震搖。回音傳遍了整個屋子。
「對,」我終於開口,「對,我想它那時候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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