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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爸爸。」艾拉又說了一次。

「不會，」克萊兒向她保證，「牠是隻很乖的小狗，要不要摸摸牠？」

她怯生生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火速摸了一下楚門的頭。然後開始咯咯笑，她玩了一次又一次。快摸。大笑，最後強納森和克萊兒也跟著她一起笑，楚門輪流看著他們，露出我又能奈何的表情。二十分鐘之後，艾拉睡著了，整張臉埋在楚門的脖子裡，強納森和克萊兒坐在那，看著這小女孩，已經立刻愛上了她。

克萊兒與強納森依然站著，濃重夜色壓在他們的肩頭。她感覺到丈夫滾燙的第一滴淚，從她的太陽穴，沿著臉頰流了下去。克萊兒忍住衝動。沒有拭去他的淚，任由它繼續滑落鎖骨、雙乳之間，最後掉落在腳趾上。克萊兒牽起強納森的手，帶他到床上，她為他穿上內褲，動作輕柔，而且還為他那冰冷的雙腳、套上厚厚的毛襪，隨後又拿了件舊T恤，將他的手臂套入袖子中。在這過程中，強納森只是靜靜流著淚，「我懂，」克萊兒說了一遍又一遍，「我懂。」她把棉被拉到他的下巴處，仔細蓋好，然後自己光溜溜地鑽進被窩裡，躺在他的旁邊。強納森輾轉難眠，克萊兒則是完全無法入睡。

「我也愛你。」艾拉放開了強納森。投向妮姬的懷抱，「我們走吧，媽咪。克萊兒媽媽，爸爸。再見。」

「爸爸也會來。」她的這句話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強納森的喉間突然發出微弱的聲響，卻哽住了，克萊兒好不容易才忍住淚。

「艾拉。我們要在這裡說再見了，給我親一個。」克萊兒的聲音故作輕快。「再見，克萊兒媽媽。」艾拉在她嘴上猛力親了一下，克萊兒也回給艾拉一個緊緊的擁抱。「我好愛好愛你，小美女。」克萊兒好不容易才說出口，淚已潰堤。

「來吧，艾拉，」達娜www.hetubook.com.com開口，「我們一起來把你的包包放進媽媽的車裡。」只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艾拉就不見了。

「牠叫楚門，」強納森告訴艾拉，「是隻鬥牛犬，牠上個禮拜才來我們家。」

妮姬當然想把女兒帶回身邊，但顯然很不得法，她不肯和自己的社工人員好好合作，而且還會頂嘴爭吵，監督探視和個案輔導會議也總是遲到，她是很努力，但卻總是搞砸。克萊兒真的不懂，小孩是如此美妙的奇蹟。怎麼，怎麼可能會有人無法排除萬難、好好爭取與小孩相處的機會？不過，在監督探視的時候。妮姬還是坐在地板上和艾拉玩耍，希望可以好好融入女兒的生活，克萊兒不好意思承認，但目睹她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裡充滿了忌妒，妮姬和艾拉彼此微笑撫觸。宛如她們已在一起生生世世，妮姬會以手掌溫柔輕托著艾拉鼓鼓的腮幫子，克萊兒也可以想像妮姬當初懷孕時、以同樣方式抱著大肚子的模樣，這是一種保護與佔有的姿態。好親暱。克萊兒不想看；太傷感了。

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約書亞來了。克萊兒心想，他是我們的，一輩子都是。她有了第二次當媽媽的機會。

艾拉待在強納森和克萊兒的身邊，只不過就一年又多了那麼一點點。強納森萬萬沒有想到，生母要回艾拉的種種必要條件，妮姬都一一改善，真的做到了。克萊兒還記得那個二月，當他們裁定要將艾拉交還生母的那一刻，強納森完全無法置信的僵硬表情。那是個淒冷的下午，很像是艾拉來到他們家的那個晚上，不過，她現在卻有了更加保暖的衣裝，薰衣草色的毛皮外套，搭配相襯的帽子與手套，全都是強納森和克萊兒買給她的，她的棕色雙眼閃閃發亮，望著他們的模樣好興奮，「是不是要去m.hetubook.com.com找媽媽？」她問了一次又一次。

「不，艾拉，這次不行。」克萊兒回道。她聽到駕駛座上的強納森在吸鼻子，她的手也放到先生的膝上安慰他。他們到了達娜的辦公室，強納森解開艾拉的兒童座椅，趕緊把她緊緊擁在懷中，深怕她受了風寒，克萊兒這時候才驚覺他們做錯了，她本來以為。他們夫妻倆能夠坦然面對這個狀況，這一年來。她和強納森盡心保護艾拉，讓她衣食無缺，也展現真正的感情，深愛著她。但現在他們居然得要把她送回去，送還給那個當初寧可和朋友喝酒玩樂、卻讓小女兒半夜在街頭遊蕩的媽媽。他們進入衛生服務部辦公室，冷風正吹著克萊兒的臉頰，這裡也正是他們每次帶艾拉與生母面會的地方。

「牠真的不會咬人，」強納森把小狗抱上艾拉旁邊的坐墊，又強調了一次，「牠可能會舔你，但絕對不會咬你的。」

克萊兒記得，當天晚上他們想試著做|愛，兩人脫去對方的衣服，褪去襯衫與褲子，赤|裸裸站在漆黑一片的臥室中央。窗戶的霜氣，加上窗簾的陰影，讓下面街道的行人無法窺探屋內的動靜。強納森佈滿粗繭的手指，撫摸著她大腿的內側，克萊兒的唇吻著他的頸項，她特別依戀他下巴底下那一塊忘了刮的粗糙鬍碴。不過，最後他們兩人都停下來，因為悲傷，以及精疲力竭。克萊兒的頭枕在強納森的肩膀上，而他的臉頰也依著她的頭，整間房子好安靜，太安靜了。他們知道自己無須再傾耳聆聽外頭的動靜，也不需要擔心艾拉會從自己的床上爬下來，搖搖晃晃走到他們的臥房門口、貼起腳尖一把拉開那光潔的銅門把。突然把門打開，撞見裸|露程度每次都不太一樣的克萊兒和強納森，艾拉如卡通般的童聲會從暗處傳來。「你們在幹嘛？我可以進ｈｅtｕｂoｏk•ｃｏm•ｃom來嗎？」他們兩人只好趕緊穿上衣服，而艾拉立刻爬上床，鑽到兩人中間。

「牠會不會咬我？」她緊張問道，聲音出奇沙啞。

那天早上，他們夫妻兩人趕去醫院，他們為艾拉做身體檢查，確認她沒有凍傷或是受虐。達娜向艾拉解釋，她得去凱比夫婦家住一陣子，艾拉抬頭看著他們，好生疑惑，「我媽媽呢？」她問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媽媽。」他們把她帶到車上的時候，她也沒有抗拒，只是一直看著車窗外頭，只要有人從街上走過，她就會頻頻轉頭，宛如在找某一個人。當他們把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艾拉似乎也立刻明白，自己在短時間之內是不可能回家了，疲倦的雙眼立刻盈滿淚水。她開始全身發抖，連牙齒也跟著打顫，看起來冷到不行。

他們夫妻倆手牽著手，一起走到停車的地方，開車回家，沿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講話，現在這間房子好空蕩，一片死寂，就連楚門也不知該如何自處，牠在每個角落東聞西聞，仔細巡查房間，一直在找艾拉的身影。

「不行，爸爸不會去。」克萊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開心，她心想，至少這點我還可以做得到，何須讓艾拉心懷憂傷上路？「艾拉，你以後要和媽媽住在一起了，」克萊兒可能已經說了上百次，「是不是很開心？」

「我好愛你，艾拉，一定要永遠記得，好嗎？」強納森聲音沙啞，讓人極其不忍，逼得克萊兒必須閉上雙眼。她不敢看了。

強納森蹲下去，露出了違背自己哀戚眼光的微笑，「再見。」她的雙手環抱著強納森。小臉蛋埋在他的頸間。

「再見，爸爸。」艾拉掙脫克萊兒的懷抱，奔向強納森，她緊抱著強納森的腿，他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辦，胸口劇烈起伏，而克萊兒也只能無助望著她。

他們決定要從頭開始，接受更多的助和圖書孕治療，也開始討論領養的程序。他們之前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艾拉身上，如今又必須再來一次，子宮裡，手心裡，全都空蕩蕩的，他們依然膝下猶虛。

有好長一段時間，克萊兒都沒有辦法開口提起艾拉。她還記得去年萬聖節的時候，那時艾拉還在他們身邊。她盛裝打扮，穿著銀光閃閃的禮服和小塑膠高跟鞋，不過她才走了一條街就放棄了，「這種東西是殺人蜂。」她一邊抱怨。一邊踢掉鞋子。又或者，他們會看到艾拉和楚門一起躺在小狗的羊毛圓床上，互貼著額頭沉沉睡去。有時候，她也會看到強納森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抹微笑，但隨即立刻消失。克萊兒知道。他也在想著艾拉。

「對啊，好開心，」艾拉很高興，「但是爸爸要來，克萊兒媽媽，你也是。」她好堅持。

艾拉緊咬著雙唇，又閉上雙眼，彷彿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抬頭看著克萊兒，深呼吸，似乎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氣。

七年之前，某個酷寒難耐的一月夜晚。他們才剛剛拿到了養父母執照一個禮拜，達娜的電話就來了，有個三歲小女孩，半夜正在德拉克斯街頭流浪，她沒有戴帽子，也沒有穿外套。一群大學男生發現她的時候，小女孩也說不出自己家在哪裡，爸爸媽媽是誰。他們打電話給警察，衛生服務部的人員開始介入，所以打電話給克萊兒和強納森。「我們馬上過去。」強納森告訴達娜。他沒有問克萊兒要不要領養小孩，因為他知道答案，妻子最深切的渴望莫甚於此，小孩是男是女不重要，多大年紀，出身，膚色。也都不重要。而克萊兒也明白，丈夫的心願就是讓自己緊貼著那小小的心跳聲，不斷告訴那孩子，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乖，艾拉，沒事了，」克萊兒幫她裹了一條厚厚的毛毯，又讓她坐在沙發上，「肚子是不是餓了？」

她現和_圖_書在覺得回報別人的時候到了，她也想給艾莉森．葛蘭第二次機會，一個全新的開始，嶄新的人生。

他們的確過了一段平安和樂的日子。但最後的結果卻並非如此。艾拉的媽媽妮姬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學在職進修生。艾拉走失的那個晚上，她正和朋友在自家公寓裡喝酒吸毒。等到她清醒過來、發現女兒不在公寓裡的時候，艾拉失蹤的時間已經將近有十二個小時了。

過沒多久，克萊兒已經把艾拉當成自己的女兒，她知道這太危險了，她很清楚，自己還沒有真正的權利叫艾拉女兒，但她真的很愛這小女孩，宛若是自己懷胎九月親生的一樣。艾拉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小孩，棕色大眼可以瞬間變得很淘氣，但下一秒又淚眼汪汪。她馬上開口喊強納森爸爸，不過看得出來很想念自己的親生媽媽。

「對，小美女，」克萊兒呼喚她的小名，「不過這一次。你和媽媽會……」她說不出永遠這兩個字。誰知道呢，克萊兒心想，也許她還會犯錯，艾拉未來還有機會能夠回到他們夫妻身邊，不過，連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因為妮姬真心希望可以把孩子帶回去，「會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克萊兒說完了，艾拉仔細想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接腔。

克萊兒望著艾莉森在面試後離開書店。她的腳步輕盈暢快，讓克萊兒印象深刻。這女孩剛進到書店裡的時候，垂頭喪氣，背負著過往而異常沉重，不過，她還是努力站得直挺挺的，盡可能展現自信。艾莉森．葛蘭雖然有她的過去。但看起來是個好女孩，每一個人都應該要有第二次機會，這是克萊兒堅持的信念。如果當初老天爺只給她和強納森一次為人父母的機會，那麼。他們的生命裡也不可能出現約書亞。

艾拉一開始沉默不語，只是盯著這對陌生人的小狗，牠正趴在小女孩的腳邊，鼻子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