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閣樓
如果我洗澡時,克里斯多弗跟我聊天,其實也無傷大雅。我們不是大人,還不是。這跟「共用」浴室不一樣。爸爸和媽媽一直也不覺得光著身子會怎樣,可是我洗臉的時候,眼前閃動著外婆那嚴肅又不讓步的神情。她一定會覺得這樣不對。
「柳橙的模樣並不有趣,」克里斯遞給我一顆柳橙讓我削皮,「也不應該是溫溫的。不過其實啊,柳橙就是陽光的汁液。」哇,他這時候說這個真對。現在雙胞胎有東西能開心地吃——陽光的汁液。
「我不想做那種事。」
違反了三項規定。
「凱西,妳十二歲,該像個大人了。沒有人會看到幾隻蠹魚就尖叫。蟲子也是生物中的一員。我們人類是萬物主宰,是最高的統治者。這個房間其實沒那麼糟。有很大的空間、很多大窗戶、很多書,甚至還有一些玩具可以給雙胞胎玩。」
令人心慌的是,我哥哥正觀察著我和我的舉動。我轉身想掩飾自己在想什麼,但他瞧見了。他上前走近然後抓住我的手,講出爸爸會講的話,「凱西,不會有事的。一切難懂神祕的事情一定都有簡單的解釋。」
閣樓的地板是柔軟朽爛的大片木板。隨著我們心懷恐懼地謹慎挪步,閣樓裡的小動物四處奔竄。閣樓裡屯放的家具足以裝潢好幾棟房屋,有漆黑巨大的家具、夜壺,還有放在大碗盤裡的瓶罐,說不定有二、三十組。還有一個圓形木製物品,看起來像個用鐵箍圈住的浴缸。想想看連這種浴缸都留著!
所有看似值錢的物件都罩著白布,陳積的灰塵讓白布變得暗灰。而那些用白布覆蓋保護的東西讓我背脊發涼,因為在我眼中它們是古怪可怕的家具亡靈,不斷喃喃低語。而我一點也不想聽它們要說什麼。
「拜託,你怎麼會想要養那種東西?」
雙胞胎開始咳嗽打噴嚏。他們的藍色雙眼滿懷恨意地盯著我們,因為我們讓他們留在他們不想待的地方。
雙胞胎小睡後,我們又幫他們換上乾淨衣服、梳頭洗臉,好讓他們看起來甜美又吸引人,他們坐在地板上拼拼圖,那些拼圖是舊的,他們完全知道哪片拼圖能跟另一片拼起來,拼拼圖沒什麼困難,只是在比賽看誰能先拼出最多片。很快地雙胞胎厭倦了拼圖競賽,我們把拼圖堆在一張床上,然後我跟克里斯開始講些自己編的故事。然後雙胞胎很快地又覺得無聊,雖然我跟我哥還能繼續講下去,看看誰的想像力比較豐富。接著我們從手提箱拖出小汽車和小卡車,雙胞胎可以爬來爬去把車子從紐約推到舊金山,路線繞過床下和椅腳,然後他們很快又變得髒兮兮。我們覺得累了,克里斯提議玩跳棋,而雙胞胎正把柳橙皮裝在卡車上運到佛羅里達丟掉,地點就在角落的垃圾桶。
我才不管!蟲就是蟲,不管幼蟲成蟲。反正我不懂那件有洞的西裝為什麼讓他這麼感興趣。我們為什麼得翻看衣襟好知道那時的人用的是鈕釦還是拉鏈?「天啊,」他說道,終於感到困擾,「每次都得解開這些釦子,多痛苦啊!」
他反覆露出笑容讓人放鬆心情。「等我們跟洛克斐勒家族一樣有錢,我們就永遠不用再見到這閣樓或樓下臥室。我們會過著像王子和公主般的生活。」
一步又一步,我們齊整畫一地從樓梯口向前走。
還有雙胞胎把拼圖弄得到處都是,他們的小車車和彈珠散落一地,所以房間也不整潔。
有隻老舊的搖搖馬歪斜地晃著,一邊的黃褐色馬眼不見了,糾結的黃色馬尾也破破爛爛的。但這隻黑白斑點的小馬已足以讓克瑞發出喜悅呼聲。他立刻騎上脫皮的紅馬鞍大喊,「起來,馬馬!」那隻小馬太久沒人騎著搖動,生鏽的接合處抗議地嘎咬嘎吱響。
「我想要貓咪。」凱芮說道,她舉高雙手好讓自己也能被抱到她能看到外面那麼高。
「妳可以拿紅棋,」克里斯高高在上地宣布。「我不覺得妳拿紅棋,黑棋就會輸。」
我發出尖叫,凱芮也是。
現在他們兩個快把我跟克里斯多弗逼瘋了,要求著想出去、出去、出去!
「哦,你也做不到!」我動怒想讓他面對現實,就像他堅持我得面對一樣。像貓頭鷹這種聰明的鳥才不會想跟我們一起被關住超過一小時。
而我只是望著鏡子裡活似煙囪清潔工的我們!就像《風吹來的瑪麗.包萍》裡的主角,這比喻一說出口就讓雙胞胎髒兮兮的臉上掛上笑容。他們最喜歡被比喻成他們那些圖畫書裡的迷人角色。
我們全都穿好乾淨衣服,身上沒異味,我們坐下來開始吃火腿三明治,從小熱水瓶中倒出微溫的蔬菜湯來喝,然後喝更多的牛奶。沒有餅乾的午餐真的糟透了。
「凱西,我不喜歡這裡!」
我們仔在原地,像腳底生根似的,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廣大幽暗、骯髒蒙塵,這閣樓延伸得好遠!最遠處的牆面那麼遙遠,看起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四周光線不亮,而且很暗;這裡有股難聞味道,是腐敗的氣味、朽爛舊物的氣味和沒被掩埋的屍體氣味,而且因為和_圖_書裡頭滿是混濁飛塵,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在動,閃著微光,尤其是那些黝黑陰暗的角落。
「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做做窮人負擔不起的那些事。嗯,你想要的話就去做吧。不過我想要的是一匹馬。我一直都很想要一匹小馬,而且我們也沒住過可以養小馬的地方,然後現在小馬對我來說太小了。所以就得是一匹馬才行。當然,我一直都努力要成為世界頂尖的芭蕾舞者,名利雙收。然後你也知道舞者都得一直吃一直吃,不然她們就會瘦到皮包骨,所以我要每天都吃一大堆冰淇淋,然後有一天我什麼都不吃只吃起司,各種口味的起司,夾在餅乾裡。我還要很多很多的新衣服,一年四季每天都要穿不同的外出服。我會穿過一次就丟掉,然後坐下來吃起司夾心餅乾,餅皮上還要放冰淇淋。然後我靠跳舞就能減肥了。」
我們以前也見過不少閣樓,誰沒看過?可是從沒見過這樣的閣樓!
她一哭喊,克瑞馬上也開始叫喊。「外面外面,我們要去外面!帶我們去外面!外面!」然後凱芮也應和地一直叫喊。忍耐!我要有耐心、有自制力、像個大人、不喊不叫,因為我也跟他們一樣想出去。
「對,沒錯。」
我朝著牆上的那些畫瞄了一眼,畫中描繪著地獄景象和地獄裡的折磨,我訝異著外婆竟如此聰明又殘酷。她為什麼非得這麼看重這些規矩呢?要上帝一直只注視著四個孩子也太不公平,外頭的世界有那麼多人做更壞的事。換做我是上帝,有祂全知全能的眼光,才不會把時間耗在觀看四個被鎖在臥室裡的喪父孩童,我會關心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更何況,爸爸也在天上,他會讓上帝照顧我們,寬恕些許過錯的。
我們在一個裝滿破爛東西的舊箱子裡找到繩子。顯然佛沃斯家族的人什麼東西都不扔,只的東西堆在閣樓裡。說不定他們害怕有一天會變窮,突然急切需要這些束之高閣的東西。
我們跑上前去,急著想見到令人興奮、好玩有趣的東西,他讓我們看的是一間房間,一間有灰泥牆壁、如假包換的房間。牆壁沒有粉刷,不過房間上方並非只有椽木,而是有正常的天花板。這房間看起來像間教室,有五張小桌子正對著另一張大桌。三面牆上有黑板架在矮書櫃上,書櫃裡滿是褪色生塵的舊書,我身邊那位永不停止的知識追尋者立刻開始到處移動,大聲念出書名。光是書本就能讓他達到興奮顛峰,讓他知道自己可以逃到別的世界裡。
這廣大空間裡非常寂靜,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雖然翻箱倒櫃,還有試穿那些破損難聞的華麗衣服玩扮裝遊戲一定都會很有趣,但這裡實在好熱!好悶好難受!我的肺好像被空氣中的污濁粉塵塞住。不僅如此,蜘蛛網懸在閣樓角落,從椽柱上方垂落,地板和牆面高處有蠕動的東西爬來爬去。雖然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我聯想到老鼠。我們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片子,裡頭有個發瘋的人用閣樓椽柱上吊。還有另一部片子,有個男人把他太太塞進一只老舊箱子,跟這裡的箱子一樣有黃銅鎖頭和包角,然後他闔上箱蓋讓她在箱子裡等死。我又朝那些箱子瞄了一眼,猜想裡面究竟有什麼祕密不能讓僕人知道。
而我們理所當然已經厭倦這個房間,非常渴望探索我們有限領土的外圍。我跟克里斯多弗分別牽著雙胞胎的手,悄聲邁步往那個壁櫥走去,裡頭放著我們那兩只手提箱,所有衣物仍放在箱裡。我們等著開箱,等我們有了更大的舒適房間,僕人會幫我們開箱整理,就像電影那樣,然後我們就能到外頭去了。沒錯,等這個月最後一個星期五僕人來打掃時,我們已經不住這房間,那時候我們已經重獲自由了。
「克里斯多弗,你覺得我們的祖先在內戰時是不是很猶豫不決,不知道要支持哪邊啊?」
克里斯多弗花了好幾小時做鞦韆,還得冒生命危險架好。等他弄好,雙胞胎坐在鞦韆上前後擺盪,攪動了污濁空氣,他們開心的時間大概就只有三分鐘。
大概過了五分鐘,雙胞胎睡著了。克瑞把他的故事書抓在小胸膛前,好讓《彼得兔》盡可能容易地傳送到他夢裡。我覺得有種柔軟溫暖的情感令我心痛,因為雙胞胎真的需要一個媽媽,而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假媽媽。我覺得自己跟十歲時沒多大差別。如果女孩的成年期就在不遠處,它還沒出現就能讓我覺得自己成熟能幹。謝天謝地我們不用在這裡關上很久,因為要是他們生病了,我該怎麼辦?要是發生意外、摔倒或骨折要怎麼辦?如果我用力拍打那扇上鎖的門,那個卑鄙的外婆會跑來應門嗎?房間裡沒有電話。就算我大聲呼救,有誰會聽到我從這個偏僻又禁止進入的房間發出的聲音呢?
現在是晚上,跟白天其實沒什麼兩樣。我們把四盞燈全打開,還有一盞玫瑰樣式的小夜燈,那是媽媽為了安撫討厭黑暗的雙胞胎才帶來的。
哥哥走在前頭,牽著弟弟的小手免得他跌倒,和-圖-書而我抓著凱芮的手緊跟克瑞腳邊,踏上漆黑狹窄又陡峭的階梯。樓梯窄到肩膀幾乎都快碰到牆面。
哼!我們的母親才不會沒品味到穿件鳥籠束腰讓自己忍耐著。「不過這女孩只是美麗而已,」克里斯多弗下了結論。「我們的母親卻是美麗非凡。」
「晚上了嗎?」凱芮抱怨著,白費功夫地不斷哭喊,想要自由和那個不會前來的媽媽,結果嗓音都啞了。「我好想要我媽媽。她為什麼不來?」
「凱西,這裡好熱!」
我是那種會在草地上尋找小精靈飛舞的孩子。我想要相信有女巫、巫師、食人怪、巨人和魔咒。我不想要科學解釋取代魔法的世界。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其實就是一棟堅固黑暗的城堡,城堡主人是女巫和食人怪。我更沒料到某些現代的巫師會用財富來編織魔咒……
「不行!」凱芮大喊。「不可以上閣樓!不喜歡去上面!不喜歡在下面!全都不喜歡!凱西,不喜歡妳當我媽媽!我真正的媽媽在哪?她去哪了?妳叫她回來讓我們去外面玩沙子!」她奔向通往走廊的那扇門,然後轉動門把,開不了門就像驚恐動物般尖叫。她瘋狂地將自己的小拳頭槌上堅硬的櫟木,不斷呼喊著媽媽,要媽媽來這裡帶她離開黑漆漆的房間!
祕密,到處都是祕密!我開始想像兄弟對立的景象。哦!挖掘真相實在太有趣了!如果我們能找到日記就好了!
我們把一日配給的剩餘食物存放在房間裡能找到最蔭涼處,那個高腳五斗櫃的下方。整理床鋪和清掃二樓其他房間的僕人,一定已經下樓去了別的區域,他們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不會再出現在這個樓層。
早上十點來了又過。
他拍著我的濕背,我轉頭看到他的側臉陰鬱愁悶。
然後,終於到了!
「是喔,」我厭惡地說道,「你不太懂呢。那不是女人天生的體態。她穿了緊身束腰,緊緊地束在腰上把她的肉擠到上面和下面去。那就是為何女人以前常常暈倒,然後嚷著要嗅鹽的原因。」
「嘿,」克里斯多弗接住她不停槌打的小拳頭免得我瘀青,「把這裡想成外面。你們沒理由不能在這裡盪鞦韆,就像在花園裡一樣。凱西,我們來找找看有沒有繩子。」
「我也要騎!」凱芮大喊。「我的馬馬呢?」
那是他的想法。
「凱西,妳瞧,我們被關在這裡的這段期間就沒那麼糟了。我們沒空沮喪,因為我們忙著思考要怎麼花錢。叫媽媽帶副西洋棋給我們吧。我一直都很想學下棋。我們還可以讀書,讀書只略遜於實踐。媽媽不會讓我們無聊的;她會帶新遊戲給我們,讓我們有事做。這個星期一下子就過去了。」他燦爛地對我笑。「然後拜託別再叫我克里斯多弗!不會再分不清我跟爸爸了,所以從現在起,叫我克里斯,好嗎?」
日光消失在厚重垂下的窗簾後方,我們坐在小桌邊吃晚飯,有炸雞(冷的)、馬鈴薯沙拉(溫的),還有四季豆(又冷又油)。我跟克里斯起碼吃掉了大半,無論是否冰冷又倒胃口。但雙胞胎只挑了一點來吃,不斷抱怨食物難吃。我覺得如果凱芮能少說幾句,克瑞可能會多吃一點。
「好,克里斯,」我說道。「可是,你覺得要是她發現我們一起用浴室,外婆會怎麼做?」
「凱西,」我把頭埋在他肩上放聲啜泣,他安慰地說道,「要一直想著未來,想想我們有錢後會擁有的東西。我一直都想要很有錢,好讓我能玩樂一陣子,就玩一陣子,因為爸爸說每個人對全人類都應該有所貢獻,要有所助益又有意義,我也很願意付出。不過在我上大學和醫學院前,我想要溜去鬼混一下子,然後才認真安頓下來。」
克里斯不理會我一副生氣拒絕的模樣,他放下書本拿出遊戲盒,裡頭的東西足以變化出四十種不同遊戲。
克里斯多弗也爬上來站在我身旁。他的肩膀拂過我顫抖的肩,他低聲說道,「我們還是能看見天空和太陽,晚上我們可以看到星星月亮,而且小鳥和飛機也會飛過。我們可以把觀看它們當成一種娛樂,直到我們不會再登上閣樓的那天。」
「來看我找到什麼!」不見人影的克里斯多弗喚著。他語氣興奮。「妳等著瞧我發現了什麼!」
我被小桌子吸引了注意力,桌上刻著人名和日期,像是一八六四年喬納森十一歲,還有一八七九年阿得雷德九歲。哇!這棟大宅多麼老啊!他們的墳墓現在都已蒙塵,不過他們卻留下名字,讓我們知道他們曾經也被送上閣樓。可是為什麼有爸媽要把小孩送上閣樓讀書?他們絕對是有人要的孩子,不像我們被外公外婆鄙夷。也許當時窗戶全是敞開的。而且僕人會把煤炭或木柴運上來,把我們在角落看見的兩座壁爐點燃。
我瞥向克瑞,他望著四周緊靠我身旁,小臉上滿是畏怯。我抓起他的手和凱芮的手,離開那些令人著迷的舊衣物,我們一起走向閣樓別處看看這裡有什麼。這裡的東西可多著呢。上千本堆在書架上的舊書
https://www•hetubook.com•com、黑殼會計帳本、辦公桌、兩架直立式鋼琴、收音機、留聲機、裝滿一代代淘汰舊物的紙箱。有鳥籠狀支架和底座豎直的各種尺寸裁縫人檯、耙子鏟子、裱框照片裡有格外蒼白病態的人像,我想他們是我們過世的親戚。有的髮色淺,有的髮色深;這些人的眼睛有著銳利、冷酷、嚴厲、刻薄、悲傷、渴望、思念、無助或茫然的神情,但我發誓我沒有見到任何眼神是快樂的。少數人有笑容。大部分都沒有。我特別注意到一個年約十八的漂亮女孩;她臉上有一抹神祕淺笑讓我想起蒙娜麗莎,不過她比較漂亮。她的胸部在打褶馬甲下非常顯眼,讓克里斯多弗指向某一具裁縫人檯然後斷然宣稱,「這具是她的!」
「貓頭鷹可以把頭轉一圈。妳做得到嗎?」
「可是就算妳想,妳也做不到。」
「給妳,」他往我手裡塞了本舊書。他說他甩過書本,不會再有讓我抓狂的蟲子跑出來。「跳棋等雙胞胎醒了再玩。妳知道妳輸棋就大吵大鬧的。」
在我看來,古早年代的人們才真正懂得如何穿衣服!我多想蹦蹦跳跳穿著荷葉邊蓬蓬裙,內搭一件燈籠襯褲,金屬的裙撐圈罩上好幾件別緻襯裙,裙上滿是打褶、蕾絲和刺繡裝飾,還有天鵝絨或緞面的光滑絲帶,我的鞋子會是緞料的,然後除了這些眼花撩亂的華麗衣著,還要有一把蕾絲陽傘為我的金色鬈髮遮蔭,替我姣好光滑的肌膚隔離日光。我會拿把扇子優雅地為自己搧涼,眼簾閃動令人著迷。哦,我會是個美女!
前方斜牆有四扇長型天窗,後牆上也有四扇。就我們目光所及,兩邊側牆沒有窗戶,因為兩邊有房間,但除非我們不怕周遭窒人悶熱,才能上前一窺究竟。
遊戲,我沒有想著遊戲的事。我告訴他我對火災的想法,還提議把床單撕成條狀綁在一起,做成可以垂降到地面的繩梯,就像很多老電影裡那樣。要是起火的話,說不定就是今晚,我們就得打破窗戶想辦法爬到地面,到時候可以把雙胞胎揹在背後。
幾十只老舊的皮質箱子排滿整面牆,有沉重黃銅鎖頭和包角,每只箱子上都貼滿旅遊貼紙。哇,他們一定曾經環遊世界好幾次,說不定很多次。箱子很大,能當棺材用了。
「她會讓我們下地獄,然後天知道還有什麼。」
「我想要狗狗,」克瑞講完才瞥向窗外,然後他一下子就忘記寵物的事,因為他開始反覆嚷著,「外面外面,克瑞想去外面。克瑞想在花園裡玩!克瑞想要盪鞦韆!」
我跑過去用雙手抱起她,她仍舊不斷尖叫踢腿。這跟抓一隻野貓沒兩樣。克里斯抓住想來保護他雙胞胎姊姊的克瑞。我們能做的只有把他們放在一張大床上,拿出他們的故事書要他們睡個午覺。兩個雙胞胎都含著淚憤憤地瞪著我們。
「你想,他們會是間諜嗎?」
「現在別再吵了!」克里斯多弗對著雙胞胎厲聲說道。「我們還在玩遊戲,遊戲都有遊戲規則的。這個遊戲裡的重要規則就是要待在室內,盡量保持安靜。」他低頭看著他們流淚的髒臉,語氣放柔。「假裝這裡是個晴朗藍天的庭院,頭頂上方有樹葉,陽光燦亮。等我們下樓後,那個房間就是我們好多好多房間的家。」
時間過得好慢。克里斯坐在椅子上拿著書,一直偷瞄手表。雙胞胎抵達佛羅里達倒掉柳橙皮,現在他們不知該去哪裡。這裡沒有能橫渡的海洋,因為他們沒有船。為什麼我們沒帶上小船呢?
我慢慢轉身面對他,訝異著他竟然安慰我而不是嘲笑我。「為什麼你也覺得外婆討厭我們?為什麼外公會恨我們?我們做了什麼?」
正當我不安焦慮的時候,克里斯去閣樓的教室拿書來臥室給我們看,一堆內容五花八門、滿是灰塵又有臭蟲的書。我們有帶一副跳棋,我只想玩那個,不想把鼻尖對著舊書。
「怎麼會有人都暈過去卻還可以出聲要嗅鹽啊?」他挖苦問道。「另外,最上面的部位如果原先就沒肉也擠不上去的。」他又朝那體態美好的年輕女孩瞄了一眼。「妳知道嘛,她長得有點像媽媽。如果她換個髮型,穿上現代的衣服,她就會是媽媽。」
我跑向天窗那頭,爬上箱子搆向很高的窗邊。我渴望見到地面,看看我們離地面有多高,看看如果我們跳下去會跌斷多少骨頭。我渴望見到樹木草地,在那裡花朵盛開、陽光普照,還有小鳥飛翔,是真正可以生活的地方。然而我只看見黑色的石板瓦屋頂從窗邊延伸得老遠,擋住視野看不見地面。屋頂的盡頭是樹梢,樹梢的後面是藍霧籠罩的群山。
「妳怎麼了?」他開始把紅色和黑色的圓形棋子放在棋盤上。「妳為什麼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難道是怕我又要贏了?」
「州際之戰這說法聽起來比較好,」他回道。
他聳聳肩,跟我同樣困惑,他繼續抓著我的手,我們再次開始探索閣樓。即使我們沒受過專業訓練也看得出老宅哪些區域是加蓋的,許多厚重方正的直樑將閣樓明顯www.hetubook.com.com地畫分成區。我想如果我們到處閒晃的話,應該能找到一塊區域能好好呼吸。
我飛快上前舉起凱芮,把她放在克瑞身後讓她靠著他的腰,她笑著踢動雙腳好讓那隻快壞掉的搖搖馬晃動得更快。我很驚訝那可憐的玩具馬竟然還沒散開。
或許我們還違反了另一項規定,因為我們總是覺得不管做了什麼,上帝和外婆之間有某種神祕的溝通方法。
我倒在床上,不再試著克制自己去想那些宛如徘徊在永無止盡迴廊中的疑慮和令人痛苦的不安猜忌,猜想媽媽到底有沒有說出全部的真相。當我們四個持續等待媽媽現身,我腦中閃過無數種可怕的事:大部分是火災、住在閣樓裡的鬼怪和別的幽靈。然而在這間上鎖房間裡,火災是最可怕的。
我跟克里斯坐在同張床上玩跳棋,常常看向對方,又弄皺了床單。
不過我起身出浴缸擦身體時,我開始叫他別看我。不過他本來就沒看。我們早已見慣彼此光溜溜的身體,從我有記憶以來開始。在我看來,我自己的身材才是最棒的,勻稱多了。
他頓了頓,好像在回想我們來的那晚——那才只是昨晚的事嗎?「我猜如果我們把一扇窗全開的話,貓頭鷹說不定會飛進來。我一直想要養隻貓頭鷹當寵物。」
我哥哥勤奮地替克瑞和凱芮各做了一架鞦韆,等你有雙胞胎手足你就會知道,你永遠不可能只他們一份,無論是任何東西。他從一只箱子的箱蓋拆下木板當做鞦韆的坐位。他找到砂紙磨掉木刺。他做鞦韆時。我四下搜索,找到一具梯子,少了幾個階梯一點也沒礙著克里斯多弗迅速攀上高處椽柱。我望著他敏捷地在上方移動,慢慢挪到一根大樑上,他每走一步都冒著生命危險!他站在上頭炫耀他的平衡感。他突然晃了一下,但馬上伸出雙臂平衡,我的心卻快蹦出來了,驚慌地看到他冒著危險拿性命開玩笑,只為了炫耀!這裡沒有大人能斥責他,讓他下來。如果我試著叫他下來,他只會大笑然後做出更多蠢事。所以我一直閉著眼睛,努力遮蔽腦中幻覺,不去想像他失足摔落跌斷手腳,或更糟地弄斷背或頸子!他沒必要在那裡裝模作樣,我知道他膽子很大。他明明繫了安全繩,為什麼他就是不下來,好讓我的心跳回復正常頻率?
「瞧,」克里斯多弗在雙胞胎真的開始要抱怨時說道,「我們可以把窗戶打開幾公分,夠讓一些新鮮空氣進到屋裡,而且從樓下看也不會有人發現這麼小的縫隙。」接著他鬆開我的手,往前跨過盒子、箱子、家具,然後消失無蹤,我呆呆站著,兩手牽著雙胞胎,他們被這裡嚇住了。
而且男孩和女孩也一起共用了浴室。
「午餐時間到!」我開心宣布。
如此小姑娘似的表現足以讓克里斯多弗大笑不停,他笑夠了,就開始指責我太神經質。雙胞胎騎在他們的野馬上,驚恐地瞪著我。我迅速回復鎮定,裝出母親看到幾隻蟲也不會尖叫的冷靜模樣。
是啊。有一台生鏽的紅色手拉車,把手斷掉又缺一個輪子,太棒了。還有一台壞掉的綠色滑板車,真慘。但克里斯多弗站在那裡望著四周,找到這房間令他高興不已,人們把小孩藏在這裡遠離視線,也聽不見或甚至不會想起小孩存在,他覺得這房間大有可為。
我們在閣樓裡無精打采地四處閒晃,直到有人的肚子咕咕叫。我瞄著腕表,下午兩點。我哥哥瞪著我,而我看向雙胞胎。一定是雙胞胎的其中一個,因為他們吃得少,不過,他們的消化系統向來就自動設定成早上七點吃早餐、十二點吃午餐、下午五點吃晚餐、晚上七點吃消夜,睡覺前再吃一次點心。
我的手揚住嘴巴。可怕的事發生了。我知道!我就知道!
「瞧瞧這個。」克里斯多弗拿出一件男士西裝,是淺奶油色的羊毛料,有棕色的天鵝絨翻領,而且時髦地用更深棕色的緞料滾邊。他甩動西裝,雖然衣服有樟腦丸的臭味,噁心的有翅生物仍從裡頭往四面八方飛出。
凱芮馬上也附和,她也想去外面、去花園,還有玩鞦韆。她的嗓音有如雄麋鹿般響亮,而且她比克瑞更固執。
現在我終於有機會瞧瞧那些迷住克里斯多弗的舊書。我漫不經心地伸手拿出一本書,不在乎書名是什麼。我翻動書頁,好多長著蜈蚣腳的扁平蟲子瘋狂地到處亂竄!我把那本書丟在地上,然後瞪著散落一地的書頁。我討厭蟲,最討厭蜘蛛,接下來是蟲子。而那些書頁裡爬動的東西像是兩者的綜合體。
違反一項規定……不,是兩項……對視是不被准許的,弄亂床鋪也是。
我看了過去。「欸,」他讚賞地繼續說道,「那就是妳所謂的前凸後翹身材。看見那蜂腰、圓屁股,還有鼓鼓的胸部沒有?凱西,遺傳到這種身材的話,妳就發大財了。」
「來讀《彼得兔》吧!」我拿起克瑞最喜歡的故事書,每一頁都有彩色插圖,光是這點就讓《彼得兔》成為一本好書。沒有圖畫的書是壞書。凱芮喜歡《三隻小豬》,可是克里斯得照著爸爸的讀法來念和圖書,要噗哧噗喃噴氣,聲音要像狼一樣低沉。、「拜託讓克里斯去閣樓上面替他自己找本書看,他去樓上的時候,我會讀《彼得兔》給你們聽。我們來看看彼得今晚能不能偷溜進農夫的菜園,吃掉很多的胡蘿蔔和甘藍菜。如果我故事沒念完你們就睡著的話,故事就會跑到你們夢裡。」
幾座巨大衣櫥沉默地成排坐落在最遠的牆邊,我們上前查看,發現所有衣櫥裡滿是陳年衣物。我們發現聯邦制服和邦聯制服兩種都有,讓我和克里斯多弗推論半天,而雙胞胎緊緊靠著我們,惶恐的大眼望著四周。
因為我們早年就被教導不能髒兮兮地坐下來吃飯,而且上帝也用祂銳利的目光盯著我們,我們要遵守所有規矩取悅祂。唉,如果我們把克瑞和凱芮一起放進浴缸裡,這應該不會褻瀆上帝的眼睛吧,因為他們在子宮裡也待在一起,不是嗎?克里斯多弗負責克瑞,我替凱芮抹香皂然後洗淨穿衣,接著把她的頭髮梳到柔亮,再用我的手指把她頭髮弄捲,整理成漂亮的鬈髮。然後再繫上一條綠色的緞料髮帶。
我皺眉生起氣來。彷彿從日出到日落經歷了一段永無止盡的時間,足以讓我改頭換面變了個人。「我不想玩跳棋!」我不悅地說道。
的確,有人可以把那些恐怖的爬行生物棲息的隱蔽處全部清理乾淨,用驅蟲劑將小得會踩到的邪惡東西都全部趕跑。可是要怎麼應付外婆外公?怎樣才能將閣樓房間變成花朵盛開的樂園,而不是跟樓下房間一樣的監牢?
克里斯一直偷偷地看表。我們的母親可能要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現身。雙胞胎吃完午餐就一直到處亂走。他們很暴躁,把不安宣洩在踢東西上,他們在房間裡亂走時偶爾會怒視我跟克里斯。克里斯朝壁櫥走去,要上閣樓去那間教室找書來讀,我也起身想跟著去。
我們下樓的時候腳滑了一下,然後回到那討人厭的陰暗房間。要是我們能拉開窗簾讓一些陽光和歡笑進來就好了。要是……
凱芮直到現在都因巨大閣樓而感到驚嚇,她哭喊出聲讓我迅速從美夢中回歸現實,回到這個我不想回來的地方。
「別這麼孩子氣,」克里斯多弗說道,絲毫不受那些東西的干擾。「妳看到的是飛蛾,無害的成蛾。啃出這些洞的是蛾的幼蟲。」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告訴克里斯多弗。「外婆可能會發現,然後她會認為這是邪惡的。」他用一種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點點頭。我臉上一定有什麼讓他看出不對勁的,他走到浴缸旁用手抱住我。他怎麼會知道我想要一個能放鬆哭泣的懷抱?而我也哭了。
「你覺得佛沃斯家的錢有多到跟洛克斐勒家一樣多嗎?」我懷疑地問道。天呀,哇!我們什麼東西都會有!可是,可是我還是很不安……因為外婆有點怪,她對待我們的方式就好像我們沒資格活在世上一般。她說了那麼可怕的話,「你們都得待在這裡,就像你們其實並不存在。」
我一定是脫口說出了心中想法,因為克里斯多弗忽然敏銳地說即使窗簾可以打開,太陽也永遠不會直射進這面朝北方的房間。
「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外頭?」凱芮大叫,她握拳拍打我胸口。「我們不喜歡這裡!媽媽在哪裡?陽光在哪裡?花朵都去哪了?為什麼這裡那麼熱?」
然後,我們剛建立起的東西破滅了。媽媽忽然走進房間,走路的樣子好怪,臉上的表情非常不對勁。我們等她回來等了這麼久,不知怎麼地,跟她團圓並沒有帶給我們期望中的喜悅。也許只是因為外婆就緊跟在她後面,她那刻薄的灰眼迅速鎮壓了我們的熱忱。
「我怎麼會知道?」
然後開始了。凱芮發難。「帶我們離開這裡!不喜歡這鞦韆!不喜歡這裡!這裡是個壞地方!」
他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把腳橫跨過圓厚的椅子扶手,打開《湯姆歷險記》。我撲向另一張空床開始看亞瑟王和圓桌武士的故事。你信不信,我在那天開啟了一扇從未知曉的門:一個美好的世界,在那裡盛行著騎士精神、有浪漫的愛情,還有美麗佳人聲名顯赫,備受愛慕。對我來說,從那天起我就愛上了中世紀,而且後來也一直沉迷其中,大部分的芭蕾舞劇不都源於童話嗎?而所有的童話故事不就是編寫自中世紀的民間傳說嗎?
我從沒見過他的藍眼睛裡有這麼熱烈的敬意,欽佩地閃動著。「哇,凱西,這主意太棒了!了不起!那正是發生火災時我們要做的,不會起火的。哇,能看見妳不再只是個愛哭鬼,感覺真的很好。妳能提前想到意外狀況而且做好計畫,這證明妳長大了,我很開心❶」
天呀,經過十二年的艱苦奮鬥,我終於贏得了他的尊敬和讚許,達成了我以為不可能的目標。我們雖然被關在這狹小地方,但還能好好相處,感覺真的很好。我們給彼此微笑,承諾著我們會一起努力活過這個星期。我們新生的同志情誼建立起些許安全感,抓住一點點的幸福感,如同緊握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