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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小花1

作者:V.C.安德魯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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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9、節日

第一部

9、節日

我的語氣變得冰冷。「那麼請妳看看是否能帶新鮮水果上來,尤其是香蕉。妳知道雙胞胎有多愛香蕉,自從我們來到這裡他們就沒吃過。」
他繼續吃個不停,除了享受用餐,對所有事打算裝襲作啞。
沒有任何事是我和他能做的,儘管我們願付出自己的健康來換。
而風一直不停吹著。
然後媽媽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凱西,我進房時妳為何看起來那麼嚴肅?妳不喜歡拿到的禮物嗎?」
「愛斯基摩人也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也是感恩節習俗的一部分。」
真的糖果終於來了!硬硬的糖果是教會和學校在宴會上分發的那種彩色糖,最容易讓人牙齒蛀出黑洞的糖果。噢,可是看起來和吃起來都好有聖誕味!
「沒有沒了,是真的。」
「媽媽是不是『再不』喜歡我們?」
他身上的白色滾邊紅睡衣變得皺巴巴,一頭金髮蓬得很亂。我穿著紅色羊毛睡衣,我的長髮比他的更加亂糟糟。我的手搭上他溫暖的手,然後笑了。聖誕就是聖誕,依舊是個歡樂的日子。我們拆掉所有包裝,在吃早餐前把糖果塞進嘴裡,試穿我們的新衣服。「聖誕老人」留了張字條叫我們要把糖果藏起來別讓「那個人」看到。再怎麼說,糖果還是會讓人蛀牙。即使是聖誕節也不例外。
「我們明天中午有客人要來,」她說道,把那盒子放在靠門的床上,轉身就要離開。「要烤兩隻火雞,一隻給我們,一隻給僕人。可是火雞不會那麼早烤好,沒辦法讓你們外婆放進野餐籃裡。別擔心,我不會讓我的小孩度過一個沒有節日食物的感恩節。我會想辦法偷帶一些熱食上來,夠我們所有人都吃一些。我會說自己想替父親送餐,備餐時就能把食物裝進另一個盤子,然後帶上來給你們。等著期待我明天來吧。」
我起身離開床鋪,床上的凱芮側身熟睡,我鑽到被子下躺在克瑞旁邊緊緊抱著他。可憐的瘦弱小身體,那麼想要他真正的媽媽愛他,他卻只有我。他感覺起來好小好脆弱,好像一陣狂風就能吹走他。我低下頭在他乾淨好聞的金色鬈髮落下一吻,我在他還是小嬰兒時也這麼做過,活生生的小嬰兒取代了洋娃娃。「克瑞,我不能叫風走開。只有上帝做得到。」
「有嗎?」我反問。
我們保證。不,我們當然不會跟他們講,無需發誓就能讓我們閉口不說。我們很愛那兩個小不點兒,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這會讓他們難過的。
真可笑,我心裡想著。因為我們四個人的願望清單明明很簡短:我們要出去,我們要自由。
克里斯看起來餓壞了。他把幾乎冰冷的大塊馬鈴薯泥叉進嘴裡。所有食物都漸漸變冷,果凍沙拉開始軟化,底下鋪的萵苣葉變得乾巴巴。
一點來了又過了。凱芮大聲抱怨。「凱西,現在就吃午餐吧!」
「當然,妳知道的,過去北美大陸跟亞洲連在一起,」他吞下滿嘴食物,「印第安人從亞洲跋涉過來,有些人太喜歡冰雪就決定留下來,其他人比較有智慧,繼續南下。」
然後我彎著身哭泣,撿起那些克瑞和凱芮煞費苦心做好的薄絲蝴蝶,耗費許多努力讓翅膀的顏色繽紛燦爛。我想把這些粉色蝴蝶收藏一輩子。
「克里斯,你累嗎?」
她那可怕灰洋裝布料磨擦的聲音,她說話的嗓音,她沉重的腳步聲,看見她那柔軟又脹大的蒼白大手,上頭戴滿了鑽戒閃閃發亮,有著沉澱色素的褐色斑點  哦!一看到她就討厭。
我們在一個木框貼上染色的亞麻布,黏上不同顏色的石頭,然後小心地用金線和棕線編織花紋。一旦編錯,我們就不辭辛勞地重編更正,好讓她不會發現。她肯定是那種追求完美的人,會看見最細微的瑕疵,眉頭皺起。除了我們努力做出的東西,我們永遠送不了她任何其他東西。
然後有一天咳嗽終於緩和下來,不眠的眼皮垂落,終於闔上進入平靜睡夢中。冰冷的死亡之手不情願地放手鬆開我們的小不點兒,雙胞胎正緩慢曲折地從死亡那頭返回。等他們「好起來」,已不再是過去那強健活潑的兩個孩子。克瑞以前本就寡言,現在說得更少。凱芮以前喜歡自己吱喳不停的聲音,現在變得幾乎跟克瑞一樣。現在我得到夢寐以求的安寧,我卻情願回到過去,聽見那對著洋娃娃、卡車、火車、小船、枕頭、盆栽、鞋子、洋裝、底褲、玩具、拼圖,和喋喋不休如小鳥的嘮叨。
「凱西,那個凹凸不平長得像果凍的東西是什麼?」
我檢查她的舌頭,看起來淡而白。我惶恐地挺直身體,俯看並排在同個枕頭上的兩張小臉。為什麼我曾希望他們長大,行為舉止符合年紀?這場漫長病痛帶來剎那成長,在他們藍色大眼下留了黑眼圈,偷走他們健康的血色。高燒和咳嗽留給他們聰慧的眼神,有時甚至像是老人或疲倦的人才會有的陰沉眼神,彷彿只想躺著不理會日升日落,太陽不再升起也不在意的人。他們嚇到我了,兩張似鬼的臉龐帶我進入死亡夢魘。
還有克里斯,他不管眼前是什麼東西都一口吞下,像是農產博覽會裡的冠軍豬!
「我們睡覺才不會呼呼叫。」
「他們沒在看,」他滿嘴食物,「而且我好餓。我這輩子沒這麼餓過,什麼東西都覺得好吃。」
他們小口吃著三明治,我又倒回床上看著他們,真的很不解。為什麼他們那麼喜歡那垃圾食品?為人父母還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麼簡單,也沒有那麼喜悅。
「妳能不能試著想辦法溜上來,把雙胞胎帶到外面坐妳的車兜風?妳可以想辦法不讓僕人看到。我想這樣會大有起色的。我跟克里斯不用去。」
「妳別再煩她了!」克里斯在他的女神關上門後就整個人大爆炸。「她真的努力做了!別再挑她毛病!她來看我們就已經很好了,妳幹嘛要壓到她頭上一直問個不停,好像很不相信她。妳知道她忍受多少事嗎?妳真的以為她明知自己的四個小孩被關在房內只能在閣樓玩耍,她會開心嗎?」
媽媽起身不再跪坐,她離開之前笑得很神祕。她走到門外說她很快回來,然後她真的送了我們最棒的禮物:一台手提小電視機!「我父親給了我這個,讓我放在臥室裡。我立刻想到誰有了電視會最開心。現在你們有個真正的窗口可以一覽世界。」
傍晚很快到來,我坐在那裡望著那娃娃屋好久好久,凱芮和克瑞快樂地把玩瓷人偶和那些珍貴的迷你物品。
「不再。」我更正語法。
她詳熟仔細地用手指比畫著娃娃屋所有迷人之處,這種娃娃屋只有極其富有的小孩才會想擁有。
「凱西,」她藏起雙手,施捨似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麼妳要一直那麼固執,讓我生活很不好受?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而且,要是妳想聽實話,吃維他命確實能跟戶外活動一樣帶來健康,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維他命產品。」
「我們可以去看嗎?」我跟克里斯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我穿上一件新的綠絲絨漂亮睡袍。克里斯拿到一件新的法蘭絨紅睡袍,跟他的睡衣很搭。我幫雙胞胎穿上他們的寶藍色睡袍。我覺得今天一早沒有任何小孩比我們四個更幸福。巧克力棒宛如上帝所賜,吃起來更加香甜,因為我們被規定不准吃。簡直就像天堂,我把巧克力放進嘴裡慢慢讓它融化,緊閉雙眼專心品嘗。當我睜眼一瞧,克里斯也閉著眼睛。真有趣,雙胞胎吃巧克力時睜大眼睛,一副很驚奇的神情。他們是不是不記得糖果這東西了?似乎是這樣,因為他們看起來好像嘴裡有一座樂園一般。我們忽然聽見門鎖喀啦響,便連忙把糖果藏在附近的床邊。
我們奔向餐桌吃飯。
還真奇怪,沒生命的物品能讓人學會很多事,一個小女孩曾擁有那些東西,可以看卻不能摸。然後出現了另一個小女孩,於是娃娃屋給了她,然後那個玻璃箱被敲破,讓她能摸到裡頭的東西,接著她被處罰,因為她弄壞東西。
克瑞嘴裡插和*圖*書著溫度計,他仰頭望著他的母親,彷彿見到黃金天使前來將他從鬱悶日子拯救出來。身為他的假媽媽,我早被遺忘。
那個聖誕節早晨,她成功地讓我們感到痛苦,就算沒用鞭子也沒說話。
「凱西,我的肚子沒有耐心。」克瑞說道,讓我從十七世紀中期回到現實。克里斯沉浸在某本福爾摩斯推理小說裡,就快看到最後破案的那幾頁了。要是雙胞胎能像我跟克里斯一樣靠著看書來安撫他們的肚子,空出一點容量,那不是很棒嗎?
凱芮問道,「什麼是感恩?」
很難對一個深愛媽媽的人談論這些。她的神情永遠冷靜鎮定,雖然她時常看起來很累。她的衣服都是新的,而且所費不貲,我們很少看她重複穿同一套衣服,她也帶了很多昂貴新衣給我們。我們穿什麼並不重要,除了外婆沒有人會看到,要是我們穿得破破爛爛,說不定還真能讓她臉上浮現愉悅笑容。
我想用得體的方式向她問候然後說,「外婆,聖誕快樂。我們想送妳一點小東西。真的,不用謝我們。這一點也不麻煩。只是一點小東西想表達出我們的謝意,謝謝妳每天帶食物給我們而且讓我們有地方住。」不行不行,如果我這麼說,她會以為我在挖苦她。最好說點像這樣的:「聖誕快樂,希望妳會喜歡這個禮物。我們大家一起做的,包括克瑞和凱芮,妳可以收著這個,等我們離開這裡妳就會明白我們很努力了,真的。」
「那是蔓越莓沙拉。凸的是一整顆的蔓越莓,坑坑洞洞的是核桃,那個白色的東西是酸奶。」天啊,好棒!裡頭還有小片鳳梨。
我的腳好像釘在地上。我用兩手捧著那個長型的紅色包裝盒。從某個角度看來,這像是在獻祭,因為她只對我們付出敵意,而且伺機等候給予我們痛苦,要送她東西並不容易。
「克瑞,吃幾顆葡萄乾吧。」
「我不喜歡椅子。」克瑞說道,然後打了個噴嚏。
不相信聖誕老人的童年會是怎樣的?我不想讓雙胞胎有這種童年!
因為我不答話,克里斯就替我回答。「因為外婆不收我們送她的禮物,凱西很難過。」媽媽拍拍我肩膀,卻避開我目光。克里斯繼續說道,「還有謝謝妳送的所有東西,聖誕老人該帶的妳都沒漏掉。尤其要謝謝妳送的那個娃娃屋。我想跟其他東西相比,雙胞胎有了這個會玩得更開心。」
在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媽媽來到我們的房間帶了種在小木盆裡的聖誕樹。一棵活生生的香膠冷杉,還有什麼比這更有聖誕味?媽媽的毛線洋裝是亮紅色的針織衣;合身衣服顯露出我希望未來能有的身體曲線。她開懷笑著,讓我們也很開心,她留下來幫我們用她帶的小飾品和燈泡布置那棵樹。她給了我們四隻襪子掛在床柱上等著聖誕老人裝滿。
「瞧瞧這些小門都能打開關上,組裝得真好!比起你們現在住的大宅好太多了,」她繼續說道。「而且所有的抽屜都能開關。有一把小鑰匙能鎖住桌子,而且有好幾扇門會滑進牆壁裡,他們說那叫拉門。我真希望這大宅也有這種門;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跟不上時代。而且看看靠近天花板那些手工雕刻嵌板,飯廳和圖書室還裝了護牆板,書架上有好小好小的書。信不信?要是用顯微鏡還能讀出書上的文字!」
在猛烈狂亂的攻勢之下,那個風乾底紗碎成片片,我們所有的勞作都沒了,毀了。
「克里斯,不要那樣吃東西。會給『那兩個』留下壞榜樣。」
「哦。」
「凱芮,我不知道。我想他們最好會喜歡,要不然就會餓死。」再怎麼說,我不知道愛斯基摩人怎麼過感恩節。「克里斯,你不會說點別的嗎?為什麼要提愛斯基摩人?」
我慢慢抬起雙眼大膽直視著她,遞出我們的聖誕獻禮。我不想用眼神求她。我想要她收下而且喜歡這禮物,然後說聲謝謝,即使說得冷淡也好。我想要她今晚上床睡覺時會想起我們,思考著也許我們也沒那麼壞。我想要她看懂而且欣賞我們在她禮物裡付出的心力,然後我想要她懷疑自己這樣對待我們是對是錯。
「自由!我想出去。我厭倦被關在房間裡。我想讓雙胞胎出去,讓克里斯出去。我想要妳找個房子不管是租是買還是偷,只要讓我們離開這棟房子!」
「太陽躲到哪去了?」
「要是他們得的是流感呢?」克里斯問道。外婆轉過身去沒理會他的問題。她討厭他的臉;他長得太像我們的父親。「對年長有智慧的人不該質疑,我最討厭人們該懂卻不懂。所有人都知道感冒的慣例:六天發病生病,再三天痊癒。就是這樣,他們會好起來的。」
「凱芮,」克里斯說道,「我對妳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已經聽得很煩。吃!」
「我太太會很愛我,還會被我哄得連我的臭襪都會撿。凱芮,妳跟克瑞不是喜歡冷的麥片加葡萄乾嗎?所以吃下去!」
「是啊,我發了誓,而且沒錯,我弄壞了東西,」她的頭垂得好低,我們看不到她的眼睛。「裡頭有個男人偶,是個很俊美的年輕人,我試著脫他外套時手臂斷掉了。我受了鞭刑,這不僅是懲罰我弄壞人偶,還懲罰我竟然想看衣服底下的東西。」
我把目光焦點放在給雙胞胎的兩輛三輪車,可以在閣樓裡騎車,踩踏板能讓他們瘦削無力的雙腿更強健。還有給我跟克里斯的四輪滑冰鞋,只能在閣樓教室裡頭玩。那教室有灰泥牆壁隔絕而且鋪了硬木地板,隔音好過閣樓其他地方。
克里斯嘆了口氣,抱起克瑞帶他到搖椅上,很快地我跟凱芮也在他膝上就定位。我們在那裡搖啊搖,搖啊搖,在凌晨三點講故事,有好幾晚講到四點。要是他們哭著要媽媽而且哭鬧不停,我跟克里斯就會扮演媽媽和爸爸,盡我們所能用搖藍曲來安撫他們。我們太常用搖椅,結果地板開始有裂痕,我們一直聽著風聲吹過山間。風刮擦著只剩枝條的樹木,吹得大宅嘎吱響,低訴著死亡與垂死,在縫隙和裂口發出呼哮、呻|吟,和嗚咽的聲音,用盡手段讓我們警覺自己並不安全。
我蠢到以為這可能行得通,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準備禮物給那個討厭我們的老巫婆。一直以來她從未叫過我們的名字。
「凱西,沒多久,只要再一陣子,真的。」
「克里斯看起來也很模糊。」
「再一個月?」
外婆繼續說道:「醫生,他們知道怎麼治感冒嗎?跟我們懂的應該差不多。只有三件事要做:臥床,大量補充液體食物、吃阿斯匹靈。還有別的嗎?我們不是都做了?」她對我暴躁一瞪。「女孩,別再晃妳的腿。妳讓我心煩。」然後她又望向我們的媽媽開口說道,「我母親有句格言,感冒三天來,三天留,三天走。」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消沉地倒在床上,想了又想,我跟克里斯要怎樣讓他們孩子氣的魅力恢復原貌?
「吃花生。」
「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會住在自己的家裡。」她笑容燦爛地說道,而我也相信。
「我們不喜歡凹凸不平的東西。」
令人戰慄的想法襲來:我納悶著凱芮或克瑞不知道會不會弄壞什麼,又會受到什麼懲罰。
她藍色眼睛又變得陰鬱煩憂,然後毫無喜色地告訴我們,她父親的態度是比較和善了沒錯,他原諒她犯了對不起上帝和社會的罪行。接著她說的話讓我的心快要蹦出喉嚨。
「有一點。我希望你們兩個可以睡覺,別再一直問。而且凱西也累了。我們都想睡覺,也想看到你們兩個都呼呼大睡。」
兩天後,克瑞旁邊的凱芮躺在床上也開始咳嗽打噴嚏,她的體溫飆升得可怕,足以讓我發慌。克里斯看起來也嚇到了。他們兩個蒼白無神地並排躺在那張大床上,手指抓著拉高蓋到他們圓潤下巴的被單。
難道他看不出媽媽已經改變?他沒注意到她不再每天都來?他真的這麼好騙,相信她說的所有藉口?
「因為他不喜歡,所以大宅不會採購香蕉。」
她把他再度放和_圖_書回床上,陪在他身邊,然後取了一片阿斯匹靈放進他嘴裡,拿水要他吞下藥片。她藍色雙眼盈著憂愁淚光,纖細素手緊張忙碌。
「那個褐色東西叫做醬汁,吃起來很棒。而且愛斯基摩人愛吃冷的食物。」
然後我們的母親來了,時常急急跑向我們,盡她所能讓雙胞胎恢復健康。她也有黑眼圈,她會給雙胞胎阿斯匹靈和開水,然後晚一點喝柳橙汁和熱雞湯。
剛過三點,媽媽匆匆到來,帶著一個裝滿食物的巨大銀托盤。她穿著一件長春花藍的羊毛針織洋裝,頭髮在她臉旁如波浪一般,頸側別上銀髮夾。天啊,她看起來好美!
她一看到克瑞發紅的臉就開始緊張,衝出門去找溫度計。不幸的是,她回來時後頭跟著討人厭的外婆。
克里斯渴望有點心可吃,像是南瓜派或碎肉饀餅,我開始清理餐桌。然後不知出於什麼特別原因,克里斯來幫我忙!我真不敢相信。他笑得讓我疑心全無,其至還親了親我臉頰。天啊,要是好食物能讓男人變成這樣,我一定要學會怎麼煮好吃的菜。他還先撿起自己的襪子,然後才來幫我把那些碗盤、玻璃器皿,和銀餐具洗淨擦乾。
我猜他們兩個面對面坐著然後挑剔地把食物攪成大雜燴,就為了試著把部分食物挑出來扔掉。
她沒有看著我,不算有看,她只是看著我的頭髮,不知為何我的頭髮讓她看得入迷。
對面的那位知識份子閉著眼睛品嘗不同食物的喜悅:調理過的佳餚,不是匆匆在早上六點前急忙塞進野餐籃裡的食物。不過我得替外婆說句公道話,她從沒忘了帶食物給我們。她一定得在廚師和女僕進廚房之前就摸黑起床準備。
我往嘴裡塞了口巧克力,讓自己徘徊不去的酸澀邪惡思想變甜一些。
「凱芮把最後一個吃掉了。」
「凱西,愛斯基摩人喜歡冷的食物?」
「沒有沒了。」
我聽見風聲從山丘吹來
寂靜夜裡它對我訴說
在我耳邊低喃
從未聽僅的話語
雖然風聲不遠

我感覺微風從海洋吹來
吹起我的髮,給我輕撫
從未執起我的手
告訴我它明白
從未輕柔地碰觸我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爬到那山丘上
會有那麼一天
我會聽見其他聲音訴說那話語
若我能活過,又一年……
我瞇著眼看她閉上雙眼,雙唇像在無聲禱告地張合。
玩得愉快啊!我們一定讓她的生活很混亂,好吧!
「甜心,親愛的寶貝,」她輕輕哼唱。她將他從床上抱起,帶他到搖椅上,她坐下來在他額上印下親吻。「寶貝,我在這裡。我愛你。我會照顧你,讓痛痛飛走。只要像個乖巧小男孩吃飯喝柳橙汁,你很快就會好。」
她像吹過門扉的一陣風,倏地颳來又去,留下我們欣喜期待著感恩節熱騰騰的大餐。
我的目光對上了克里斯。他眨眼咧嘴一笑,然後從他床上一躍而起。他抓起綁在紅色塑膠繩上的銀鈴,然後活力十足地在他頭頂上搖動起來。「聖誕快樂!」他大聲喊著。「大家都起床!克瑞!凱芮!你們這兩個愛睡鬼!起床崢開眼睛瞧瞧啊!看聖誕老人帶了什麼!」
「瞧,」克里斯再次開口,「我真的相信我們有機會讓她改變心意。再怎麼說,她是我們的外婆,人們會變。沒有人是不變的。媽媽努力討好外公,我們就得努力討好外婆。而且即使她拒絕看我,至少她看著妳。」
雙胞胎嘗了馬鈴薯泥和蘑菇醬汁。馬鈴薯「一粒一粒的」,醬汁「好奇怪」。他們吃了絕對好吃的菜餚,然後說食物「一塊一塊、一粒一粒、又好奇怪」。
「哦!聖誕老人的眼睛有魔力。」克里斯抱起凱芮讓她坐在他肩頭,然後又伸手朝著克瑞如法炮製。他在做爸爸會做的事,我眼裡湧現淚光。
我們求了又求,然後她終於不再反對。她將我跟克里斯拉到房間角落讓雙胞胎不能偷聽,然後她小罄說道,「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們兩個躲藏又可以看得到外面,但是我不能冒險讓雙胞胎去。他們年紀太小不能信賴,你們也知道他們連兩秒都待不住,凱芮大概會高興大喊引來所有人注意。所以你們要發誓,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們。」
我跟克里斯默默坐著,但凱芮抬起頭好像對那些穿著繽紛華麗衣著的稀罕小人偶很有興趣。她特別偏愛那個嬰兒床裡的小寶寶。因為她很感興趣,克瑞也跟著走過去研究娃娃屋。
她灰石般的雙眼停留在卡片上久到能讀完上面的文字。然後她抬起頭直視我盼望的雙眼,彷彿懇切乞求,保證自己不是像我偶爾害怕成真的邪惡。她轉回目光瞟了一眼盒子,然後刻意背過身去,沒說一句就走出門外,用力闔上門,然後上鎖。我被留在房間中央,拿著追求盡善盡美花了好多小時做出的成品。
「對,」我嘆了口氣。「吃核桃。」
「他那時候不想吃。」
「凱西,唱歌給我聽。我喜歡妳唱歌哄我睡覺。」
「凱西,記得嗎?她給過我們一盆黃色菊花。」他說的沒錯。那真是根牢靠的救命稻草。
「我們不喜歡冷掉的食物!」凱芮哭鬧著,她瞪著漂亮盤子裡分量小巧的菜餚,所有的菜整齊地擺成一圈。克里斯實在很一板一眼。
幸好她點點頭,口頭上同意。「那妳自己想要什麼?」她問道。
克里斯在他桌前讀書。我把《我的蘿娜》放到一旁,起身離開床鋪,我什麼話也沒說,從野餐籃裡各拿一塊花生果醬三明治給雙胞胎。
媽媽在晚上我們睡著時來過了。我早上醒來,看到襪子裝到快滿出來。放在小桌上的聖誕樹下堆滿好多禮物,房間裡閒置的每個空地方都放著給雙胞胎的玩具,因為太太件不便包裝成禮物模樣。
到了兩點,現在我們全都餓了。我們的胃腸已經習慣在中午十二點進食。媽媽被什麼事耽擱了?她是不是要自己先吃,然後再帶我們的食物回來?她沒這麼說啊。
「妳平日都要往返祕書學校,可以順便買點香蕉,還有花生和葡萄乾。而且他們為什麼不能偶爾來盒爆米花?那絕對不會蛀掉他們的牙齒!」
「小鳥才不吃莓果。牠們吃的是死蜘蛛和其他蟲子。我們有看過,真的。牠們從屋頂的簷槽裡啣起蟲子,然後不用嚼就吞下去。小鳥吃的食物我們不能吃。」
平安夜。我們在佛沃斯大宅待了五個月。我們從來不曾下樓去到這廣闊大宅的一樓,戶外更不用說。我們遵守著規矩,每餐飯前都禱告,每晚都跪在床邊睡前禱告,在浴室很端莊,我們也隨時讓自己的思想保持純真……然而,在我看來,我們的食物一天比一天更糟。
我對自己心裡那些刻薄醜惡的念頭覺得很愧疚,滿是悔意。我知道自己什麼都想要而且馬上就要,沒有耐心、沒有信念才會生出那些念頭。
我默默搖頭。
她那冰冷輕蔑的目光令人畏縮,她垂眸看著我們包裝成紅色的長盒子。盒子上有個人造的冬青樹枝和大大的銀色蝴蝶結。蝴蝶結上繫了張卡片,寫著:「給外婆,克里斯、凱西、凱芮、克瑞贈。」
隔天,克瑞得了重感冒。他的小臉發紅發燙。他埋怨說全身都痛,骨頭發疼。「凱西,我媽媽在哪?我真正的媽媽?」哦!他好想要他媽媽。終於,她現身了。
帶著不甘與恐懼,也帶著極大期盼,我拿起那個長形禮物,外頭的包裝紙是從媽媽送我們的禮物拆下來的。那精美包裝紙裡是我們四個人完成的拼貼畫,描繪出小孩心中的完美花圔。閣樓裡的舊箱子提供我們上等素材,像是用來做出盤旋在亮光紗花朵上的蝴蝶所用的薄絲布料。凱芮非常想做有紅圓點的紫蝴蝶,她好愛紫色搭紅色!克瑞做的黃色蝴蝶更棒,有著綠色m.hetubook.com.com和黑色班點,還有小小的紅石子眼睛。樹木是用棕線編織的,還用小小的褐色水晶做出樹瘤模樣,優雅交纏的樹枝讓鮮亮色彩的鳥兒能棲在上頭,或是在枝葉間飛翔。我跟克里斯從一個舊枕頭取出雞毛,用水彩染色然後弄乾,還用了一支舊牙刷把亂毛梳回原本好看的模樣。
下雨或下雪的時候我們就不上閣樓。即使在晴朗日子裡也有狂風吹過猛烈咆哮,穿過老房子的裂縫發出呼哮聲。
她轉身望向我哥哥看他是不是是共謀,但他臉上驚訝神色徹底否決這種可能。「不行!當然不行!我擔不起這種風險!這大宅裡有八名僕人,雖然他們住的地方跟主宅有點遠,總是有人會往窗外瞧,他們會聽見我發動車子。他們會好奇地看我往哪個方向去。」
「為什麼我們要一直待在樓上?」
有個虛構故事是我編來逗樂克瑞的,他很喜愛,故事是關於奇幻世界裡有個住在小巧舒服房子裡的小孩,家中有高大強壯的爸爸媽媽可以把可怕東西都嚇跑。他們有一家六口,房子後面有花園,花園裡有大樹吊著鞦韆,有真的花朵綻放,會在冬天枯萎,春天再萌芽。有隻寵物狗叫克洛夫,一隻貓咪叫凱莉可,有隻黃色小鳥在金籠裡整日歌唱,每個人都相親相愛,沒有人會揮鞭子、打人耳光、吼罵,也沒有一扇門會上鎖,窗簾也不會闔上。
但凱芮總是有話要說。「聖誕老人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凱西,」媽媽的手攬著我。「瞧瞧這個小地毯。是真的波斯地毯,純絲做的。飯廳裡的地毯是東方地毯。」她滔滔不絕地讚揚這出色玩具的長處。
「凱西,」凱芮說道,「別對克里斯這麼壞,因為我們真的不喜歡冷掉的食物,所以不想吃。」
媽媽穿著粉紅色衣服,她穿粉色很好看。她臉頰如玫瑰般紅潤,頭髮閃亮著玫瑰般的光澤。
「妳得保證我們只要再待一陣子,已經好幾個月了。」
「怎麼能看起來這麼新,可是年代又那麼久啊?」我問道。
她默不關心的態度讓我的心更痛。我將目光投向克里斯,他低頭聽著所有的話,卻沒說一句。「媽媽,我們還要被關多久?」
克瑞和凱芮在拆禮物包裝,克里斯走向我伸出手來。「凱西,來吧,享受妳十二歲獨有的聖誕節。讓這次成為特別的聖誕節,跟我們未來會經歷的截然不同。」他藍色眼睛懇求著。
我講究地把火雞肉切成小塊,然後拿了幾塊放進嘴裡,讓對面的那頭豬瞧瞧什麼才是合宜吃法。我嚥下食物然後才說,「我真同情你未來的太太。她鐵定一年內就跟你離婚。」
「凱芮,妳為什麼不分妳弟弟吃?」
是外婆。她拿著野餐籃,靜靜走進來。她把野餐籃放在遊戲桌上。她沒對我們說「聖誕快樂」,也沒說早安,甚至沒有笑容,沒表現出今天是個特別日子。而我們在她先開口說話前,不能對她說話。
我在床上坐起身望向四周,覺得喉頭有塊又酸又甜的東西。媽媽很努力,是啊。從這些東西看來她真的盡力去敗了。她真的愛我們,她真的在乎。欸,她一定花了好幾個月採買這全部的東西。
「不要!」克里斯大喊。「我們可以自己留著!」
一瞥見從凱芮嘴裡拿出的溫度計,媽媽嚇得冷靜盡失。「哦!天啊!」她苦惱大叫。「將近攝氏四十度!我得帶他們去看醫生,去醫院!」
克里斯轉過頭來質疑地看著我。「妳還不起床嗎?想坐在那裡坐一整天?妳不喜歡禮物了?」
我把他抱在懷裡,開始唱那首歌,歌詞是我自己寫的,那旋律我聽克瑞哼了又哼,是來自他心中的音樂。這首歌是為了帶走他對風的恐懼,也許也帶走了我的恐懼。這是我第一次試著填詞。
我顫抖害怕,等待外婆雙手空出來的時機,好讓我上前接近。因為外婆從來不看克里斯,雙胞胎一看到她就嚇得發抖,所以得由我來送她禮物,要是我能挪動雙腳的話。克里斯突然用手肘推我。「去啊,」他小聲說道,「她很快就要走出去了。」
這好傷人,當然好傷人。我整個人都好痛,我的心變成一顆中空子彈在我胸口發射痛楚。在我身後,我聽到克里斯憤怒地吸吐空氣,雙胞胎開始抽泣。
我挪近身子把他摟得更緊。我永遠不會讓風帶走克瑞,永遠不會!但我懂他的感受。
「聖誕老人永遠不會故意漏掉哪個小孩,」他說道,「何況他知道你們在這裡。我保證他一定知道,因為我寫了一封好長好長的信給他,還附上我們的住址,我列出我們想要的東西寫了一公尺長的清單。」
自從我們來到這可恨大宅的樓上生活,這是我們吃過最好的食物(雖然近乎冰冷),但雙胞胎只是瞪著餐盤一口也不吃!
她兩手一舉擺出哀求姿態。「妳希望我殺了我父親嗎?」
他們看起來好像是瓷做的,蠟一般地白,隨著他們愈來愈消瘦,藍色眼睛似乎愈來愈醒目。他們的眼睛出現深深黑眼圈,看起來好像鬼娃娃。我們的母親不在時,他們就雙雙用目光無聲地向我跟克里斯懇求,希望我們做點什麼讓他們脫離痛苦。
我們現在無言地坐在地板上,旁邊都是我們的禮物。雙胞胎很安靜,他們藍色大眼滿是不解,想玩他們的玩具卻猶豫不決,因為他們是我們的鏡像,會反映出我們的情緒——無論他們原先如何。哦!見到他們的同理心讓我再度心痛。我十二歲。我應該學會人的行為舉止偶爾要符合自己年紀,保持鎮定,不要老像隨時準備炸開的火藥。
我說服自己,錯過一次聖誕狂歡算不了什麼。等我們有錢、很有錢、非常有錢後會有更多的聖誕節,我們會去店裡買下任何想要的東西。我們穿上華美衣服會多麼漂亮而且風度翩翩,還有柔和動人的嗓音,讓全世界知道我們不是平凡人物,我們是特別的,被愛而且被需要渴求的重要人物。
「克里斯累了。」
而我做了什麼來證明我的成熟?
「維他命!」我跟克里斯痛苦地指出雙胞胎病態異常時,媽媽這麼宣布。「維他命正是他們需要的,你們兩個也是,從現在開始,你們每個人一天都要吃一粒維他命膠漢。」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抬起纖細優美的手整理她吹整過的閃亮秀髮。
若說我們的畫作表露出真正的藝術可能有點自誇。我們的構圖很平衡,卻有種韻律感和風格,還有種魅力。我們把畫拿給媽媽看時,她眼中浮現淚水。她得轉過身去,好讓我們不會跟著哭起來。哦!是的,目前看來這幅拼貼畫是我們迄今完成的最佳作品。
老實講,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媽媽,她那麼努力要帶真正的好吃熱食給我們,把自己那餐弄得一團糟,還讓她在賓客面前看起來很蠢。而現在那兩個雙胞胎卻一點也不吃!抱怨了三小時,跟我們說他們有多餓!這些小孩!
「那就跟上帝說我不喜歡風,」他發睏地說道,「告訴上帝,那陣風想吹進來把我抓走。」
外婆對失去理智惹麻煩的人毫無耐性。「柯琳,別傻了。所有小孩生病都會發高燒。那沒妳現在應該懂的。不過是個感冒。」
我把那禮物往地上摔!我破口大罵,罵出我以前不曾大聲說過的字眼!我一腳踩中禮物,聽到那硬紙板盒被壓扁的嘎吱聲。我大聲尖叫!我憤怒地用雙腳踐踏,瘋狂地在盒子上頭蹦跳跺腳,直到我聽見那漂亮舊木框發出破裂聲,我們在閣樓裡找到這木框,重新上膠修整得幾乎又像是新的一樣。我恨克里斯說服我,說我們可以讓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回心轉意!我恨媽媽讓我們陷入如此處境!她應該更懂她母親的,她應該去百貨公司上班賣鞋子,絕對有什麼事是她能做卻沒做的。
一片黑雲飄了過來讓媽媽的臉變得陰沉。「這娃娃屋還屬於我母親時被放在一個大玻璃箱裡。她可以看卻不能碰。等到娃娃屋傳到我手上,我父親拿鎚子敲破玻璃,他允許我把玩任何東西,條件是我得把手放在聖經上立誓,發誓不會和-圖-書弄壞任何東西。」
我們一整晚都忙東忙西,跑去拿水,跑去拿放在閣樓台階冷藏的柳橙汁。他們嚷著要吃餅乾,要媽媽,要他們的鼻水停下來。他們翻來覆去焦慮不安,虛弱不適,為了困擾的事心煩卻說不出口,只有他們的驚惶大眼透露出來,我看了好心痛。他們問了好多問題,只有生了病才問,平常都不問,這不是很怪嗎?
她親吻我們,然後說她愛我們。我們望著她離去,不再像之前那樣覺得失落。
「新鮮空氣和陽光能從膠囊攝取到嗎?」我往旁邊的床一坐,奮力瞪著眼前這位不願正視哪裡不對勁的母親。「我們每個人一天吞一粒維他命膠囊,就能讓我們重返正常生活,恢復從前在戶外度過大半時間的健康氣色嗎?」
有天早上媽媽帶著一大罐保溫瓶,裡頭裝著她剛榨好的柳橙汁。「這比冷凍和罐裝的好,」她說道,「富含維他命C和維他命A,對感冒很有幫助。」然後她列了張清單要我跟克里斯去做,要我們常常讓他們喝柳橙汁。我們把保溫瓶放在閣樓樓梯上,在冬天這跟冰箱一樣好用。
這是我該像個大人的時候,像媽媽運用熟練又有效地保持鎮靜。我的動作和表情都仿效著我的母親。我學著她雙手的姿勢。我笑得像她一般,緩慢又迷人。
「明天我會帶香蕉來。你們的外公不喜歡香蕉。」
「閉嘴吃飯。」克里斯滿口食物地說道。
我懷中的小不點兒睡著了,呼吸平穩感到安全。在他頭顱後方,克里斯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我唱完歌時,他轉頭過來看向我。他十五歲的生日來了又過,他獲得一個糕餅鋪的蛋糕和冰淇淋慶祝那特別日子。禮物,幾乎每天都有。現在他有個拍立得相機,一只更好的新表。很好,很棒。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取悅?
我一手輕靠那個沉重的櫥櫃做腿部訓練,我每天都得做,現在閣樓太冷不適合在上頭活動身體。我飛快瞟了外婆一眼,試圖看出她對這件事的反應。
「凱芮,妳哥哥說得對。蔓越莓很好吃,堅果也是。小鳥愛吃莓果,妳喜歡小鳥,對不對?」
「大概。」
「我們會很安靜。」
我們的母親坐在床上,薄唇微笑,但眼裡沒有笑意。她對著我跟克里斯說的蠢話發笑,笑聲冷淡生硬,完全不是她平常的笑法。「是啊,凱西,我已經變成你們外公一直想要的孝順聽話女兒。他說什麼我就做。他一下令我就跳起來。我非常努力地取悅他。」她的話猛然一頓,然後望向雙層窗和窗外微弱的光線。「事實上,我讓他非常開心,他今晚要為我辦個宴會,把我重新介紹給我以前的朋友和地方社交圈。那會是個盛大場面,因為我父母只要心情好就想把每件事都弄得很隆重。他們自己k 喝酒,但不介意提供酒飲給那些不怕下地獄的人。所以,當然會有宴客餐席,還有小型樂隊來演奏跳舞的音樂。」宴會!聖誕宴會!有小型樂隊奏樂!還有宴席!而且媽媽要被寫到新的遺囑裡。以前曾有這麼開心美妙的日子嗎?
「樓下是不是不見了?」
「妳發了誓然後弄壞東西?」克里斯問道。
傻瓜!就是我們!該死的笨蛋!
然後克里斯做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他明知不該那麼做的,卻直接叉起一大片火雞肉然後整片塞進嘴裡。他在搞什麼?
他們慢慢從睡夢中轉醒,揉著黏得睜不開的眼,不敢置信地盯著那一大堆玩具和上頭寫著名字的精美包裝禮物,還有條紋襪裡塞得滿滿的餅乾、堅果、糖果、水果、口香糖、薄荷棒棒糖,和聖誕老人造型巧克力。
「下個星期,我父親會讓他的律師把我寫進遺囑。他要把全部財產都留給我;我母親死後這棟大宅也會歸到我名下。他不打算給她財產,因為她已經從她父母那裡得到遺產。」
她對我們拋了飛吻,草率地燦爛一笑,然後消失在門外。
媽媽來到我們房間,笑著祝賀我們聖誕快樂。她帶了更多禮物來,包括一個巨大的娃娃屋,那以前是她的,和她那可恨母親的。「這個禮物不是聖誕老人給的,」她非常小心地把娃娃屋放在地板上,現在我能發誓,房間裡沒有一個地方不整潔。「這是我給克瑞和凱芮的禮物。」她擁住他們,然後親親他們臉頰,告訴他們現在能玩「扮家家酒」和「假扮爸媽」還有「假扮主人和女主人」,就像她還是個五歲孩童時玩的那樣。
我們大聲念了太久的故事,唱了太多搖籃曲,我跟克里斯都疲憊不已聲音嘶啞,病懨懨的。我們每晚都禱告,跪著請求上帝讓我們的雙胞胎好起來。「上帝,拜託,讓他們恢復原本的模樣,回到我們身邊。」
我跟克里斯當然明白聖誕老人是假的。但我們很想讓雙胞胎相信有聖誕老人,不錯過那些令人愉快的魔法,有個胖胖的開心老人會飛遍全世界為每個小孩送上他們最想要的東西,雖然要等他們拿到了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沒錯,」媽媽笑著,我們所有人心裡充滿喜悅,「明年這個時候,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會很棒。我們會有很多錢買棟自己的大房子,你們想要的東西都會擁有。不用多久,你們就會忘了這房間和閣樓。所有你們勇敢忍受的日子也會被拋在腦後,好像從沒發生過。」
雖然他很快跑來想阻止畫作全毀,那脆弱畫作已經毀了。永遠毀滅。我流下眼淚。
有天晚上克瑞醒來然後呼喚我。「凱西,叫風走開。」
我一點也不在意錢。我只想出去!我突然非常開心,開心地用雙手抱住媽媽親她臉頰,緊緊抱著她。天啊,這會是我們謹大宅後最棒的一天。然後我才想起來,媽媽沒說我們可以下樓。可是,我們離自由更近了。
如果她其實注意到沒人真的對娃娃屋感到興奮,她也沒多說。她仍然笑得愉悅迷人,跪坐在地板上告訴我們她以前有多喜歡這個娃娃屋。
克里斯迅速將哭泣的我擁進他懷中,試著用宛如爸爸的口吻來安慰我:「沒有關係。她做了什麼都不要緊。我們沒有錯,她才不對。我們試過了,她從來不試。」
「花生全都沒了,我這樣說對嗎?」
我跟克里斯把所有東西整齊存放在桌底,用乾淨毛巾蓋在上頭,十分鐘後雙胞胎同時聲稱:「我們好餓!我們的胃好痛!」
這些話正足以讓我的盼望高高飛向天際!「媽媽!」我大喊。「外公送妳很貴的禮物?是不是表示他現在喜歡妳了?他原諒妳嫁給爸爸了嗎?我們現在可以下樓了嗎?」
我們永遠不能讓她回心轉意!她永遠把我們看作惡魔後裔!在她看來,我們真的不存在。
媽媽離開後我們唱了聖誕歌曲,這一天過得夠開心了,雖然野餐籃裡沒什麼特別的餐點:雙胞胎不喜歡的火腿三明治,和還很冰的火雞肉片,好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似的。像感恩節的剩菜。
克里斯坐在大躺椅上將雙胞胎抱在膝頭,告訴他們那久遠的首次感恩節由來。我像主婦般忙前忙後,十分開心地擺設節慶餐桌。我們的座位牌是四隻小火雞,尾巴攤成扇形弄出橘黃蜂巢紙的羽毛模樣。我們有兩個大南瓜蠟燭可以點燃,和兩個男性旅人、兩個女性旅人、兩個印第安人的蠟燭,不過要是我點了這麼漂亮的蠟燭然後看著它們融成一團就太過可恨。我點亮普通的蠟燭,擺在桌上,那些精美躐燭留待我們離開這裡以後的感恩節大餐再用。我在我們的小火雞座位牌上小心寫下名字,然後將它們放在餐盤前一一攤開。我們的餐桌底下有個小橡膠架,我們將餐盤和銀餐具都放在那裡。每餐飯後我都會用浴室裡的粉色塑膠盆清洗它們。克里斯會擦乾碗盤然後疊好收在桌下架子裡,等著下回吃飯再用。
「我們不喜歡冷的火雞……而且馬鈴薯上面的褐色東西好奇怪。」
冷雨來臨,狂風吹拂,有時濃霧會掩去清晨陽光。樹木的枯枝在夜晚刮擦大宅令我驚醒,屏息等待某種可怕東西吞噬我。
我心中發笑,因為這實在太像克里斯直截了當的作m•hetubook•com•com風,我們一一把盤子遞給他,讓他當主人為我們挾菜。他替「講究先生」和「挑剔小姐」各放一片白色火雞肉片和少許蔬菜,然後每份沙拉都排得很漂亮。那份中等菜量餐盤是我的,然後他當然最後才為自己挾菜,他的分量最多,因為用腦的人消耗大。
正如外婆所料,雙胞胎痊癒了。不是九天,而是十九天。只靠臥床休息、阿斯匹靈和液體食物來應對,沒有醫生開處方讓他們更快恢復健康。白天時雙胞胎待在同張床上,晚上我跟凱芮睡,克瑞跟他哥哥睡。我不知道我跟克里斯為什麼沒被傳染。
「牆壁為什麼很模糊?」
克里斯低頭匆匆禱告,大概不會讓上帝在今天留下什麼印象,因為祂的耳朵一定聽了太多更好的禱詞:「上帝,感謝祢賜予這遲來的感恩節大餐。阿們。」
「媽媽,拜託,求求妳,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別人,而且我們從來沒去過聖誕宴會。」
「而且這個娃娃屋很值錢,」她慇勤地說著。「拿去對的地方賣,可以換來好大一筆財富。光是那些活動式關節的迷你瓷人偶就很珍貴,臉部五官都是手工繪製的。那些人偶的大小符那娃娃屋,屋裡的家具畫作也是,事實上所有東西都有正確的縮小比例。這個娃娃屋是一個住在英國的藝術家親手做的。所有的桌椅、床鋪、燈具和燭台,全都是古董的複製版真品。據我了解,那個工匠花了十二年才完成這個作品。」
「那就吃地瓜!」我幾乎快吼出來。「瞧瞧它們多漂亮。地瓜先攪成泥所以口感滑順,而且還加了棉花糖,你們很愛棉花糖,還加了柳橙汁和檬檸汁來調味。」上帝保佑,他們不會發現那「坑坑洞洞」的核桃。
挑剔小姐對著餐盤皺眉,你可能會覺得她好像看到蛇還是蟲似的,而講究先生仿效他同胞姊姊那不悅神情。
那株孤挺花細長的花莖上長出一個花苞,它是個活日曆,提醒我們感恩節和聖誕節已經不遠。這是現在唯一存活的盆栽植物,也是我們目前最珍惜的物品。我們把花搬下閣樓一起度過溫暖夜晚。克瑞每天早上最先起床,急忙跑去看那花苞,想知道盆栽是否又活過一個晚上。凱芮也跟在他後頭,站在他旁邊欣賞這勇敢獲勝的耐寒植物,別的植物都死了。他們核對掛曆看日期上頭是否框著綠色,意味著植物需要施肥。他們摸摸泥土檢查是否要澆水。他們從不相信自身判斷,總會跑來問我,「我們要不要幫花澆水?妳覺得花是不是渴了?」
我謹慎非常地擺放銀餐具,叉子放左邊,刀子放右邊,刀刃朝向餐盤,然後刀子旁邊擺上湯匙。我們的瓷器是藍納克斯牌的,有藍色寬邊的盤緣和24K金鑲邊,盤底是這麼寫的。媽媽曾說這套餐具是舊的,僕人不會放在心上。我們今天還擺出了玻璃器皿,我忍不住退後欣賞自己的傑作,唯一缺少的就是花,媽媽應該會記得帶花過來。
「凱西,跟我講個故事,讓我把風忘掉。」
「克瑞,不要坐在地板上。那裡比椅子冷得多。」
媽媽向祕書學校請了一星期的假,好讓她能盡量陪著她的雙胞胎孩子。我討厭外婆每次來了之後都覺得有必要到處檢查。總是要管不歸她管的事,說著我們根本不需要的勸告。她總是說我們不存在,不該活在上帝的這個塵世,這地方是留給那些神聖又純潔的人,像是她。她來這裡是否僅僅為了讓我們更加沮喪,取走我們從母親那裡得來的慰藉?
「我們會躲起來不讓人看見。」
終於他們能夠起床慢慢走幾步。曾經肥胖又紅潤能蹦蹦跳跳的雙腿,現在虛軟得像細麥桿。現在他們慢慢走路而不是飛奔,微笑取代了開口大笑。
「正確的說法是:我吃光了,或是全都沒了。」
「要有耐心。媽媽會帶特別的熱食給我們,火雞和所有配菜,這會是個正餐,不是中午便餐。」我的主婦雜務已經暫時告一段落,我開心地蜷在床上多讀幾頁布萊克莫爾的《我的蘿娜》。
我覺得他說的有幾分正確。而且既然他有心回答,我如果出言挑剔反駁就太該死了。
即使遭到囚禁,聖誕節也是個忙碌時刻,就算人們心裡開始絕望懷疑。我跟克里斯偷偷地準備禮物給媽媽(她真的什麼都不缺)和雙胞胎,絨毛填充動物玩偶,我們沉悶地花了好長時間用手工反面縫著,然後再塞棉花。我在沒塞棉花之前繡上所有動物玩偶的臉孔。我偷偷在浴室裡替克里斯織一頂緋紅色的毛線帽,愈織愈大、愈織愈大,我想媽媽一定忘了教我怎麼估尺寸。
然後克里斯提了個絕對愚蠢又可怕的建議。「我們也送個禮物給外婆吧。沒送她禮物實在不太對。她帶食物和牛奶給我們,而且說不定一個象徵性的禮物就足以讓她感動。而且要是她願意承認我們,日子就會更好過。」
克里斯當然已經拿出一本小書,貼在他瞇起的眼前近看,親自瞧瞧要用顯微鏡才能寫下的字跡(他希望有天能擁有一種非常特殊的顯微鏡,而我希望自己是那個送禮的人。)
克瑞回答,「跟飯前禱告一樣。」
克里斯從他苦讀的書本中抬起頭來。他堅信雙胞胎得的是流感,但他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感染到病毒的。
樓上的幼兒室裡有三個小孩,嬰兒床裡有個小寶寶伸手等著被人抱起。主屋旁有個靠近主屋後方的側建築,裡頭有個大馬車!馬廄裡有兩匹馬!天啊!誰會想到有人可以把東西做得這麼小!我的目光移到窗戶上,欣賞那白色窗簾和窗幔,飯廳桌上有碗盤和銀餐具,廚房櫥櫃裡有鍋子和平底鍋,全都比大豌豆仁還小。
有天又下著雨,晚點可能會下雪,媽媽氣喘吁吁來到我們房間,帶著一盒漂亮的宴會裝飾,讓我們放在感恩節餐桌上製造節日氣氛。她還帶了有流蘇的鮮黃色桌布和橘色亞麻餐巾。
克瑞眼花撩亂地坐在床上舉起小拳頭揉搓眼睛,顯然愣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們餓了,」她立刻開口道歉,「但我父親改變主意,在最後一刻決定坐輪椅跟我們一起用餐。」她對我們露出困擾笑容。「凱西,妳把餐桌擺得很好看,妳做得恰到好處。我忘了帶花,很抱歉,我不該忘的。我們有九位客人,所有人都一直找我聊天,問我這麼多年都去哪了這種問題,你們不知道我得在約翰沒注意時溜進管家的備餐室,那有多困難,那個男人腦袋後面一定長了眼睛。你們也絕對沒看過任何人像我一樣到處亂竄;客人一定覺得我很無禮或是直率傻氣,但我努力裝滿要給你們的盤子然後藏好,衝回餐桌旁微笑吃了幾口,再假裝要擤鼻涕起身跑到另一個房間。我接了三通電話,是我自己從臥室專線打來的。我得掩飾自己的嗓音不讓人猜到,我真的很想帶幾片南瓜派給你們,可是約翰已經把派都切好放在點心盤裡,我還能怎麼辦?他會發現少了四片。」
我忍不住欽佩起做出這麼小的家具要付出的技藝和耐心。這棟維多利亞時期風格的房子裡,前廳擺了一架大鋼琴。鋼琴上鋪了一條流蘇絲織方巾。飯廳餐桌的中央擺了小巧的絲質花朵。蠘做的小水果放在餐具櫥裡的銀缽中。兩座水晶吊燈垂掛著,真的蠟燭插在燈上托座裡。廚房裡有穿著圍裙的僕人在準備晚餐。一個管家穿著白制服站在前門邊迎接來訪的賓客,前廳裡有很多穿著美麗禮服的淑女們僵硬地站在面無表情的男士們身旁。
光是看到我朝她走近還拿著禮物,就讓她很吃驚。
「凱西,」她開口央求,「我盡力而為了。我每次來這裡不是都帶了禮物給你們?除了香蕉還缺什麼?說吧!」
我們從未忘記為所有物取個名字,不管死物活物,而我們決定不替孤挺花另取新名。克瑞或凱芮都不相信自己有足夠力氣把沉重花盆搬上閣樓窗台,陽光會在窗邊短暫停留。我獲允許搬孤挺花上樓,但晚上就得換克里斯搬下來。每天晚上我們輪流用紅色的大叉叉畫掉掛曆上的一天。我們現在已經畫掉一百個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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