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你知道還有什麼嗎？」裘瑞問，他的口吻聽起來好像九歲是笨蛋的年紀，而他已經是個大人了。「一開始，當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他們住在伊甸園裡，身上光溜溜的沒穿衣服。然後有一天，一條會說話又邪惡的蛇告訴他們，光著身體走來走去是邪惡的，所以亞當穿了一片無花果葉。」

「來吧，巴特！」裘瑞喊叫。他已經爬到了我們這邊的牆邊大樹上，坐在那上面等著我。我想辦法爬了上去，在裘瑞的身旁坐下來。他堅持我要靠著樹幹坐，只是以防萬一。「你知道嗎？」裘瑞渴望地說：「有天我要買一棟一樣大的房子給媽媽。我偶爾會聽見她和爸爸在講大房子的事，所以我想她是想要一棟大房子，比我們現在住的還要大。」

那個討厭的工頭沿路撿拾啤酒罐，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我們又沒有在做壞事，可是他一看到我們就破口大罵。「我要跟你們這些小鬼說幾遍？」他吼叫。「不要逼我再說一遍！」他把超大的拳頭撐在臀部上，氣呼呼地瞪我們。「我以前就警告過你們，離那道圍牆遠一點！現在快滾！」

「嘿！」裘瑞說，他看起來很不開心。「一定是有人買下那棟房子，我敢說整修完畢之後，他們就會搬進去了。」

去年夏天，我們沒有去東部探望任何人。我討厭老墳墓，老瑪芮莎夫人和她過時的黑衣裳，她那一頭花白頭髮紮成的大髮髻，現在我甚至不在乎，我們再也不去探望住在東部的那兩位老女士了。至於那些躺在墳墓裡的呢，就讓他們繼續躺在那裡，沒有鮮花陪伴吧。我們的生活裡有太多死人了，把一切搞得亂七八糟的。

我們坐好了，看著那些工人忙得團團轉，做這個那個的。有幾個爬上了橘色的屋頂（媽媽說那叫做「波形瓦」），然後開始四處檢查。其他的工人進到屋裡去，手裡拿著梯子，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裝了油漆的鐵罐。有些人的手臂底下夾著大捆的壁紙。有些去檢查窗戶，還有一些去看灌木和樹木。

「假如我有那種葉子，我會把衣服都脫|光，只穿一片葉子。」

「美樂蒂．利契揚家裡養的羊『很有力氣』嗎？」

「你要幹嘛？」

難怪母親一直告訴我們，不要跑到隔壁去，去那棟有很多階梯的老舊大房子，因為她知道我遲早會從階梯摔下來，摔斷我所有的骨頭！

幾週過去了，學期結束。那些工人還在那裡。不過現在媽咪和爹地已經注意到了，他們不太高興有鄰居，所以沒打算過去拜訪，歡迎他們。我和裘瑞都在想，他們為什麼不想要有朋友過來我們家。

「這個嘛，從現在起，不准你們再過來了！」他氣呼呼地說，先是瞪著裘瑞，然後瞪著我。「某位有錢的女士買下了這個地方，她不會和_圖_書希望有小孩子在附近玩。而且你們休想偷偷摸摸的，只因為她是獨居的年長婦人。她會帶僕人過來。」

我們只有艾瑪，所以我們不算真的有錢。裘瑞說艾瑪就像是個老姑婆，不算是真正的親戚或僕人。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我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喜歡我的程度遠遠比不上她喜歡裘瑞的程度。我也不喜歡她，所以我不在乎。

我什麼都不好，什麼都不行。連保持乾淨都做不到。艾瑪說給我穿乾淨衣服是在浪費她的寶貴時間。我在擦乾碗盤時都會摔破。新玩具到了我手上，很快就會壞掉了。新鞋子穿在我腳上不到十分鐘，看起來就像舊的。假如鞋子這麼容易就磨損，也不是我的錯。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要怎麼做出堅固耐穿的好鞋子。我的膝蓋沒有一天沒有擦傷或貼滿繃帶。我打球時會在壘包之間絆倒摔跤。我的手不知道要怎樣接球，所以我的手指往後彎，而且有兩次手指骨折。我從樹上摔下來三次，有一次摔斷了我的右手臂，一次是左手臂，第三次只有青一塊紫一塊的。裘瑞從來沒有搞到骨折過。

「誰要你的爛超速球？」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雖然我真的很想要那顆球。那個球比我的好很多，他們給他的球總是比給我的要好很多。

天哪……光著身體的人不知道身上光溜溜的很邪惡。「夏娃穿上了什麼？」我一面問，一面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無花果葉。他像唱歌一樣繼續唸下去，帶我回到古老的年代，那時候上帝會照顧每個人，甚至是會跟蛇說話的光溜溜的人。裘瑞說他可以把《聖經》故事變成「心靈」音樂，害我覺得生氣又害怕——我怕他隨著我聽不見的「心靈」音樂跳起舞來！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很笨，好像隱形人，不只瘋狂，而且還很蠢。「裘瑞，哪裡可以找到無花果的葉子呢？」

「假如他們有兩個男孩，兩個女孩，那就太完美了，」裘瑞繼續做著美夢。「當然要是隔壁住的全都是女孩子，那就太酷了。」

裘瑞的臉一下子從帥氣變成凶巴巴。「不對，我們沒有耳聾！我們住在這裡。這道牆是在地界線上，我們和她一樣有權利在這裡。我們的爸爸這麼說。所以只要我們喜歡，我們會坐在這裡看。不准你再大吼大叫，要我們『快滾』！」

我們坐到了天色開始變暗，然後回去我們家，沒有對我們的爸媽說什麼，因為當你把一件事大聲說出來，表示那件事就是真的了。光是在心裡想的話還不算數。

「在第七天，上帝休息。」裘瑞朗讀，我把三色堇種子上面的土壤壓緊填好，這是為了紀念我的凱芮阿姨和克瑞舅舅在五月五日的生日。我從沒見過小阿姨和小舅舅，兩個人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過世，和-圖-書我還沒出生之前就死掉了。我們家族的人很容易就會死掉。真不懂他們為什麼那麼喜歡三色堇？這種長了布丁臉的小花根本沒什麼。真希望媽媽沒有把紀念死人的生日看得那麼重要。

當然很酷囉。我敢說他會希望美樂蒂．利契揚能搬到那裡去。這樣他就可以每天見到她，對她又抱又親的，就像我看過他好幾次都這麼做。女生，一想到就噁心。「我討厭女生！——我要全部都是男生。」我抱怨地說。裘瑞大笑，說我才九歲而已，很快我就會喜歡女生多過男生了。

「有錢人愛怎樣就怎樣，」地面上的巨人一面走開，一面咕噥地說。「做這個，做那個，這個早就該做好了。金錢哪，老天，要我為了錢做牛做馬都可以。」

「你聽好了，克里斯多弗．瓷娃娃，」媽媽氣炸了，「是反過來說才對，別忘了！她才是那個應該要跪求原諒的人，她應該要懇求我們的原諒！」

「那你怎麼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呢？再說，你有看過爸爸穿一片無花果葉嗎？」

隔天是週日，我們去史汀森海灘野餐。接著是週一下午，裘瑞和我又回到了牆上，盯著那邊的動靜。這時起霧又寒冷，但是我們剛好能看得清楚，所以不在乎。我們再也不能去那裡，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了。現在我們要去哪裡玩耍呢？

「我從來沒有不好意思過！」

他帶著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會兒。「哪有，我不討厭你，我也不希望你死掉。我還滿喜歡你當我的弟弟，就算你笨手笨腳又愛打小報告。」

每天放學後，我們會來到那道白色高牆，坐在上面，有時候我們會進那棟大宅裡。學期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一整天都沒事做，只有玩。知道那棟大宅在那裡等著我們，感覺很棒。那棟陰森森的老房子有好多房間、鋸齒狀的走廊、藏了寶藏的箱子、高聳的天花板、有小房間相連的奇形怪狀房間，有時會有一整排的小房間，一間後面接著一間。

「天哪，假如有個大家庭搬進那棟房子，那不是很棒嗎？」裘瑞說。他和我一樣，希望我們有很多很多住在附近的朋友，可以一起玩。我們放學回家後，除了彼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玩伴了。

裘瑞風光地升上了高中，我勉強升上了五年級。我真討厭學校，也討厭那棟老房子，那裡現在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我們曾經在裡面玩得很開心，那些陰森可怕的時光都沒了。

「你倆是聾了不成？」他又大吼大叫了起來。

這話總是讓媽媽很震驚。她表現得像是希望爹地的母親永遠被關在裡面。

什麼火？我沒看到有柴火啊。

我不想要有鄰居來打擾媽咪和爹地的清靜日子。他們老是說這樣有多好，沒有住得太近的鄰居來「打擾他們和-圖-書的清靜日子」。

「沒什麼！」裘瑞大喊。我從不跟陌生人說話，裘瑞老是取笑我，除了自言自語之外，我很少跟其他人說話。

「你會！」

不過在那樣的大房子裡，很容易在黑暗裡迷路，要花上好幾天才走得出來。裡面的浴室都不能用了，而且沒有水。奇怪的洗手台沒有水，可笑的水果儲藏地窖裡沒水果，酒窖裡也沒有葡萄酒。

我才九歲……真希望我是十四歲。

「好啦……別想那麼多了。我們去看那棟大宅。」

「真可惜，你的協調性那麼差，」裘瑞咕噥地說。接著他站起來大吼：「巴特，別跑得跟小妞一樣！身體向前，用你的兩條腿彈跳。全心全意去跑就對了，別管是不是會跌倒，你不去想的話就不會。假如你追上我，我就把我的超速球送給你。」

天哪，全世界我最想要的就是他那顆超速球了。裘瑞會投曲球，他可以瞄準擺在牆上的鐵罐，打中一個又一個。我從來沒打中過瞄準的東西，不過我的確打到很多我沒看到的東西，例如窗戶和別人。

「要是被我看到你們這些小鬼頭過來這裡，到時就別跟我說你們沒有在幹嘛！這房子是私人產業，所以離這裡遠一點，否則我會給你們好看！」

「我才不會！」

那裡有蜘蛛，在華麗的大吊燈上吐絲結網。老鼠到處亂跑，生了幾百隻小老鼠，搞得滿地都是大便。花園裡的昆蟲搬進了屋裡，爬在牆壁上，鑽進了木地板。小鳥從煙囪飛進來，瘋狂地拍動翅膀，想要找到路出去。有時牠們會一頭撞上了牆壁或窗戶，我們進去時會看到牠們可憐兮兮地死掉了。有時裘瑞和我會及時趕到，趕緊把窗戶和大門推開，讓牠們能逃出去。

「嘿，小鬼頭！」有天我們只是在那裡看，一個大塊頭就大吼大叫。「你們在那上頭幹什麼？」

「你知道這話聽起來有多蠢嗎？那是她的姓氏而已，哪有什麼意思。」

他凶巴巴的，長相很嚇人，身上的工作服又舊又髒。他走過來時，我看到了這輩子見過最大的一雙腳，還有最髒的靴子。我很高興那道牆有三公尺高，我們高高地在他的頭頂上。

「你這小子還挺有個性的，可不是嗎？」然後他就這樣走開了，看都沒看我一眼。其實我也一樣很有個性，只不過是在內心裡面。

然後他咧嘴笑著，用力往上跳，一次跳上了所有的大理石階梯，我忍不住佩服他。我呢，我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真希望我能和他一樣優雅。希望我會跳舞，讓大家都能喜歡我。裘瑞比較高，年紀比較大，也比較聰明——不過等一下。就算我不能變得更高大，也許我可以讓自己變得更聰明。我的頭很大，裡面肯定有個大腦袋瓜。總有一天我會長高，和裘瑞一樣高，長得比他高。怎麼，ｗww.ｈeｔｕbｏｏｋ.ｃoｍ.cｏｍ我會長得比爹地高，甚至比《傑克與魔豆》裡的巨人還高，那個巨人可是比誰都要高呢！

正當我要說他才蠢咧，因為所有姓名都有它的意思，不然取名字要幹嘛？這時有兩部卡車停在大宅的那條長車道上。哇！除了我們之外，沒人到過那裡耶。

裘瑞坐在最上層的階梯，等我追上去。真丟臉。真討厭。上帝在分配協調性的時候，沒有對我好一點。我記得五年前，當時我四歲，艾瑪給我們每人一隻黃色小雞，軟綿綿又毛茸茸的，發出吱咬喳喳的聲音。我長到這麼大，從來都沒有摸過這麼舒服的東西。我疼愛牠，抱著牠，聞牠身上的小寶寶味道，然後才輕輕放到地上去。要是那隻小雞沒有倒下去死掉就好了。

裘瑞哈哈大笑。「我的天哪，巴特，男生要穿樹葉只有一種方法，這樣你會很不好意思喔。」

「是愛的緣故，」裘瑞低聲說。「他們像是還在蜜月期。別忘了，克里斯是媽媽的第三任丈夫，還是乾柴烈火的時期。」

「你討厭我，對不對？你希望我死掉，對吧？」

「謝啦。」

每年夏天，當爹地去看了他母親回來後，媽咪都會問：「怎麼樣，她好一點了嗎？」爹地會一臉難過的模樣，然後說：「沒有，沒什麼進展……不過假如妳能原諒她，那就是很大的進步了。」

裘瑞不願意從牆上離開，因為光是坐在那裡看又不會怎樣。

他同情地看著我，讓我好想哭。我最討厭別人同情我了！「就算你沒跑贏，我也可以把球給你，你再把你的球給我。我不想傷你的感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害怕做錯事，然後也許你就不會了……有時候生氣可以幫助你跑贏。」他露出了微笑，我想假如媽媽在這裡，她會認為他露出的潔白牙齒很迷人。我天生就是一張苦瓜臉。「才不要你的爛球。」我又說了一遍，拒絕被他收買，那個帥氣又優雅，俄羅斯芭蕾舞者和芭蕾舞伶結婚生下的第十四代小孩。會跳舞有什麼厲害的？沒有，一點也沒有！上帝偏愛裘瑞的那雙腿，讓它們漂漂亮亮的，我的腿看起來卻像瘦竹竿，一天到晚等著受傷。

「你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有鬼魂跟你說話，否則他們會以為你瘋了。」裘瑞警告過我。我們的家族已經有一個瘋子了，那就是我爸爸的母親，住在維吉尼亞州的一間瘋人院裡。我們每年夏天都會去一趟東部，探望她和古老的墳墓。媽媽不肯進去那一棟長長的磚造建築，那裡面的人都穿著漂亮的衣服，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散步，而且假如不是穿著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員也在場的話，沒人會猜得到他們是一群瘋子。

我以為上帝可能會在那個時候把我當場劈死，儘管這件事大部分是祂的錯。祂沒有讓我的神經末梢延伸到皮膚表面和-圖-書，不是我的錯。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感覺到疼痛，也不是我的錯。都是祂！然後我開始發抖，害怕祂會做出什麼事來。不過在祂原諒我之後，過了一小時，我去到小雞舍，裘瑞的那隻活跳跳的小雞正在孤單地走來走去。我把牠抱起來，跟牠說牠有一個朋友。天哪，我們玩得好開心，我追著牠跑，牠追著我跑。不過玩了兩小時之後，忽然間，那隻小雞也倒下去死掉了！

「我們就慢慢等，直到我們能偷溜過去，看看那位老太太。」裘瑞說，他輕聲細語，免得那些正在修剪灌木和大樹的園丁會聽到。

「我比較喜歡我們的房子。」裘瑞說。我的腳跟踢著牆，碎裂的灰泥底下是磚塊。媽媽有一次說過，她認為底下露出來的磚塊增加了「有趣的對比質感」。所以我盡力讓這道牆變得更有趣。

我真討厭僵硬又冷冰冰的東西。牠為什麼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呢？「你到底是怎麼搞的？」我大吼。「我又沒有用力抓！我的手沒有抓著你！我明明很小心！所以別裝死了，快起來，不然我爹地會以為我是故意弄死你的！」有一次我看見我爹地把一個人從水裡拖出來，然後把水從他的身體擠壓出來，把空氣吹進去，救了他一命，所以我也對小雞做同樣的事。牠還是死翹翹。接著我按摩牠的心臟，然後禱告，可是牠依然沒有活過來。

她擁有一大片的土地，有二十英畝或者更多吧。這一來需要很多清理的工作，因為屋頂上的工人讓東西隨便掉下來。她的院子裡東西亂扔，有紙片、滿出來的鐵釘、整修剩下的木料，再加上從車道前鐵柵欄吹進來的垃圾。裘瑞說的「戀人巷」就在那個車道附近。

「倒是沒有啦……」不過我想我又不知道無花果葉子長什麼樣，怎麼會知道我有沒有看過呢？我跟裘瑞老實說了。「相信我，你會知道的！」他回答，然後又爆出一陣大笑來嘲笑我。

「我們的確去過那邊玩耍一下子，」裘瑞說，他誰也不怕。「但是我們沒有破壞什麼。我們發現它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了。」

「沒錯，他們的確常常提到大房子的事。」

「你抓得太用力了，」爹地說，他知道那一類的事。「我警告過你不要抱太緊。小雞很脆弱，你要小心翼翼地照顧，牠們的心臟很接近體表。所以下一次，下手輕一點，好嗎？」

僕人耶，天哪。

裘瑞認為有人一定匆忙地離開了這棟老屋。有一半的家具都還在原地，布滿灰塵又長了霉，散發出的臭兮兮的味道，讓裘瑞皺起了鼻子。我用力地聞，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可以動也不動地站著，幾乎能聽見鬼魂在交談。假如我們坐在布滿灰塵的老舊絲絨沙發椅上，沒有說話，從地窖會傳來模糊的沙沙聲，好像鬼魂想在我們的耳邊低聲說著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