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1、M夫人
「哈!」奶奶嗤之以鼻。「我早就知道辛蒂的事了。」她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芒。「不過我還是想看看並且多聽一些這個完美小女娃的事。裘瑞寫信跟我說,她可能有些舞蹈的才能。」
「裘瑞,裘瑞,看你長得多帥氣。」她說。她的髮髻好大,我猜可能是假髮。「我們不上課時,我能叫妳奶奶嗎?」
幾天後,M夫人到媽媽以前的辦公室四處查看。「她把每件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兒也不像我。我很快就會把它弄得像我自己的地方了。」
「我很好,謝謝你。妳的氣色也很好。」她擱在腿上的手不安地扭絞著,她的腳也不停地挪動那張旋轉辦公椅。
媽媽低下了頭,我知道她在掩飾笑意。「八百塊錢,妳還能期望什麼呢?」媽媽終於設法說出口。
「妳丈夫還好嗎?」
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愛她,就像當你在夏天覺得熱時,對冬天產生的愛那樣。而當冬天讓你冷到骨子裡,你又會希望它能走開。她的舞步很年輕,神態卻很老。當她跳起舞來,幾乎會讓你以為她才十八歲。她的黑髮每週隨著不同日子而改變。我現在知道她使用某種染髮潤絲,可以在沖洗時上色,而且很快就會把她的白色梳子染黑。我最喜歡白的髮色,在光線底下變成銀色的。
「很好,很好。他去醫院值班了。他本來在等妳,可是妳沒有出現……」
在此之前,她只在夏天才會出現於我的生命,總是說太多好聽的話稱讚我,讓我感覺自己很特別。現在我卻覺得很不自在,因為我知道她會一直都在,為我們的生命都蒙上陰影……也許吧。
義大利麵是我最愛的菜色之一,不過我們今晚為了歡迎奶奶,準備的明明是羊腿,以媽媽自認最棒的方式去料理。她幹嘛說成義大利麵呢?我嚴厲地看了媽媽一眼,看見她心慌意亂,呼吸急促,看起來和美樂蒂一樣年紀小,彷彿她極度害怕會出什麼事似的……會有什麼事呢?
「哦,她的確有!真希望你能看見她穿上跳舞的緊身衣,想要模仿裘瑞或是我,我是說當我還能跳的時候。」
他拒絕回答,只是坐在那裡瞪著我。
「妳哥哥。」
「你為什麼發抖呢?」她問,「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奇怪?」
「我真高興能和你獨處一會兒。」M夫人滔滔不絕地說,再次擁抱我。他拉著我走到起居室的沙發,我們一起坐下,巴特繼續待在他的陰暗角落。「裘瑞,當你寫信來,說你今年夏天又不能來看我,我覺得好難過,難過得要命。我在那一刻就下定決心,我已經受夠了一年只能見我的寶貝孫子一面,於是我賣掉了我的舞蹈工作室,過來這裡幫你母親的忙。我當然知道她不需要我,不過那又怎樣呢?我無法忍受漫長的兩年內總是渴望見到我唯一的寶貝孫子。」
「真的,凱西。裘利安從來沒掏錢買過車,妳是知道的。」她刺耳的聲音變得深思熟慮。「不過他知道怎麼對付這些破銅爛鐵,我卻毫無概念。我猜想我讓感性壓過了常識。我應該花個一千美元買那部好一點的車,不過其實我也很節儉。」接著她詢問媽媽的膝蓋,痊癒了沒有?多快能再跳舞呢?
「我看起來很奇怪嗎?」
我看著她筋疲力盡地再次在旋轉辦公椅坐下,強健的雙腿往前伸展開來。「該死的凱西嫁給了年紀大那麼多的醫師,她的常識跑到哪兒去了?而他的常識呢?然而,說句公道話,他在許多年前是很英俊,也有吸引力,不過她早該知道,在她還沒真正性成熟之前,他就已經老了。她大可以嫁給一個和她年紀相當的人。」
「你和我的裘利安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高聲地說,她的豐沛熱情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已經辭退了媽媽雇用的年輕老師。「不過是什麼讓你這麼自負呢?你媽媽告訴我,你很感性是嗎?你媽媽總是認為音樂才是舞蹈中最重要的,事實上不是,根本不是。曼妙的肢體展現才是芭蕾舞的基本元素。我是來拯救你的,我要來教你如何把每件事做到完美。當我為你訓練完畢之後,你會擁有毫無瑕疵的舞技。」她的尖銳嗓音放低hetubook.com•com了一兩個音階。「我會過來也是因為我老了,可能不久人世,但是我卻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寶貝孫子。我是來盡我的職責,不只是當你的奶奶,同時也擔任你的爺爺和爸爸。凱西是個大儍瓜,明知道自己的膝蓋隨時都可能撐不住還上場跳舞,不過你母親向來是個儍子,所以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了。」
她是應該聽到,因為她的說話聲夠刺耳的。「奶奶,媽媽寫得很專心,有時候妳站在她的身邊叫她,她也聽不見。」
她嘆了口氣,然後繼續說下去,彷彿她必須在我媽媽出現之前全部都說完。「所以我下定決心,我要多了解裘利安的兒子,勝過我對他的了解。我也決定了,你必須愛我,因為我從來無法確定裘利安是否真的愛過我。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兒子和你母親生下來的孩子,肯定會是最出色的舞者,因為他沒有裘利安的牽掛。你母親對我來說很重要,裘瑞,非常重要,儘管她拒絕相信這點。我承認我以前對她不是太友善,她以為那是我真正的感受,不過我只是生氣,因為她似乎從來就不珍惜我兒子。」
「義大利麵?」奶奶怒氣沖沖地說。「妳是說妳吃那種垃圾食物?妳讓我的孫子吃澱粉類?我好多年前就警告過妳千萬別碰義大利麵!說真的,凱西,你難道都學不會嗎?」
我坐在那裡,搞不懂這個哥哥是誰。克瑞死了,死了好多年,儘管他的墳裡沒人,空蕩蕩的。那只是一個小墓碑,豎立在凱芮阿姨的隔壁,底下根本沒有人埋在那裡……
我立刻跪下來,把我知道媽媽喜愛的物品從垃圾桶裡撈出來。
「你會常看到我穿別的顏色。」
「我知道,很抱歉我遲到了,不過這個州的人簡直是強盜。我得付八百美元買一部破銅爛鐵,而且開往這裡的路上還沿路滴機油。」
她身手靈活地站了起來。「穿上外套吧,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你母親好好地談一談。」
「別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她咆哮著。「跟我說說你繼父保羅的事。他好嗎?他都做些什麼呢。他比你母親大了二十五歲,她今年三十七了。所以他應該是六十二歲吧?」
「寫書?跳舞的人哪會寫書!」
在我心中有一條穩定的年齡河流,一年又一年的年齡差距不斷流動,爸爸的年紀沒比媽媽大多少,只大了兩歲又幾個月而已。她四月出生,他是十一月出生。他倆在髮色和背景都很相似,溝通時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個字,僅憑眼神就能明白彼此。
我想鼓起勇氣問她,她是幾歲生下我的父親,但是我沒那個膽量。不知怎地,這個問題浮現在我的眼神裡。「我的年紀不干你的事。」她厲聲地說,然後再度靠過來親吻我。「天哪,你甚至比你父親在你這年紀時還要俊美,我還以為沒人能比得上他呢。我老是跟裘利安說,他要曬得健康黝黑一些,會更好看,可是他會做任何事來違抗我,任何事,甚至是讓他自己蒼白得不像話。」悲傷籠罩了她的眼。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時她瞧了巴特一眼,他也在聽她說話。這又是另一樁讓我感到意外的事,因為他似乎聽得津津有味。
「這不是很奇怪嗎?」媽媽帶著一抹嘲笑地問,「她向來堅持她的學生要準時。」
「裘利安!」她激動地哭喊,「假如你正從上面往下看,聽到你那十四歲的兒子說出這種自負的話。請讓我和你訂定契約吧,在我死前,我會保證你兒子成為全世界最知名的舞者,我會讓他達到你有可能的成就,假如你不是那麼該死地在乎汽車和女人的話,更別提你其他的墮落行徑了。你的兒子啊,裘利安,你藉由他可以活過來,再次跳舞了。」
「我有很多裘利安的漂亮裱框照片,」母親急忙解釋,「不過裘瑞喜歡把它們擺在自己的房間裡。」奶奶又哼了一聲。「妳的氣色不錯,凱西。」
門鈴響了,我跳起來,衝過去開門。
「你還知道誰的奶奶也穿黑色的?」她問,眼睛懷疑地瞇成了一條縫。
「可是除了黑的之外,我沒見過妳穿別的顏色。」
她怎麼可能沒說過呢?
「巴特也在家。」我https://m•hetubook•com.com說,提醒她表現出禮貌,她很少做到這點。她不喜歡巴特,而他也不喜歡她。她朝巴特略微點頭,然後漫不經心地打發他走,彷彿他根本不存在。
「裘瑞!」她大喊。「你給我回來!你以為我飛了大半個地球,就是為了替你母親代班嗎?我來這裡只為了一個原因,我是來看裘利安的兒子在紐約和世界各大城市跳舞,而且得到他父親該得的名氣和榮耀。因為凱西,他被剝奪了這一切,全都被剝奪了!」
「奶奶,我媽在寫書。」
我流下了她看不見的淚水,不信任的滾燙淚水。我媽媽是否對M夫人撒謊,讓她相信保羅爸爸還活著?如果是的話,她為什麼要撒謊?嫁給保羅爸爸的弟弟克里斯,這有什麼不對呢?
「你看起來好像病了,裘瑞。我在一公里外就能嗅出撒謊的氣息,隔著三千公里就能看見謊言。保羅.薛菲爾為什麼從不曾陪伴他家人回去故鄉呢?為什麼你媽媽總是只帶自己的小孩和哥哥克里斯多弗呢?」
她讓我感到憤怒。「不准妳這樣說我媽媽。她不是儍瓜,永遠都不會是儍瓜。她只是做她覺得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老實告訴妳,妳就放過她。她會最後一次上場是因為我一再苦苦哀求,要她最後一次和我做職業性的演出。她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奶奶,她是為了我,不是為她自己。」
「弟弟?你在說什麼呀?」她靠過來盯著我的眼睛。「我從沒聽過保羅醫師有什麼兄弟,即使是在那段可怕的時期,當保羅的第一任妻子淹死了他們的兒子。那件事登上了各家報紙,但也從沒提過有什麼弟弟。保羅.薛菲爾只有一個姊妹,沒有兄弟,不管是哥哥或弟弟。」
「你父親人呢?」她接著問。
媽媽不是太高興,因為她和M夫人的關係算不上親密或溫馨,這點總是令我感到困擾。我愛她倆,也希望她們能愛彼此。
「所以囉,我付給那些偷拐搶騙的壞蛋八百美元,坐上我新買的紅色汽車,一路上看著地圖,開著我的車蟲隆隆地前往你們家。我好開心自己就要見到你了,我最愛的寶貝孫子,喬治的唯一後代。因為這就像從前那樣,當你父親還是個青少年,他會很驕傲地跑回家,用他在市內垃圾場撿回來的廢棄物打造的新車,載我出去繞一圈。」
我知道她至少七十四歲了,有著皺紋、老態和銀髮。她的頭髮有時候滿頭烏黑,有時在髮根部分會出現幾公分白髮。巴特說她那樣看起來很像臭鼬或是黑色的老海豹。他認為她的頭髮會這麼光滑是因為她抹了髮油,不過我認為她看起來好極了,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我,淚水從她搽了腮紅的臉頰潸潸流下。她甚至沒有看巴特一眼。
M夫人也看了一眼床頭櫃,然後皺起了眉頭。
「沒有,他還沒結婚。」媽媽回答,聲音又顯得不耐煩了。接著她面帶微笑。「好了,夫人,我替妳準備了一個大驚喜。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叫辛蒂。」
「我很寂寞,裘瑞,我需要接近你、接近她。」懊悔就像夜晚的陰影般,讓她的眼神變得陰鬱,也在她的臉上增添了年紀。「日漸年老時最糟的就是寂寞,感到如此孤單,人生毫無意義,了無生趣。」
「有啊,當然了。」媽媽說,這話把我搞得更糊塗了。「跟我說說格林列納和克萊蒙市的事吧,我想聽聽大家的近況。洛琳.杜瓦還好嗎?她嫁給誰了?還是她去了紐約呢?」
「他從來沒結過婚吧,有嗎?」奶奶瞇起了眼睛繼續追問。
M夫人帶著十足好奇的眼神環顧起居室。「是的,這的確是一個迷人的家,非常有凱西的味道。她人呢?」
「人生很殘酷,裘瑞,非常殘酷。你要趁年輕時盡量抓住生命裡所有機會,因為假如你想等到明天,看看是否會有更好的時機,你會是白等。我一再跟裘利安強調這點,去過自己的人生、忘掉東西。她愛的是那個老男人,不過他就是拒絕相信女孩子會偏愛中年男子,而不是像他這種帥氣又有活力的人。現在他躺在墳裡安息,正如你說的。保羅.薛菲爾醫師卻享受著
和*圖*書原本屬於我兒子和你父親的愛。」
奶奶瑪芮莎又寄來一封信,宣布她正要過來接管媽媽的芭蕾舞學校。「這樣我會有更多機會見到我的寶貝孫子,多傳授一些我的經驗給他。」
她嗤之以鼻,彷彿這不知怎地是他的錯。「這樣啊。」她說,站起來更吹毛求疵地看了看起居室。「我想我是該進去跟凱西打聲招呼了,儘管她想必早就聽到我的聲音了。」
「她在她的房間裡寫東西。」
「去醫院值夜班了。他說要向妳致歉,他想待在這裡,歡迎妳來到我們家,不過妳沒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
她輕蔑地冷笑。「啊,我明白了。你看到別人穿黑衣會渾身不自在,對吧?讓你感到悲傷,是嗎?它讓我感到開心,讓我覺得與眾不同。任誰都可以穿漂亮的顏色,只有很特別的人才能只穿黑的就很開心。再說,這樣可以省錢。」
「你不像你愛她那樣地愛我。」M夫人以沙啞的自憐口吻抱怨著,聽起來虛弱又老邁。她聲音裡的痛苦令人驚嚇,我於是抬起頭來,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看著她。她只是一位老太太,孤單又可憐!迫切地緊抓住她人生中唯一有意義的連結,而那連結就是我。
同情淹沒了我。「我很高興妳在這裡,奶奶,而且我當然愛妳了。別問我是否愛妳比任何人還要多,只要因為我愛妳而開心就夠了,就如同我也因為妳愛我而開心,無論妳為了什麼而愛我。」我親吻她皺紋橫生的臉頰。「我們會更了解對方,我會當那種妳希望我父親成為的好兒子,在某些方面來說。所以別哭了,也別感到孤單。我們家就是妳家。」
我似乎看見媽媽的眼中閃現了一抹驚慌,接著M夫人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她的房間裡。奶奶不用別人請她坐下,自己就大大剌剌在割絨躺椅坐下。
我咧嘴一笑,猛地站了起來,習慣性地踩了幾個練習舞步。「親愛的奶奶,舞者可以做任何他們決心要做的事。畢竟假如我們能忍受練舞的那種痛苦,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沉默讓氣氛變得很凝重,媽媽仔細看著繼父克里斯那張微笑的照片。她說的「兄弟」是誰啊?媽媽已經沒有兄弟了,為什麼當她問到克瑞舅舅時,媽媽卻看著爸爸的照片呢?
我對這種談話內容感到不自在,因此從她的身旁挪開。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是留給我媽媽,不是她。她注意到了我的態度,不過依然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奶奶站在那裡面帶微笑,服裝儀容有些凌亂。
「沒事了。」媽媽不耐煩地說。她討厭別人問她的膝蓋。「只有下雨時會有點痛。」
M夫人蜷縮地坐著,看起來似乎準備撲向我。或是撲向媽媽呢?她瞇起的雙眼和嚴厲的薄唇周圍有更深的皺紋。她噘著唇,伸手到那件單調衣服的某個隱藏口袋裡掏出一包菸。「現在呢,」她彷彿在自言自語,似乎忘了我還在那裡,「上次保羅沒來,凱西給我的理由是什麼呢?讓我來想想,她先是打了長途電話來,解釋克里斯會跟她一起來,因為保羅病得太重,他的心臟毛病不適合旅行。她會把他留給護士照顧。我在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她竟然會在他需要護士時丟下他一個人,然後和克里斯一起出遠門。」她咬著下唇,無意識地咀嚼著。「然後去年夏天沒來看我,因為巴特討厭老墳墓和老太太。我懷疑,他討厭的老太太就是指我,真是個被寵壞的小混蛋。今年夏天,他們又沒來,因為有根生鏽的鐵釘劃破巴特的膝蓋,演變成敗血症還是什麼的。該死的小孩老是惹出一大堆麻煩,這就是她在我兒子死後不久就到處鬼混的報應。還有保羅的心臟不斷出問題,可是從來沒有發生致命的心臟病。每年夏天,她都給我同樣的老套藉口,告訴我因為保羅心臟有問題,所以不能出遠門。不過克里斯卻總是能旅行,他的心臟就沒問題。」
我們生命中的每件事都出了差錯。也許我可以把一切都怪到隔壁那位老太太的頭上。然而這裡還有另一位穿黑衣的老太太,比巴特的祖母更想支配一切,而且甚至更用力十倍。巴特是個小孩,需要一些控制,不過我幾乎是大人了,不需要更和圖書多呵護。我帶著些許厭惡,掙脫她那雙爪子般攫住我的手,開口問她:「奶奶,為什麼老奶奶們全都喜歡穿黑色?」
「裘瑞是否跟你說了,我正在寫一本書?真的很有意思。當我開始動筆時,我不認為這會很有趣,不過在我掌握了轉變過程之後,我真的讓自己大吃一驚,現在寫作的樂趣多過於工作,和舞蹈一樣帶來滿足感。」她微笑著比劃雙手,摘著藍色長褲的線頭,往下拉扯白毛衣,撥弄頭髮,收攏紙張整理桌面。「我的房間一團亂,真是不好意思。我需要書房,不過這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房間……」
她幹嘛這麼緊張呢?為什麼不斷瞄著床頭櫃上的照片呢?那些是爸爸和保羅爸爸的老照片,就連我爸爸的照片也有,不過是放在橢圓形的小相框,不是寬大的銀製相框。
「那真殘酷。」我說,我開始又不喜歡她了。
「妳哥哥也去醫院值班嗎?」
「不要!」他吼叫,繼續待在他的陰暗角落,蜷伏在那裡,眼睛顯得又黑又凶狠,幾乎沒眨過。「希望那個老太婆從天上掉下來。」
「對男人來說算老的,對女人來說,人生才要開始呢。」
「當然可以了,」她同意,像鳥兒般點著頭。「不過只有在旁邊沒人的情況下,知道嗎?」
她突然停止說話,因為我必須離開了。我設法讓自己眼神一片空白,抹去所有我不想讓她看到的各種懷疑。我從來不曾像這一刻這麼害怕,我只能看著她詭計多端的眼睛,眼神轉啊轉的,我知道她在打著什麼主意。
「妳丈夫現在想必年事已高了吧。」奶奶說,她沒理會媽媽想拿給她看的辛蒂照片,因為她已經上床睡覺了。
「寫信嗎?」她看起來很受傷,彷彿媽媽應該更熱情地招待客人,而不是處理那些瑣事。
她繼續說下去。「飛過來的旅途糟透了,一路上亂流不斷,我登機前他們甚至還到處找我,好像我是什麼犯人似的。後來我們在機場上空繞了一圈又一圈,等著輪到我們降落。這害我暈機嘔吐了起來。終於,在飛機的燃油用光之前,我們降落了,而且降落時顛簸得要命,我的脖子都快骨折了。我的天哪,你真該聽聽那男人租我一部車要多少錢,他一定以為我家是開銀行的。既然我要在這裡住下來,我當下決定買一部自己的車。不是全新的那種,只是一部好的二手車,裘利安會喜歡的那種。我是否跟你說過,你父親喜歡拿老車敲敲打打修理好,讓它們可以開在路上跑?」
「荒唐!」她厲聲地說。「哪有全部!」她的墨黑眼睛就像閃爍著黑色火光的石頭一樣。
媽媽只能點頭,看起來異常地茫然。
我覺得很不舒服,很想嘔吐,很想放聲大哭,立刻跑開,做些狂野又痛苦的事,就像巴特感覺受傷和困惑時會做的那種事。巴特,我第一次感受到當巴特是什麼滋味。我站在搖晃不穩的地面上,害怕自己一旦移動,一切都會粉碎。
M夫人把媽媽珍惜的小紀念品全都掃進垃圾桶裡,彷彿那些都是垃圾而已。接著她拖出一個破舊的大背包,不到一會兒,書桌上就塞滿了比以前更多的垃圾物品。
她那雙發亮的黑眼睛顯得很年輕,她再度以她的熱情和讚美,贏得了我的心。「……你該了解,我就像天底下所有老太太一樣,一旦開始回想往日時光,回憶就會滔滔不絕地湧現了。裘利安出生的那天,你的爺爺高興得不得了,我的手上抱著你父親,抬眼看著我的丈夫,他是如此俊美,就像裘利安和你一樣。我感到滿心驕傲,因為在我那年紀居然有辦法毫無困難地產下頭一胎。你父親是個完美的嬰孩,打從一出生就完美無比。」
我的心猛跳,汗水把我的襯衫黏在皮膚上。「夫人,你難道沒見過保羅爸爸的弟弟嗎?」
我站在她面前,困惑、顫抖,開始感到我心中那些緊閉的門微啟,正咯吱咯吱地打開了。不要、不行。我的心不斷地說,想叫M夫人別說了。我看著她猛地坐挺了,深色的銳利眼睛鎖定我,讓我無法離開,而我最想做的就是逃跑,而且要跑得快。
她依然穿著同一套黑色連身裙,似乎因為年代久遠而顯得僵硬,外面罩了www.hetubook.com.com件已經失去昔日光彩的老舊豹皮短上衣。「沒人真正了解你父親,裘瑞,就像沒人真的擁有過他一樣,除了你母親之外。」
我用力吞嚥了一下,有個疼痛的腫塊卡住了我的喉頭。「六十二歲不算老。」我溫順地說,心想她應該知道這點啊,她自己已經七十好幾了。
「妳想必餓了,我們去飯廳吧,艾瑪可以加熱義大利麵。熱過的麵總是比較入味……」
M夫人不肯在我們家吃飯,也不願意在這裡過夜,因為她不想為我們「帶來不便」。她已經在城裡找好住的地方了,離媽媽的舞蹈教室不遠。「雖然妳沒要我這麼做,凱西,我會很高興留下來代替妳。裘瑞寫信告訴我妳出了意外,我當下就把我的學校賣掉了。」
「你的嘴真壞,巴特。為什麼你老是說這種惡毒的話?」
「哦,奶奶!」我高聲地說,張開雙臂抱住了她。「你再也不需要感到孤單或人生沒意義了,你有我們啊!」我把她抱得更緊,親吻她。「這不是最漂亮的房子嗎?妳可以和我們住在這裡,我是否告訴過妳,這是我媽媽親自設計的?」
「退稿,」M夫人厲聲地說,「舞者的自尊比天高,一封退稿通知就夠了,你母親會大受打擊。」我露出微笑,心想這個理由還不錯。就算郵差送來一千封退稿通知,她也絕不會大受打擊。
最後,爸爸先吃完飯,趕去醫院值班,媽媽等了一小時之後,回去房間裡繼續寫她的書,等奶奶抵達。「巴特,」我喊著,「過來跟我玩遊戲吧,西洋棋好嗎?」
「天哪,那女人真不懂得替人著想,」爸爸看了第十次手表之後,開口抱怨了。「假如她讓我去機場接她,現在早就到了。」
她讓我生氣,讓我想要傷害她,如同她的話語傷害我一樣,而在上一刻,我還愛著她。「我的名氣和榮耀對一個躺在墳裡的爸爸有幫助嗎?」我大聲回嘴。我絕對不是任她揉捏的黏土。我已經是一個優秀的舞者,這是我母親親自訓練出來的。我不需要她來教我更多舞蹈的事,我反而需要她教我如何學會去愛一個惡毒、年老又尖刻的人。「我已經知道怎麼跳舞了,夫人,我媽媽把我教得很好。」她的輕蔑眼神讓我臉色發白,不過令我意外的是,她站起來,雙膝下跪,把手放在下頦底下擺出祈禱的姿勢。她略微往後仰起削瘦的臉龐,似乎在直視著上帝的臉。
我笑了,然後離得更遠一點。我確定她其實就是想省錢而已。
她的深色小眼睛流露出精明的眼神。「裘瑞,聽聽我的第一條人生哲理吧!沒有誰會為了別人去做任何事,除非這件事能為他們本身帶來更大的好處。」
「妳有訪客喔,媽媽。」
我們都在等待M夫人出現,大家都餓著肚子,因為她已經遲到一小時了。她打電話來說不希望有人去接她,因為她很獨立,不習慣受人服侍。儘管如此,媽媽還是幫忙艾瑪準備了美味大餐,現在餐點都冷掉了。
「保羅好嗎?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我記得妳嫁給了他之後,我氣到再也不想見到妳,而且我放棄教芭蕾好幾年。」她又看了一眼爸爸的照片。「妳的兄弟還是和你們住在一起嗎?」
「嗯哼!」她再次嗤之以鼻。接著她跟我沿著走廊走過去。我輕輕地敲了敲媽媽關著的門,謹慎地打開,她在裡面低說地說了類似「有事嗎?」之類的話。
「M夫人!」母親高聲地說,「真高興能再見到妳,妳終於決定過來看我們,而非老是我們去看妳了。」
然而淚水仍然浮現在她的眼眶,順著臉頰滑落,她的雙唇顫抖,迫切地抓住我。她的聲音沙啞又蒼老:「裘利安從來不曾像你剛才那樣跑向我,他不喜歡觸碰或是被人觸碰。謝謝你,裘瑞,因為你確實有點愛我。」
我微笑著又往後退了一點,她皺起眉頭往前逼近。當我接近門口時,我的笑容更燦爛了。「很高興妳能來,奶奶。妳對美樂蒂一定要特別好,有天我會跟她結婚。」
「你是說誰?」
「我不懂。我聽我媽媽說,在我爺爺過世前、我爸爸過世前,妳就只穿黑色了。你是在終身服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