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0、殘酷命運
她發出一聲細小叫喊,然後雙手抓在她肚子上。「你是說……再也不能跳舞?不能走路?」她低聲說道,彷彿她嗓子失靈了。「你一定能做什麼幫幫他。」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再也不會。「那就留在這裡哭吧,」我無心地嚴厲說道,「但我不會讓我兒子一個人獨自奮鬥。我要日夜陪著他,確保他不會放棄希望。但美樂蒂,妳要記住:妳懷了他的孩子,這讓妳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他需要妳和妳的支持。話要是說得難聽,我很抱歉,但我得先以他為重……為什麼妳做不到?」
「爸,我腰部以下都沒感覺。你和媽吃東西的時候,我一直試著扭動腳趾,但我做不到。我的背要是骨折了才會裹著這石膏,我想知道真相,所有的事。」
「我的脊椎骨折了嗎?」
「凱西,我不是妳那樣的!」她幾乎尖叫,「妳能吃苦耐勞。我不能。我被寵壞了,就像妳寵壞妳那親愛的小辛蒂一樣。我是獨生女,想要什麼都能得到。我從小就知道人生不全是畫面漂亮的童話書。而我不想要那樣。等我年紀夠大,我就跑去躲進芭蕾舞世界。我告訴自己,只有在幻想天地能找到幸福。當我認識裘瑞,他看起來像是那個我需要的王子。凱西,王子不會摔倒然後跌傷脊椎。王子絕不會殘廢。我再也無法把裘瑞看作王子,怎麼有辦法跟他一起生活?凱西,我怎麼有辦法?告訴我要怎樣弄瞎眼睛,讓自己感官麻木,好讓他碰我的時候不反感?」
「好吧,裘瑞。我到現在為止都對你很有耐心,但我受夠了!」我的語調變得嚴厲,「我太愛你,沒辦法看你躺著讓自己等死。所以你什麼都再也不在乎,是不是?
克里斯默默備妥皮下注射針,擦拭裘瑞手臂消毒,然後將液體穩穩地施打進去。「睡吧,我的兒子。等你醒來,你太太就會在這裡。為了她,你要勇敢起來。」
當我躊躍著想找出該說什麼話才對,他眼中浮現絕望,就算沒說錯話也會扯裂他的心。就在這時克里斯拎著一紙袋起司漢堡踏進房門。「哦,」他爽朗地說道,給了裘瑞一個開心笑容,「瞧瞧是誰醒了在說話。」他拿出一個漢堡然後遞給我。「抱歉,裘瑞,因為你動了手術,有好幾天不能吃固態食物。凱西,趁熱吃,」他對我下了指示,然後坐下來馬上拆開他那個漢堡的外袋。我看到他替自己買了兩個特大號的。他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然後才取出可樂。「凱西,沒有妳想要的萊姆口味。這是百事可樂。」
當我們的兒子裘瑞像死去一般躺在那裡,而我們的次子只探望過他一次就拒絕再去,我和克里斯是否做過任何具有實際價值的事?
我受到鼓舞,繼續說道:「美樂蒂的父母打電話來,提議讓她回娘家生產。你覺得美樂蒂不能為你做什麼,想讓她去嗎?裘瑞,拜託,求你別這樣對我們所有人,別這樣對你自己。你還能給這個世界好多東西。你不僅僅只是舞者,你不明白嗎?你擁有的天分不過是茂密樹上的其中一根枝枒。哦,你從未開始探索其他分岔樹枝呢。誰知道你可能會發現什麼?還記得,我也把跳舞當成自己全部生命,等我不能跳舞,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聽到音樂響起,你和美樂蒂在我們的家庭室裡跳舞。我的心都僵了,想要關掉令自己雙腿想要舞動的音樂。我的靈魂往上飛……然後我跌到地上哭。可是等我開始寫作,我不再想著跳舞。裘瑞,你會找到別的興趣來取代跳舞,我知道你可以的。」
「那妳要怎麼辦?」巴特挖苦地問道。他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直視她眼裡。要是他稍微偏過頭,就會看見我們三個正在注視聆聽,而且已經聽到了夠多事。
「我是打算告訴你所有實話。」克里斯堅定地說道。
她直接對上我的目光。「會,我會。」
「對於我未來能在輪椅上做什麼,妳有任何好點子嗎?」他用嘲弄的低微聲音問道。
他聽進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反擊。我從那晚就躺在這裡,思考自己能做什麼。別告訴我,因為你們很有錢而且我也有積蓄,就什麼也不必做。人生沒有目標就一無是處,妳明白的。」
「哦,對裘瑞來說,克里斯就是他父親。至少是最看重的那一個。巴特,裘瑞愛克里斯,對他尊敬仰慕,也原諒他做了你說那是罪行的事。」她繼續說道,而我們三個躊躇不前,等著聽見她繼續說出更多。
佛沃斯大宅再次將我們困住。
他的眼神現在亮了一些,充滿模糊希望,試圖尋找一個地方停泊。
我將自己的手坐在身子底下,免得雙手像我媽媽以前那樣總是不小心扭絞而洩密。我笑著起身倒了杯水。「醫師吩咐過你得多喝點水。」
當克里斯盡量溫和地把裘瑞的狀況告訴她,她的藍眼驚嚇僵直。
等我把那盤子端到不礙事的地方,我希望他會睡著。但他卻躺在那裡盯著我,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妳現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覺得這麼虛弱?為什麼我不能吃東西?為什麼我動不了我的腳?」
「說不定什麼?」我尖銳地問道。
我試著別嘆氣或不耐煩地看他。我把一張椅子拉近裘瑞病床,然後握住他軟綿綿的手。沒有反應。就像抓著一條死魚。「裘瑞,院方要繼續用點滴餵食,」我告誡他「如果你還是拒絕進食,院方會把別條靜脈也插管,然後用其他方法讓你一直活著,就算我們最後得替你接上所有維持生命的機器,直到你不再表現頑固然後回到我們身邊。」
她崩潰地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把頭埋進雙手裡,哭了好久才抬頭,她的眼睛黯淡下來,比之前更加陰鬱。「也許他寧願去死,妳想過嗎?」
「美樂蒂,等我們一吃完早餐,我想跟妳好好談談。妳這次不能逃掉,也不能充耳不聞,然後用妳那茫然眼神擋住我的聲音。」
她翻了個身,憤怒地瞪著我。
美樂蒂趴在她和裘瑞共用的床上,正在哭泣。我坐在她床邊,思考著一切該說的話,可是哪有什麼該說的?「美樂蒂,他還活著,那才重要,不是嗎?他還待在我們身邊。待在妳身邊。妳還能伸手碰到他,跟他說話,把我希望能對他父親說的都對他說。去醫院吧。妳一天沒去,他就又死去一丁點。要是妳不去,要是妳只是待在這裡替妳自己難過,和-圖-書妳會後悔的。美樂蒂,裘瑞還能聽見妳說話。現在別離他而去。他現在比以往都更加需要妳。」
巴特開口打算回話,但就在那時崔佛走出大宅開始為我們送餐上菜。我飛快嚥下簡單早餐,然後起身就走。我得做點什麼找回美樂蒂的責任感。「克里斯、辛蒂,我先失陪了。你們慢慢用早餐吧。我晚一點就去找你們。」
他失去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能夠使喚他那跳舞雙腿的能力。有了這樣一雙腿,他不久就會喪失那非常有力又舞技熟練的身軀。我沒辦法直視那線條優美的強健雙腿這般靜止地平放在被子底下,那麼該死地無用。
我跟辛蒂和克里斯一樣,試遍一切方法想將裘瑞拉出那個極其孤寂的地方,他將自己帶去了那裡。在我人生中頭一次覺得他觸不可及,無法減輕他的悲痛。
「凱西,妳不能給他虛假的希望。」克里斯告誡我,看起來非常憂傷,「妳現在能做的只有幫助他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把妳那種堅韌給他。幫他,但別把他領向錯誤歧途,那只會帶給他失望。我知道那很困難。我也身在地獄,就跟妳一樣。可是要記住,我們的地獄根本比不上他的。我們能感到同情而且覺得非常難過,但我們沒辦法感同身受。我們沒有經歷他所失去的,那是他個人的遭遇。他面對著我和妳甚至還沒理解的極大痛苦。我們能做的只有待在那裡,等他決定卸下自我保護的外殼。待在這裡給他所需的信心,讓他能繼續下去……因為該死地要是美樂蒂能給他什麼就好了!」
然後她崩潰地痛哭失聲:「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愛他,真的……可是別叫我去看他躺在那裡沉默不動。我沒辦法見他,等到他自己笑著接受,也許我就能勇敢面對他現在的模樣……也許我辦得到……」
他倦睏地閉上眼又小睡過去,但十分鐘後他再次清醒然後發問。「媽,我覺得好怪。以前從沒感覺像這樣。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為什麼有這石膏?我哪裡骨折了嗎?」
裘瑞仰躺在病床上。他背上的骨折傷口位置很低,因此在遙遠未來的某個美好日子,也許他甚至能重獲氣力。有些運動他之後有辦法做得了。
要是他沒跳那個角色就好了……
「早,親愛的。」我走進他那窄小無生氣的房間時,歡快地開口。
他短暫地對上我的眼。我瞧見他眼中有淚,淚水沒流下卻閃閃發亮。「美樂蒂正在考慮回她爸媽那裡?」他啞聲問道。
「告訴我,現在對你來說未來什麼都沒有。我也這麼想,在一開始的時候。裘瑞,我不喜歡看你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裡,這會讓我心碎,讓你父親心碎,讓辛蒂極度擔憂。巴特擔心到沒辦法看你躺在床上沉默不語。你覺得自己對美樂蒂做了什麼?裘瑞,她懷了你的孩子。她整天都在哭。因為聽到我們說你毫無反應又冥頑不靈,不願接受改變不了的事,她簡直變了個人。我們很難過,非常難過你失去了使用雙腿的能力,但除了將悲慘處境隨遇而安,我們誰能做什麼?裘瑞,回到我們身邊吧。我們需要你在身邊。我們不想站在後頭看你殺了自己。我們愛你。就算你不能跳舞走路,我們不在乎,我們只想要你活著,想要見到你、跟你說話。裘瑞,跟我們說話吧。說點什麼,什麼都好。等美樂蒂來了就跟她說話。她碰你的時候回應她……要不然你就會失去美樂蒂和你的孩子。她愛你,你知道的。可是當她愛的那個人迴避拒絕,沒有哪個女人能靠愛活下去。她不來看你是因為她沒辦法面對,她知道你會拒絕我們。」
他短暫地對上我的眼。他的目光滿是痛苦、憤怒和沮喪,那股狂怒可怕得令我不禁別過頭。他渾身充滿這股怒氣,怨恨自己遭到欺騙,被竊走了他還沒用夠的東西。
約爾溜出了濃密灌木的陰影,在巴特身旁落座。當我回頭望去,我看到約爾傾身朝巴特輕聲說著什麼我分辨不出的話。
巴特站在那裡低頭看去,裘瑞靜靜地無助躺著,雙眼閉上然後手臂在身側挺直。「哦,我的天啊。」他輕聲說道,然後急忙走出那小房間。
裘瑞仔細打量我們用餐。我逼自己嚥下起司堡,知道他起疑了。克里斯令人佩服地吃下兩份漢堡和一整包薯條,我只勉強吃了半個漢堡,那些油膩的薯條我一點也沒碰。克里斯把他的餐巾揉成一團,連同我們製造的其他垃圾一起扔進垃圾桶。
「而且想想巴特在院子裡蓋的游泳池。醫師說你手臂很有力,做些物理治療後,你又能游泳了。」
我心裡驚惶,明白裘瑞很有可能會做出裘利安做過的事,那就是找個方法結束自己生命。我試著安撫自己:裘瑞不像他父親,他該像克里斯。裘瑞終究會恢復過來然後好好善用他僅剩的。
當我再次看向他,他閉上了眼。克里斯將他的手指按在裘瑞脈搏上。「裘瑞,我知道你沒睡著。我要幫你再打一針鎮靜劑,讓你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你要想想自己對很多人來說有多重要。你不能覺得自己可憐,任憑自己沉溺悲痛。現在很多走在街上的人從沒體驗過你以前經歷的。他們沒環遊過世界也沒聽過掌聲雷動和『好極了,好極了!』的叫喊。他們從不曉得你所在的顛峰之處,你在其他藝術創作領域也能再次攀上顛峰。兒子,你的世界沒有停止,你只是跌了一跤。通往功成名就的道路仍在前方而且寬闊開敞,只不過你沒辦法靠跑動和跳舞抵達,你得推著輪椅前進,但你還是能再次達標,因為你一向能成功。你只需要改行,換個職業,而且跟你的家人在一起就會找到幸福。人生歸結到底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我們想要有人愛我們、需要我們而且和我們共度一生……這些你全都擁有。」
「媽,妳要我怎麼做?」他的嗓音輕柔溫和,他的手撫過我頭髮,而他的凝視溫柔。
「凱西,可是我沒辦法面對他!我知道他躺在那裡,安靜地一個人待在我觸不可及的地方。他連妳說話都不回應,所以又怎會回應我?要是我親他,他卻什麼也沒說沒做,我的心會死掉。再說,妳並沒有真正了解他,跟我不一樣。妳是他媽媽,不是他太太。妳不懂性生活對他有多重要。現在他不會有任何性生活了。妳明白那對他有什麼影響嗎?更不用說他還失去了用腿能力,和-圖-書放棄了他的職業生涯。為了他父親,他真正的父親,他那麼想要證明自己。妳覺得他還活著是欺騙自己。他沒有。凱西,他已經離妳而去。也離我而去。他不需要去死。他還活著就已經死了。」
「活下來,裘瑞,這樣就好。」
「妳看起來累壞了,」他虛弱地說,體貼地關心我多過關心他自己,「妳怎麼不回大宅睡覺?我沒事。我之前就曾經摔倒,像那時一樣只要幾天我就能再次在屋子裡到處轉圈。我太太呢?」
我突然感到好抱歉,匆匆趕到她身邊把她擁在懷裡。「沒關係。我現在知道了。巴特解釋了妳還不能接受這件事……可是,請努力看看,美樂蒂,拜託試一試。就算他不睜眼、不開口,他察覺得到周圍發生什麼事,知道誰去探望過他,以及誰還沒去。」
「巴特,」克里斯在約爾還沒來的這個大好時機說道,「你對混凝紙漿柱子裡的溼砂粒知道多少?」
「妳為什麼不讓她靜一靜?我探望過他,那讓我整個人幾乎崩潰撕裂。以她的情況一定需要更多安全感,就算只在她夢裡才找得到。妳知道,她睡得很多。妳陪他的時候,她就哭泣,走路像夢遊一樣兩眼渙散。她吃得不多。我得求她把食物吞下去,求她喝點東西。她盯著我瞧,然後聽話得像個孩子。有時我得把食物用湯匙送進她嘴裡,端著玻璃杯要她喝。母親,美樂蒂大受打擊,而妳只想到妳心愛的裘瑞,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怎麼對待她!」
「我會幫妳,」巴特柔聲說道,將他古銅色的手按在她肩上。他右手將咖啡擺到一旁,輕輕地將手梳過她一頭飄逸秀髮。「無論妳何時需要我,就算只是想找個肩膀靠著哭,我都會在,隨時都在。」
我想相信他,眼中湧現如此多的淚水。「可是巴特,是誰弄溼砂子?」我問道,探身向前握住他的手,「有個人這麼做了。」
「母親!」巴特動怒,「妳聽不懂她的想法嗎?要是裘瑞穿著沉重背架又繫上背帶的話,也許有天他能撐枴杖拖著自己到處走……妳能想像裘瑞那種模樣嗎?我不能。就連我也不想見到他那樣。」
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凱西……我正在努力。只是要給我時間。」
「你的孩子……把你的孩子當成目標。讓美樂蒂開心,是另一個目標。裘瑞,留下來,留下來……我禁不起再失去另一個人,我受不了,受不了……」然後我哭了。
在這期間,我幾乎是沒條理地泣訴那些話語。我想裘瑞對我感到抱歉。他的手挪了挪,好讓他能用白被單一角擦掉我淚水。
隔天早上,辛蒂沒敲門就進了我們臥室,這令克里斯皺眉。她該曉得的。但瞧見她蒼白臉孔和受驚神情,我只得原諒她。「爸、媽,我只是要告訴你們某件事,我還不知道該不該講。或許那件事真的暗示了什麼意義。」
辛蒂在這期間都明智地始終保持安靜。
巴特先瞇起眼,尖銳地回應:「所以現在我要被指控害裘瑞出了意外,而故意毀掉自己擁有過的一場最棒宴會?哦,就像我九歲和十歲那時一樣。我的錯,一切總是我的錯。克洛佛死掉的時候,你們都認為是我把電線纏在牠脖子上,從來不肯信我。小蘋果被殺的時候,你們又覺得是我做的,你們明明知道我愛克洛佛和小蘋果。我從沒殺害任何東西。就算你們後來發現是約翰.艾默斯幹的,在你們開口道歉前還是讓我受盡地獄般的折磨。唔,你們現在就道歉,假如我得為裘瑞的背骨折負起該死的責任!」
這時裘瑞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他奮力掙扎保持清醒。「爸……你現在要告訴我了嗎?」
我感覺心頭沉重,前往美樂蒂現在住的房間。
我再也沒辦法說服他來探望。「母親,他不曉得我在那裡,所以有什麼用?見到他那副模樣讓我受不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我做不到。」
她逃離我和克里斯身旁,彷彿我們身上帶著什麼疫病,可能會毒害她那場惡夢終會圓滿落幕的美夢。
「裘瑞,我有上千個想法。哦,這一天不夠長沒辦法全部列出來。你可以學著彈鋼琴、學習藝術和練習寫作。或者你可以當個芭蕾舞教練。你不需要大搖大擺走路就能當教練,你只需要善於用字和滔滔不絕的舌頭。或者你可以做更有世俗氣息的事,像是當個會計師,或學法律然後給巴特來點競爭。老實說,你不能做的事很少。我們某處都有所殘缺,你該明白的。巴特有他自己的無形缺陷,比你將來的那些缺陷更糟。回想一下你跳舞和享受人生的時候,他的那些毛病。他痛苦地被心理醫師探查最深處的自我,受盡折磨。」
我咬到自己舌頭,因為我懷孕的事才知道沒多久就失去裘利安。「裘瑞,這個暑假真怪。我沒辦法說自己真的喜歡約爾。他看起來很喜歡巴特,可他除了批評辛蒂什麼也沒做。在約爾或巴特的眼裡,她做什麼都不對。我覺得秋天開學前把辛蒂送去夏令營會是個好主意。你不覺得辛蒂行為不檢點,是吧?」
我的兒子沒睜開眼,沒有回應。他只是躺在那裡,彷彿已被宣告死亡般靜止不動。
「巴特,要是讓你傷了心,原諒我們。拜託,盡你所能幫我們找出弄溼砂子的那個人。要不是這樣,裘瑞就不會動不了他的腿。」
我拋下仍在床上哭泣的美樂蒂。
「保險的事我知道,」克里斯愣愣地說道,不願對上我的雙眼,「但我不曉得砂子是溼的。」
「不能。」
「對,她會去,但不是今天,」我沒對上他的眼就說道,「她想等到他睜眼開口再去,所擬我有個打算,想辦法觸動他讓他回應。」
他現在靜靜坐著,吃早餐時毫無笑容。我瞥見約爾在庭院裡濃密灌木的陰影下,彷彿佯裝欣賞盛開花朵,同時偷聽了我們的對話。
「對。」
巴特不贊同地飛快看向她,「美樂蒂,妳不了解我哥哥。裘瑞永遠不會自殺。也許他現在覺得很失落,但他會恢復過來的。」
而我曾打定主意不顯露軟弱和哭泣。我沒看他就嗚咽著斷續說道:「在你父親過世後,我把自己的寶寶當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也許我這麼做是為了減輕內疚感,我不知道。可是當你在情人節那晚來到人世,他們把你放在我肚子上好讓我瞧瞧你,我心裡和*圖*書幾乎自豪極了。你看起來那麼健壯,藍色眼睛那麼閃亮。你抓住我手指就不肯鬆開。保羅在那裡,克里斯也在。他們都打從一開始就喜歡你。你是那樣一個有禮貌的快樂寶寶。我覺得我們都寵壞你,而你從來不必靠哭泣來獲得你所想要的。裘瑞,現在我知道你沒辦法被寵壞。你具備了讓自己撐下去的內心力量。最後你會很高興自己堅持下來,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會很高興的。」
「媽媽,妳抓了一把柱子斷掉時漏出來的砂粒。那些砂不是應該是乾燥的?那不是乾的。有人把砂子弄溼,所以砂子就變重了。砂子不是以乾砂子該有的方式外漏。讓那些柱子直挺挺的,然後砂子像水泥一樣整塊掉在裘瑞身上。若不是這樣,裘瑞不會傷得那麼重。」
「你知道了一定很開心,美樂蒂不再受晨吐折磨。不過,她大部分時候都很疲倦。我記得我懷你的時候也覺得好累。」
他還是閉著眼睛,雙唇黏在一起。我們很明顯看得出他沒睡著,只是繼續把我們關在外頭。
「媽!別說了!我受不了聽妳這樣說話!」
「哦,那一點也不稀奇,」克里斯說道,「大宅包含在屋主本人的保險裡……但多了兩百名賓客,他那晚需要額外保很多的險。」
「你父親去外面幫我們兩個買午餐,快餐食物對你沒好處,不過那會比我們在樓下自助餐廳能吃的東西來得可口。讓他來告訴你好了,畢竟他知道所有我不懂的醫學術語。」
裘瑞眨了眨眼,看起來大為震驚,鼓足氣力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還能再跳舞嗎?」
辛蒂的頭猛然一抬。她瞧著她父親,然後再望向我。一聲嘆息從她口中瀉出。「那麼我想應該沒事。我只是覺得說不定……說不定……」
「他怎麼會?」她嗚咽著,「他失去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婚姻不只奠基在我們對彼此的愛,還奠基在我們共享的舞者生涯上。我每天都告訴自己,說我能去看他對他笑,給予他所需要的。然後我又猶豫掙扎,納悶自己能說什麼。我不像你母親那麼會說話。我沒辦法露出笑容,像他父親那樣樂觀……」
「所以你殘廢了,得坐在輪椅上,除非你有那麼大的野心想撐枴杖。你替自己感到遺憾,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別人已經做到了,其他人讓自己活下去,而且經歷過比你更糟的處境。而你打算告訴自己,別人做的事換到你身上和你的人生就不算數?也許你沒有錯。別人做了什麼並不重要,你若要想得那麼自私的話。
她身上穿的服裝讓我無法專心聽她說話:一套白色比基尼泳衣,暴露到幾乎像沒穿。巴特下令建造的游泳池現在已經完工,這是泳池啟用的第一天。裘瑞的悲慘事故沒礙著巴特的生活方式。
他深色眼睛變得陰沉,「有好幾個傭工討厭我太過指使人……可是我真不覺得他們會做什麼事來害裘瑞。再怎麼說,不是我要上台。」
沒有回答。
「要是你回到她身邊,她絕不會離你而去。她需要你,想要你。你迴避我們,在她看來你也迴避著她。你一直沉默不語,又不願吃飯,這就表明了很多事,裘瑞,多到讓美樂蒂害怕。她跟我不一樣。她沒有振作起來,沒有往前跳,然後踢腿吼叫。她一直哭。她吃得不多……裘瑞,她懷著身孕。懷著你的寶寶。你想一想,聽到你父親做出的事,你有什麼感覺,仔細想想你的死會對你的孩子造成什麼影響。在你繼續做你心裡打定主意的事之前,好好地用力想。想想你自己,想想你多渴望有個親生父親。裘瑞,別學你父親,留下沒了父親的孩子。別在你毀了自己的時候,也毀了我們!」
因為我批評她的泳衣,她顯得驚訝、氣餒又難受。她低頭瞄了自己一眼,淡淡聳肩。「我的天啊,媽媽!我有的朋友穿的是綁帶比基尼,要是妳覺得這件很不端莊,妳該瞧瞧她們穿的那些。還有些朋友什麼也沒穿……」她大大的藍眼睛認真地端詳我。
「好,你想知道什麼都行。」克里斯上前坐在裘瑞床上,將他強健的手覆在裘瑞手上。裘瑞眨回睡意。
美樂蒂發出一聲尖銳哭喊,站了起來。巴特跟著站起來,保護地將她擁在懷裡。
她瘋狂又歇斯底里地轉過來用嬌小拳頭搥我。我擒住她雙腕免得受傷。
他沒眨眼,也沒開口。
「是紙漿神殿柱子倒下來,」我虛軟地解釋,「結果打中你了。那齣芭蕾這樣收場真是太……太真實了。」
我舉步走近,探身懸在他上方,輕柔地將落在他額頭上的深色鬈髮撥回去。「親愛的,我知道你很震驚。你父親對你說出實話並不輕鬆,但你得知情。你不是一個人面對。這跟我們所有人都有關係。我們在這裡和你一起面對,做我們能做的任何事。你會適應過來的。時間會治好你的身體,讓你不再覺得痛,你慢慢會接受那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愛你,美樂蒂愛你,而且你一月就要當爸爸了。你攀上了職業生涯的顛峰而且維持了五年……那已經勝過大多數人一輩子所能做到的。」
克里斯馬上讓那希望破滅。「沒辦法,美樂蒂。當脊椎受了傷,就讓雙腿接收不到大腦訊息。裘瑞可以發出意念要雙腿移動,但雙腿收不到這個訊息。妳得接受他現在的模樣,這也許是他遇過最受創的情況,盡妳所能地助他活下來。」
「我能講什麼你們還沒說過的?」她大喊,「他不需要我去看他那個樣子!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懂他。要是他想見我,他會說出口。再說,我不敢去,我怕自己會哭出來,然後說出一切不該說的話,就算我不開口,他可能會睜眼從我臉上瞧出什麼讓他更難受的,我不想為了那時可能會發生的事負責。別再堅持要我去!等到他想要我去探望……然後也許,我就找得到自己需要的勇氣。」
裘瑞沒轉頭看向我這邊。他就跟我上次見到他時一樣,直盯著天花板。我親吻他那微微發涼的臉,開始插花。
她說不出話來,仰頭盯著我瞧,她那迷人臉蛋大受打擊,眼淚從她臉頰滑落。「跟他說我很快就去……跟他這麼說。」她沙啞地輕聲說道。
克里斯站在那裡堅定說道:「美樂蒂,現在沒空讓妳驚慌還有歇斯底里發脾氣。妳得堅強起來,不能軟弱。我明白妳也很難受,但妳得讓他看到開朗笑臉,讓他相信自己沒https://m.hetubook.com.com失去摯愛妻子。妳嫁過來不是只過好日子,苦日子也要過。妳要洗澡換衣服,化妝弄頭髮,去那裡盡可能地把他抱在懷裡,吻他讓他相信自己還有一個值得活下去的未來。」
我站了起來。
我們三個嚴肅地走下樓梯,發現巴特跟美樂蒂在外面的早餐露台上。有遠方群山和眼前的樹林,蒼翠繁茂的庭院裡花朵盛開,場景無比浪漫。陽光穿透果樹的網狀葉子,溜進了鮮豔條紋的陽傘下,那傘本該遮擋陽光不曬到坐在鍛鐵白桌旁的人。
「要是有誰做得到,那個人就是妳。」克里斯在我髮間喃喃說道。
她一躍而起,可憐兮兮地哭喊:「可是他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你剛才說他不肯說話,我沒辦法去那裡,明明很要緊卻假裝無所謂!他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們要何去何從,怎樣才能讓他不能跳舞行走也活得下去?他下半輩子得待在輪椅上,現在還能當什麼父親?」
「我受不了你這樣對待我們!裘瑞!別放棄。光是想著投降都不像你。要反擊。告訴自己,你會克服然後成為更棒、更堅強的人,因為你面對了別人想像不到的艱難困境。」
我俯視她那泛紅雙眼,她的臉哭得太多而浮腫,我感覺自己對她的所有讚賞都消退。軟弱,那就是她。真是個蠢蛋,竟以為裘瑞跟別的男人不是同樣血肉做成的。「美樂蒂,假如是妳受了那些傷。妳會想要裘瑞拋棄妳嗎?」
巴特站在我們房門外的走廊上,用他真心的目光追隨美樂蒂背影。他轉頭怒視我。
但願,但願我的白天黑夜是憑藉言語來開始結束。要是我能將人生重活一次就好了,那麼也許我就能救下裘瑞、克里斯、辛蒂、美樂蒂和我自己,甚至是巴特。要是這樣就好了。
我和克里斯都找不出話語替巴特辯解。然而無疑地,他肯定不會想傷害裘瑞,或是殺了他吧?在我們人生的某些時刻,我們總得相信巴特,姑且相信他。
「從昨晚,」我沙啞地輕聲說道,希望他沒留意到我嗓子嘶啞。「你睡了好久好久。」
然後我開始告訴自己,我不相信他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跳舞。這是個非得忍耐的惡夢,但我們終究會醒來,而裘瑞會再次完好如初,就像他以前一樣。
我們把熟睡的他留給私人看護看顧,並囑咐絕不能讓他獨處。克里斯開車載我們回佛沃斯大宅,好讓他能沖澡刮鬍子,小睡一下,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再開車回去陪裘瑞。我們以為美樂蒂會跟我們一道去。
「媽,我不懂醫學術語。用妳那種外行人說法告訴我,為什麼我的腳沒感覺也動不了?」他深藍色的雙眼緊盯著我。「媽,我不是膽小鬼。妳要說什麼我都能承受。現在就直說吧,要不然我就要當成自己的背骨折了,我的腿癱瘓了,然後我再也不能走路了。」
她那慷慨激昂的話多麼刺痛我心。也許是因為那些話太過真實。
「這很涼,加了很多冰塊,我就想要這樣。」
我一直沒睡,我太過忙著計畫該有什麼樣的行為舉止,一旦裘瑞終於清醒到能開口發問。克里斯才關門離開沒多久,裘瑞就動了動然後醒來,轉頭虛弱地對我笑。「嗨,妳在這裡待了一整晚還是兩晚?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的回答是痛苦哀嚎。「我不知道!我的心要碎了!我討厭醒過來然後知道裘瑞再也當不了我真正的丈夫。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搬去走廊對面的房間,那裡沒有令人痛苦的好多回憶,我們以前共享的那些回憶。你母親不明白,我就跟他一樣失落,而且我還懷著他的孩子!」
「巴特在講電話,他沒把門完全關上。我聽到他在跟保險公司對話,」她頓了頓,坐在我們未整理好的床上,低下頭才再次開口,她那柔軟滑順的頭髮掩蓋神情,「爸、媽,巴特似乎保了某種特別的『宴會』險,以免哪個賓客受了傷。」
希望在我心裡掙扎求生。我不知道美樂蒂現在會怎麼做,就算他確實回復了他自己。但我得把每句話都說對,而我過往的紀錄顯示我很少勝任。我在裘利安身上失敗了,在凱芮身上失敗了。拜託,上帝,這次別讓我在裘瑞身上也失敗。
要是我聽到巴特對美樂蒂以外的人說出如此憐惜的話語,我的心會雀躍欣喜。現在,我心頭卻一沉,需要自己太太的是裘瑞,不是巴特!
「辛蒂,說下去。」克里斯催她。
外婆說我們被下了詛咒,生來就要遭遇失敗痛苦,她是否說得沒錯?她是否為我們安排了悲劇,好來偷走我們的成功果實?
然後我們只聽見了結語般的聲明。「說出來很羞愧,可是我沒辦法去見他那個模樣。」
自從裘瑞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行走和跳舞,他第一次轉動了頭。光是這樣就令我充滿喘不過氣的歡欣。
他的眼神現在柔軟,盈滿未落的淚水。「那妳和爸,還有辛蒂呢?你們不是打算搬去夏威夷?」
「那我就解釋得更仔細,」克里斯繼續說道,「不用說也知道,砂子應該是乾的,好讓砂子容易流出而且不會傷人。是誰弄溼砂子的?」
我坐在床上望著自己的媳婦,明白自己並不了解她。不了解這個從她十一歲就不時與我相見的女孩。我見過的只是那女孩的虛偽外表,她美麗優雅,一向看起來對裘瑞很仰慕。「美樂蒂,妳是個怎樣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的內心發出尖叫,因為裘利安也有過同樣反應!裘瑞現在把我們關在外頭,將自己鎖在狹窄的心籠裡,試圖推開那個不能行走、不能跳舞的人生。
我舉步踏入陽光下,在早餐桌上就座。巴特撤回他擱在美樂蒂身上的雙手,瞪我瞪得像是我打擾了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然後克里斯和辛蒂加入我們。一片靜默,於是我得打破沉寂。
令我訝異的是,美樂蒂露出了笑容,她的目光流連在巴特臉孔的強健輪廓上。「巴特,你爸媽不懂我為什麼沒辦法去醫院看裘瑞。我看到你母親氣憤地望著我。我讓她失望,讓我自己失望。我是個害怕疾病的膽小鬼。一直都是。可是我知道事情是怎麼回事。我知道裘瑞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拒絕交談。我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他失去的不只是使喚雙腿的能力,還失去了他對自己設下的所有目標。他想著他父親和他父親的死法。他想要脫離這世界,就讓自己成了個沒用傢伙,哪天等他跟他父親一樣自殺,我們和*圖*書就不會懷念他了。」
「克里斯不是裘瑞的父親。」巴特冷漠地聲明。
我們對他這樣說了。
那就是時時刻刻折磨著我的想法,怕裘瑞會做出什麼事了結生命,就像裘利安做過的那樣。
裘瑞閉上雙眼,將嘴唇抿成一條薄線然後躺著完全不動。
「我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巴特順口說道,看起來非常分神,望穿美樂蒂離去的那道門。
太陽已日正當中,裘瑞還是沒睜開眼。克里斯決定我們兩個都需要來點豐盛餐點,而醫院伙食總是像無味的乾木屑或鞋皮。「我不在的時候,試著打個盹,控制住自己。要是他醒了,努力別慌張,妳要冷靜然後微笑、微笑再微笑。他會腦袋迷糊,意識不會完全清醒。我會努力早點回來……」
我低著頭,將臉頰貼上他那一動不動的手。「裘瑞,也許你做得到。那就繼續讓自己挨餓吧,讓自己去死,絕不坐上輪椅,別考慮我們任何一個人。忘掉你死後會為我們人生帶來的痛苦。忘掉我和克里斯以前失去的種種一切。我們會調適過來的,我們已經習慣失去自己最愛的那些。我們只會把你添在自己心懷內疚的一長串名單上……因為我們會感到內疚。我們會一再尋找,直到找出自己沒做對的那件事,我們會把那件事弄大讓它成長茁壯,直到它將太陽和所有幸福都遮住,然後我們會踏進自己的墳墓,為了又有一條逝去的性命責怪自己。」
克里斯在我們臥室裡踱步,他深深駿起眉頭,解釋說大概是某個舞台工作人員把水倒進砂裡,希望柱子能立得更穩。那不一定非得聽命於巴特。
我帶了兩大盒綜合鮮花,打算插|進長頸花瓶裡。
我把自己的計畫告訴克里斯,想讓裘瑞相信自己還能再次行走,即使再也跳不了舞。
我好幾個星期沒想過夏威夷的事了。我茫然盯著前方,裘瑞受了傷,美樂蒂又那麼悲痛,我們現在怎能離開?我們不能走。
「對。」
當我低下頭,我心跳加快。他用打趣口吻說出這一切,就好像哪一項都不可能成真……而他確實說出了自己的狀況。
我覺得自己看到裘瑞渾身一震。
「辛蒂,我希望妳在游泳池邊能加件海灘罩衫。而且這件泳衣太露了。」
不知為何,我相信他。他對溼砂子的事一無所知,當我對上克里斯的目光,我知道他也一樣信服。然而,光是開口質問,我們就再次跟巴特疏離了。
「可是,媽!」他悲痛地哭喊,「我該怎麼辦?我不想下半輩子坐在輪椅上!我好氣,該死地好氣,我想要大打出手弄傷每個人!我做了什麼該受到這種懲罰?我是個好兒子,是個忠實丈夫。可是我現在當不了丈夫了。那裡再也感覺不到興奮。我的腰部以下都沒感覺。我這樣還不如死了比較好!」
為什麼他沒發現自己胸口打上了石膏?然後我瞧見他眼神渙散,他還沒完全擺脫鎮靜劑藥效,那是用來緩解疼痛的。很好……但願他不會開口問那些我希望由克里斯回答的問題。
克里斯在樓下等我。「我想妳要是上午去,我就下午再去看他,美樂蒂可以跟辛蒂在晚上一起去探望。我很肯定妳說服她了。」
當我托著他的頭,他一口口啜飮。看到他無力模樣令人覺得好怪,他從未久病。他的感冒只要幾天就會好,他從沒請過一天假沒去學校或芭蕾課,只除了要探望因一次意外而住院的巴特,巴特出過許多次意外但從沒留下永久損傷。裘瑞曾經多次扭傷他的腳踝,撕裂了韌帶,摔倒又爬起來,但他從沒受過重傷,直到現在。所有舞者都得花些時間照料小傷,有時甚至是更嚴重的傷,但背部骨折和脊椎受創……那是每個舞者最恐懼的夢魘。
這件事幾乎跟裘瑞負傷同樣糟……他自己的妻子現在避著他,就好像他是個痲瘋病患似的。我和克里斯都求她跟我們一起去,就算她除了說「嗨」和「我愛你」之外什麼也不說,她還是得去那裡。
「我有弄場整幢屋子……或是天空嗎?」他說著俏皮話,他的雙眼睜大而且閃亮,可我希望鎮靜劑能維持住他漸漸消褪的昏眩感。「辛蒂跳得很棒,是不是?妳知道,我每次見她,她就變得更漂亮。而且她真的是個跳得很好的舞者。媽,她很像妳,隨著年紀愈來愈出色。」
在這長篇大論的激昂演說期間,我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的臉,希望會出現一些輕微的表情變化。我得到一點回報了,看見他緊閉唇邊的一條肌肉在抽動。
「可是他已經沒有了!」她繼續大喊,「他沒有!」
「我的腿癱瘓了嗎?」
他再次打起瞌睡,但沒多久他又睜開眼,問了關於他自己的問題。我坐在他床邊,愚蠢地開口喋喋不休,祈禱克里斯回來。一位漂亮護士帶著一盤裘瑞的午餐進房,全是液態食物。那讓我有點事情能做。我擺弄著那盒二百毫升的牛奶,打開優格蓋,倒出牛奶和柳橙汁,在他下巴塞了張餐巾,開始餵他草莓優格。他立刻作嘔然後扮了個鬼臉。他推開我的手,說他能自己吃但沒胃口。
我討厭她露出那麼沒骨氣的渙散模樣,在裘瑞最需要她的時候辜負他。我走到克里斯身旁挽住他手臂。「美樂蒂,妳以為自己是頭一位突然發現頭頂上的世界塌下來的妻子兼孕婦嗎?不,妳不是。我懷裘瑞的時候,他父親遭遇了致命車禍。裘瑞現在還能活著,光是這一點就該慶幸。」
然後她開始啜泣。她低下頭,把頭擱在她交疊在桌上的手臂。「得有個人為我想想,幫幫我……來個人……」
我瞪著他,納悶自己是否那麼想幫他,幫到拿我那心愛裘瑞的生命當賭注。
裘瑞拒絕進食,直到點滴插|進他手臂透過靜脈供給營養。夏日來了又過,漫長日子多半都充滿悲傷。有些時候當我跟克里斯和辛蒂在一起,會得到些許歡愉,但很少有希望。
克里斯扔了條毛巾給她,她把毛巾裹在身上。「媽媽,我得說我不喜歡妳對待我的感覺,不知怎地總讓我覺得自己下流,像是巴特對我的觀感。而我是來告訴妳,我聽到巴特說了某件事。」
「美樂蒂,別哭。」他用溫柔關懷的嗓音哄她。美樂蒂又發出一聲細小的悲痛叫聲,然後逃離露台。我們三個靜靜坐在那裡看著她離去。等到看不見她人影,我們的目光盯著巴特,他坐下來繼續吃早餐,彷彿我們不在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