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我的婚禮
「嗯,我相信是如此。」
「奧莉薇表姊,妳今天美極了。請記住,妳是我唯一的親戚,無論何時,只要妳需要我,我就會去幫妳。上帝要親人總是聚在一起,總是幫助彼此,總是守住祂神聖的親情信任。」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天啊,我跟這個年輕人根本沒什麼交情。而且這是在婚禮當天該說的話嗎?約翰.艾默斯這個窮親戚到底能幫上我什麼忙?我可是要嫁給家境富裕、雄心壯志的南方紳士啊。他當時到底知道了什麼連我都要花上許久時間才發現的真相?
車子駛遠,我回頭望向那幢對我而言不只是家的維多利亞風宅邸。那裡容納了我的夢想與幻想,我從那裡望向這個世界,心想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我。在那裡,我覺得好安全,沒有人會批評我的行為、破壞我的房間。我離開了玻璃匣裡的娃娃屋,還有彩繪玻璃與彩虹魔法,但我不需要繼續作夢。是的,現在我要住在真實世界裡,在那個構成了我的希望與夢想的娃娃屋中,我永遠想像不到會有這樣的世界存在。
忽略他們的談話後不久,我靠著窗戶睡著了,身心的疲憊讓我無力支撐。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我們,只看得到遠處零星的光芒,沒什麼可以欣賞的風景。醒過來時,我發現麥爾坎睡在我身旁。
「是啊。」她口中的床把我嚇得一時語塞。哦,已經快要天亮了!現在是我的新婚之夜嗎?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但還是匆忙藏起滿心困惑。「我想我要好好習慣維吉尼亞的山區氣候。」
下午兩點十五分,麥爾坎宣布我們該動身了,車子已經開到門前,我的行李都裝設完畢。
穿著這件睡袍,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天鵝。我終於成為受人青睞的女人了。麥爾坎一進房就會看到。要是他心中對我還有任何否定,那些想法將會像風中落葉般消散。我企盼他走入這扇門。我準備好迎接他走入這扇門。
對我而言,接下來的兩週充滿了安排與恐懼。我決定穿母親留下的婚紗,為什麼要為了只穿一次的禮服花大錢呢?當然了,那件禮服對我來說太短了,得要請裁縫師費查德小姐來加長裙襬。那是一套點綴著珍珠的絲質禮服,沒有一大堆花俏的裝飾、蕾絲、無用的小東西,簡約中透出莊嚴的氣質,既美麗又優雅,我想麥爾坎會欣賞這樣的服裝。裁縫師看著站在板凳上的我皺起眉頭,裙襬只蓋到我的小腿肚。「親愛的奧莉薇小姐。」她嘆了口氣,跪在地上仰望我。「只有天才有辦法完美收邊。妳確定真的不要買件新衣服嗎?」
我也從父親身上學到人們的家總是反映出他們的人格。他自己就是一個好例子。我們家裝潢簡約又高雅,同時蘊含著溫暖。
欲望點燃我的雙眼。我的指尖撫過髮絲,觸碰肩膀。站在鏡子前,我想著麥爾坎終究會進我的房間,將我擁入懷裡。我憶起在書中看過的愛情橋段。
「三、四十間吧。或許妳哪天可以數一數,好打發時間。」他被自己的玩笑話逗樂了,但我無法放下心中畏懼。
「這可要花點時間。春末與夏季是溫暖許多,可晚間還是會冷。來吧。」她朝我招手。
她們怎能如此甜美又無邪?當然了,她們不會頂著這樣的面容度過一生。那究竟是學來的,還是自然養成的呢?如果這種事情學得來,或許我還有一絲希望。說不定我也可以學會。
「這裡真是偏僻。」麥爾坎坐到我隔壁,我開口問:「這裡離人煙有多遠?」
「先生,您的失去就是我的收穫,」麥爾坎回應,「我向您保證,她的才能在佛沃斯大宅絕對不會浪費。」
我怎麼能不同意呢?婚禮的規模、倉卒的日期,這些都沒有澆熄我的興奮。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樣已經很幸運了。更何況我在旁人面前總是渾身不自在,也真的沒什麼朋友可以找來慶祝。父親邀請了母親的妹妹與她的兒子約翰.艾默斯,他們是我們家僅存的近親。「窮親戚。」父親總是如此稱呼他們。約翰.艾默斯的父親數年前過世。他母親總是一身暗色,似乎還在為喪夫哀悼。十八歲的約翰似乎已經老去,這個年輕人嚴肅又虔誠,總要引用《聖經》內容。不過我同意父親的作法,邀請他們來是正確的選擇。麥爾坎沒帶半個人來,他父親最近開始雲遊四海,打算造訪許多國家,要好幾年才會回來。他沒有兄弟姊妹,顯然也沒有想邀請的近親,或是如同他的解釋,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赴約。我知道旁人會怎麼想,他想在一切無法挽回之時才讓親人見到他要迎娶的對象,畢竟,他們應該會勸他放棄。
我別開臉,打量其他乘客。車廂裡的人都睡了,疲憊沿著走道悄悄降臨,以煙霧似的手指觸碰每一個人,接著從www.hetubook•com•com車門下溜出去,再次與夜色融合。火車過彎的晃動以及左右擺盪營造出身處金屬巨蛇體內的感覺。我覺得自己被某種力量帶著移動,幾乎可說是違反我的意願。
我再次昏昏睡去,直到被麥爾坎的聲音叫醒。
「僕役都睡在哪裡?」
史坦納太太多陪了我一會,為我介紹衛浴設備,說明屋裡的規矩、她是如何鋪設被單、何時清掃房間、傳膳的方式。
「每個星期四,僕役會進城裡買自己的東西。」她像是怕我會中止這個慣例似的。
「你不是認真的吧?」
「當然不是。可是曾經有過這種可能性。我父親對這種事情往往不怎麼在意。史坦納太太。」他示意她繼續帶我上樓。
過了一會,我看見一大片屋舍窩在陡峭的坡地上,接著,佛沃斯大宅驟然現身,朝著夜空突出,將之填滿。我無法相信這幢屋子竟是如此巨大。它位於山坡高處,俯視其他屋舍,宛如睥睨群臣的高傲國王。這裡是我的家,我將成為這座城堡的皇后。現在我更了解麥爾坎的野心了。在這樣富麗堂皇的昂貴居所中成長的人,絕對是心懷大志,普通的成就無法滿足他們。然而,這幢大宅在怯懦、渺小的人們眼中是如此的孤獨、駭人,彷彿是在譴責一般。這個想法讓我打了個寒顫。
哦,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誰會娶活像根竹竿的奧莉薇.溫菲德呢?她又為什麼堅持擠進她那位高雅的母親的禮服,有如灰姑娘的繼姊硬是要套下玻璃鞋?或許我正是如此。但我需要在婚禮那天盡可能與母親貼近,在她的衣服裡,我覺得自己受到保護,過去那些一代又一代嫁人生子的女人守護著我。我對這類事情知道不多,理解不深。而且我也想在婚禮上展現美貌,無論在裁縫師眼中,我有多麼可悲,多麼可笑。「費查德小姐,為了某些沒有必要向妳解釋的傷感緣由,我得要穿上母親的婚紗。可以請妳幫我加長裙襬嗎?還是說我要找別人來呢?」我降低聲音中的溫度,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費查德小姐乖乖謹守本分,在完工之前一言不發。我凝視鏡子。回望我的女人、這個身穿白色禮服的新娘子究竟是誰?這個新娘子即將被一名男子帶走,成為他的財產。走過紅毯是怎樣的感覺?哦,我知道我的心臟會像野馬一般奔騰。我會努力微笑,擠出跟結婚蛋糕上的新娘人偶、報紙社交版面上的年輕妻子一樣的甜美表情。
空氣清涼又新鮮,沒有半片雲的夜空點綴閃耀繁星。
我不喜歡周圍的死寂與空曠。不知為何,根據麥爾坎對佛沃斯大宅以及周遭環境的描述,我以為會看到燈光和人來人往。來接我們的只有麥爾坎的司機路卡斯。他看起來年近六十,灰髮稀疏,臉頰尖瘦,身材纖細,至少比我矮上整整五公分。從他的舉止來看,他大概在車站等我們等到睡著了。
「那是真愛,那是真正的合而為一。」我忘不了這句台詞。結婚的男女應當要覺得自己是彼此的一部分,應當要時時察覺對方的需求與感受。
麥爾坎與車上其他男性聊了起來,熱烈討論美國司法部長A、.麥爾坎.帕默組織的「紅色威脅」。五名紐約仲議員因為身為這個社會主義黨派成員而遭到開除。
屋內燈光黯淡,蠟燭快要燒盡。我走得很慢,像是迷失在夢境中的夢遊者,穿過天花板高聳的玄關。牆上點綴著油畫人像,我猜是在我之前掌管佛沃斯大宅的列祖列宗。沿著走廊前進,我的視線一一掃過那些面容。男性全都神情冷峻又高傲。女性也是。他們繃著臉,眼神憂繁而哀傷。我在每張肖像中尋找麥爾坎的五官細節,看有沒有哪張臉與他相像。幾名男性擁有與他相似的淺色頭髮和堅挺鼻梁,有些女性,特別是年長的老婦,專注的表情和他沒有兩樣。
「現在太晚了,我沒辦法記住這麼多,」我說,「不過到了早上,我再和妳一起順過所有的事情,再來決定要保留哪些、改變什麼。」她大概對我的堅決嚇了一跳。
「請再多說一些佛沃斯大宅的事情。」我說得像是在央求他講魔幻的床邊故事給我聽似的。聽到我提起他的故鄉,他挺直背脊。
雙方說完誓詞,交換戒指,我期盼地轉向麥爾坎。這一刻來了。他溫柔地掀起我的面紗,我憋住呼吸。教堂裡鴉雀無聲;世界似乎也一起屏息。他傾身靠向我,嘴唇朝我逼近。
「奧莉薇,我們不會使用所有的房間。過去曾經有數十名親戚寄居。幸好那些寄生蟲已經被趕跑了。」他的表情變得柔和。「等妳安頓下來,妳可以評估人力的需求,我相信妳能做出有效率
和-圖-書又經濟的決定。屋子將成為妳的責任。我沒空照料家務事,需要像妳這樣的女性來妥善管理。」他的語氣像是出門採購了一個妻子。
「是啊。我未來帝國的搖籃。期待妳能好好打理此處。」他脫掉手套,東張西望。「那是圖書室。」他朝我右手邊比畫。我望向敞開的門內,瞥見一牆又一牆的桃花心木雕刻書架,上頭擺滿皮面精裝書。「後方算是我的辦公室,妳可以在那裡記帳。至於樓上的幾道走廊……」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階梯,「以一個圓形大廳作為起點。我們的臥室在南側廂房,那裡比較暖。北側廂房有十四個大小不同的房間,足夠給客人住了。」
「我好累。」我想把腦袋靠上他的肩膀。但他坐得好僵硬,讓我猶豫不決。
然而我的羞赧一如以往,我很清楚其他人的心思——她好高、手臂好長。頂在那張平凡面容上的漂亮髮型真是太浪費了。即便我對他們微笑,他們也回以笑容,向我點頭,我依舊知道他們隨後會交頭接耳,眼中帶著沉默的訕笑。她看起來真是愚蠢。包裹在優雅婚紗中的寬肩。那雙大腳。看看她比任何人都高,只有麥爾坎比得過。
接著,深沉冰冷的寂靜刺入我急需溫暖、愛情、關懷的心。我把棉被拉到下巴,吸進剛洗好的被單氣味。
我勾起麥爾坎的手臂,朝他貼近。他對我微微一笑。我想既然現在只剩我們了,他一定更能表達愛意。
我站在鏡子前,費查德小姐在我周圍忙著擺弄針線與別針,我很慶幸只有瑪格莉特阿姨跟約翰.艾默斯、父親、麥爾坎、我本人參加婚禮。沒有其他人在場,讓我最害怕的事情成真。我希望我的機會終於來了,最璀璨的彩虹美夢將落入我手中。
「你只跟令尊同住?」車子開得近了一些,我開口詢問。「他開始旅行以後,你一定很孤單吧。」
我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談論交換好的奴隸。
我豎起耳朵捕捉麥爾坎的腳步聲,卻遲遲沒有聽見。火光黯淡,天花板上的影子愈來愈小,再次遁入牆中。我的眼皮愈來愈沉重,最後再也撐不住了。我終於迎來睡意,告訴自己,等我醒來,麥爾坎會躺在我身旁,我企盼的璀璨人生即將開始。
一道矮小的人影從幽暗中浮現,我的幻想立刻消散。「佛沃斯太太,歡迎來到佛沃斯大宅。」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一瞬間無法回應。第一次有人叫我佛沃斯太太。麥爾坎迅速為我介紹女僕史坦納太太。她身材嬌小,頂多一百六十公分高,當我聲立在她面前,方才想被人抱進門的心思讓我臉紅了。這名婦人儘管已經五十歲出頭,她比我還適合受到這種對待。不過她仰頭露出的笑容看起來很是和善。我望向麥爾坎,但他忙著指揮路卡斯扛我的行李進屋。
「謝謝,路卡斯。」
「妳一定想趕快睡覺。今天長途跋涉,很是辛苦。妳要睡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是我的臥室。
南側廂房燈光柔和,陰影拖在走廊上,好似大片大片的蜘蛛網。右手邊的第一扇門關著,從門板的大小,我判斷這個房間很大。麥爾坎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興致。
他的睡顏看起來年輕許多,幾乎像個孩子。眼皮蓋住那雙專注的藍眼,臉頰變得柔和,放鬆的下顎軟化了剛硬的輪廓。我想……嗯,應該說是我希望他會用這張臉對我示愛,等到他認定我確實是他的妻子、他的伴侶、他的摯愛,他就會用這張臉面對我。我凝視著他,他微微突出的下唇讓我看得入迷。我想我們還要從彼此身上知道更多小事。兩個人有辦法完全了解彼此嗎?真想問母親這個問題。
「妳將會見到那一帶有頭有臉的人士。」他說。
這間臥室很大,華麗的櫻桃木床放在正中央。手工雕刻的床柱頂著白色的棚頂,床板上鋪著綢緞被褥,還有兩個填滿棉花的白色手鉤枕套。
婚禮當天下著雨,我得披著灰色雨衣跑進教堂。就算是如此掃興,我也不會讓天氣澆熄我的興奮。我們在公理會教堂舉行了簡單的儀式。踏上座位間的走道時,我把恐懼與緊張都藏在莊嚴的面具之下。我板起臉,直視走道另一端的麥爾坎。他在祭壇旁等著,姿勢僵硬,神情比我還要嚴肅,這讓我失望極了。我以為他看到我穿著母親的婚紗進場時,某種魔法將再次生效,他的臉龐亮起喜悅的光彩,期盼我們的愛情。我往他眼中尋找,他是不是跟我一樣把真心藏在面具之下呢?他看著我時,焦點似乎落在我背後。或許他覺得在教堂裡展現欲望與愛意太罪惡了。
「我們離其他人家不遠。夏綠蒂鎮在一小時的車程外,附近還有一座小村莊。」
爬上樓梯後,我們轉向m•hetubook•com•com南側廂房,撞見一套架在台座上的鎧甲,我真的覺得自己身處城堡之中。
在某本書中,我曾讀到有個女人認為在她男人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事物比得過她,無論他做什麼,都把她放在心底。
「僕人呢?」
我沒有抱怨。他先前把佛沃斯大宅說得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城堡,宏偉又華麗,相較之下,我夢中的美麗娃娃屋只是個螞蟻窩。
「感覺就像是宮殿。」
「夫人,歡迎來到佛沃斯大宅。」路卡斯終於坐上駕駛座。
「真餓。」
「今晚我們可以稍微揮霍一點,」我說。「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不再多說。現在我一心只想進門看看這個即將成為我家的大宅是怎樣的地方。它令我興奮不已,同時又戰戰兢兢。可惜我們是在夜裡抵達,晚上此處瀰漫著不祥的氣息,感覺這屋子擁有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居住者睡覺時審判他們,讓它討厭的對象吃苦。
雖然窗簾、寢具、毛毯都洋溢著暖意與女性化的溫柔,這房間依舊冰冷。站在門口,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家具是在倉卒之間拼湊放置。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宅邸裡,麥爾坎為何需要這樣的臥室呢?我的疑問很快就獲得解答。這不是我們的臥室。
「或許我的薪水會高一些。」我半是開玩笑地接了句,可是麥爾坎沒有笑。
「這樣真的夠嗎?」
「僕役房在後側車庫樓上。明天妳會見到園丁奧爾森。他想帶妳看看後面的花園,那是他的驕傲。我們的廚師是威爾森太太,她已經為佛沃斯一家服務了將近三十年。她自稱六十二歲,但我知道她快要七十了。」她一邊打開我的行李,布置我的衣櫃,以濃厚的德國腔調聊個沒完沒了。最後她的字句形成漫長單調的韻律,我再也無法跟上。她發現我注意力渙散,便識相地告退。
至於麥爾坎,英俊又凜然的他站在這樣的醜小鴨身旁。人們可有得說了:老鷹和他的鴿子,一個相貌堂堂、光彩奪目,另一個平凡笨拙、陰沉土氣。
麥爾坎將結婚誓詞念得鏗鏘有力,聽起來比牧師還像牧師。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心跳,生怕誓詞會在我口中顫抖,但我的聲音沒有背叛我,穩穩地發誓我會愛著麥爾坎.佛沃斯,尊敬他、服從他,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這些字句來自我的心底,我的靈魂。在上帝眼前,我毫無虛假,這輩子絕對不會破壞這份承諾。無論我為麥爾坎做了什麼,都是為了取悅上帝。
這裡的天空是如此的廣闊而深沉,讓我覺得自己渺小無比。太大又太近了。這樣的美景令我心中湧現奇異的預感,真希望我們是在早上抵達,受到溫暖的陽光迎接。
「要到站了。」他說。
「在火車上點餐要小心點,」他對我說。「價錢太離譜了。」
他與牧師握手,也跟我父親握手。父親匆匆擁抱我。我想我應該親吻他的臉頰,可是約翰.艾默斯的眼神讓我好難為情。我從他臉上看出他跟我一樣,對麥爾坎的吻深感失望。
「是的,夫人。」
「來吧,妳累了。明天再來四處探險吧。說不定會找到哪個老親戚還住在北側廂房的某個房間裡。」
空蕩蕩的長廊某處傳來關門聲,回音擺盪,在牆面上彈跳,穿梭在黑暗中,最後來到我門前。
我看出他對這個理念是多麼的狂熱,於是沒有繼續追究。我讓他叫了兩人份的餐點,雖然他的選擇令我失望,離開餐桌時,我的肚子仍舊空虛。
我還沒離開玄關,現在得要踏出腳步好好面對佛沃斯大宅了。
「你得知道,」離家時,父親對麥爾坎開口,「我可是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找到跟奧莉薇一樣優秀的會計。」
看著自己,我想到沒有點燃的蠟燭,那就像是不受寵愛的女人。無論她有多美,只要沒有男人愛,她就永遠無法燒得燦亮。我點燃蠟燭的機會來了。我好想看到那道火光。
我們經過一扇又一扇的門,右手邊出現一道雙開大門。只有這兩片門板漆成白色。我停下腳步。
床的兩側是兩扇面向南側的大窗戶,被淡藍色的古董絲質窗簾蓋住。這房間的堅硬木頭地板擦得光亮,床邊放了一塊淺灰色毛毯。
他會親吻我的肩膀,他會握住我的雙手,輕柔撫摸。他會在我耳邊呢喃愛意,緊緊貼著我的身軀。我這副總是成為重擔的身軀會撩撥他的欲望。他的懷抱與我無比契合,我就像是其他女人一般溫婉柔軟,這就是愛情的力量,能把最醜陋的小鴨變成天鵝。
有太多計畫要擬定,時間卻太少。我們決定在兩星期後舉辦婚禮。「我已經離家太久了,」麥爾坎解釋,「有許多急迫的生意要照顧。奧莉薇,妳一點都不介意吧?從現在起,我們有和-圖-書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相處,蜜月也晚點再說,等妳在佛沃斯大宅安頓下來吧。妳同意嗎?」
「沒有人能進這個房間,」麥爾坎聲明道。「這是我母親的房間。」他的語氣冰冷生硬,眼神飄遠,我不由得納悶為何他母親會讓他如此煩憂。「母親」這兩個字在他口中簡直像是毒藥。誰會如此憎恨自己的母親呢?
「夫人,我已經鋪好床,生了火,」她宣布道,「今晚有點冷呢。」
他承諾一回到佛沃斯大宅,馬上就舉辦婚宴。
我自然想知道更多,但麥爾坎牽著我的手臂,迅速帶我向前走去。史坦納太太停在一扇敞開的門前,站到一旁,讓我進去。
光是前廳就大到可以辦舞會,盡頭是兩道線條優雅的階梯,像皇后袖子上的縐褶一般往上飛旋。彎曲的階梯在二樓的露台交會,融合成一道朝三樓延伸的樓梯。三盞巨大的水晶吊燈固定在鍍金的天花板上,與地面相隔十二公尺左右,地板是花色繁複的馬賽克磁磚。如此壯觀的景象令我屏息。在這個高雅的房間裡,我是多麼邋遢笨拙啊!
路卡斯快步上前打開正面的雙開大門,麥爾坎領著我踏入我的新家。他帶我走過豪華的玄關,一手按著我的背,我不禁心一沉。我知道,幻想他會抱著我走進新家大門,邁向我的嶄新人生,是愚蠢的夢想。我只希望在這一天,成為男人會珍惜、願意照料的迷人弱女子。可是這事沒有發生。
我熄燈鑽到被窩裡。躁動的陰影在天花板上舞動,活像是從牆中冒出的形體。麥爾坎祖先的靈魂沉睡多年,被我的到來驚擾喚醒。它們演出復活的儀式,滿心期待新來的女主人會被歷史纏上。這個想法沒有嚇著我,反而令我無比癡迷,我的視線離不開紅色火光帶來的飛舞形體。
「奧莉薇,對妳來說,到佛沃斯就已經是一段浪漫的冒險了。相信我。」他的語氣像是我的臉變成透明玻璃,可以直接看穿我的思緒。
我笑出聲來,卻發現他是認真的。
麥爾坎一言不發,只是望向前方,似乎是想隔著我訝異的雙眼看見他自己的宅邸。
我正想說那是多麼不公不義的處置,可是麥爾坎激動地表達贊同,所以我收起思緒,我將不斷遭遇這種事,我不喜歡這樣。我抿起嘴唇,生怕要是沒把門關好,字句就會像小鳥般飛出籠外。
就算只有今天,我終於變漂亮了嗎?我眼中是不是燃起蓬勃生機?但願如此,但願麥爾坎也有同感。父親提議趕快回家,他準備了一場小小的婚宴。說真的,只有新人、父親、服喪的阿姨、十八歲青年的婚宴,規模能大到哪裡去呢?不過父親還是取出一瓶釀製年份香檳。「奧莉薇,我親愛的、唯一的女兒,還有麥爾坎,傑出的女婿。願你們永遠和諧美滿。」對我們舉杯時,他眼中為何擠出淚珠?麥爾坎喝下香檳時,為何是看著父親,而不是看我?突然間我好失落,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我舉杯,隔著杯緣看到表弟約翰.艾默斯正對著麥爾坎怒目而視。然後,他走向我。
「我說過了,親愛的,現在還有妳啊。」
我望向左側的梳妝台,上頭是橢圓形的鏡子。旁邊有一座大型櫥櫃和巨大的衣櫃,還有鑲著藍色天鵝絨襯墊的椅子,面向床鋪。右邊還有一座衣櫃,再過去是比較小的櫥子。壁爐位於床的另一側,裡頭火光跳躍。
我們在火車上用餐。我太緊張了,一整天沒吃東西,突然覺得好餓。
「沒有很遠。」
麥爾坎鄭重介紹我,路卡斯點點頭,摸摸帽緣行禮,匆忙去搬我的行李箱,麥爾坎帶我到車旁。我看著路卡斯將我的行李送上車,目送火車緩緩離去,像是亮著銀光的深色生物般遁入夜色中,悄悄走遠。
「嗯,妳喜歡吧?」他問。
「那幢大宅的歷史超過一百五十年。每一處都有故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住在博物館,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教堂裡。在維吉尼亞那一帶,它是最有錢的屋子。我希望它成為全國,甚至是全世界頂尖的大宅。我希望在其他人心目中,它是佛沃斯城堡。」他的眼神變得冷淡毅然。他說個不停,描述房間與樓層、家族事業、他的期許。順著他的話語,我覺得自己漸漸陷入他的野心。我好害怕,到現在才察覺他有多麼的偏執。他的全部身心都專注於人生目標上,我發覺對他而言,沒有任何事物擁有更高的地位,就連我們的婚姻都比不上。
「佛沃斯太太,請往這裡走。」她說。我踏上右側的階梯,手掌撫過紫檀扶手。路卡斯快步走下左側階梯去拿我剩餘的行李。麥爾坎走在我旁邊,落後一兩步。
「這是當然的。」他說。
「上路吧。」麥爾坎下令。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裡頭的東西一定能讓我更加認識這個男人。
「麥爾和*圖*書坎,我不是來這裡當僕人的。」我說。他沉默半晌。路卡斯在屋前停好車。
父親一臉雀躍,可是在我們離開教堂時,他又變得憂心忡忡。我從沒看過這樣的眼神,還逮到他不斷偷瞄麥爾坎,彷彿是看出了什麼眉目,剛想通了什麼事情。一瞬間,只有一瞬間,他的神情令我膽寒,不過當我望向他,幸福洗去了他眼中的黑暗,他對我柔柔一笑,過去母親做了什麼讓他開心的事情,或是打扮格外美麗時,他總會露出這種笑容。
「正因為我們的地位,更需要時時刻刻省吃儉用。敏銳的生意頭腦要依靠訓練與練習。所以我才會受到令尊吸引。他不會讓他的錢到處亂跑。只有所謂的暴發戶才會亂花錢。這種人處處可見,真是太低級了。」
我期盼著麥爾坎會在清早來找我的可能性,於是決定還是穿這件睡袍。套上之後,我讓頭髮垂到肩上,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壁爐的火光讓我的皮膚帶著色澤,看起來像是我的體內有一把火在燃燒。
「真的?」我望向窗外,只見到樹木與空蕩蕩的田野。火車卻真的放慢速度,停了下來。麥爾坎陪我走到門口,踏下台階。我踩上月台,眼前是小小的車站,充其量只是四根木頭柱子加上一片錫屋頂。
「這是防風林,」麥爾坎解釋,「擋住沉重的落雪。」
「父親過去請了太多人。既然他離家雲遊,我稍微刪減了人力。當然了,我們有個廚子,還有不斷抱怨說需要助手的園丁,一名女僕,還有路卡斯,他是管家兼司機。」
麥爾坎傾身,迅速在我臉上一吻,在我來得及開口前轉身離開。
「裡面有多少房間呢?」
我想或許麥爾坎只是太害羞了,這一切都只是演給史坦納太太看的。說不定,他其實打算在清晨爬上我的床。
可是麥爾坎的婚典之吻僵硬又敷衍。我期待更多。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親吻。應當要發生什麼讓我一輩子銘記在心的體驗,但我卻只感覺到他緊振的雙唇輕輕掃過我的嘴唇,隨即遠去。感覺更像是往合約上蓋章。
「希望您能享受在佛沃斯的第一晚。」話是這麼說,其實已經算是早上了。
史坦納太太帶我往前走,我盯著大理石胸像、水晶台燈、古董掛毯,只有最富貴的人家才買得起這些奢侈品。路卡斯快步趕到我們前頭,拖著我的一個行李箱。我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心思陷入駑鈍的恍惚。我要成為這幢豪華宅邸的女主人了!這時,麥爾坎來到我身旁,一手按住我的肩膀。
火車偶爾穿過昏昏欲睡的城鎮村莊,屋舍裡的燈光昏暗,街道上空無一人。接著,我看到藍嶺山脈聳立在遠方,宛如沉睡的巨人。
父親輕吻我的臉頰,一臉悲傷。「奧莉薇,現在開始妳要照顧好麥爾坎,別給他惹麻煩。他說出口的話就是法律。」這番話嚇著我了,約翰.艾默斯又冒出來,握住我的手,說道:「上帝祝福妳、保佑妳。」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是向他道謝,抽回手,上了車。
「不過我和班傑明.富蘭克林意見一致,他說魚跟客人放了三天就會發臭。請牢牢記住這句話。」
車子轉彎離開我居住的街道,我往泰晤士河瞥了一眼,看見無數船隻緩慢又堅決地往上下游航行,心裡想著這輩子不知道能否對麥爾坎湧現這樣的感情。
我脫下為了新婚之夜大費周章縫製的藍色睡袍。它有著深深的V領,是我手邊最暴露的衣服。我還記得V領首度問世時,傳教士大力譴責這是不當的裸|露。醫生說這對健康不好,前方有三角形開口的上衣被冠上「肺炎服」的惡名。不過女性還是沒有放棄,這種設計變得愈來愈流行。一直到現在,我總是避免露出這麼多胸脯的衣服。現在我思考是否該穿上。
我發覺這不是大喜之日該有的念頭。
「這是戰利品間,」他低喃,「也是我的房間。」他補上一句,刻意強調「我的」。「裡面放了我旅遊和打獵時收集來的手工藝品。」
麥爾坎訂了當天下午三點離開的火車。我們要直接回到佛沃斯大宅。他說他沒空度過漫長的蜜月,也不認為這有任何實質意義。聽到這番話,失望令我的心沉到谷底,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我聽過夠多關於新婚之夜的男人、關於女人對丈夫的義務的故事,一點都不想延長這樣的苦痛。說真的,配偶關係讓我恐懼不已。得知我們的初夜將在舒適安穩的火車車廂裡度過,旁邊圍繞著許多人,我的心情莫名舒坦。
這幢大宅能透露出哪些我夫婿的祕密呢?他是不是支配著旁人,正如這屋子支配著周遭環境?我會不會在偌大的建物中迷失?在長廊上一個個房間裡遊蕩,陷入孤寂?
道路往高處蜿蜒。接近山丘時,我注意到樹木在山坡上四處蔓延,分成一個個獨立的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