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過去的亡魂
回望寬敞的閣樓,我心想那些孩子算是被囚禁在此。我打了個寒顫,想起母親把我關在衣櫃裡,因為我把滿腳泥巴抹在她臥室地毯上。門沒有上鎖,可是我不准擅自打開。她說要是我開門,就要被關更久,所以儘管我好怕恐怖的黑暗以及狹小的空間,我只是靜靜啜泣,逼自己的手指遠離櫃門。
「奧莉薇,沒這個必要。明晚的事情全都準備妥當,我也說了,史坦納太太會照料一切。大家都知道我的家族擅長主持最完善、最奢侈的宴會,這回我打算挑戰自己。奧莉薇,妳知道我有遠大的計畫,而妳自然是計畫的一部分。我很快就會成為全州最富有的人,或許也將是全美國的首富。我的宴會必定與我的社會地位相稱。」
我聽見右方傳來輕巧的跳躍聲,還瞥見幾隻田鼠,牠們不知道從哪裡溜進這個像是老鼠天堂的地方。
「今天我在股票市場做了不錯的投資,用二十四塊錢的價碼買進一千股,到了傍晚已經漲到五十塊錢。連我都想稱讚自己做得好了。奧莉薇,妳懂股票市場嗎?」
「麥爾坎,一定要在今晚談這件事嗎?我還要習慣許多事情呢。」
我從未看過也沒想像過會有這麼大的閣樓,陽光從四扇面向大宅前側的突窗透入,大量的灰塵在光中舞動。我望向對面的牆壁。好遠,彷彿被蒙在煙霧之中,模模糊糊。氣氛陰暗,四處瀰漫著物品久未使用、即將腐朽的陳舊氣味。
我抿唇坐定。
高價的家具上蓋著布幔,厚實的灰塵已經把白布變成難看的灰色。下方透出的形體宛如沉睡的鬼魂。我不敢觸碰這些東西,就怕它們會醒過來,飄向閣樓天花板。我甚至停步豎耳,以為聽見背後有什麼東西竊竊私語,可是等我轉過身,什麼都沒看到。沒有動靜,沒有聲響。
我幾乎吃不下。我想在麥爾坎的朋友和生意夥伴面前盡可能留下最好的印象,但我只想到我沒有夠好看的禮服能穿。史坦納太太替我倒咖啡時,衣櫃裡的行頭在我腦海中飄過:掛起來的灰色連身裙、高高的領口、方便行動的上衣。等到餐盤被收走,我跑回房間,在昨天僕人掛得整整齊齊的衣櫃
hetubook.com.com裡慌忙翻找。我找到與麥爾坎第一次見面那晚的藍色裙裝。如果那時他被這件衣服吸引,那麼它應該也能吸引其他人的目光。我心滿意足,認定這衣服反映出麥爾坎對妻子的一切要求:自信滿滿、保守自持、教養良好,更重要的是,配得上麥爾坎.佛沃斯。
我來這裡是想尋找解答,卻發現更多的謎題,更多的祕密。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照片,走向前方的樓梯,這回又看到另一個獨立的房間,與另一道樓梯相連,看起來像是學校教室,因為裡頭有五張小書桌面對著前方的大桌子。三面牆上掛著黑板,下方是低矮的書架,塞滿褪色髒污的舊書。
他眼中蒙上陰影,握起水杯,一口飲盡。「當然了,親愛的。老實說我現在得走了,有一些生意要照料。不過應該不會到太晚,妳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就回來。」接著,他又說得更加明白:「奧莉薇,妳不用等我一整夜。」
那天晚上,麥爾坎問起我白天做了什麼,我不敢透露我在閣樓上找到他母親的照片,只說我找到北側廂房末端的房間。
正對面的牆上擺著幾個大型衣櫃,有如沉默的衛兵。我拉開其中一格抽屜,找到聯邦與邦聯的軍服。根據維吉尼亞這一區的地理位置,我可以理解佛沃斯家族中曾有過支持不同陣營的成員,最後甚至兵戎相見。我想像佛沃斯家的孩子都像麥爾坎一般執拗又堅決,性急又易怒,發現兄弟加入南軍或北軍後彼此怒吼謾罵。看出工業化和商機重要性的人投向北方。換作是麥爾坎,他一定也是如此。
我走到桌邊,看見上頭刻著名字與日期:強納森,十一歲,一八六四年;雅黛萊蒂,九歲,一八七九年。角落放了兩個不知道是燒煤還是燒柴的火爐。這裡不只是孩子的遊戲室;它是貨真價實的教室,到現在還能使用。這是佛沃斯家的傳統,讓孩子在這裡提早受教育?
我把軍服放回原位,看著幾件像是我母親過去會穿的舊衣服。罩在束口寬褲外的打摺襯裙、數十件內藏裙撐的豪華襯裙,全都裝飾著滿滿的縐褶、蕾絲、刺繡、天鵝絨或是緞面絲帶https://m.hetubook.com.com。如此美麗的事物怎麼會藏在這裡,被人遺忘呢?
甦醒的回憶如同沾在手指上的蜜糖,只要繼續待在閣樓裡,就無法將之甩去,於是我快步回到前方的樓梯,發覺這裡比後方的樓梯還要乾淨許多,沒有蜘蛛網。我走下樓梯,拋棄狹長黑暗、布滿灰塵的房間,房裡的祕密與神祕氣息仍舊完好如初。我才剛觸及佛沃斯家族的真實面貌,而現在我也是其中一員了。
「早安,奧莉薇。」他冷冷問候。「已經幫妳擺好位置了。」
踏出第一步,撞破衛兵般的蜘蛛在樓梯口結下的網子,我感覺自己已經來不及回頭了。我打破了沉默的咒語。我要上去看看。
「奧莉薇,所以妳要好好考慮是否要自己操作財產。在我手中,那筆資產會增值,成長到它應該有的規模。」
這個房間是不是某種藏匿處?說不定是柯琳的脫逃路線?太有意思了。我往房間深處走去,在衣櫃另一側找到一扇小門,打開來,撥掉亂七八糟的蜘蛛網,這裡的蜘蛛已經很久沒人打擾了。等到眼前塵埃落定,我看見一道小樓梯,察覺樓梯是通往閣樓。
「多年前,有幾個令佛沃斯家族蒙羞的表親,」他說,「他們在那裡隔離了一陣子。」
只要牽涉到麥爾坎的母親,我就不會多加爭辯。我們稍微聊到夏綠蒂鎮,他描述手邊的公務,以及為何會如此忙碌。他把過錯都怪到他半退休的父親,說他開始旅行前做出許多馬虎拙劣的決策。不過他的語氣又恢復快活。
一瞬間,我期盼能聽到聲音,因為那代表著麥爾坎的過去,那些聲音會說出最驚人的祕密。我確信佛沃斯大宅的祕密都躲在此處,這個想法鼓動我走向一排排上了沉重銅鎖、邊角包裹銅片的大皮箱。它們排滿整面牆,有的還貼著遠遊的標籤。或許其中一兩個皮箱裝過柯琳與麥爾坎的父親嘉蘭德度蜜月的行李。
「奧莉薇。」麥爾坎開口,我聽見他語氣中的善意。「我們該來慶祝婚事了。明晚是我們的婚宴。史坦納太太已經準備好一切,我邀請了附近的每一個人。我的妻子,我以妳為傲,期盼妳能為我增https://m.hetubook.com.com色。」
沒錯,在這個藏在衣櫃裡小門內的閣樓,必定埋著最好別被人發現的家族祕密。我真的想繼續嗎?我細聽屋裡的聲音。從這個位置聽不見樓下的任何動靜。
我走了過去,低頭細看照片中女性的倩影,她大概十八、九歲,露出高深莫測的淺笑。她的美貌足以奪人心神,抓縐馬甲使得她的胸脯高高突起。我被她的笑容催眠了,感覺她給了我愈來愈多的承諾。我突然猜到她的身分。她就是麥爾坎的母親!她就是柯琳.佛沃斯!這對母子的眼睛與嘴唇都極度相似。
我很納悶閣樓裡有多少麥爾坎母親留下的物品。它們一定令他痛苦萬分。他把這些東西束之高閣,眼不見為淨,不讓它們撩撥自己的童年回憶,然而他還是被拉了回來,就跟那間天鵝臥室一樣。
房裡有兩張雙人床、一座四腳櫥櫃、一個大櫃子、兩張堆滿雜物的椅子,附上小椅子的梳妝台(左右兩側的窗戶被沉重的繡花布幕蓋住)、桃花心木桌子與四張椅子、另一張擺上台燈的小桌子。我訝異地發現在這些笨重的深色家具之下鋪著一塊鮮豔的東方毛毯,四周勾勒著金線。
「感覺像是有人想在那裡逃避世界似的。」我說。他咕噥幾聲,不打算多說那些表親的事情,或是他們被關在裡頭的原因。我又說我爬上閣樓,找到那些鳥籠,想拿下來使用,這時他的火氣上來了。
一邊東張西望,我發覺閣樓上儲藏的家具足以供好幾戶人家使用。成套的深色大型家具,沒有東西遮蓋的桌椅看起來怒氣沖沖,像是遭到背叛似的。我幾乎聽見它們問:「為什麼要把我們丟在這裡?樓下一定有我們派得上用場的位置,就算這屋子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總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麥爾坎跟他父親為什麼要留著這些?他們都有儲存物品的癖好嗎?或是,這些家具總有一天會變成值錢的古董?
是不是麥爾坎把她的照片帶上閣樓,與其餘的過去一起藏起?可是這張照片不太尋常,乾淨得不像是放在這房間裡的東西。我碰過的其他物品都覆上厚厚的灰塵,在我指尖留下污漬。這張照片卻是乾淨清晰,才剛經和圖書過擦拭。感覺就像她的房間。過去屬於柯琳的一切似乎都維持得乾淨閃亮,深受珍惜。在這間宅邸裡,究竟是誰如此忠誠地緬懷柯琳.佛沃斯?不可能是麥爾坎的父親,他人在歐洲。也許是僕人?還是……麥爾坎本人?
一切的恐懼凝聚成形。我的座位在長桌的另一端。我一邊坐下,一邊試圖對上他的雙眼,可是我無法穿透他擺出的臉色。我只能期望麥爾坎昨天在他母親的房間裡一時失心瘋,他跟我一樣希望把那件事交給過去,一同建構我們的未來——我知道那是物質豐沛的務實未來,沒有半點讓我滿頭霧水、深深傷害麥爾坎的輕率舉動。
我激動不已。顯然他也決定把昨天的事情拋諸腦後,以宴會作為我們婚姻的起點。「哦,麥爾坎,我可以幫忙嗎?」
我猶豫了。這樣的閣樓不只有歷史,還藏有祕密。肖像畫上的面容清清楚楚,沒有人在乎誰跟誰長得相像,當我問起祖先的事情,麥爾坎只會說出他想說的事實、細節、傳說。
我收回這些衣物,走到另一側看見幾堆舊書。黑色書皮包著泛黃紙頁,翻動間露出皺巴巴的頁緣。旁邊是幾個型態大小各異的裁縫假人、架起來的鳥籠。真是美好!應該要拿這些鳥籠下樓,讓屋裡充滿鳥兒的歌聲。這樣一定能替佛沃斯大宅增添一些生氣。我拍去手上的灰塵,掉頭退回樓梯口,這時,擱在一個櫃子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
「不太懂,」我說。「當然,我記錄了父親的投資,但我無法建議他要把資金放在哪裡。」
我走向一扇突窗,眺望他曾經看過的風景,卻只看到窗下黑沉沉的扇形屋頂,遮住下方的地面。屋簷之外是樹頂;樹頂之外是繚繞著藍色霧氣的封閉山脈。這樣的景色不會讓小孩分心。
寬寬的木頭樓板在我腳下發出輕柔的咿呀聲,我緩緩前進,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有些木板看起來已經受潮,嚴重腐朽,可能隨時會被我壓垮。
那天下午,宴會的準備令屋裡一陣忙亂。麥爾坎說得很清楚,我不需要插手,那麼我不該妨礙其他人。明天的宴會是為了我舉辦,他堅持要我今天好好休息,這個舉動讓我一陣窩心。我遲疑著不www.hetubook.com.com敢繼續在佛沃斯大宅裡探險,生怕又會找到什麼潛藏在陰影中的事物。但我已經起頭了,得知全盤事實不是比一知半解還要好嗎?我從未如此堅決,打算搞清楚曾經住在這裡的人究竟背景如何。走在北側廂房的走廊上,我數出十四個房間。麥爾坎曾說這些房間屬於他父親,此處的長廊比屋裡的其他區域還要陰暗寒冷。最後我來到一扇微微開啟的門前,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在看我,這才打開房門。這個房間相當寬廣,不過在我眼中家具放得亂七八糟。距離主要活動的區塊好遠,這裡看起來像是用來藏人的,除了麥爾坎父親的臥室,這個房間與北側廂房其他房間不同,有獨立的衛浴設備。我可以想像麥爾坎咒罵哪個不請自來的表親能賴在這裡。
富有、特別,佛沃斯家的孩子在佛沃斯大宅的閣樓裡接受私人教師的指導,與大人離得遠遠的,不會帶來干擾。我注意到旁邊的小木馬,也許他們雨天甚至可以在這裡玩耍。麥爾坎在這裡度過多少童年時光?
隔天我起得很早,緩緩踏下階梯。心跳快得令我頭昏眼花,我得要抓住扶手,停頓一會,閉上眼睛,深呼吸之後才能進入用餐室。麥爾坎坐在餐桌一端吃早餐,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那一夜,我在床上獨自啜泣。儘管我自以為知道麥爾坎想要什麼,腦中的一切卻愈來愈糊塗。他母親在他五歲時拋下他。她沒有死,在他心中依舊鮮活。夜裡的陰影聲聲嘲弄。既然妳想知道,它們如此低語,現在妳知道了。我對於丈夫的真正認知現在才開始。麥爾坎要的不是我的柔軟,而是我的剛強。他期盼的不是神祕、優雅、充滿女人味的魔法,而是像我這樣堅定又值得信賴的女人。我永遠不會為了麥爾坎成為奪目的春天花朵。是的,我要成為抵擋寒霜的百合,成為花園裡最挺拔的花,堅強、驕傲,就連最寒冷的冬風都不放在眼裡。這是麥爾坎在我身上看到的特質。這是我未來的風貌。下定決心之後,我安慰自己,沉入紛擾不斷的夢鄉。
「我母親在屋裡擺滿那些東西。有一段時間這裡活像是鳥舍。別去動鳥籠,重新布置屋子的時候想些更有格調的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