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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她沒有失明，沒有少手少腳，肢體上都完好，對不對？」

隔天一早，薇拉穿了她最好看的衣服。她那頭奇異的亮橘色頭髮與她蒼白的臉龐相襯得宜，她深色的雙眼真的美到嚇人。「你什麼都答應奧德莉娜，我卻什麼也沒有。」她對爸爸說：「偏偏是我的母親替你煮飯，清掃這個家，洗衣服跟燙衣服，你一毛錢也沒有付給她。我也想學音樂，我跟奧德莉娜一樣敏感、有才華。」

「對。」他用沉重的口氣說話：「她的肢體都沒問題，四肢健全，跟妳一樣擁有女性的器官，但她還不夠強壯。」爸爸解釋了不知道幾次。「奧德莉娜，她不正常，但不要問我細節，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說。」

他真的很寂寞，這樣的神情在他的雙眼投下陰影，他也沒了胃口。「爸爸，比莉真的很美，我沒有吹牛。」

最慘的莫過於我曉得她字字句句都是真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爸爸愈來愈封閉我的生活。除了在床上以外，他在各個層面上都把我當成他的妻子。事實上，我比媽媽更能容忍且理解他的股市分析，我的阿姨則完全沒耐心聽那種「無聊的事情」。

「如果他是妳喜歡的那型，應該就算帥吧。」

「任何人對我來說年紀都不大，但親愛的奧德莉娜，對妳來說，每個人年紀都太大了。等到妳逃離爸爸的時候，妳早已經關節老化，臉上還戴著一副相稱妳白髮的老花眼鏡。」

「希望他成功。」

「妳一個星期去一次。」他冰冷地說：「妳要上學，還有功課要練習。奧德莉娜可以每天去，這樣她無所事事的腦子才不會胡思亂想。」我以為薇拉會抗議這不公的決定，但她似乎很滿意。

爸爸幾乎等於是把我關在家裡，急切地黏著我，這感覺讓我可憐他、愛他、恨他……也需要他。我現在不該跟亞登見面，但我偶爾還是會溜去樹林裡的小屋。

我不得不盯著她看。這個正在跟藍斯戴爾老師講話的女孩根本不是我認識的薇拉。他喜歡她，我看得出來，他很感激有另一個學生，特別是曉得怎麼奉承他、一直看著他的學生。只要一有機會，她就和*圖*書會伸手撿起他西裝上的線頭，或將他那綹不斷落到額頭上的頭髮向後撥。

想到席薇雅就讓我心情好不起來。我撢灰塵、用吸塵器吸地的時候念著她。薇拉沒辦法吸地，因為她比較短的那隻腿會痛。她沒辦法撢灰塵，因為她沒辦法控制她的手，她會將灰塵撢得到處都是。這也是她不排餐具或清餐桌的藉口。她的家事都是我在做。我甚至還要鋪全家的床單，通常這是阿姨堅持讓薇拉做的事。也許因為薇拉很感謝我，她看起來似乎比較喜歡我了。我想信任她，把她當成朋友，我會問她：「妳的音樂課進度如何？我都沒聽妳練習過。」

「沒有妳說的那麼糟嘛。」藍斯戴爾老師說：「妳的手很小，但妳可以跨八度音。妳母親很會彈琴嗎？」

鋼琴課就這樣開始了。爸爸當然曉得是亞登載我去鎮上，但他沒有抗議，只說：「可是妳不准跟他去樹林裡玩。妳要一直待在他媽看得到的地方。絕對不准跟他獨處，絕對不准，聽到沒？」

「我要逼爸爸也讓我去上鋼琴課。」薇拉如是說，她用嚴厲的目光看著我。我曉得如果我不讓她稱心，我就早有苦頭吃了。

幾個月過去了，席薇雅還沒有回家，對我這素未蒙面的小妹妹，我愈來愈擔心。我曉得爸爸帶阿姨去醫院看過她幾次，所以她確實存在，但爸爸總不肯帶我去。他帶我去看電影、逛動物園，當然，還有去第一個奧德莉娜的墳上，卻不准我接近席薇雅。

「我才希望他成功。」她熱情地說。

我覺得很不自在，坐立難安。「我想妳說的都沒錯，但薇拉，他對妳來說年紀太大了。他不會注意像妳這樣的孩子。」

就我看來，薇拉的手指在老師握完手、想抽開時，還緊緊握著他，不肯放手。「噢，我根本沒有奧德莉娜美。」薇拉用細小、害羞的聲音講話，不斷眨著她那上了睫毛膏的雙眼。「我只希望我的才華有她一半就好。」

「爸爸，媽媽死後我講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很抱歉。媽媽的死，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要你帶席薇雅回家，我就不會覺得媽媽走m•ｈeｔｕbook•cｏｍ.ｃom得很冤。請快點帶席薇雅回家。」

這天晚上，我告訴自己，也許當上帝奪走媽媽，給爸爸一個新女兒的時候，上帝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就算這樣的行為奪走了我不可或缺的母親，也許上帝有絕佳的理由這麼做。席薇雅不會想念媽媽，因為她有我，她不會感覺到差別的。

「那是因為我在拉瑪那邊練習。」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我跟他說，妳不讓我彈妳媽的鋼琴，他相信了。」我皺起眉頭，她笑著繼續說：「他好帥，讓我雞皮疙瘩爬滿身。」

因為亞登每天都要騎車去鎮上，我也可以一個星期上五天課，我覺得我很快就能彌補過往失去的時光。我每天跟拉瑪．藍斯戴爾扎扎實實上一個小時的課，努力記住他教的一切。根據藍斯戴爾老師的說法，我是天生就擁有天賦的絕佳學生，我希望他說的是真的，而不是要騙我繼續回來上課、繼續繳錢的奉承之詞。亞登在送完晚報後會趕來接我下課回家。

某天，在我對亞登抱怨我沒有天賦的時候，他安慰我說：「奧德莉娜。天底下沒有人生來就會彈鋼琴。」

媽媽死後，我們家的生活變得非常不同。我不再去圓頂尋求寧靜與孤獨。我坐進一度讓人畏懼的搖椅，感覺媽媽就在身邊。因為生命不斷替我敞開，我沒多留意薇拉，她現在爬樓梯很吃力。跟晴天相比，下雨天她就跛得很嚴重。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留意到她現在變得非常重視自己的外表。她每天洗頭，上捲子，常常搽指甲油，家裡總瀰漫著一股去光水的味道。她燙襯裙、燙洋裝，有時連針織衫也拿去燙。就連講話的聲音也不一樣了，她會用溫柔的聲音講話，跟她原本的尖叫大相逕庭。我發現，薇拉努力想要模仿我媽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迷人氣息，我以為這種氣質是屬於我的。

「聽著。」我說：「我會告訴爸爸，我必須去上鋼琴課。只要我認真求他，他就會出錢。」

他盯著她蒼白的臉看，直到她臉紅，把頭別開，她每次有所隱瞞的時候都會做這個動作。「我生命裡也需要一些美好的事物。」她哀傷hetubook.com.com地說，低下她深色的雙眼，用手揪繞起自己杏桃色的頭髮。

「她現在已經有兩千克重了吧？」

噢，我不希望他的精力都花在照顧我上頭！這意味著他永遠不會讓我自由，也意味著他會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讓我變成第一個、最棒的奧德莉娜。如果他真的相信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為什麼還想把我變成她呢？

媽媽過世的那個秋天感覺很短暫，馬上就進入冬天。感恩節跟聖誕節慘淡度過，我為自己和爸爸覺得心痛。就連薇拉看著媽媽在餐桌一端的空椅都露出哀傷的神情。爸爸工作時，我跟一屋子的敵人共處一室，如同媽媽在世時的一抹幽影。我緊抓著對她的印象，想要在我朦朧的記憶裡牢牢記住她最清晰的模樣。我完全不希望關於媽媽的一切沉入我大腦的無底洞裡，那是那些失落的恐怖回憶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的地方。

星期五的時候，我帶薇拉一起去上課，介紹她給藍斯戴爾老師認識。「哇，美貌肯定存在於銀蕨家族的血液裡，村人都這麼說。」他一邊說一邊微笑地伸出手。「我覺得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兩姊妹。」

「噢，薇拉，爸爸永遠不會讓妳跟他走的。妳年紀太小了。」

「我做什麼跟爸爸都沒關係，不是嗎？他又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他是妳爸又不是我爸。妳也不准跟他提我想跟拉瑪．藍斯戴爾走的事情。我們是好姊妹……對不對？」我急需她的友情，因此承諾一個字也不會跟爸爸提。

亞登認識的那位音樂老師從紐約回來長住的時候，已經快要盛夏了。終於，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裡，亞登讓我坐在他腳踏車的支架上，載我去銀蕨鎮見拉瑪．藍斯戴爾老師。他又瘦又長，額頭又寬又高，還有一頭巧克力色的狂亂鬈髮。他的頭髮跟眼睛是同樣顏色。他面露微笑，用讚許的神情上下打量我，然後借我他的琴，要我彈點我會的東西。「就跟妳說的一樣，隨便亂彈一下。」他說，接著站在我身後，亞登則露出鼓勵的微笑坐了下來。

只要逮到機會，我就會坐在大鋼琴前面，想要搞清楚手該放在哪裡，或該如何從hetubook.com.com琴鍵上按出神奇的樂曲來。我彈了好幾個小時，我開始覺得就連鋼琴也討厭我發出的難聽噪音。我不會彈。就算許久以前，媽媽打算教我彈，我仍未繼承到她的天賦，就跟我承接不到最棒的、第一個奧德莉娜的天賦一樣。沒天分，沒天賦，我開始折磨自己。

「我不在乎她美不美。」他沮喪地說：「我受夠妻子跟婚姻生活了。我要把精力都放在照顧妳身上。」

這天晚上，我去找爸爸講鋼琴課的事。「我聽到妳彈琴了。如果真的有人需要上課，肯定就是妳。當然，妳媽一定會很高興。我也很高興。」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完全改變心意。他看起來很寂寞、很無聊，讓我往前站了一步，用手臂環抱著他。也許，說到底，爸爸還是想讓我開心。

媽媽過世八個月後，有天晚上，我偷溜下樓，又用媽媽的大鋼琴練習。鋼琴的音色極美，比老師用的那台廉價鋼琴好多了。在我開始上音樂課之前，我從來沒注意過鋼琴也是有音色的。我坐在死寂的半夜裡，彈奏起簡單的曲子，閉上眼睛，假裝我是媽媽，假裝我的手指跟她一樣技巧高超，而我能夠跟她一樣，在指尖彈出各種細微的差異。不過，聽起來卻不完美。我的音樂並沒有跟媽媽的音樂一樣，讓我脊椎冷顫。我心灰意冷地睜開眼睛，決定我還是認真看譜，不要即興演出比較好。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的細碎聲音，轉頭看到薇拉站在門口。她露出大大的微笑，讓我好不自在。

「傻瓜，我不是指這個。我聽女同學說，他很年輕、帥氣、性感，而且單身。」

「他很好。」

「妳不喜歡他那型，對吧？我覺得他超級帥。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我敢說他都沒有告訴妳。他二十五歲，從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現在，他正創作音樂劇的歌曲，也會寫作。我敢說，當他搬去紐約之後，就會把作品拿去賣給製作人。」她靠向前，壓低聲音說：「我希望也禱告他能賣掉作品，然後帶我跟他一起走。」

「有這麼美？」他酸溜溜地說，好像他不相信鄰居太太能夠跟電影明星比美一樣。「天底下只有伊莉莎白https://www.hetubook.com.com．泰勒能跟伊莉莎白．泰勒一樣美。奧德莉娜，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雖然我們這個古老的世界可能又轉動了五十到一百億年，但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一個奇蹟，沒辦法複製。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伊莉莎白．泰勒，或第二個露西妲．拉娜．銀蕨．亞達烈，或第二個妳或我。所以，妳對我來說才這麼重要。如果我能幸運到遇見第二個如妳母親那樣美麗的女人，溫暖又慈愛，我會跪在地上感謝上蒼。我可能再也找不到跟她一樣的人了，我很寂寞，奧德莉娜，很寂寞。」

「這是肯定的。」他說，還移開不安的目光。然後，我們手牽手回到他們家的小屋。我很失望，比莉待在窗邊，但沒有邀請我進屋。我跟亞登坐在後陽台，跟她開著窗戶聊天。蒼蠅都飛進她家了，牠們肯定會逼得阿姨發瘋。比莉似乎完全不擔心，但她看起來很高興再見到我。

「對，我每次看她，她都重了一點。」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彷彿希望她沒有增重一樣。

「好了，爸爸，你聽我說，」我直直面對他，努力裝堅強。「亞登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低俗糟糕的男孩。我們不會在樹林見面，我們在外緣見面。他的媽媽會坐在窗邊跟我們聊天。我們很少離開她的視線。爸爸，她長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她的頭髮跟你的頭髮一樣黑，她的眼睛跟伊莉莎白．泰勒的眼睛一樣美，甚至更美。你總說天底下沒有人的眼睛能美過伊莉莎白．泰勒。」

「妳忽然間就愛上音樂了。」她說：「妳的藍斯戴爾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站在他身邊，他的手還攬著我的腰，而我已經說不出話來。我只能點點頭，感受腦子裡如同漩渦般的不解與困惑。

「我親愛的，」他把目光移開。「我會的。只要醫生許可，妳就可以見到妳的寶貝妹妹。」

無論我如何哀求，爸爸都不肯帶席薇雅回家。自從母親過世，席薇雅出生，已經過了一年多了。

回家的路上，她會把她從同學嘴裡問到的情報統統告訴我。「他們說，他是個窮困潦倒的藝術家。我聽說他閒暇時間都在譜曲，希望能把他的歌曲賣給百老匯的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