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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想聽的答案。

她肯定會成為優秀的護士。「但那痛苦很值得，不是嗎？」

「薇拉。」我問：「妳為什麼不按照醫生的建議，去把左腿拉長呢？他說，拉了以後，兩隻腿就會一樣長。」

我感覺到更冷了，我往後退。也許瘋的是他，不是我。他深色沉思的雙眼緊盯我的行為舉動，彷彿是在命令我，現在就要朝他跑去，跟她一樣愛他，但他要我做的，我辦不到。我不想成為她，只想當我自己。

我記得我的十一歲生日，因為亞登把那塊粉紅色的石英刻成玫瑰花送給我。石英用細長的金錬子串起來，我戴在脖子上，感覺自己很特別。我們家裡的人都沒有送我生日禮物，甚至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

我當這是真的，記錄下這個日期，我曉得我們家人的生日都不太正常。我也曉得，都是因為第一個奧德莉娜許久以前的生日派對毀了每個人的生日。

時間變得緩慢，八月拖得好長。酷熱黏膩的日子讓我希望能夠去涼爽的地方度假，但我哪裡也沒去過。家裡的挑高天花板讓室內比室外涼爽，但幽暗的光線讓彩繪玻璃看起來太刺眼，而色塊還是觸動著想要低語訴說祕密的風鈴。

這個夏天，亞登、薇拉跟我都泡在河裡，釣魚、學著怎麼開爸爸買的小船。爸爸每個月都變得更有錢一點。現在，他計畫要修繕大宅，讓我們家重現過往的輝煌。他講了很多，我擔心他只是嘴上說說，實際上沒有作為。不過呢，媽媽已經不在了，修不修大宅其實不重要了。

「奧德莉娜，因為我是個傻瓜。我想用自己的能力賺錢，不是妳的。我也看過妳搞那套傻氣的把戲，用戒指選出股票。我要的是真正的夢境，不是人為的行為。我曉得妳什麼時候誠實，什麼時候說謊。我會花上這輩子所有的時間跟妳的生命，讓妳成為妳該成就的模樣。」

我渾身戰慄，僵住不能動彈，他認真的語氣讓我害怕。「你要我變成什麼模樣？」

他有個習慣，只要他不想注視著我的雙眼，就會握著我的手，比較起我們雙手的大小。他的手指是我的兩倍長。雖然感覺很不錯，但我希望他能看著我的雙眼，誠實地回答我。不過，他卻閃爍其詞。「我在外頭有個父親，他跑了，那時……那時……」他結結巴巴講不下去，脹紅著臉，變換站姿，看起來一臉焦慮。「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媽……」

我從他身邊移開，一種複雜的情緒害我驚慌起來。我喜歡他，但我不希望他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想起爸爸對於男孩與男人的警告，雨天樹林的景象一閃而過，我眼花起來，讓他也成了過往模糊的一個畫面。

薇拉對我的態度時好時壞。就算我想信任她，也辦不到。現在薇拉霸占了搖椅，我跟以前一樣躲得遠遠的，雖然爸爸以為我還會坐搖椅，相信我遲早會得到我的天賦。

他就只說了這些，讓我有心理準備。我後來多次回想，為什麼他當時不肯多透露一點。

他的聲音充滿同情。「奧德莉娜是個美麗的名字，很適合妳。別責備父母緊抓著過去那個優秀的女孩不放，接受這個事實，妳也很優秀，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從他的口氣裡，我聽得出來，他比我更清楚我實際的狀況，他也可憐我，無論我不該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他希望能夠繼續保護我。

「薇拉十四歲。」爸爸冷漠地說：「她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我哭號著說：「沒有人肯跟我說實話。我滿腦子都是模糊的畫面，這些畫面暗示著我可能上過學，但我父親跟阿姨說從來沒有。有時我覺得我瘋了，也許這就是他們現在不讓我上學的原因。」

他為什麼放開我的手，紅著臉別開頭？

這麼簡單的問題也能讓他眼神飄忽。「我後來回想，實在想不起來我是什麼時候認識妳的。也許我在認識妳之前，就已經夢過妳了。當我在樹林裡看到妳躲在灌木和大樹後面時，感覺就像美夢成真一樣，這就是我在現實生活裡認識妳的第一天。不過，我一出生就認識妳了。」

九月時，薇拉開學了。我說：「爸爸。薇拉比我大二歲還是四歲？」

一天天過去，亞登愈長愈高。他已經十五歲了，但看起來成熟許多。他開始計畫他的未來。「好，請不要覺得這很蠢。」他遲疑地開口。「但我從小就想成為建築師。晚上的時候，我會夢到我打造的城市，機能絕佳，也很美麗。我想規畫地景，在鎮中心種樹。我會蓋很多層的高速公路，這樣才不會占據太多土地空間。」他對我笑了笑，說：「奧德莉娜，妳等著看我打造的城市。」

有天，在藍斯戴爾老師再次解釋，在我學會按下正確的琴鍵組和_圖_書合時，也要學會「感覺」音樂的時候，他問起：「妳說妳幾歲？」不知什麼原因，我開始哭，淚水從我臉龐流下，明明我很久以前就學會接受我這奇特的困境了。

「但那會痛啊。妳知道我一點痛都沒辦法忍受，而且我討厭醫院。」

這是個很可怕的問題嗎？難道這個問題讓他曉得我真的瘋了嗎？

「跟我的第一個奧德莉娜一樣。」他堅定地說。

「奧德莉娜，怎麼了？」他問：「我不是故意要嚇妳。我只是想向妳保證，妳沒瘋。妳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展現出妳的美好。妳卸下心防的時候，妳的音樂跟妳的雙眼充滿熱情。自然有天會喚醒妳，奧德莉娜。讓她出來，給她一個機會讓妳自由，妳死去的姊姊就再也不會纏著妳了。」

「她大妳三歲快四歲。」他沒有多想就回答，然後用奇怪的神情看著我。「她告訴妳她幾歲？」

阿姨沒有之前那麼憤恨不平了，事實上，我常看她心情滿好的。爸爸不會再用那種尖酸刻薄的話語嘲笑她的長臉及她瘦長的身軀。她最近開始化妝，爸爸會稱讚她的新髮型及妝容。

我在門口回頭，看著他站在那裡。我招手，等著他也向我揮手。之後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進幽暗的銀蕨大宅。

我們抵達小屋時，炊煙如雪紡絲巾一樣向天空飄散。海鷗飛翔，發出叫聲，讓這天看起來非常淒涼。亞登正要牽著我進屋，我卻忽然停下腳步。「我們進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們到底認識彼此多久了？我之前問過你，但你沒有給我直接的答案。這次，我想聽到誠實的回答。」

亞登有心情好跟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喜歡待在戶外，不喜歡待在家裡，我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這就是他從來不邀我進他家的原因。而比莉則恰好相反，因為她從來不出家門。就我認識比莉跟亞登這麼久，她從未邀我進她家。當然，我也不能邀請亞登來我們家，因為爸爸的關係，也許比莉是想報復我。薇拉常常笑我說比莉一定覺得我配不上她兒子，更配不上他們家。

他優雅起身，好像打開的緞帶。他緩緩站到我身後，他的手比爸爸的手小很多，開始輕撫我的頭髮跟我的背。「繼續說，不要停。我想多了解妳家裡的狀況。妳讓我覺得很困擾，奧德莉娜。妳年紀這麼小，卻感覺很成熟。我有時看著妳，感覺像看到被鬼魂hｔtps://ｗww•ｈｅｔuｂｏoｋ.cｏm•coｍ纏身的人。我希望妳不要再露出那樣的神情，讓我幫妳吧。」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我明白。」他低著頭，看起來愈來愈尷尬了。「妳知道，她正在到處修補家裡。我們都忙著漆油漆，貼壁紙。她還要縫新的椅套、做床單跟窗簾。我們搬進來以後，她就忙著到處張羅，但因為她還要停下來替別人縫東西，我們家需要的東西只能最後再做。我們家裡面還沒整理好……很快，有一天，我們就會完成，到時候妳就能進屋坐坐，好好參觀。」

我跟亞登在樹林外緣停下腳步道別。太陽西下，低低掛在地平線上，在紫色又泛著緋紅與橘色的天光下，銀蕨大宅看起來幽暗寂寞。「這是什麼樣的天色啊？」我緊握住他的手，低聲地問。

感恩節、聖誕節、新年，來了又走，亞登跟比莉還是不覺得他們家裝修完畢，能夠讓我進屋了。一群工人來我們家漆油漆、貼壁紙，磨去木頭的老舊表面，染上新的顏色，將整個家裡裡外外重新整修翻新。我們家有很多個房間，而小屋明明只有五個房間而已。

跟薇拉是沒辦法講道理的，天底下只有她的方法，其他免談。薇拉什麼也不想做。等到她稱心如意的時候——她經常稱心如意——就會折磨我，說我媽媽之前就是常常裝累，好博得爸爸的同情，讓她姊姊在我們家當免費的女傭。

我滿心期待，哀求地看著他，沒辦法說出我真正的需求。不過，他明白。「奧德莉娜，如果妳想上學，我會想辦法讓妳上學。將心智健全、身體健康的未成年孩子鎖在家裡、不受教育，是違反州政府法律的。我會跟妳的父親或阿姨談談……然後我保證妳就可以上學了。」

過了許久，他用最緊繃的聲音說：「奧德莉娜。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妳說妳七歲。」

我還是繼續用我那線繩綁戒指的把戲提供爸爸股票名單。有時，我會在他書桌的垃圾桶裡找到這些名單，有時，我會看到他久久看著名單，彷彿是要記下我列出來的股票，然後才把紙張丟掉一樣。

就算不是這樣，亞登也會這麼說。我把目光從大宅移向車道，然後，望向家族墓地的所在。我必須先清清嗓子，才能開口：「亞登……你認識我多久了？」

「她怎麼說不重要，反正她總在騙人，但她跟亞登說她年紀更大。」

「她果然不喜歡我。hｔｔps://wｗw•hｅtubｏok.ｃｏm.ｃoｍ」

我相信他。是他那雙巧克力色的雙眼，讓我覺得他說的是真心話。我曉得我的雙眼因為感激拉瑪．藍斯戴爾而亮了起來，他發誓，明天他就會去找我阿姨。因為我警告他，我的父親很可能不會聽他的話。

「亞登，你曉得我為什麼不能邀請你來銀蕨大宅的原因，但我不懂比莉為什麼從來都不請我進屋。難道她覺得我配不上室內的社交禮儀嗎？」

這次，我沒在窗邊看到比莉。我也沒看到她出現在我進屋的地方。亞登壓低聲音說：「我覺得我媽打算永遠不讓妳進屋，所以請妳相信我，如同我相信妳一樣。一切都會順利的。」

爸爸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肯帶席薇雅回家。我把他給我的零用錢存起來，替席薇雅買搖鈴玩具跟長牙時可以咬的磨牙環。但他沒有帶她回家。現在，她已經大到不需要這些東西了。他告訴我，醫院不讓她擁有自己的玩具。我還是不懂席薇雅到底怎麼了。

他的話語彷彿在我的肩頭上蓋了一條溫暖的魔法披肩，我們四目相視，手牽著手，他打開小屋的門，然後退開，讓我先進去。

十一月的時候，我發現他在研究。「你要我做點事情幫助你，現在我幫你了，你又假裝我什麼也沒做。爸爸，為什麼你大費周章說服我，告訴我，我有天賦，然後又好像不相信我，丟掉我的名單？」

「這叫水手的天空。」他壓低聲音說：「暗示著明天天氣會更好。」

「她當然喜歡妳！」他把我拉向前，彷彿是打算不管他媽贊成與否，都要一把將我拖進他家一樣。

「亞登。」有一天，我終於開口：「你們為什麼這麼久還沒把房子弄好？我不在乎房子到底美不美。」

我走進前廳起居室，發現薇拉躺在媽媽的紫色貴妃椅上。她最近很喜歡躺上媽媽最喜歡的椅子，讀她生前很喜歡的平裝本羅曼史小說。她說這些書能夠教會她生命與愛。看起來的確如此，醫學書之外的書籍肯定讓薇拉深色的雙眼更世故了一點，甚至更銳利、更敏感了。她不斷告訴我，她要讓自己變得美麗迷人，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會注意到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了幾公分。

感覺我這輩子好像只待過一間屋子。我從來沒去過別人家，從來沒去過沒有昔日鬼魂縈繞的家。小屋的小房間不可能跟我們家的敞大空間一樣幽暗，更不可能充斥著褪色的光輝及朽壞的古董。這是m.hｅtuｂｏｏk•cｏm.ｃｏm我這輩子第一次可以看看小巧的房子、舒適的房子、正常的房子。

然後，就在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他的手指扶著我的下巴，他深刻的目光與我相視。跟一個不是父親的成年男子靠這麼近讓我感覺好怪。

春天又到了。媽媽已經過世超過一年半。她走了，卻沒有被遺忘。我鑽研她的園藝書，學會照料她玫瑰花的方法。每一朵玫瑰都讓我想起媽媽吹彈可破的肌膚、美麗的秀髮、粉紅色的臉頰。艾絲貝阿姨在後院種了些洋蔥、甘藍菜、小蘿蔔、小黃瓜，及其他可以吃的東西。對阿姨來說，種出來不能吃的東西就是沒有價值。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權衡治療跟結果。「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然後，她又考慮了一下，才說：「但我現在改變心意了。如果我能行動自如，我媽就會把我當成奴隸，如同她把妳當奴隸使喚一樣。現在，我可以過著奢華的生活，就跟妳媽一樣，我媽則每天必須奴役到躺床就睡。而我這隻受傷的腿比妳那兩條健全的腿站得更穩。」

「嘿，別皺眉頭。在我離開前，妳快點回家，這樣我才能目送妳進去。」

他溫柔的語氣讓我信任他，一切就如水壩的滔滔江水，一口氣全講了出來。讓我困擾、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切，包括爸爸堅持我必須坐上搖椅「捕捉」我死去姊姊的天賦。「我恨他老用她的名字叫我！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奧德莉娜，這件事很難解釋。特別是她要求我不要告訴妳。我從一開始就跟她說，我們應該誠實以對，這樣我們就能省去很多尷尬，但她聽不進去。我看過妳注視她跟我的眼神，妳好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妳父親不希望我出現在妳的生命裡，所以我也就不多問妳為什麼不邀請我去銀蕨大宅。咱們還是直接面對吧，是妳該搞清楚一切的時候了。」

隔天下午，我跑去找亞登，風把樹葉吹得到處都是。鵝開始南遷。我們用厚厚的外套遮著耳朵，呼出的氣息成了小團的白霧。這麼冷的天，為什麼我們還要在樹林裡散步？我們為什麼不能跟普通人一樣，拜訪彼此的家？我嘆了口氣，看著他，然後垂下眼簾。

我希望亞登完成他的心願，我多次懷疑，他明明遇見很多肯定可以吸引他目光的女孩，年紀比我大的女孩，為什麼他還要費心跟我在一起？為什麼他給我一種他是出於責任義務才跟我做朋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