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三
「這麼說妳承認這是一場遊戲了?」
「我並不想刺探別人的隱私。」
「哪一所戲劇學校?是皇家戲劇藝術學院嗎?」她沒有回答。我試圖從另一條戰線進攻。「妳想把我迷住,而且做得很成功。這是為什麼?」
她那動人的灰紫色眼睛睜得很大,我笑了,但笑得很淡。我要她知道,她的即興表演快要抖出底來了。「對不起,我是一個無神論者。」
我睜開眼睛。一張惡魔的臉又綠又黑,一雙火紅的暴眼逼視著我。我扭轉身子。她左手用棍子頂起一個中國的遊藝面具。我看見了傷疤。她已經換上了一件長袖白罩衫和一條灰色長裙,她的頭髮用一個黑色天鵝絨蝴蝶結挽在後面。我把面具推到一邊去。
有時成千的叮叮咚咚的樂器
「可是莫里斯絕對不會允許的。」
「如果妳被捉住了而妳又死不承認,這遊戲也是無法玩的。」我說,「妳不是莉莉.蒙哥馬利。如果真有其人的話。」
那時在夢中便好像雲端裡開了門,無數珍寶要向我傾倒下來;當我醒來之後,我簡直哭了起來,希望重新做一遍這樣的夢。
「愛她?」
「現在我們只是朋友關係。我們雙方都知道不可能長久。我們偶爾寫寫信。」我補充道,「妳知道澳洲人是什麼樣子的。」她搖頭。「他們在文化上還很不成熟。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何許人,歸屬何方。她有時顯得很……笨拙。有反英傾向。另一方面……從根本上說,我認為我是為她感到難過。」
「這麼說妳是她的女兒?」
「莎士比亞的戲就是這樣開頭的。以『被囚禁』開頭。」她低下頭。「他的米蘭達當然純真得多。」
「可是妳承認妳也有現實的生活。故作震驚之態實在荒唐。」
現在她也躺在地上,用一隻手肘支著,背朝著我。最後她開口說話時,音調壓得更低了。
「有幾個星期,如果妳一定要用這種荒唐的說法。」她嚴肅地點點頭,似乎是感謝我把個人隱私告訴了她。「我倒很想知道,妳為什麼這麼感興趣。」
「如果妳真有同樣的感覺,解決辦法倒很簡單——把現在的真實情況告訴我。為什麼我的私生活必m.hetubook.com.com須如此受到監視?」
她說:「不遠了。上了坡就到了。」
在我耳邊鳴響。
「也許對於她,你也是唯一的人選。」
「你的演技好嗎?有把握演好這個角色嗎?」
我在她身邊蹲下來,把香菸遞給她,她接了過去。
這一次她沒有再裝出生氣的樣子。男女之間的關係有進展,最敏感的莫過於免去造作,去掉偽裝。她仰起頭,身子往後靠,用一隻手臂支撐著,臉稍微偏向一旁。後來,她又撿起面具舉起來,像穆斯林婦女的面紗。「我是阿斯塔蒂,神秘之母。」
「我更希望扮演腓迪南。」
「我回家去了。」
「妳聽著。這一切確實很有趣。但是妳有一個孿生姊妹,妳自己心裡明白。妳玩這些時隱時現的把戲,用特定時期的語言、神話和其他手法構築虛幻境界。但是有兩樣東西妳是藏不住的,一是妳很聰明,二是妳同我一樣都是真實的存在。」我透過她單薄的上衣把她的兩肩抓得更緊,她雙眉緊皺。「我不知道妳這樣做是不是因為妳愛老頭子,因為他給妳錢,因為妳覺得有趣,我不知道妳、妳的孿生姊妹和妳的其他朋友住在什麼地方。我並不是真的想管這些事情,因為我認為整齣戲的構思確實妙不可言,我喜歡妳,我喜歡莫里斯,在他面前,我準備嚴格按照妳的要求演好每一個細節……但是咱們別把這一切太當真了。妳可以繼續玩妳的遊戲,但是看在上帝分上,別再鞭打死馬白費功夫了,好嗎?」
「應該是。」
「就在下個週末行嗎?」
「我不打算去雅典。我和她之間的事早已結束了。」她一聲不吭。「我之所以到這裡來,到希臘來,有一部分就是出於這個原因。為了避開正在變得一塌糊塗的局面。」我說,「她是澳洲人,是一名空姐。」
「因為我自己是存在的。」
「還有妳的孿生姊妹。」
我們開始手拉手往斜坡上走。過了一會兒,我捏一下她的手,她也捏我一下。這是友誼的承諾,不是性的暗示,但是我發現她說的有關她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可信的。這和她的美貌有一定關係,因為容貌特別嬌美的女孩子,在肉體接觸方面往往特別膽小挑剔。儘管她表面上大膽勇敢,她所表演的過去具有雙重性,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她是一個純真可愛的鬼,甚至可能是貞潔的處女鬼。我還感覺到,她這個鬼已經具備了充分的條件,一旦時機成熟即可還陽。同時我又有進入神話迷宮的感覺,有了享有無限特權的感覺,這種感覺既古老、奔放,又富有傳奇色彩。現在我找到了我的阿里阿德涅,還牽著她的手,這世界上無論什麼人要跟我更換位置我都不幹了。我已經知道,我過去一切與女孩們的浪漫關係、我的自私、我的粗鄙,甚至我最近輕易打發了艾莉森,現在全都變得名正言順,無可指責了。這是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對此我向來是心中有數的。
和*圖*書
我看錶。「我可以給妳六分鐘。但再多一秒也不行。」她伸出一隻手,我幫她站立起來,但繼續拉著她的手。「我發現一個具有非凡魅力的人,想進一步了解她,這不能叫欺侮。」
我繼續朝下盯住她的眼睛,我知道我贏了。她的恐懼已經變成投降了。
「一個精靈來折磨你。」
「你不再?……」
她吸著菸,挺老練,不像個新手。
「這個角色也許應該由你來演。」
「好。帶我去吧。」我站起來。她轉過身,把香菸頭按在地上小心地轉了幾下,向我投來一瞥,明顯很恭順的樣子。「你能讓我……恢復一下嗎?五分鐘之內不要再欺侮我好嗎?」
我說:「妳是哪裡訓練出來的?」
「妳扮成了卑劣的卡利班。」
她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南邊的樹林。她說起話來突然變成了現代人的聲調。
「演技不足,但我可以用感情來彌補。」
「謝謝。」
我環顧四周,但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又盯住她。「也許是。但是我不相信一切都會被監聽。」她把兩肘放在雙膝上,兩隻手托著下巴,眼睛睜得老大,目光投向我的背後。
「但是即使老頭子承認,那也不是妳。妳怎麼就如此肯定呢?」
她的目光又一次越過我。
「不再什麼?」
「是的。」
我說:「有人在監視我們?」
她說:「我的背部疼死了,好像有一塊石塊或者什麼東西。」
www.hetubook.com.com
「某些部分是。」
「我是獨生女。」
「妳已經過了法定年齡,有自主權了。」
「我並不想傷害妳。」
我不作聲。「你噱頭很多,這一個可不如別的來得有趣。」
她做了個小小的怪相,有點羞澀又有點奇怪的憂鬱。「其實我對你的意圖心領神會,可惜你不知道。」我看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她一直在某種脅迫之下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今天早上和妳的孿生姊妹一起出來的那一隻。」
「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而妳告訴我的全是謊言。」
「哪一隻黑狗?」
「你今天早上說的……有某種劇本。按劇本的規定,我必須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一座雕像。」
她搖頭。「不是監視,只是提及,如此而已。」
「我知道你要到雅典去。」
「是被普洛斯佩羅嗎?」
「只說了她想再見見你。」
「這並不會使她的魅力有所減少。」
「妳真是太美妙了……妳不知道這一次經歷有多麼奇妙,妙不可言。妳知道,它給我一種真實的感覺,就像地心引力。一個人抗拒這種吸引力最多也就這麼長時間。」
和悅耳的樂曲,使人聽了愉快,不會傷害人。
聽見了那種歌聲,又使我沉沉睡去。
「我沒有孿生姊妹。」
「胡說八道。」我身體後仰,用手肘支著,衝著她笑。「妳躲到哪裡去了?」
「你的感情並不專一。」
我幾乎沒有時間睡覺。躺下來還不到五分鐘,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同時還聞到了檀香香水味。我假裝在睡覺。窸窣聲更近了。我聽到了松針細小的沙沙聲。她的腳就在我的頭後面。一陣更大的窸窣聲。她已經坐下來了,緊挨在我後面。我以為她會扔下一個松球,用松針撓我的鼻子。但是她卻用低沉的聲音開始朗誦起莎士比亞的作品來。
「我的確試過。」
我不禁感到一陣激動,這一下可真有了進展了。我坐起來,這樣至少能看到她臉部的一側。她的表情封閉,一臉的不情願,但是似乎不再是在表演了。
「這就像捉迷藏,尼古拉斯。你必須準確地知道捉的人想玩什麼。你還必須藏起來。否則這遊戲就玩不成了。」
「妳也知道我已經看穿了妳扮演的角色。越來越像弱智人的遊戲了。」
「這就更好了。」
「還有他的腓迪南。」
她的眼神裡仍然留有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絲嘲弄。「那就演『被囚禁』。」
我聽到海上有小船引擎的聲音。她一定也聽到了,但是她的眼睛未流露任何訊息。
她兩手抱定裹著裙子的雙膝,往後一靠,凝視我背後的樹林。她腳穿滑稽可笑的黑色繫帶靴。現在只有在古老的鄉村教室裡或者在潘克赫斯特夫人身上才能找到,是婦女解放的一種最早嘗試。她好久不再說話。
她稍微看了我一下。「確有其人。」
「比如妳好心地告誡我謹防黑狗?」我趕快又補充了一句,「看在上帝分上,別問我是哪一隻黑狗。」
我一直保持一聲不吭,眼睛閉著。她咬文嚼字地念,賦予它們雙重的意義。她的聲音很美,但是冷冰冰的,上面的松樹風聲颯颯。她朗誦完了,但是我仍然閉著眼睛。我低聲說:「繼續朗誦下去。」
她放下了面具。「這麼說我就得教你信仰宗教了。」
「還有其他的內容。」
她的目光仍然朝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我已經告訴你一些實情。」
「訓練?」
我立刻猜出,她已經知道艾莉森的事了,但是兩個人都可以假裝不知道。「當然可以。」
「你們……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坐起來,面對著我。她向兩側各看了一眼,然後直視我的眼睛。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探尋什麼,有點捉摸不定,但起碼已經部分承認了我剛才說過的話。與此同時,看不見的小船更近了,肯定是朝著小海灣開來的。
我的勝利已經得到了證實。我注意到她在講話中用了兩個動詞縮略式。
我跪到一旁,然後站起來,點上一支菸。她坐起來,直起身子,揉著背。我看到我把她按在地上的地方確實有一粒松球。她把雙膝往胸前靠,把臉埋在兩膝之間。我朝下盯著她,心裡想,我早該意識到,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制伏。她的臉在兩膝之間埋得更深了,兩臂抱著雙腿,一語不發。她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她是在裝哭。
我噗哧一聲樂了。「說老實話,她的生活中有好幾十個男人。我離開英國之後起碼就有三個。」在她的白色上衣背上,有一隻工蟻慌裡慌張曲曲折折地往上爬,我伸出手去,把牠輕輕彈掉。她和圖書一定感覺到了我在做什麼,但是她沒有轉身。「我希望妳不要再表演下去了。在妳的現實生活中,一定也有類似的風流韻事。」
實在太不像話了。她還沒來得及動,我已經跪起來,把她按在地上,使勁捏她的雙肩,這樣她就不得不正視著我的目光。我在她的眼睛裡清晰地看出了一絲恐懼,於是我便抓住不放。
她只把頭轉向一側。當有人不能認真回答你的問題的時候,都會這樣做。但是這種簡單的反應似乎比語言更自然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興趣。於是我繼續往下說。「我在弗拉瑟斯並不很快樂。嚴格地說,是在來到這裡之前不很快樂。我頗感孤寂。我知道我並不愛……這另一個女孩。只是因為除了她之外別無他人。如此而已。」
她再次半舉起面具,故意冷冰冰地考問我。我們顯然還在玩遊戲,但是基調不同了,更坦率了。
「我洗耳恭聽。」
「要我相信騙人的把戲嗎?」
「我希望能在別的地方和妳見面。」
「不是那種關係。」她又一聲不吭。她撿起一粒松球,低著頭看它,撥弄著它,似乎她覺得這一切很令人尷尬。但是此時她似乎真的顯得有些羞澀,這不僅與她所扮演的角色有關;同時也顯得有些疑慮,似乎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我說:「我不知道老頭子都對妳說了些什麼。」
不要怕。這島上充滿了各種聲音。
有時在我酣睡醒來的時候,
起初她沒在意我說什麼,後來她抬起頭來,用後悔的目光望著我。眼淚是真的,我看見她的睫毛上有淚珠。她把目光移向別處,像在發呆似地凝視著別處,然後才用手背擦眼睛。
「那也洗不掉。」
「沒有。」她再次搖頭。
她稍一聳肩。「這裡的一切都處在監視之下。」
沒用。她不肯取下另一個面具。我仔細地觀察她那一張充滿防意的臉,然後伸手去拿香菸。她看著我畫火柴點菸並吸了兩口,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我把香菸遞給她。她撮口而吸,初次吸菸的人都那個樣子。她輕輕吸了一口,接著又吸了較大一口,這一下她馬上就咳嗽起來。她把頭埋在兩膝間,手舉香菸還給我,又是一陣咳嗽。我仔細看她的頸背,她纖弱的肩膀,不禁想起了前天晚上的裸體仙女,她也是身體苗條,乳|房不大,身高也一樣。
她低下了頭。「她不必表現出……比你缺乏經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