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五
我吸了一口氣,十分清晰地想起了我們最近的對話,談及主題時用的也是這同一個形象比喻。我心裡想,狡猾的小婊子,狡猾的老狐狸,他們把我當成一個球拋來拋去。她看我的最後一眼好生奇怪,我還信誓旦旦地說不出賣她,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我感到受了羞辱,同時又被深深吸引。
「角色?」
他盯著我,目光之嚴厲出乎我的預料,而且很警覺。
「我的印象是,我成了注意的中心。」
「我沒有那樣說。我是你的客人,自然相信你的話。」
「對不起。」他舉起一隻手,態度很親切,但是我不應該原諒自己。「這就是你不讓她走出布朗尼的原因嗎?」
「為什麼?」
「今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孩,遭遇很不幸。雖然她不是我的女兒,但是我感到對她負有最重大的責任,這裡面有些個人的原因,現在我無法對你詳述。」他把熱水倒進銀茶壺。「我之所以到布朗尼來並讓它與世隔絕,她是主要的原因之一,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原因。我想你現在已經意識到這一點。」
我開始產生相反的想法——她畢竟已經對我提出警告,說我的輕信將再次受到考驗。我不能相信我剛離開的那位女孩有某種嚴重的精神缺陷。她愛撒謊,這沒錯,但絕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精神病患者。
我最後一次試圖說服他。「康奇斯先生,你把這位女孩的事情全搞錯了,簡直荒唐可笑。那只是短暫的一段情,現在已經成為歷史了。」
「你不該叫我吃自殺藥丸。」
我們開始走回別墅去。我打量了他一下說:「我還遇到了她的孿生姊妹。」
「不過,現在你對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已經有了充分了解,我想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你還要不要繼續到我這裡來,如果你決定不再和我們有什麼往來,我完全理解。」他不讓我插話。「不管怎樣,我想讓我不幸的教女休息一下。我已經決定帶她離開這裡,大約十天左右。」他用徵求意見的口吻跟我說話,似乎我是他的精神病學同事。「刺|激過分會產生負面療效。」
「如果因為這裡正在發生的事情而對你的決定有所影響,我深表遺憾。」
「笨蛋才會破產,其實笨蛋一出生就破產了。你一直跟莉莉在一起嗎?」
「要是你早些把這一切告訴我就好了。」
「從法律上說,她是應該立刻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我個人所承擔的責任是永遠不讓她進精神病院。」
我感到既痛苦又失望,暗暗詛咒艾莉森不該發那封該死的電報。同時我也決定不露聲色。
大約過了四十分鐘,我停下來抽了支菸。我已經腰痠背疼,於是坐下來靠在一棵松樹幹上,康奇斯突然出現在露台上,他用一種嘲諷的表情望著我。
「瘋子是個毫無意義的非醫學名詞。她患的是精神分裂症。」
「好。」
「還有——」
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我一直在考慮……你的朋友。也許你知道,赫姆斯在村裡住的房子是我的,他只用底層。我想,你可能會想把她帶到弗拉瑟斯來玩一玩。她可以住在上層,房子雖簡陋,但設備完善,而且很寬敞。」
「這就是你安排她住在遊艇上的原因嗎?」
「我不是在為薪金而抱怨,但是我想對雇主的情況有多一點了解。」
我也謹慎地還他一笑。「你在這裡正在做的事情和你深惡痛絕的小說有什麼不同,我不太清楚。」
當他叫我名字的時候,我把臉轉向一邊,後悔自己剛才失言。後來我又回過頭來看他,音樂室的門敞開著,他從裡面向我投來一瞥,堅定有力,但充滿父親般的關懷。
「關於……這的確不干你的事。」
「沒有。」
「我原來以為你早已和英國失去了一切聯繫。」
「投資在哪些方面呢?」
他用行家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眾所周知,高智力和精神分裂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
「我希望你能參加進來,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從中有所收穫。我不能提出付錢給你,那對你是一種侮辱。但是我希望能給你某種報償。」
「你認為我的氫氰酸全都是杏仁甜酒嗎?」
他繼續盯了我一眼,然後低下了頭。
「你倒提醒了我。剛才我找過了。不知擱到哪兒去了。」
「很多方面。」他很快又接著說:「我不得不到納夫普利亞去給日內瓦打電話。」
「無論如何,這裡不會有那種危險。」
「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對的,尼古拉斯。但你說我是雇用了她,絕對沒有這回事。不過她的確是一個演技嫻熟m.hetubook.com.com的年輕女演員。我要提醒你,在犯罪史上,一些最聰明的狂妄騙子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他雙手抱肘伏在桌上。「你不要把她逼急了。如果你硬逼她,她就會不斷地撒謊,直到你被這些謊言搞得暈頭轉向。你是正常人可以忍受這種情況,但對她則可能導致嚴重復發,多年的工夫就全報廢了。」
「是的。」
他又停住了。我們正好來到台階前面。「她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沒有別的了嗎?」
「他非常謹慎。如果他一直跟隨在她身邊,尤其是在這裡,她會感到緊張。因此他保持藏而不露。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他的。」此時的康奇斯似乎是戴上了黑背豺的假面具。他的話無法令人相信。但是令人驚奇的是,我懷疑康奇斯知道他自己的話並不能令人信服。我已經多年沒有下過棋了,但是我還記得,你越是占上風,你就越會故作犧牲之態。他不是在考驗我的相信能力,而是在考驗我的不相信能力。
「她們不住在英國,住在瑞士,現在她每年的多數時間都是在那裡度過的,在一家私人診所裡。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獻給她。」
他笑了。「是的,當然,還有她的姊妹。」
「如此迫切地表現出假裝,為自己提供虛假的動機,這些都沒有給你留下印象嗎?」
「沒關係。」他居高臨下繼續盯視著我,似乎對我感到滿意,似乎對從吃茶點時了解到的一些情況而感到高興,就像小丑有時能令哲學家開心一樣。我提出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有的還得有捉的,才成得了遊戲。捉的人不能太殘忍,觀察力也不能太敏銳。」
「可是再下一個週末怎麼辦呢?」
「十有八九是出於好奇,你對女人的心理很了解。也可能僅僅是因為現在與她同居的男人有幾天不在倫敦。」
「走著瞧吧。咱們就談到這裡吧。」他突然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我握住了。「好。太好了。我們之間的誤會消除了,我很高興。」他把雙手放在臀部。「現在你想幹點活嗎?」
「遊艇?」
「我可以問一問你為什麼對她如此感興趣嗎?」
「謝謝你。」我把書放下來。「康奇斯先生——她的姊妹呢?」
「我沒早告訴你,責任有一部分在你自己。我沒料到病人的反應會來得如此迅速。」他笑了,身體往後靠了一點。「還有另外一個考慮,尼古拉斯。在我不能肯定你沒有別的感情糾葛之前,我特別不想跟你談這些問題。從你說的情況來看——」
「莉莉沒有姊妹,因此這裡不會有姊妹。」
「精神分裂症?」
「我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
「但是你讓她到處亂走。她很容易逃走的。」
「勞動是人類最大的光榮。」
「到雅典去吧,我的朋友。」他把目光移向東方的樹林。「她不屬於你。」
「但是她可不是個孩子。」
「不是本人的。」
「我認為你安排她住在一艘遊艇上。」
我吃我的三明治,對他咧嘴一笑。「我在這裡每天都感到腿長了一點。」
「人格分裂。」
「你隨時可以重新考慮我的建議。」
「情況並非如此。」
我向他舉起雙手,讓他知道鶴嘴鋤柄是很粗糙的。「我引出來的是手上的泡。」
他眉毛稍稍一揚,似乎我的回答讓他感到吃驚。他上了台階,把望遠鏡放在舊籐沙發上,然後轉向茶桌。我站在我的椅子旁邊,疑惑地對他搖搖頭。
「對我來說很尷尬,但還是得說。朱莉處境的悲劇之一在於她是一個有正常性|欲的年輕女人,但又沒有正常的感情宣洩管道。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可以成為這樣一個發洩途徑,這對她有相當的誘惑力。不必把話說得太文雅,她需要有人跟她調情……讓她施展身體的魅力,我想她在這方面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我並不反對小說的原理。在印刷品中,在書本裡,它們僅僅是一些原理。」他說,「現在我要告訴你有關人類的一句格言,尼古拉斯:千萬不要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別人。」他又補充了一句,「即使他們很無知,連什麼叫『字面意義』都不懂。」
「是我給她派定了這個角色,是經過逐步誘導才使她進入這個角色的。這個角色對他人不構成損害,她又喜歡扮演。演其他一些角色情況就不一定如此了。」
他沒有笑,但把頭轉向一邊。我們沒有再說什麼。我彷彿覺得,此時他像個舉棋不定的棋師,心中迅速盤算著如何落子。有一次他甚至hetubook.com•com轉過臉來想說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
「她相信自己就是你那早已死去的未婚妻嗎?」
「既然如此,那就更有理由去了。」
「當然沒有。」
「妙極了。當時我正想要——」他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不讓我往下說。他低著頭彷彿不知說什麼好。「她可能得到了消遣,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不是沮喪,個中原因,現在你當然是知道的。對不起,我們在你周圍安排了這麼些神秘的小玩意兒。」他捏住我的手臂說道。
「噢?」
「你是想告訴我她瘋了嗎?」
「請原諒,我不再干預你的事了。你應該按照自己的感覺去做,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領著我轉過菜園的一個角落。支撐露台的一堵牆塌了一塊,他想把它重新修好。他告訴我該怎麼做。乾土先得用鶴嘴鋤搗碎,再把石頭搬回來壘好,抹上泥,最後再澆上水,整堵牆就會完好如初。我一開始幹活,他就不見了。平常到了這個時辰風該止了,可此時仍然微風輕拂,顯得格外涼爽,但是我很快就滿頭大汗。我猜出了他叫我幹活的原因:他不讓我閒下來,他要找朱莉問清楚我們之間到底出現了什麼情況,不讓我影響他……或許還要向她表示祝賀,新角色演得這麼好。
他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我的話。「這不能怪你。如果一個漂亮女孩要你吻她……這很自然。但是你現在已經了解了真實情況,我要請你扮演一個很困難很微妙的角色。我並不要求你對她的每一個主動姿態,每一個肉體親密的暗示都加以拒絕,但是你必須掌握一定的界限,不可超越。出於醫療上的原因,我不能允許你越過界限。如果——我說的純粹是假設我說的純粹是假設——出現誘惑太大難以抗拒的局面,我將不得不出面干預。去年她甚至說服了密特福,說如果他把她帶走,和她結婚,她會成為一個正常的少婦……她並不是在搞密謀策劃。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心中確信不疑。她的謊言為什麼那麼有說服力,原因就在於此。」
「我只是想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得到很好的招待。」
他垂下了眼,然後又直視著我。「我現在應用的是一種很新的精神病治療技術,是美國最近才研究出來的。他們稱之為情境療法。」
他把自己的椅子從桌子旁邊推開,做了一個新的姿勢,把雙手放在兩邊的太陽穴上,似乎是犯了天大的錯誤。這一表現與他的性格格格不入,我知道他是在表演。「我原以為現在你已經明白了。」
他用銳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相信,可是我並不相信。
「沒有什麼病態吧?」
他繼續仔細地審視著我,我則滿不在乎地盯著他。他雙手在胸前對擊,似乎是在責備自己愚蠢,然後回到自己的椅子旁,又坐了下來。
他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我想他的腦子一定動得很快。
「人類的真理向來是複雜的。」
「英國的孩子還玩那種遊戲……」他用一隻手蒙住了眼睛,記不起來詞了,「捉迷藏?」
「你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我呢?」
「我看得出已經發生了比我超前的情況。她已經在你面前扮演了一個新角色,對嗎?」
「但是她很聰明。」
「你喜歡我的波塞冬嗎?」
「她不會放棄自己的職業。我不想跟她再有瓜葛。」我又補充一句,「但是我同樣應該感謝你。」
他摸了一下掛在脖子上的高倍望遠鏡。「我想我是聽到了一隻阿爾卑斯山脈的刺嘴鶯在歌唱,牠們早該遷徙到別處去了。」這不完全是一種嚴厲的制止,而是在變戲法:如何把話題轉移開。
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話。當然我自己也馬上意識到,他不必相信我的話。他的頭低了一下,接著便站起來,走向柱廊邊緣,向外眺望。後來他也對我微笑,大概算是一種讓步吧。
「我希望你不至於破產。」
「做完了嗎?謝謝你。」
這一招可真叫我進退兩難。他費盡心機把我誘入圈套,現在又千方百計要讓我逃出來……與其說是發善心,不如說是一種巨大的勇氣。他一定是認為自己已經牢牢控制了我。我一時竟有點想要接受他的建議,不是想讓艾莉森從一百哩外跑到這個小島上來,而是想難為難為他。
我幾乎不懂義大利文,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上了樓,回到自己房間,脫|光衣服,走進浴室,洗鹹水淋浴。我用一種奇特的方式理解他的真實含義。她不屬於我,僅僅是因為她不屬於我,而不是因為她是鬼,或者是www.hetubook.com.com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戴上面具的其他任何角色。這是對我的最後警告,叫我不要對她存非分之想,但是他不知道,對一個生性喜歡冒險的血性男兒發出警告是無濟於事的。
「原因再簡單不過了,但絕不是醫學上的。她的父母和我是老朋友。她不僅是我的病人,尼古拉斯,而且是我的教女。」
「最後我想講兩件事,尼古拉斯。你是否相信我說的話,相對而言並不重要。但是你應該相信一個事實:朱莉既多情又很危險,而她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她就像鋒利的刀刃,既容易受損傷,又會傷害別人。我們全都知道,必須在感情上與她保持完全隔絕,因為我們一旦給她機會,她就會依賴我們的感情過日子。」
「當然意識到了……在一定程度上。」
他用講話的聲調給我暗示:我自己沒能猜出來,顯得相當遲鈍。我的感覺和在布朗尼跟他對話時差不多,不很明白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一次不知該認為「莉莉」真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還是該把她的「精神分裂」只看成是假面劇中的一個新躲藏處。
他坐了回去。「很好。我把實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洩漏出去。」他的目光就像錐子,直刺我的雙眼。「莉莉的真名叫朱莉.福爾摩斯。四、五年前,她的病例引起了精神病學界的廣泛注意,它是記載最詳盡的病例之一。儘管它本身並不是十分奇特,但是實際上它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病例,因為她有一個心理完全正常的孿生姊妹,用科學家的話說是能自製。精神分裂症的病因學,在神經病理學家和嚴格意義上的精神病學家之間長期存在著激烈爭論——它到底是一種身體的遺傳疾病還是一種精神紊亂。朱莉和她的姊妹明顯屬於後者,因此她們引起了廣泛的興趣。」
「我熟悉。但是——」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金色鉛筆,把他剛念過的幾段話做上記號,然後把打開的書放在桌上給我。我仍然臉帶微笑,瞥了一眼桌上的書,然後抬起頭來望著他。
「好了,」他說,「你相信我嗎?」
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很希望我能相信他的話。我低下頭,然後抬起頭來,對他淡然一笑。「要不是你告訴我這個情況,我已經想要對你表示祝賀,祝賀你能雇到這樣一位演技嫻熟的年輕女演員了。」
「她自己在任何場合都沒有對你提及這一情況嗎?」
「我知道精神分裂症是怎麼回事。但是你說過,她所做的一切……是因為你要她這樣做。」
「不。但你可以帶我去看看。」
「我們的表情都不能代表什麼。」
「我引用的是馬克思的話。」
我一直盯視著桌布的邊緣,回憶起我對這位羞怯少女、貞潔處女的印象,意識到其性格根源同樣是可以臨床診斷的……她表面上身體清白,有生以來從未與男性有過性接觸。太荒唐了。我不能絕對不相信他。「第二件事呢?」
他眼光朝下,搖了搖頭。「這當然不干我的事。但是你談到的那位年輕女孩的情況——還有你對她的一片深情——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要跟你重歸於好,你拒絕她,我認為並不明智。」
「我真傻,兩年前參加了個國際投資集團。你能想像凡爾賽不止一個如日中天的國王而有五個嗎?」
「很多。」
「她的護士!」
「當然,就像對小孩子講這樣的事情一樣,鼓勵他們服從。」
「這樣我可就不能在這裡繼續幫助你了。」
「我認為我已經明白了。」
「你剛才看見我吻她了,但是你並沒有提醒我——」
「我這是打個比喻,就像我昨天晚上說的話一樣。」
「捉迷藏?當然。」
「對,對,還有其他人。尼古拉斯在這裡,她是女王。一、兩個月來,我們一切都按她不幸生活的需要行事。」
「病歷記載都還在嗎?」
「你看出我不相信了嗎?」
「是的。」
「你等等。」他回到屋裡去,很快取來一本書。「這是一本精神病學的標準教科書。」他翻開書找一會兒。「我來讀一段給你聽。『界定精神分裂症的特徵之一是妄想的形成,可以是詳盡而系統的,也可以是怪誕而自相矛盾的。』」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莉莉屬於第一種。」他繼續讀下去。「『這些妄想有一個共同的傾向:妄想內容總是與病人本人有關,它們往往表現為人們對某些活動的偏見;其常見形式是自我陶醉或迫害感。一個病人可能以克麗奧佩脫拉自居,希望周圍所有的人都把她當女王看待。另一種病人可能認為自己的家人企圖謀殺他,因此便把他們最坦率最富同情心的話語和行為都看成是謀害。』這兒還寫著,『他們往往還有一大部分意識領域未受妄想的影響。在與這些領域相關的一切事情上,病人可能表現得相當明智而且合乎邏輯,令充分了解實情的觀察者大惑不解。』」和-圖-書
「過分堅持實話實說會把這裡的一點小小樂趣破壞掉,但是我向你保證,從臨床意義上說是大有裨益的。」他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一些人早就認為,我們對妄想型精神異常患者的治療方法難以自圓其說。我們讓病人不斷接受訊問、監督、監視,不一而足。當然有人會說這是為了病人好,但實際上是為我們自己好,為社會好。其實,往往是因為我們反覆施用單調而缺乏想像力的療法,給病人的迫害妄想提供了貌似真實的材料。我想在這裡創造一種氣氛,讓朱莉相信自己對周圍環境有一定的駕馭能力。也可以說,是讓她感受一下自己不是在受迫害……不是永遠知道得最少的人。我們全都在努力給她造成這樣一種印象。我有時還允許她認為我對情況不很了解,正被她牽著鼻子走。」
我擦了一下鼻子,想到其他一些可以問的尷尬問題,但是決定不問。人們不斷說我聰明,反而令我疑竇叢生。聰明的人有三種類型:第一種人的確聰明過人,認為別人誇自己聰明應該自然由衷;第二種人的聰明足以看出別人言過其實,刻意奉承;第三種人其實並不聰明,別人說什麼他都相信。我知道自己屬於第二種。我不能絕對不相信康奇斯,他所說的一切也有可能是真實的。我猜想,一定還有一些富有的年輕精神病患者,因為得到醫生的偏愛而不必進精神病院。但是康奇斯是我見過頭腦最清醒的老頭,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不能令人信服,實在不能令人信服。現在回顧起來,朱莉有很多情況似乎和他講的故事吻合,比如她的表情,情感上的前後矛盾,突然流眼淚等等。但這些證明不了什麼,也許事態的這一新發展也是預先策劃好的,而她又不願意把它徹底破壞掉……
「必然的?」他似乎一下子呆住了,後來又清醒過來。「啊,你是說精神分裂症會有這些症狀?」
「你指的是……失憶症嗎?」
「再來一塊餅?」
我們兩個人似乎一下子全都把面具扯下來了。我看到的是一張完全失去幽默的臉,我想他看到的是一張心胸極為狹窄的臉。敵對情緒終於表面化了,那是不同意志之間的衝突。我們雙方都在微笑,但是同時我們雙方又都知道,我們的笑是為了掩蓋一個基本事實:我們再也無法再相互信任了。
「我不會相信她的任何故事——有關你的過去的那些故事我應該相信嗎?」
他抬起頭表示堅決反駁。「絕不可能。她的護士寸步不離。」
「我想我曾告訴過你,我從未行過醫,這說法不很準確,尼古拉斯,二〇年代我曾在榮格手下學習過。現在我不能算是榮格精神分析法的信奉者,但是我生活中的主要興趣一直是精神病學。戰前我曾在巴黎小試身手,我專門研究精神分裂症病例。」他把兩隻手放在桌子邊緣上。「你想看看證據嗎?我可以拿在各種期刊上發表過的論文給你看。」
「或者說,看到了她的孿生姊妹。」
他大為驚訝,甚至有點慍怒。「此刻我絕對沒有取笑你的意思,肯定沒有。」
「但是她還想再見你。」
「我認為你是在取笑我。但是我不在乎。」
「下午好,尼古拉斯。很抱歉,這一陣子沒能陪你。華爾街出了點小恐慌。」華爾街對我來說實在很遙遠,不僅是在世界的另一邊,而且是在宇宙的另一邊。我裝出很關心的樣子。
「這是她的一個小秘密。請允許她保守這個秘密。」
「我想這些都是必然的。」
「這件事她的確沒有告訴過我。」
「你每年都把她帶到這兒來嗎?」
此時的康奇斯充滿了和藹和關心,這在他身上是很罕見的,似乎只有莉莉才能喚起他的這種情感。和_圖_書我知道自己早已收起了笑容。原來我完全肯定他是在為假面劇虛構一段新的劇情,此時這一想法開始動搖了。於是我又笑了。
「有一天你會看到的,但是現在它會影響你在這裡扮演的角色。讓她相信你不知道她究竟是誰,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你知道全部臨床情況和背景,你就無法製造出這種印象了。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我原以為這個問題會惹怒他,可是他卻笑得更開心了。
「也許你們倆都可以到這裡來幫忙。」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如果你說的是那封電報……我不打算到雅典去見她。」
我想笑。即使他對我講的其他事情全是真的,我也不能相信她會同情白癡密特福。但是老人的眼神是那樣嚴肅,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堅信不疑,我也就沒有勇氣嘲笑他了。
我相信他們一定有一個人是在撒謊。我越來越感到,我現在不應該認為這位女孩就是朱莉,想到這裡,我不禁莞爾。「這就是我的兩位前任到這裡來的原因,而且他們對這裡的事情守口如瓶。」
「我想看看你那些醫學論文。」
「當然。」
真無恥,他顯然是有意撒謊,似乎是想繼續把我蒙在鼓裡。「真糟糕。」
我咬住嘴唇。他把麥斯林紗罩掀開,臉部毫無表情。
他白天的穿著比平時講究,深藍色的褲子,更藍一些的高圓翻領夾克。當我踩著滿地松針向他走過去時,心裡拿定主意要嚴加提防,他那嘲弄的表情恰好證明我這樣做是明智的。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的首席女演員沒有對我撒謊,至少她對他的欽慕,相信他不是壞人,都是出於真心的。我還察覺到,她的疑慮,甚至恐懼,比她實際向我流露的要大。她不但需要說服我,還需要說服她自己。我只要再看一看老頭子,就能知道我對這件事保留的疑慮比其他東西多。「你好。」
「你不是這意思嗎?」他做了個手勢,讓我坐下。「對不起,也許你還不熟悉這一套精神病術語。」
「是的,你說得對。我是應該早點提醒你。現在我開始明白自己嚴重失算了。」
洗完澡,我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努力回憶朱莉的臉、她的嘴、她的眼睫毛和摸她的手的感覺;我和她接吻時她的身體緊貼著我,但太短暫,令人沮喪;我還想起前天晚上看見她姊妹的身體的情景。我想像朱莉向我走來,在寢室裡,或者在松樹林中,黑暗、狂野,心甘情願讓我強|暴……我變成了薩特,但此時我想起了他的下場,意識到那一點古典花招背後又是什麼,於是我選擇了「清熱消腫」,穿上了衣服。我也開始學會等待了。
「她的姊妹呢?」
「難道在有監督的情況下……」我望著手中香菸的末端。「……也不可以出去嗎?」
「約翰很善於……搜尋。但是密特福恰恰相反。你聽我說,尼古拉斯。朱莉有一次迫害妄想發作的時候,他完全束手無策。像往常一樣,我這個年年都把夏天獻給她的人又成了迫害者。有一天晚上,密特福試圖拯救她,他自己是這麼說的,可是他用的是最粗暴最有害的方法。當然,她的護士立即出來干預,結果發生了一場劇烈的爭吵。這件事大大破壞了她的療效。如果我有時在你面前顯得急躁,那是因為我心裡著急,生怕去年的情況再次出現。」他舉起一隻手。「我的話並不是針對你的。你很聰明,很有紳士風度,這兩種品質都是密特福所缺乏的。」
「我呢?」
「朱莉和許多突出的病例一樣,有可能變成怪物,被當成精神病畸形人展出。這正是我現在要防止出現的情況。」
「我想沒錯。」
他很唐突地把臉轉向一旁,似乎這一次我真惹怒了他。我又開始起勁地幹起活來,用勞動來抵消不斷增長的挫折感。又過了四十分鐘,牆差不多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我把工具搬回農舍後面的工具房,然後繞到別墅前面去。康奇斯坐在柱廊上,一聲不響地看一張希臘報紙。
他沉思地注視著我,終於點了頭。真是個老魔鬼,倒像是應該由他來考慮我是否真誠似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建議你到雅典去,和那位聽來很迷人的女孩過一個愉快的週末。」我吸了一口氣,他馬上又接著說,「我是一個醫生,尼古拉斯。請允許我坦率直言。小夥子不應該過你現在這樣的禁慾生活。」
「只有在這個地方,這個可憐的孩子才能自由走動,沉湎於幻想之中。」
「這個問題我不必考慮。我想再來。」
我們到了礫石地。
「我很想拜讀,但不是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