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六
這種狀態持續著,後來發生了變化,像其他的狀態一樣。我知道,這種狀態是外界強加給我的。我也知道,雖然它不像風和輕流到我身上來,但是它也是流動的,儘管用流動這個字眼並不合適。沒有合適的字眼可以形容它,它來自外界,款款而臨,從天而降,很有穿透力。不是一種內在狀態,是被授予狀態,被賜給狀態。我是接受者。但是令人稱奇的是,再次出現了我的周圍站滿了傳送者的情況。我的接受不是單從某一個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儘管用方向這個字也已經太物質化了。凡以具體實物和真實感覺為基礎的語言,都無法描繪出我當時的感覺。我想我當時是意識到了我所感受到的比喻意義,我知道言語有如鎖鏈,礙手礙腳,又像是破洞百出的牆,真實不斷穿洞而過,但我卻無法逃出去,充分生活在真實之中。這就是我當時拚命想記住感覺的生動寫照;越想描繪越是描繪不好。
我把拉克酒一飲而盡。「此話絕妙。」
「沒有。」
「忘掉憂慮,這可不容易。」他沉默。「我可以試試。」
「咱們走著瞧。這是兩個人意志的和諧一致,不是互爭高低。請按我說的話做。」至少我不必再盯著催眠者的眼睛看了。我不能打退堂鼓。但是有了預先警告,也就有了戒備之心。「你看見天鵝座了嗎?」
「好。現在躺好。肌肉收縮一點,然後放鬆。這就是我讓你喝拉克酒的原因,它有助於肌肉的收縮放鬆。今天晚上朱莉不會出現,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另一位女孩也別去想她了。把頭腦裡面一切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切渴望、一切憂慮,全都拋到九霄雲外。我不會傷害你。這只有好處。」
「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精神分析。」
接著是一片漆黑,我什麼也記不得了。
我開始盯住那顆天琴座主星,挪動一下身體讓自己更舒服一點。我用一隻手摸自己的衣服。不斷轉動眼睛使我覺得累,我開始猜他要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躺著看星星,邊看邊等,這樣挺好的。接著是一陣較長的沉默,有好幾分鐘。我閉上雙眼一會兒,然後又睜開。那顆星像一個微小的白太陽,在自己的一小片空間海洋中漂浮。我能感覺到酒力的作用,但頭腦對周圍的一切事物仍然十分清醒,太清醒了,根本不可能被催眠。
「那麼你選擇的少數人是誰呢?」
「你和*圖*書的小冊子我看過了。」
「看見了。」
我意識到他不想躺在另一張長椅上,於是突然做了一個猜測。「這是……催眠術嗎?」
「我說你正在注視著一顆星一顆星你正在注視一顆星。那顆柔和的星,白色的星,柔和的星……」他不停地說著,但他平時說話時的那股無禮唐突勁兒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話音有如大海發出的催人入睡的聲音,如微風輕拂,如我的衣服的質感,似乎已不在我的意識之中,有一個階段,我一個人望著那顆星,仍然躺在陽台上,我的意思是只意識到自己躺著望那顆星,其他一無所知。
「有,很多,但都不是我們期待的人。有可憐的貪得無厭者,他們利用人們渴望最終解開謎團的心理詐騙錢財。有唯靈論者,有千里眼,有患宇宙病的,有壯年永駐者,有憂鬱島島民,有使魔法變東西的人——淨是些行為不端的傢伙。」他表情陰冷。「回應的淨是這些人。」
「曼陀羅是一種有毒植物,它使人產生幻覺。」
與此同時,有一種拋物線感、跌落感、射|精的感覺,但那是短暫的一瞬,那經過,已經變成了認識經歷的一個組成部分。變化和存在合二為一。
書不很厚,簡易裝訂,綠布書皮,沒有目錄。我翻開書書頁的大小和印刷字體各不相同,顯然是特意從各種期刊裡挑選出來裝訂在一起的,幾乎全是用法文寫的,我看到日期是一九三六年。有幾篇論文的標題是:〈輕度精神分裂的早期預測〉、〈職業對妄想綜合症的影響〉、〈用曼陀羅進行的一次精神病實驗〉。我在書裡找到了這些文章。「曼陀羅是什麼?」
「想削弱我的批評能力?」
我想,後來有一陣子我又看見了那顆星,還是原來的那顆星,高高掛在天上,但此時已是存在和變化的同一體。那感覺就像穿過一道門,環遊世界,然後又走過同一道門,但也是另一道門。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科學家嗎?」
飯桌收拾乾淨之後,他拿起一個小口酒瓶,給我倒了一杯酒,很清澈,呈淺黃色。「這是什麼?」
「看天上的星星會有幫助,目不轉睛地看。躺好。」
我放下書。「我很想好好看一看。」
他笑著舉起了酒瓶,似乎我用的形容詞比我想表達的意思更準確。
「難以證明。」
「它的左邊有一顆很亮的星,一個很鈍www.hetubook.com.com的鈍角三角形中的一顆。」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難以察覺的變化。風變輕了。我並不認為當時看到了什麼變化的跡象,我只不過是知道風變輕了,而且並不感到驚奇(也可能是康奇斯告訴我風變輕了),這種輕非常宜人,就像度過了漫長黑暗的冬天之後享受到一次精神上的日光浴。感受到這種輕,而且把它吸引過來,也就是說,既有能力把這種輕吸引過來,而且有能力接受它,那種感覺極為愜意,簡直妙不可言。
「實驗開始了嗎?」
「當然有科學進步。解決人所面臨的身體問題這是技術問題。但是我現在談的是人的一般心理健康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人需要的是神秘的東西,而不是它們的答案。」
「拉克酒,開俄斯島釀造的,後勁很強。我要讓你小醉一下。」
「是的,尼古拉斯。不必驚慌。」
「你們的小冊子印發出去之後,有什麼回應嗎?」
「我的確有證據,但是難以言傳。後來我認定,除了對少數人之外,不能言傳其實更好。」
領悟、選擇、明智、善良、教育、見聞、類別、各種知識、情感、性,這一切似乎都是表面的東西。當時我並不想對這種互相作用進行闡述、界定或分析,我只想構築它——說「想」也不恰當——我已經把它構築起來了。我別無選擇。意義是沒有的。唯有存在。
「沒有科學上的進步嗎?」
我心裡想,天啊,他是想對我做催眠術,然後我必須按規矩辦事。但是我將很小心地等候,到時裝出被催眠的樣子。
「是體驗開始了。我希望你喝下這一杯,然後躺在一張長椅上。就在這兒。」他指向他的背後。我走過去,把長椅拖到他指定的地方。「躺下。別急。我要你看一顆星。你知道天鵝座嗎?正上方十字形的星座?」
我完全清醒地意識到陽台的存在,我正躺在希臘一個小島上一幢別墅的陽台上。有風,毛薩那邊,海浪拍打著砂石海灘,發出微弱的聲音,我隱約可以聽見。康奇斯開始說話。
「想提高你的接受能力。」
後來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幻覺,彷彿自己不是在往天上看,而是往下看太空,就像看一口深井。接著便是自己不知和圖書身在何處,周圍環境如何。那顆星並沒有更靠近,而是像從望遠鏡中看到的孤零零的一顆星,不是棋布星羅中的一顆,而是獨自飄浮在藍黑色的太空,在一種空冥之中。這種感覺我記得很清楚,對那顆星有了非常奇特的全新感受,它變成發出白光的球體,周圍的空冥是它培育出來的,也是它所需要的。回顧當時的情景,我的感覺也同那顆星一樣,懸浮在黑暗的空冥之中。我注視著那顆星,那顆星也注視著我。我們彼此平衡,重量完全一樣,如果能把意識看成一種重量的話。兩者在天平上處於持平狀態。這種狀態似乎無休止地持續著,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持續了多久。兩個獨立實體同樣飄浮在空冥之中,彼此截然相反,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任何感覺。沒有美感,沒有道德感,沒有神聖感,沒有身體外形感,只有位置感,跟動物的感覺一樣。
「證明是事實的唯一科學標準。但這並不是說,不可證明的事實不存在。」
「現在我要你注視那顆星,要你放鬆全身的肌肉。你應該放鬆全身的肌肉,這很重要。收緊一點。現在放鬆。收緊……放鬆。現在看星。這顆星的名字叫天琴座主星。」
「我不驚慌。但是我並不認為自己容易被誘導入眠。在牛津時已經有人試過。」
從這一階段我又進入了另外一個階段。我領悟到,此階段十分真實而且能給人以啟迪,它吸收了全部的輕。我的意思是它似乎揭示出生存的深刻意義,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而這種存在的意識變得比輕更重要,就像輕變得比風更重要一樣。我開始產生一種進化的感覺,感到自己正在變形,就像噴泉在風中改變形狀一樣,又像是水中的漩渦。風和輕都變成次要的了,它們只是通向目前狀態的道路而已,這種狀態沒有三度空間,沒有感覺,唯有純粹的存在意識。這也許是一種唯我論,只是種純粹的意識。
「這是我的論文,放錯了書架。」
後來出現了緊張情緒。我似乎在期待著什麼。等待是有目的的。我不知道它將是可以聽到的還是可以看見的,應該使用哪一個感官,但是它會來,我試圖發現它的到來。星星似乎不見了。也許是因為他讓我閉上了眼睛。空冥成了一切。我只記得兩個詞是康奇斯一定講過的:發光和聆聽。發光、聆聽的空冥。黑暗和期待。有風吹在我的臉上,和*圖*書一種純粹的肉體感覺。我的臉迎著風,空氣清新又溫暖,但是我突然感覺到風是從四面八方同時向我吹來的,這種肉體上的感覺很奇特,著實令我激動又吃驚。我舉起一隻手,風動可感,像是無數看不見的電扇吹出來的一股陰風,送到我的身上。這一情況似乎也持續了很長時間。
後來天亮了。
「而且認為它全是胡說八道。」
晚飯期間,他還不停地勸我多喝安蒂基西拉島產的烈性玫瑰紅葡萄酒。
這頓飯吃得實在累——從一個角度看,我是在聽一位頗有見地的老醫生說話;從另一個角度看,我是貓面前的一隻老鼠。同時我心裡也為朱莉是否會出現而不安,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又會有什麼經歷。大風過後,餘波尚存,我們中間那盞燈,火苗顫悠悠,時高時低,若明若暗,平添一種焦躁不安的氣氛。唯有康奇斯似乎鎮靜自若,心安理得。
我想起了莉莉的警告:「今天晚上你就會明白的。」我猶豫了一下,躺了下來。
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本書已經成了多餘的證據了。晚飯還沒吃完,康奇斯起碼已經讓我信服,他的精神病學知識遠遠超出業餘水平,而且他還認識榮格。這當然並不一定意味著我必須相信他有關朱莉的話。每當我觸及她的話題,他總是很固執,說在現階段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儘管他答應到了夏末要把一切都告訴我。我一直想對他提出質疑,但又擔心自己對他的積怨越來越多,可能爆發成對峙的情況,一旦出現這種局面,他一定會堅定地叫我永遠不要再來見他,那時我就將失去一切。同時我還感到,如果我真逼問他,他會隨時準備施放更多的煙霧來迷惑我。我最好的防衛手段,唯有以他聽不懂的話來回答我聽不懂的問題。值得安慰的是,我有一種直覺,他也在盡量避免再提及雅典和艾莉森,原因大致是相同的——如果他激怒了我,我會向他提出尷尬的問題。
但是噴泉又起了變化,漩渦又旋轉了。起初似乎又回到了陰風從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的那個階段,但實際上並沒有風,風本來只是一種比喻,此時表現為數以百萬計,數以萬億計的存在意識,是無數的希望之核懸浮在大量的機遇溶液上面。傾瀉出來的不是光子,而是存在意識的粒子。有一種宇宙無限大的巨大旋轉感,在宇宙的廣袤之中,短暫和_圖_書和恆遠似乎是一致的、必不可少的、不矛盾的。我感到自己像一株細菌,和最早的青黴素菌一樣,不但置身於營養充分適宜生長的培養基中,而且處身於意義極為重大的環境之中,肉體上有極大的快|感,精神上有極大的愉悅。一種飄浮的懸浮感,一種經過精心調節充分協調的生存狀態,堪稱典範。是一種互相作用的感覺。
「你正在放鬆嗎是的你正在放鬆。」我注意到他講話沒有標點停頓。「你累了所以你放鬆。你正在放鬆。你正在放鬆。你正在注視著一顆星你正在注視……」不斷重複。我記得以前在牛津也是如此。一次晚會之後,一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威爾斯男人給我做催眠,但是後來發展成兩人互相瞪眼。
我的晚飯吃得不舒坦。我才一到那裡,他就遞給我一本書,又一次戰勝了我。
「是。」我把剩下的拉克酒一口咽下,幾乎噎著,接著便感到胃裡火辣辣的。
「再來一杯。喝完就不再喝了。酒也是一種毒藥。」
我的感覺是:那真實有一張萬能的嘴,它告訴我,這才是根本的真實。沒有神奇的感覺,沒有密切配合的感覺,沒有兄弟關係的感覺,我在能夠接受催眠暗示之前的一切感覺都沒有了。沒有泛神崇拜,沒有人道主義,而是比這些更廣泛、更清醒、更深奧的東西。那真實是無止境的互相作用。既沒有善也沒有惡;既沒有美也沒有醜;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厭惡,唯有互相作用。一方的無窮寂寞,從其他各方中完全孤立出來,但和各方之間的全部相互關係似乎又是同一回事。所有對立各方似乎是一體的,因為每一方對於任何一方來說都是不可缺少的。所有各方既無關緊要又不可缺少,這似乎又是一體的。我突然領悟到其他一切的存在,但這種領悟的感覺是全新的,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是我挑選的人。這是因為神秘的事物是有能量的,它把能量傾注給尋找答案的人。如果你洩漏了神秘事物的答案,你就剝奪了其他探秘者的……」他特別強調這個詞的特殊含義,「一個重要能量來源。」
我抿了一口拉克酒,火辣辣的,幾乎是純酒精。「但是你說過有證據的呀!」
「那是天琴座的主星。再過一分鐘,我要請你緊緊地盯住它。」藍白色的星透過無風的天空發出光芒。我看著康奇斯,他還坐在飯桌旁,但已轉身背向大海,臉朝著我。我在黑暗中齜牙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