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七
我在回校途中,思量對此次經歷,對它進行評估。雖然它如此美麗,如此真實,但為什麼同時又顯得如此陰險呢?在那清早的陽光和景色中,很難相信世上會有什麼陰險的東西,但我又擺脫不了這種感覺,不僅僅是受辱的感覺,其中還包含著對新的危險、可能被捲入更神秘更怪異的事態之中的擔憂。從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朱莉對康奇斯的畏懼,比康奇斯對朱莉出於醫學的關心更令人信服。她可能只是精神分裂,而他卻是個催眠術士。但這倒可以認定他們不是狼狽為奸在誆騙我。我開始在混亂的記憶中搜尋同康奇斯每一次見面的情況,看他以前是否曾在我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對我施行過催眠術……
午飯過後,狄米德走進我的房間,他想知道艾莉森是什麼人,我不告訴他,他便滿口污言穢語,令人無法容忍。我沖著他大喊,叫他滾出去,並動手使勁把他推出門去。他對此耿耿於懷,一個星期都不理我。我倒不在乎,樂得他不來礙手礙腳。
一分鐘後,我疾步沿著小徑朝大門走去。即使在這最後一刻,我還回頭張望了一下,抱著千分之一的希望,看是不是有人招呼我回去。
我繞著別墅走了一圈,試了試百葉窗,在庭院裡漫步,然後下去到私人海灘上,可小船不在那裡。後來,在暮色蒼茫之中,我坐在柱廊上沉思默想達半小時。我感到自己被利用完之後被一腳踢開了,既生他們的氣,也生自己的氣。我竟然會捲入這樣一場糾葛,真是瘋了;而希望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同時又?此擔驚受怕,那就更瘋了。
上完最後一堂課,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必須回到布朗尼去。我不知道要去做什麼,但我非得再去不可。布朗尼與起伏的松樹林相互掩映,沐浴在夕陽的和-圖-書餘暉中。我一看到布朗尼這一神秘莫測的地方,就像吃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彷彿我再不來,那地方就會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我越是接近它,就越是感到邪惡,自己也變得越來越邪惡。我只是想看那裡的人,想知道他們還在那裡等待著我。
這次神秘的經歷在我的腦海裡仍然栩栩如生,同剛學過的功課一樣清晰,有如在新國度驅車仔細觀光,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目睹了催眠的全過程。他也可能用了點藥,在拉克酒裡放了幻覺藥,也許就是他論文中提及的曼陀羅。我躺在那裡一籌莫展,他對我進行暗示,一步一步誘導我進入狀態。我到處找他那本綠皮的醫學論文,可是房間裡找不到,連一絲線索都沒有。
有人敲過門。我正盯著一面牆。我還躺在床上,穿著睡衣褲,我的衣服疊好放在椅子上。天亮了,還很早,外面松樹林頂端有了薄薄的晨曦。我看看錶,六點不到。
有幾天沒到布朗尼來,我又改變主意了。我對精神分裂症的理解變得越來越少了;原來還覺得有點可能性,現在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小了。我無法想像,他如此突然地停演假面劇,還會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如果這只是為 了取樂……
我盥洗完畢,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逕直下樓去享用瑪麗亞為我準備好的咖啡。我知道康奇斯不會露面,瑪麗亞不會說什麼。什麼都不可能得到解釋,一切都策劃好要給我留下懸念,直到我下次再來。
可是沒有。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乘船走了。
我是在黃昏時分從東邊走過去的,穿過鐵絲網,小心翼翼地從波塞冬雕像面前走過,越過山谷,穿過樹林,來到可以看得見別墅的地方。別墅側面的每一扇窗戶都放下了百葉窗。瑪和*圖*書麗亞的農舍也沒有炊煙升起。我又走到一個能看得見別墅正面的地方,柱廊底下的落地窗也放下了百葉窗,康奇斯的房間開向陽台的窗戶也一樣。別墅裡面顯然沒有人。我摸黑走回學校,心裡感到十分沮喪,同時對康奇斯很是氣憤,他竟然用神秘的手段把他的一切都弄跑了,讓我再也看不著了,這就像鐵石心腸的毒品病房醫生對待癮君子一樣。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在學校裡的工作很忙,走不開。星期四我又到布朗尼去,沒有任何變化,仍像星期一一樣荒無人煙。
我想,這裡面還有很大的忌妒成分——我想到,康奇斯把莫迪里亞尼和波納爾的名畫留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傻透了,也可能是自以為了不起,沒人敢來偷……
我的思想從波納爾的畫一下子又跳到艾莉森身上。當天半夜,有加班船載學校的師生回雅典度期中假。乘那班船,得在髒兮兮的所謂頭等艙裡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打一整夜瞌睡,但是遭這個罪可以換來星期五到達雅典的報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決定要搭那班船,我自己也說不很清楚。是憤怒、怨恨還是報復?肯定不是因為想艾莉森,也不光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也許是我以前想成為存在主義者的本性在作祟:把自由建立在反複無常的基礎上。
斯文加利和《軟氈帽》。
我記得起來的豐富內容,我記不起來的可能出現過的尷尬情況、這件事的善惡兩個方面,讓我思過來,想
https://m.hetubook.com.com過去,我雙手抱頭默坐良久,心中既怨恨又感激。
我坐在床沿上,想起自己曾在康奇斯面前赤身裸體,聽任他的擺佈,更糟糕的是其他人可能都看見了,包括朱莉,這使我有種蒙羞受辱的感覺,心情灰暗。康奇斯問我問題,我直率回答時,我看見自己躺著,他們全都坐在一旁齜牙咧嘴地笑。但是朱莉——他應該也對她施了催眠術,因此她無法撒謊。
我痛苦地想起來了,就在前天下午,我曾對朱莉說過,我對現實的感覺有如地心引力。一時間,我彷彿置身於太空中,在瘋狂中不停地旋轉。我記起了上演阿波羅那一場戲時康奇斯催眠般的狀態。是不是他對我施了催眠術,才使我想像出那一切場景呢?那天下午他是否有意讓我到樹林裡去午睡,他好安排讓福克斯的鬼魂出現呢?當時真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站在那裡嗎?現在朱莉甚至……但我想起了觸摸到她的皮膚,觸及她緊閉的雙唇的感覺。我重新回到現實中來,但是我的信心大大動搖了。
使我信心產生動搖的不僅是因為被康奇斯催眠過,而且還因為我知道,我同樣也被她以類似但更巧妙的方式催眠過。我一向認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只要見面十分鐘,就能知道他們是否想一起上床,這並不完全是玩世不恭。頭十分鐘過後的時間成了一種稅,如果這貨色真能給你帶來快樂,也許這稅就値得付,但是稅很快就變得太高的情況也十有八九。這不僅是我預見到必須為朱莉付出高昂的代價,她還動搖了我的整個理論。她散發出一種隨時準備退讓的氣息,彷彿她是一扇等待別人去推開的門,但是門後面的黑暗令我卻步。這裡面也可能有戀舊的成分,懷念過去那種勞倫斯筆下的女人,除了具有女人
和圖書莫測的神秘和美麗的巨大魅力之外,其他樣樣不如男人。男人光彩照人,陽剛之氣十足;女人暗淡無光,弱不禁風。二十世紀男女不分,在我的思想中,兩性的基本要素混淆不清。現在要恢復過去的情境,女人要有女人味,我必須做一個十足的男人,這就像住慣了千篇一律的現代狹窄公寓之後,又要去住古樸的老房子一樣。以前,我常常為女性著迷,想與她們發生性關係,但從未想要與她們相愛。
那天整個上午我都在教室裡教書,但彷彿仍處於被催眠狀態,處於假設的夢幻之中。此時我覺得康奇斯是一個精神病學小說家,他創作小說用的是活人,不是辭彙;他是一個複雜但仍然十分古怪的老頭;是一個斯文加利;是惡作劇者中的天才。但是不論我認為他是什麼,我都為他著迷。還有初次見到朱莉的那一刻,當時我以為她叫莉莉,她的頭髮被風吹上,臉上沾滿淚水,在乳白色的燈光中……我毫不掩飾自己對布朗尼著了迷。它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像一塊磁鐵,把我從教室的窗口吸出去,穿越藍色的天空,經過中央山脊,到我想去的地方去。教室裡一排排橄欖膚色的臉孔、黑色的腦袋、粉筆灰的氣味、講台桌上的一處舊墨跡,全都有如雲遮霧罩,似真似幻,成了我進入另一狀態的障礙物。
我從學校財務主管那裡得到拉弗里爾英國的地址,但決定暫時不給他寫信。地址留待需要時使用。
第二天,我給密特福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到布朗尼去過了,見到了康奇斯,並求他把在布朗尼的親身經歷如實告訴我。我把信寄往諾森伯蘭郡的地址。
我還對阿耳特彌斯再做了一點研究。在神話中,她是阿波羅的姊妹,是保護處女和狩獵者的。在古典詩歌中,她的標準服裝是金黃色連衣裙、高統靴,再配上銀弓(一彎新月)。雖然她在求愛的小夥子面前總是表現出很好鬥,但是我沒有發現她得到自己的兄弟幫助的情節。她是「古代象徵女性崇拜的三個月亮女神中的一個,與敘利亞的阿斯塔特和埃及的伊希斯聯繫在一起。」我注意到,伊希斯往往與守衛陰曹地府的豺頭亡靈之神安努畢斯在一起,安努畢斯後來演變成羅馬神話中的刻耳柏洛斯,是一隻有三個頭的猛犬,守衛著冥府。
www.hetubook•com•com我還再次找到卡佐盧,想從他那裡打探出更多的情況。他很肯定,拉弗里爾沒有和康奇斯見過面。他告訴我,拉弗里爾「篤信宗教」,這情況我早已知道。他常常到雅典去參加彌撒。他說的話和康奇斯大體相同:「他老是一副愁眉不展的可憐相,永遠也無法習慣這裡的生活。」但是康奇斯還說,他是一個在捉迷藏遊戲中極好的「捉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