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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了什麼？」

長時間的靜默。

「告訴她我會等她，讓她別急。」

她放開我，走過去坐在床上，我發現自己處於一種新的難堪境地，她認為我們從見面以來的尷尬已經得到了滿意的解釋，給了我一個寬容溫柔的微笑。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禁莞爾，但我低下了頭，放開她的手，取出一支香菸。我知道她誇我漂亮是什麼意思，那是挑逗。「艾莉森，我現在的處境有些奇特。」聽了這句話，她假裝的輕鬆立即雲消霧散，雙目直視前方。

「艾莉森，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妳這件事。」我把手臂抽了回來，更貼近窗口站著，不讓她看到我的臉。「兩、三個月前，我得了一種病。哎……是梅毒。」我轉過身，她看了我一眼，充滿了關心、震驚和懷疑。「現在我好了，但是……妳知道，我不可能……」

「艾莉森，要是妳——」

「妳好，艾莉森。」

「尼古，你聽我說。上星期，我又搬回原來那一間公寓的那個房間。第一個晚上，我彷彿聽到了樓上有腳步聲，就哭了，就像今天我在計程車上哭了一樣。現在我也想哭，但是我不哭了。」她笑了，笑得很淡，有點扭曲。「光是因為我們不斷互相直呼其名，我就應該哭。」

「唔。」她從黑色的長睫毛中間故意放肆地給了我一個冷眼，然後轉過身去應付另外兩個女人，幸好有這兩個女人及時來到櫃檯前，解了我的圍。我趕緊溜之大吉，跑去站在入口附近。我剛到島上來的時候，對雅典的都市生活仍然感到親切，並且心嚮往之，它對我在島上過正常生活似乎也有良好的影響。現在我開始意識到，我對它已經感到害怕，甚至厭惡。櫃檯前的圓滑對話，明顯的假裝激動，又是一次老套的興奮，全都令我生膩。我彷彿是一個外星人。

「她說你不是害羞，是在玩技巧。」

六點。六點十五分。我強迫自己走向櫃檯。櫃檯後面有一位穿制服的希臘女孩，皓齒閃亮，深棕色眼睛，化妝顯得有點過分，眼影也很濃。

「是的，她很可愛。」

「希臘旅館悶熱難耐，這妳是知道的。」

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她願意委身於我。她隨時可能轉過頭來，我將不得不吻她。

她用雙肘支起身子，眼睛盯住我，但是我避開了她的目光。

「不，我……很高興妳來了。」她又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我。「真的嗎？」

我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之中，沒認真聽她講什麼，突然又開始感到跟她在一起很快樂，這倒不是因為跟艾莉森在一起，而是因為在這個旅館房間裡，可以聽到底下黃昏散步人群的竊竊私語和汽笛聲，可以嗅到倦怠的愛琴海的氣息。我感覺不到她有什麼魅力和溫柔，對於她和粗野的澳洲飛行員長期同居之後分了手也不感興趣。房間逐漸暗淡下來，我只感到一種複雜的難以名狀的悵惘。天上的日光消失了，黃昏迅速來臨。現代愛情的一切變節行為似乎都很美麗，而我對自己心中的秘密卻守口如瓶，滴水不漏。這又是希臘的特色，是卡瓦菲筆下描繪出來的古希臘亞歷山大文學流派時期的希臘，其美學愉悅感，其頹廢之美，只有程度之分，道德操守則是北歐的謊言。https://m.hetubook.com.com

「現在我可以給你講講彼特的情況嗎？」

「我替妳找了個房間，可以俯瞰港口。」

「妳走路行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裝出很煩惱的樣子。「哎——請妳離開我、罵我，什麼都行，但是我現在處於性冷感狀態。」我走到窗前。「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能讓妳跟性冷感的男人在一起待三天。」

一、兩分鐘後，艾莉森出來了。她的頭髮很短，太短了。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我立即明白我們有些錯位了，她是想讓我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我的記憶中，她的皮膚沒有現在這樣白。她一見到我，馬上摘下墨鏡。我看得出，她很疲倦，狀態不佳。身段很美，衣服很美，步態優雅，還是那一張受過傷害的臉，那一雙尋根究柢的眼睛。艾莉森能在我心裡激起十層浪，但是朱莉能激起千層浪。她來到我跟前站住，我們互相微微一笑。「嘿。」

然而我並沒有離開，依然躺在旅館房間裡。我還有點興趣，想聽她講講近況，對她也有些同情，我們畢竟有過一段情。同時我還把它當成一次考驗，既可以檢驗我對朱莉的感情有多深，又能檢驗我的疑慮。艾莉森可以代表外部世界的過去和現在的現實，我要偷偷地把她放在自己內心歷險的角逐之中。坐在船上度過漫長的夜晚時，我還想到了一個主意，能保證和她見面絕和圖書對安全，不受感染，那就是和她保持一定距離，這可能使她感到難受。

「她馬上就來。」

她轉動手裡的酒杯。「你呢？」

「我喜歡。上哪兒去呢？」

「帕納塞斯山就是繆斯諸神的靈地。」

「我就是不來也不知道該怎樣通知妳。」

「交上別的女人了？」

「為什麼要在愛爾蘭？」

「當然可以。」

「唔，尼古拉斯！」她一下子現出了自己的本色，熱情奔放地表示願意去。

「艾莉？她的航班已經抵達了，她可能在換衣服。」她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對我露齒而笑。純正美國口音，無可挑剔。「艾莉嗎？妳的男朋友在這裡等妳。如果妳不馬上來，我可就要取而代之了。」她把話筒向我遞過來。「她要跟你說話。」

「我討厭城市，我討厭飛機，我想住在愛爾蘭的農舍裡。」

「說得對。」她重新抬起頭來。「姊妹。但是有一天你是可以治好的。」

「妳早說過了。」

「是我先問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們的車開上了海濱公路。「我和彼特的關係結束了。」

「我知道我是在極盡挑逗之能事，但這也是被你逼出來的。」

我們之間又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但是後來她敏捷地坐了起來，下了床，走去開燈，梳了頭髮。她取出我在倫敦最後一天留給她的耳環，戴在耳朵上，然後又搽了口紅。我想起了朱莉，想起了她不搽口紅的嘴唇，從容、神秘、優雅。如此超脫，沒有肉|欲，那感覺實在妙不可言。我終於學會用情專一了。

「帕納塞斯山？」她皺起眉頭，搞不清它在哪裡。

「我在等一位空姐，她叫艾莉森．凱莉。」

「把你的一切情況全告訴我。」

「對不起，我又遲到了。」聽她講話的口氣，似乎我們前一週剛見過面。可是這不管用。我們分別九個月，彼此已經有了隔閡，說話經過過濾，缺乏情感。

「他很害羞。」艾莉森可能在電話上說了什麼，女孩笑了，放下了電話。

「所以你求神讓我別來找你。」

「艾莉森，我討厭女人，討厭愛情，討厭性|交，討厭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根本不該請妳來。」她低下頭，似乎是以緘默表示贊同。「其實……唔，我想此時我是希望有個姊妹在身邊。如果妳覺得荒唐，我可以理解。我沒有權利不理解。」

「自作自受。」

我給服務生付過小費，他便離開房間走了。她走到窗前，俯視寬闊的白色碼頭、夜晚悠閒漫步的人群、繁忙的港htｔps://wｗｗ•heｔｕｂｏｏk•coｍ•com口。我站在她後面。經過迅速考慮之後，我抱住她，她也順勢靠在我身上。

「現在我明白了——當然……」她聳肩。「可我這一次並不是以你的老房友的身分來的。」

雅典乾旱，塵土飛揚，到處一片灰褐色和土褐色，甚至連棕櫚樹也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人類的一切人性全都退縮到黑色的皮膚和更黑的墨鏡後面去了。到了下午兩點，街道上已空無一人。天氣炎熱，人們都懶洋洋的。我躺在派里厄斯旅館的床上，用百葉窗把黄昏的陽光擋在外面，一陣接一陣地打盹。這城市真叫人受不了。到過布朗尼，現在又回到這個時代的現實中來，機器、緊張都令人無所適從。

我雙手抱住頭。

「我喜歡安。」

「自從我和他的關係結束之後，我和一切人的關係全結束了。」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窗外。「對不起，我不該一開始就跟你談這些，應該先聊聊天。」

我們的車開過費勒倫的時候，車內陷入許久的沉默。她眼睛盯著窗外，一分鐘後，她把手伸進白色手提包，取出墨鏡。我知道她為什麼要戴墨鏡，因為她的眼圈上有濕潤的淚光。我沒有碰她，沒有拉她的手，但是我談到派里厄斯和雅典的不同，前者景色更美，更富希臘情調，我想她會更喜歡它。我之所以選擇派里厄斯，是因為怕無意中談及康奇斯和朱莉，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但很可怕。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朱莉必定會不高興，眼神冷漠，甚至輕蔑，一想到這裡，就不寒而慄。艾莉森的外貌和風度自有迷人之處，如果有一個男人跟她在一起，免不了和她上床。我講話的時候，心裡還真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捱過後面的三天。

「我多心了。」她眼睛望著窗外，向一個穿制服的男人揮手。她顯得比我老成，也許是由於以旅行為業，經歷太多了。我必須重新了解她，可是我沒有精力了。

烤紅鯔魚送上來了，我們開始吃。她想到要去爬帕納塞斯山，突然變得非常興奮，非常激動，你一杯我一杯地跟我喝了不少希臘葡萄酒。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朱莉永遠不會做的。最後，她以自己極富個性特徵的方式亮出了底牌。

我在房間裡兜著圈子走，給她講佩斯庫和診所，講寫詩，甚至講試圖自殺，除了布朗尼以外，什麼都講了。過了一會兒，她躺在床上吸菸，我意外地感受到了口是心非帶來的愉快。我想，康奇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定也有這種感覺。後來，我坐在床頭和圖書，她還躺著，目光盯著天花板。

我們到了斯皮羅餐館之後，她機靈地說：「好啊，尼古拉斯兄弟，你想把我怎麼樣？」

我五點鐘起床，洗完澡，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機場。我坐在接待櫃檯對面的一條長凳上，然後又走了開，並且惱怒地發現自己的情緒越來越緊張。幾位空姐迅速從我面前走過，個個苗條，表情嚴肅，有一種職業美，彷彿是科幻小說中似真似幻的人物。

具有令人不快的諷刺意味的是，我所選擇的通往餐館之路必須經過派里厄斯的紅燈區。到處是酒吧、不同語種的霓虹燈廣告、脫衣舞|女和肚皮舞|女的大幅照片，還有成群的懶散海員。透過珠簾可見裝飾豪華的內室，一排排女人坐在軟墊長凳上。滿街是娼妓、男妓、賣開心果和葵瓜子的推車小販，以及賣栗子、餡餅和賣彩票的小販。看門人請我們進去，男人們上來兜售手錶、香菸、仿冒劣質的小禮品。每走十碼，就有人衝著艾莉森吹口哨。

我在她的房間外面跟她說了晚安。她吻我的臉頰，我捏捏她的肩膀，似乎這樣做比女人能想像的要好得多。

她走過來抱住我。「噢尼古，尼古。」

「不。」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我變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下午的時光無精打彩，十分難熬。越是接近和艾莉森見面的時間，我越是搞不清自己的動機。我心裡明白，我之所以來到雅典，是因為我想跟康奇斯耍兩面手法。二十四小時之前，我在柱廊上的時候，艾莉森似乎是一個可供使用的人質，至少是我可以對康奇斯進行反擊的一招。可是現在離見面只有兩小時了……跟她性|交簡直不可思議，把布朗尼發生的情況告訴她同樣也不能考慮。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我感到強烈的誘惑，想悄悄溜回小島去。我既不想騙艾莉森，也不想告訴她真情。

「我們不該如此嗎？」

她說：「我們談到哪裡了，尼古？」

我俯身對她說：「我至少還有一個月不可以接吻或者發生更親密的關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真後悔給妳寫了信。不寫就不會有這種尷尬的情況了。」

「妳想打退堂鼓嗎？」

「尼古。」

「因為我沒有到過那裡。」

「如果——」

「我們可以做點什麼，比如到妳沒看過的地方去。」她已經告訴過我，初夏時她曾在雅典玩過一天，景點都看過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忘了。」但我知道她沒忘。

「不。我的意思是……妳知道。」她又偷瞄了我一眼，和*圖*書顯然受了傷害卻又裝出不受傷害的樣子。她定了定神。「我又和安在一起住了，上星期才開始的，還在以前那一間公寓裡。瑪格回家去了。」

「太好了。」

我們默默前行。我產生了一個幻覺，彷彿「莉莉」從街上走過，止息了一切喧囂，淨化了周遭一切，而不是引起或增加粗鄙。艾莉森表情呆滯，我們開始加快腳步，想早點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我從她的步態中看出她固有的性感，那性感與道德問題無關，是不由自主表現出來的，很能引起其他男人的注意。

「你去逛……」我點頭。懷疑變成了相信，她低下了頭。

「以前我們從不這樣，當時我們關係十分親密，不叫名字。但是我想要說的是……好了，不說了。但是請你對我客氣點，不要老是坐在那裡，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百般挑剔。」她盯住我，迫使我與她對視。「我無法不表現出自己的本色。」我點頭，露出歉疚的神色，摸摸她的手表示撫慰。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是吵架，動感情，永遠糾纏在過去的事情上。過了一會兒，她咬了一下嘴唇，接著我們互相交換了一個微笑，這一次是有誠意的，見面以來的頭一次。

「好吧，那就去帕納塞斯山。很容易爬，只是路遠了點。我們可以租一輛汽車。接著還可以到特爾菲去看看。」

「可這性冷感男人是我曾經愛過的。」

「咱們走吧？」我接過她手裡提的航空包，帶她去坐計程車。在車內，我們一人坐一邊，又一次互相對視。她笑了。

「總是受騙。」她的灰眼睛裡露出一絲嘲諷，但很快又掩蓋起來。「挺好玩。受騙萬歲。」我幾乎是按事先準備好的話說的，但她卻認為我絲毫沒有改變，仍然是英國傳統的奴隸，這使我感到不快。她認為有必要掩飾自己，更使我惱火。她伸出手來，我握住它，互相捏了一下手指。接著，她又伸過手來，摘下我的墨鏡。「你現在漂亮極了，你知道嗎？皮膚曬得這麼黑，變結實了，開始顯出粗獷。天啊，到了四十歲就更有魅力了。」

「我不想觀光。想點別人從未做過的事情吧。到我們能單獨在一起的地方去。」她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的職業關係，我討厭人多。」

「不，現在是我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