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九
這件事本來是會給這一天罩上一層陰影的,可是情況並非如此,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好了,而且我們看到的景色又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之一。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就像帕納塞斯山險峻的藍色陰影一樣,把我們自身給淹沒了。
「她說山上有小屋。」
有一會兒她問我,是否發現了有關「候車室」的情況。我注視著前方的路面,說了聲沒有,只是一座別墅而已,密特福蓄意製造了一個謎。接著我把話題悄悄轉換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她說大約得走六個小時。路很難走。」
「不可過分親密。」
艾莉森把一塊大麥棒糖放進自己嘴裡,然後拿出另一塊給小女孩。小女孩在她哥哥的鼓勵下,正慢慢向前走過來。當她膽怯地伸出手來拿糖的時候,艾莉森抓住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還替她打開糖紙。小哥哥走過來,跪在她們身旁,試圖讓小女孩向我們說聲感謝,可是她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舔吃糖果。艾莉森用一隻手臂摟住她,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我們盤旋而上,翻高山,過峽谷,來到一片草地,草地上長滿了苜蓿和金雀花,野蜂在身邊飛舞。我們在草地上野餐,就這麼解決了午餐。後來經過一個十和-圖-書字路口,據說伊底帕斯就是在那路口殺死親父的。我們停下車,站在一片乾枯的大鰭薊中間,旁邊有一面牆。這是一塊無名高地,四周寂靜得出奇。我們繼續驅車前往阿拉喬瓦,一路上在艾莉森的不斷慫恿下,我講了我父親的情況,這也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平和的心態講起他,沒有怨恨,沒有責怪,很像康奇斯在給我講述他的生平。艾莉森靠在車門上,斜對著我。我斜睨她一眼,心裡想,能讓我用這種態度談話的,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了。不知不覺地,我又恢復了以前和她之間的那種關係……親密無間,互相不必叫名字。我把目光收回到路面上,但她仍然盯住我,我不能不說點什麼。
「他們不是乞丐,他們會拒絕的。」她從袋子裡摸出一張小面額鈔票,向男孩子遞過去,同時指了指他和小女孩,意思是要他們平分。男孩子猶豫了一陣,接受了。
「你不該摟她,她身上可能有蝨子。」
「你的氣色真好。」
阿拉喬瓦是一個山村,高踞在特爾夫峽谷之上,到處是粉紅色的赤陶土房子,頗具浪漫色彩。我打聽和_圖_書了一下,才知道得去教堂旁邊的一家農舍詢問。一個老太婆走到門口來,她背後陰暗處有一台地毯織機,上面有一條尚未織好的深紅色地毯。和她談了幾分鐘後,證實了這座山難爬的看法。
「我怎樣才能讓她過來把糖拿去呢?」我用希臘語對小女孩說話,她聽不懂,但是她的哥哥看出我們是可以相信的好人,鼓勵她大膽向前走。
「不能。」
「主要是為妳。」
「為什麼不可以為」
「你問她一下,我可不可以到她屋裡,把牛仔褲換上。」
「純粹是愚昧無知。」
我們朝汽車往回走,小女孩跟在我們後面。此時她似乎笑得合不攏嘴了——希臘所有的農民孩子都把這種燦爛的笑容藏在嚴肅的羞怯後面。艾莉森彎下腰,吻了她之後,我們便開著車走了,然後又不止一次地回過頭來向她揮手。我用眼角餘光可以看到艾莉森一臉高興,她直到轉過頭來看見我不高興的表情,才規規矩矩地坐好。「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我們還得趕路。」
「她很可愛。」
「妳沒有在聽我講。」
她沒有抬起頭來看我,也沒有停止撫摸小女孩。但是不一會兒小女孩本能地向後退縮,艾莉森直起身子。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瞧這兒,噢,你瞧這兒。」小女孩的肩膀上有一個小癤子,抓破了,發了炎。「把我的手提包拿來。」我去把她的手提包拿過來,看她把小女孩的衣服撩開,把膏藥搽在長癤子的地方,然後出其不意地塗了一些在她的鼻子上。小女孩用骯髒的手指去抹那一團白色的膏藥,突然抬起頭來望著艾莉森,笑了,笑得像綻放在冬天土地上的一朵藏紅花。「我們不能給他們一點錢嗎?」她想告訴我什麼,我心裡一清二楚。也許她的表演不完全是給我看的,但起碼有一部分是。我們又驅車前行一、二哩互不吭聲。到了利瓦迪亞,她才開口說話。這時我們非說話不可了,因為得買食物。
底比斯和利瓦迪亞之間的寬闊綠色山谷是一片麥田和瓜地,我們的車疾馳而過。但是快出山谷時發現路上橫著七零八落的一大群羊,我只好把車慢慢停了下來。我們下車看羊。有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衣衫襤褸,穿著大得出奇的軍靴。他身邊有一個小妹妹,六、七歲,黑眼睛。艾莉森拿出一些飛機上的大麥棒糖。可是那小女孩怕羞,躲到她哥哥背後。艾莉森身穿綠色無袖連衣裙,在距她十呎的地方蹲下來,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拿著糖,逗她過來拿。我們周圍是一片叮叮噹噹的羊鈴聲。小女孩看著她,我有點煩了。
「只是出來走走。」
她老實的在座位上坐好,抬起頭,伸長脖子看巨大的灰色懸崖峭壁,我們的車子正在底下繞著彎。
「你答應過要帶我去歷險。我就喜歡冒險。」
「這不是很好嗎?和《貝德克爾旅遊指南》說的一致,日落時分才能到達。」我抬起頭看看巨大的灰色山坡。老太婆從門後的牆上取下一把鑰匙。「她說什麼來著?」
「是為我還是為你?」
「請給我們照一張相。」我不耐煩地朝汽車走去,取來她的照相機,拍下一張照片。男孩子堅持要我們記下他的地址,他想要一張照片做紀念。
「走著瞧,看誰先趴下。」
「我知道。我正在重新考慮。」
我聳聳肩,不和她理論。
「我一直聽著呢。」
「難道姊妹不能看自家兄弟嗎?」
「她說山上很冷。」中午太陽當頭,非常炎熱,很難相信她的話,艾莉森把雙手放在臀部。
八點半,我們已經上路了。我們開車翻過寬闊的山脈,到達古城底比斯。艾莉森在那裡買了一雙更結實的鞋子和一條牛仔褲。陽光燦爛,有風,路上沒有什麼車輛。我前天晚上租來的和-圖-書龐蒂亞克舊車,引擎似乎還挺有勁。艾莉森對什麼都有興趣——人、鄉間景色,還有我那本一九〇九年版的《貝德克爾旅遊指南》中有關我們經過的地方的簡單介紹。我記得很清楚,在倫敦的時候,她就表現出既滿腔熱情又愚昧無知,我已經不再為此而生氣了。這似乎已成為她充滿活力、坦率直言、喜歡交際的性格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恕我直言,我還是得裝出生氣的樣子,於是我便拿她的輕鬆愉快,拿她能從最大的失望中迅速恢復樂觀來生氣。我認為她應該更服貼些,更憂傷些。
艾莉森望著我。「她說了些什麼?」
我看看老太婆,又回過頭來看看艾莉森。她摘下墨鏡,斜著眼粗野地狠狠瞪了我一眼。雖然這帶有半開玩笑性質,但是我從她眼裡看出了疑慮。她一旦開始猜想我不想跟她在同一個房間裡過夜,也就認為我不願意和她親近只是裝模作樣而已。這時,有一個男子牽著一頭騾子走過,老太婆把他叫住了。他要上動物保護區附近去,把木頭運下來。艾莉森可以坐在馱鞍上。
「那我們還擔心什麼呢?」
「她為什麼那麼害怕?」
「妳老盯著我,叫我不自在。」
當然可以。
「妳呆呆地在想什麼?」
「我知道她身上可能有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