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
「我還是不想跟其他任何人一起到這裡來。」她朝著埃維亞島的方向眺望,臉部似乎有點青腫,話音平和,不動感情。她轉過身來望著我,「你呢?」
我們又爬了一小段路。「你聽。」我們在石頭路上停下腳步聆聽,周圍一片靜寂,除了微風吹過冷彩枝葉發出的聲音以外,沒有別的聲音。她拉住我的手,我們繼續前行。
「在我認識的其他女孩中,我想不出還有誰能走這麼遠的路。」
「我們能到這裡,我很高興。妳是個可靠的朋友,凱莉。」
頂峰的另一面是無底深淵,起碼有兩千呎深。西沉的夕陽還在地平線上,但雲層已經消失了。天空呈淡淡的蔚藍色,絕對無塵,絕對純粹。附近沒有其他的山,視野顯得特別遼闊。我們似乎是站在無限高的地方,大地上升到此處成了一個狹小的最高點,遠離一切城鎮,遠離整個社會,遠離乾旱和一切缺陷。淨化了。
最高的山峰是萊克里峰,十分險峻,要迅速爬上去根本不可能。只能用手慢慢攀爬,還得頻繁地休息。靠近頂峰時,我們發現了大量盛開的紫羅蘭,偌大的紫色花朵香氣盈盈。我們手拉手,終於奮力爬完了最後幾碼,站上了頂峰的小平台,上面有一個標誌性的錐形石堆。
底下方圓一百哩,舉目可見山峰、峽谷、平原、島嶼、大海。阿提卡、皮奧夏、阿戈利斯、亞加亞、洛克里斯、埃托利亞,全是古希臘的中心地帶。落日的餘暉色彩斑斕,光線漸弱,顯得更加絢麗。東邊背陰地帶呈深藍色,西邊的山坡呈淡紫色,山谷呈淺銅綠色,土地呈塔納格拉陶俑的顏色。遠處的大海似夢幻,似煙霧,矇矇矓矓,像古代的藍玻璃一樣平靜。標誌性的錐形石堆前面,有人用小石頭擺成三個希臘字母,意思是「光」,很漂亮,很古典,很淳樸。這個字用得十分準確。主峰高聳,進入光的世界,字面上如此,比喻意義上也是如此。它不觸及情感,它太博大,太超凡,太寧靜了,使我深感震驚,那是一種怡人的智力享受,它與肉體上的愉悅相伴而生,並使之更臻完美。絕頂處十分美麗,極為寧靜,正是古往今來無數詩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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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看得出她並不生氣。
上了坡頂,我們到了一個山口。雲霧和寒冷似乎只是對我們的一個小小考驗,天氣奇蹟般地開始放雲層逐漸變薄,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灑滿了傾斜的陽光,突然豁然開朗,分裂成蔚藍色的大雲團。我們很快又行走在一片陽光之中。我們面前是一片寬闊的盆地,長滿了綠色的青草,周圍山峰環繞,在比較陡峭的山坡底下的碎石堆旁和低窪處,餘雪尚未消融,構成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到處都有怒放的鮮花——風鈴草花、深紅色的高山天竺葵、很黃的紫苑花和虎耳草花。它們從每一道石縫裡冒出來,它們給每一片草地增添了美麗的色彩,就像倒退了一個季節。艾莉森狂野地在前頭奔跑,回過頭來衝著我笑,兩臂側伸,像一隻就要振翅高飛的鳥,接著又繼續奔跑,一身深藍和牛仔藍,高興得像個活蹦亂跳的孩子。
長長的小路彎彎曲曲,直上崖頂,其餘一切都在我們腳下了。我們已翻過頂峰,進入帕納塞斯山上頭。春天的涼風吹過一片兩、三哩的草地。遠處,陰暗的黑色冷杉樹林和灰色的壁立巨石節節攀升,漸成拱形,最後消失在如同羊毛的白色雲層之中。艾莉森從騾背上下來,我們從趕騾人旁邊的草皮上走過。他看起來差不多四十歲,難看的鼻子底下蓄著令人討厭的八字鬍,但是看樣子很有獨立精神。他給我們講述牧羊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數羊隻和圖書,擠羊奶,繁星清風,無邊的沉默偶爾被鈴聲打斷,還要小心防狼、防鷹,一種六千年不變的生活。我為艾莉森做了翻譯。她馬上對他產生了好感,隔著語言障礙與他建立起半是性|愛半是慈善的關係。
他說他曾一度在雅典工作,後來發生動亂,再也沒有太平的日子。艾莉森喜歡他說「發生動亂」這個詞,於是跟著他不斷重複念著,他笑著為她糾正發音,讓她停下來,指揮她,彷彿她是一個管弦樂隊。她放肆地向我瞥眼,想知道在我看來她的行為是否得體。我不露任何情緒,但是我喜歡趕騾人;優秀的希臘農民是奴性最少、最討人喜歡的歐洲農民,他是其中之一。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艾莉森對他的好感。
「別這麼說。我這人不乾淨,是一種褻瀆。」
「它原本就該那樣。」
我說:「今天就爬到這裡吧。」可是她不回答,只是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背心。
她考慮片刻,又望著我說:「躲躲閃閃,答非所問。」
最後,我們開始穿過冷杉樹林。「你一定以為我是多愁善感。」
「不,不夠。我覺得,根據我喜歡他的程度,應該送他兩包。」
「從來都沒有機會看到,甚至連一點苗頭都沒有出現過。」兩、三分鐘後,她說,「這是幾個月來我經歷過的第一件像樣的事
hetubook.com.com情。今天,還有這個。」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說,「還有你。」我們沿著小路攀登,不斷穿過樹林,經過蝴蝶飛舞的空地,走過亂石地帶,有好幾次連小路都找不到。爬得越高,天氣越涼,眼前的大山濕漉漉的,呈暗灰色,直插雲霄。我們很少說話,因為幾乎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在這僻靜的山間,我們只能奮力攀登,不時會有小路出現,但也是很不容易行走,那路幾乎是由不平整的石堆形成的,我必須一直拉著艾莉森的手幫她一把。這一切耗去了我們一部分的體力,但也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一種與性無關的同志情誼,而且是雙方都接受的情誼。
雲霧籠罩著我們,天下起了小雨,我們又爬上了一座山峰,寒風刺骨,像英國一月份的天氣。突然我們四周雲霧繚繞翻滾,能見度降低到三十碼以下。我回過頭來看艾莉森,她的鼻子凍紅了,看起來很冷,但是她仍指向亂石密布的另一個山坡。
過後她說:「那語言真美。」
「不,我不這樣認為。可是妳只要送他一包菸就夠了。」
「他知道妳知道,所以他喜歡妳。」
艾莉森說:「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走到草地的另一頭,我們眼前是兩幢粗糙的小石舍,在一柱泉水旁。趕騾的就要和我們分手走另一條路了,艾莉森衝動地和圖書從她的紅色希臘背包式手提包裡摸出兩包航空公司的香菸,塞到他的手裡。他和艾莉森握手握了好久,我為他們拍了照。「告訴他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們互相拍了照,又拍了風景照,然後在錐形石堆的迎風一側坐下來抽菸。因為冷,我們緊緊靠在一起。頭頂上,高山寒鴉呱呱叫喚,聲音似乎被寒風撕裂了。風冷如冰,風利如刀。此時我想起了在催眠狀態下康奇斯誘導我走過的思想歷程。兩次經歷似乎相同,只是這一次更直接,無須誘導;而且也更即時,因此顯得更美。
大約六點鐘,我們來到歇宿地點。它高踞林木線之上,是一座沒有窗戶的小型建築,筒形穹頂,有一個煙囪。門是鐵做的,已經生鏽,上面有雜亂的彈孔,那是內戰期間與共產黨分子作戰時留下的。我們看到四張雙層床、一堆舊的紅毛毯、一個爐子、一盞燈、一把鋸子和一把斧頭,甚至還有一副滑雪板。但是看樣子已有多年沒人在那裡住過了。
我偷偷看了艾莉森一眼,發現她的鼻尖凍得通紅。但是我認為,她還是很有勇氣的,要不是因為她,我們不可能爬上頂峰,不可能把世界置於我們腳下,不可能有這份勝利豪情——這是我對希臘的全部感受的卓越結晶。「妳應該每天都看看這樣的東西。」
「但你卻是個孬種,爾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