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三
「妳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提醒妳們嗎?」
她站在柱廊上的一個拱形結構處,面對大海,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裡。她穿的是現代服裝,這使我大吃一驚,儘管事先我已多少做了點心理準備。她穿著海軍藍短袖襯衫、白色沙灘褲,腰間配一條紅皮帶,光著腳,一頭長髮垂在身後。這樣一個女孩,站在地中海地區任何一家時髦旅館的陽台上,都能生色不少。我立即有了一個看法:她穿現代服裝跟穿戲裝一樣好看,她魅力十足,是很美麗的年輕女人,現在人為的化妝減少了,但嫵媚迷人絲毫不減。
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聰明過人,不可能認為我們看不透他的假面劇的表面現象。暗地裡他一定希望我們……至於它們有什麼更深層次的意圖和內在涵義,現在我倒樂意耐心等待了。
「是的,遙遠的過去。」
「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老頭子對我說的是實情,她剛做了一件她永遠不想做的事情——除非她對他將計就計並戰而勝之是出於瘋狂的狡猾或狡猾的瘋狂。我還記得奧卡姆剃刀原則:如果有好幾種解釋,永遠相信最簡單的一種。但是我還是謹慎行。
「我不責怪妳。他對我講了許多有關妳的謊言,如果他對妳講我的謊言也一樣多……」我伸手摸她的肩。「真的,咱們上一次已經建立起某種信任。」她對我的手沒有做出什麼反應,我把手放了下來。
「這太無禮了。」我聲色俱厲,好鎮住她。她低下了頭,雙手依然抱臂。
「她這樣大吵大鬧,你別太在意。她就是這樣,隨時可能出現劇烈的倒退行為。當然也有一點假裝的成分。」
「這我們已經知道一些時候了。」
「好啊。」
「比起想像中的我,真實的我遠沒有那麼刺|激。」
「她的希望正是如此,想說明我是專橫跋扈蠻不講理的人。」
「妳該休息了,朱莉。」
我笑了。「他剛告訴我,說是他在對妳進行催眠的時候讓妳自己說出來的,妳有這種懷疑。咱們可得當心呀,朱莉,他是想讓我們落入陷阱。」
「有很多故事說陰險的催眠師強迫——」
長時間的靜默。後來她低聲說道:「但願我知道該相信什麼。」
「好。明天我就不在了。至少我要讓她相信我不在。你整天都可以單獨跟她在一起,沒有人會來打擾。咱們可以看看她的表現如何。」
「你好。」
「他說他也是剛知道。」接著她用極為溫柔的聲調對我說:「請你千萬不要離開。」
「想要證實,但又不能證實。」
她輕柔地離開我的懷抱,拉住我的雙手,依然低著頭。「不是因為這個,我們周圍的人比你想像的要多。」
「你用過茶點了嗎?」
此話既幼稚又唐突,著實讓我大吃一驚。「那是罪過嗎?」
「我發現有一棵松樹死了,想把它劈碎。」他的聲音不僅唐突可笑,而且十分專橫。我回頭瞥了朱莉一眼。她已經站起來了,正怒不可遏地瞪著老頭子。我立即明白,一定出了什麼大亂子了。康奇斯就當我不在場似的,表情異乎尋常地嚴肅,莫名其妙地說:「瑪麗亞需要木頭生爐子。」
「當我問他有關妳的病史時,他也是這樣說的。」
她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飯桌旁。我看到音樂室門口有一雙紅色布面平底涼鞋。我注視著她畫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酒精燈,把水壺放在酒精燈燈架上。她有意避開我的目光,用手撥弄著麥斯林紗桌罩,手腕上那塊傷疤顯露著。看她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把行李袋放在牆邊,走上前去。「怎麼啦?」
我說這話並不是當真的,但是我轉過身來面對著桌子,裝出認真的樣子。她趕緊說:「別。」稍一停頓。「我並沒有說我相信他的話。」
她低下頭。「你為什麼不和她見面呢?」
我停下來,回過頭望著她。她眼睛裡的敵意終於有所減少了。
我們彼此告別,但是走了幾步之後,我又回頭看他往哪條路上走。他顯然是朝著毛薩的方向走去我不相信他是去健身散步的。看他那走路的樣子,很像是要去跟另外一個人見面,去安排什麼事情。我又一次動搖了,我到布朗尼來,經過長時間的無用揣測,最後認定他和朱莉同樣可疑。但是我知道,我現在必須像老鷹一樣監視她。老頭子已經專心一意地實施起精神病治療法,他會催眠,這些都是已經證明的事實,而她說過的有關她自己的情況,卻沒有任何強硬的證據支援。而且還有一個越來越明顯的可能性,即他們聯手採取行動來欺騙我,在這件事情上,朱莉.福爾摩斯表現出來的虛偽並不比莉莉.蒙哥馬利遜色。
他皺起眉頭看了我一眼。「調查性催眠是我對她進行常規治療的一個部分,尼古拉斯。」
我想起她曾經說過在捉迷藏遊戲中被搞得暈頭轉向。
「這麼說來,真正令人費解是其中的原因?」她微微點點頭。「還有就是妳為何仍然對我心存餘慮?」
我有學生的作業必須批改,但是我坐不住。我走上中央山脊,那是我的天然觀景樓。我必須看一看布朗尼的屋頂、小島的南部、大海、群山,和圖書看一看不真實中的全部真實。此時我已經沒有上星期急於下去探個究竟的迫切需要,心中是期待和重新證實的成分各占一半,想肯定互相依存的關係依然存在:我是他們的,他們也是我的。
「什麼小秘密?」
「那已經了結了,我現在變成一個古怪的百萬富翁,她和她的姊妹是我帶到這裡來的一對年輕女演員。毫無疑問,她會想出一個稀奇古怪的理由,讓你相信我這樣做是有邪惡的目的的。她很可能懷疑我有好色的動機,你應該要求她拿出證據,證明……」他揮了一下手,似乎我要扮演的角色已經十分清楚,無需再細說了。
如果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起碼也有比喻的意義。我咬住了嘴唇。
她說此話時充滿了仇恨和失望,我對她剛建立起來的信心一下子被徹底粉碎了。我驚慌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看出他們互相串通的一點跡象來。康奇斯放下了手中的巨斧。
「催眠師可以迫使你做傻事,做前後矛盾的事,但是他對於超我卻是無能為力的。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她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你。她在催眠下還透露過,她從開始就懷疑你是個醫生——是與我合作的。」
她坐下來。水壺大概已經燒開過一次了,因為它開始發出嘶嘶聲。她突然抬起頭來望著我。她提出的問題明顯帶有責備的意思。「你在雅典玩得高興嗎?」
朱莉的聲音很尖厲,近乎歇斯底里。「你嚇我一大跳!你怎麼能這樣做!」
寫完信,我的良心得到了一點寬慰。第二天上午,我把信寄出去。信中唯一有意誇張的只有最後一個句子。
心愛的艾莉,妳不可能對任何人說:「我已經下決心我應該愛妳。」我可以找到一百萬個理由說明我應該愛妳,因為(我曾試圖解釋過)我以自己的方式,以一種十足壞蛋的方式愛著妳。帕納塞斯山很美,請妳不要認為我對此行無所謂,它在我心中是永遠不能忘懷的。讓我們看在上帝分上保存這份記憶。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但是不論我們各自有多少情人,我們在水潭旁度過的時光是永遠不會成為過去的。
「我會把我的護照給你看,我今天沒帶來,但是……下一次。我說話算數。」
「顯然如此。」
她的懷疑並未減少,又瞪了我一眼,然後冷淡地問了一句:「你想喝點茶嗎?」
「這裡再沒有什麼東西能使我感到驚奇了。」她吸了一口氣。看來我的回答又錯了。「那麼妳現在正式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
你想想,如果你回到島上,將會是一番什麼情景……星期二一整天,我的腦子裡只有這句話,沒有別的;對自己的看法也是艾莉森講過的那些話。當天晚上,我動手寫信給艾莉森,寫了好長,也寫了好幾封,但沒有一封能表達出我想說的意思:我為自己對她所做的一切表示遺憾,但當時沒有別的選擇。我就像尤里西斯的一名水手——變成了一隻豬,現在只能是重新塑造自我。我把信全撕碎了。我真正想說的是我被妖術所迷惑,而且我應該有被妖術迷惑的自由,雖然這很荒唐。
我看那杯茶,然後抬起頭來望著她。「好。我不相信妳是精神分裂症的著名案例。」
她把香菸掐滅。「他還想親眼看到我們掉進去?」
「眼前這一切,今年夏天的某一個時候必須結束,因此我必須提供——該怎麼說呢,提供一些退路,又不給朱莉造成太大的痛苦。我對她提供關於你的這個假情況,實際上提供了兩條退路。她知道你的生活中還有別的女人,就有可能產生跟初次見面時不同的看法,認為你並不是一個理想的小夥子。此外,你已經看到了,精神病人的感情很不穩定。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不會趁她重病在身,在兩性關係上占她的便宜。但是如果她的思想上又產生新的障礙,我會幫助你緩解局面。」
「在一個……頗為隱蔽的地方。」她迅捷地說,「我可以帶你去看。我保證。」
我們回到桌旁坐下來。我不讓她為我重新沏茶。我們把微溫的茶喝了。我吃了一、兩個三明治,她吸菸,我們交談。她的姊妹同我一樣,也無法理解老頭子為什麼要誘使我們參加他的遊戲,但又似乎隨時準備放棄,他的做法顯然是自相矛盾的。「每次我們一表現出擔憂,他便提出可以直接送我們飛回英國。有一天晚上散步的時候,我們連續對他發問——他在做些什麼,可不可以請他……還有其他許多問題。最後,我發現他沮喪至極。第二天早上,我們不得不求他,請他饒恕我們愛管閒事。」
他舉起一隻手,示意我冷靜下來,她沒有看見。他對著她的背部說:「我們等著妳道歉呢,朱莉。」
「但是現在這已經成了過去,對嗎?」
她猶豫了一陣,轉過身子,從他面前走回到我坐著的地方。她的雙頰有些紅暈,兩眼仍然避開我的目光。她在我面前停下來,但還是盯著地面,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我仔細觀察她的臉,她朝下的眼睛,我絕望了,把目光投向她背後的康奇斯。「你的確把我們嚇一大跳。」
「沒什麼。」
這使她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但又提出了一點異議。「簡直可笑。我永遠不會讓他給我做催眠。不過朱恩一直在那裡,他堅持要
和_圖_書她那樣,說它是幫她進入一個角色的技巧,令人稱奇的技巧。朱恩說他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不知怎麼的,我也全盤接受了。」
「妳這表現像個寵壞了的孩子,這是不可饒恕的!」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往前走了幾步,低聲對她說話,但我還是聽到了。「女演員也許比較容易興奮,但是不能對無辜的旁觀者發脾氣。去吧,去給我們的客人道個歉。」
「檸檬汁。」
由於某種奇特的原因,在返回學校途中,我內心的快樂使我又想起了艾莉森,幾乎是同情她對她的真正情敵一無所知。在開始批改作業之前,我一時心血來潮,草草給她寫了一封短簡。
「在基克拉迪群島一帶巡遊。」
「原因我已經告訴過妳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點頭。「我真的不相信這一套。」
「自從我來到這裡之後,直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又是一陣沉默,後來她低著頭向側面稍微動了一下。她話音中的責備成分減少了一些。「上一次你來過之後,他講了一些壞話。他說你……你去逛窯子,希臘的妓院不乾淨,叫我不要再讓你吻了。」
「我的表現如此,是因為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老是要對我講一些我不可能相信的事情。」
我走近時,她轉過身來,一陣奇異的沉默,雙方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對方。她彷彿有點吃驚,似乎不敢斷定我會來,看到我真來了感到很寬慰,但馬上又和我拉開了距離。看她那神氣,像是冷不防被人家發現未著戲裝,又不知道我對她這副新模樣會做出什麼反應——有如一個女人第一次穿上一件新衣服,給花錢為她買這件衣服的男人看。她避開我的目光,看著地面。在我這方面,我看出了一絲艾莉森的影子,在帕納塞斯山上發生的情況的影子;通姦的念頭一閃,瞬間感到罪惡。我們保持這種姿態有好幾秒鐘。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手裡拎著行李袋的我,站立在離她二十呎的地方。我注意到她身上發生了某種新的變化:皮膚變黑了,像塗上了一層蜂蜜。我試圖從心理的和精神病的角度去理解她,但後來只好放棄。
「妳在什麼地方睡覺?」
「我知道她現在把自己裝成女演員。我還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是想取悅於你。」
「而且還是個醜聞販子。起碼表面上是如此。」他看了我一眼,我接著說,「我不在乎臉上被潑了一點茶。但是我反對有人硬說我有梅毒症。尤其是你,對事實瞭如指掌。」
「你到雅典去了?」
「我現在已經不懷疑了,一點都不懷疑了。」他點頭,我暗笑。我們走到那棵樹跟前,樹早已被放倒在地。他想把它劈成便於搬運的一段段木頭。
我心裡暗暗詛咒他,自己也經歷了一次撒謊的惡夢。「這就奇怪了,他五分鐘前還不知道呢,因為他自己問過我,我有沒有和她見過面。」
「他講完後我們見個面如何?」
「如果她故技重施,像去年一樣要我幫助她逃跑,你看怎麼辦?」
「我的朋友沒能實現原來的計畫,航空公司派她去飛另一條路線。」
「但是毫無疑問,我們現在既然全都知道她不可能是莉莉?……」
但是我再也沒有得到她的回答。說時遲,那時快,她突然十分驚愕地把目光投向我的背後。我扭身一看,原來是康奇斯。他一定是偷偷爬上來監視我們的,我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他手裡牢牢抓著一把四呎長的巨斧,那架式就像要舉起來把我的腦袋劈成兩半,但一時還沒有拿定主意,我聽到朱莉尖叫起來。
「上一次……妳應該提醒我即將出現精神分裂問題。」
她的目光仍然盯在地面上。此時她搖搖頭。「說實在的,我們多次反覆地想讓他把話說明白,但是他……他總是提出同一個理由——如果我們知道他所期待的最終目的,我們的行為顯然會受到影響。」她有點不甘願地嘆了口氣。「這似乎也還言之成理。」
她又對我估量了一番,然後側眼望著磁磚地面。「他大談實驗情景,大談人在面對自己不理解的情景時的行為模式,大談精神分裂。」她聳聳肩。「大談人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如何以各種方式在倫理道德上分裂自己。有一天他說,未知的東西即是一切人類的巨大動力因素。他說未知指的是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星球上,為什麼我們能存在,還有死亡,死後的生活,等等。」
「不管他對妳說了些什麼,我可一點也沒有出賣過妳。」她極為敏捷地瞥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頭來望著桌面。我試著用閒聊的方式跟她說話。「妳上哪兒去了?」
「為什麼?」
「他最不想做的事是把我們拆散。」
他們進行了一場我無法理解的意志較量。後來,她突然轉過身,到音樂室門旁穿上涼鞋。她返回來,從桌子旁邊經過——在整個過程中,她沒看過我一眼——顯然是要離開別墅。此時她突然抓起我面前的茶杯,猛地朝我臉上潑來。杯裡已經沒有什麼茶水,而且水也快涼了,但是她的姿態充滿了孩子般的敵意。我沒有料到她會來這一招,不禁大吃一驚。她立即繼續朝前走,康奇斯尖聲喊道:「朱莉!」
他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她坐下來,用茶匙從茶葉罐裡舀出一些茶葉,放進茶壺。「如果你覺得餓,就開始吃吧。」
我只要把木頭堆好,赫姆斯會搬到別墅去。我剛一掄起斧頭,他馬上走了。這一次https://m•hetubook•com•com幹活比上一次舒暢得多。小樹幹很乾很脆,斧頭一下去就能砍斷。我覺得每一斧都有象徵意義;被劈成便於搬運的一段段木頭不僅僅是木頭。
「真正的家在多塞特郡,我母親在那兒。我父親已經死了。」
當我把樹枝整齊堆起來的時候,我同時也感覺到開始把布朗尼和康奇斯的謎團逐漸梳理清楚了。我要把朱莉的底細徹底搞清楚,而最基本的一條我已經搞清楚了:她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使我們成了他本人具有諷刺意味的另一面,當作他探討矛盾情緒的合作夥伴。在他的生活領域裡,每一個真理都是一種謊言,每一個謊言又都是一種真理。儘管有陷阱,有詭計,有蓄意陷害,但我還是和朱莉一樣,開始相信他的本質是善良的。我想起了他給我看過的面帶微笑的石頭腦袋,那是他的終極真理。
「這到底是為什麼呀?」
她的聲音很粗野,完全像個寵壞了的孩子。但此時出現了奇蹟,起碼在我看來是奇蹟,她的右眼皮輕快地眨了一下,這意味著這場小鬧劇中的每一句話我都可以不相信了。我無法裝出若無其事、不動聲色的樣子來。與此同時,她轉過身,再次從老頭子面前走過。他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但她憤怒地把它撥到一邊,跑下台階,穿過礫石地。大約跑了二十碼之後,她改成快步走,同時把雙手舉到臉上,似乎她自己也覺得很失望。康奇斯向我轉過身來,我裝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他對我淡然一笑。
他高興地豎起一個手指。「這就對了。」他似乎是在對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表示祝賀,但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他竟如此輕率,像路易斯.凱洛筆下艾麗絲面前的公主一樣輕率,輕率到可笑的程度。「因此,你現在的任務是取得她的信任。如果她對我的動機有懷疑,你應該盡量表示與她同感,表示相信。但是你也要小心,她會設置圈套。如果她的懷疑太離譜了,你就應該表示反對。務必記住,她精神分裂的一個方面是頗能進行理性評價——醫生會遷就她,而她愚弄醫生的經驗很豐富。我可以肯定,她會說有人在迫害她。她會爭取你站在她一邊來反對我。」
我可以感覺到,我們之間的猜疑和不信任又加深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以她自己的方式提醒過我。此時她溫順多了,完全是防禦的架式。
「妳認為我剛去過那種地方嗎?」
「他對妳們施過催眠術嗎?」
他輕輕搖搖頭。「期中假過得很愉快吧?」
「這使我感到吃驚。」
我不禁竊喜。他不經意的一眨眼,使我看穿了他的全部騙局,但依然在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而且,既然他騙了我,我也就可以反過來騙他。「你說的那個問題……當然。我理解。」
「可是看妳的表現,妳似乎是相信的。」
她仍然顯得茫然不知所措,彷彿分別幾天給她帶來了無數新想法。「你和他見過面了嗎?」
「我看你是想再吻我。」
我可以看出,她聽了我的話十分吃驚,有點六神無主的樣子。她猶豫。「這倒沒有,但我們自己想到過。」她又補充了一句。「你真是他的助手嗎?」
我聳聳肩看了他一眼。「我大半時間都在考慮,我應不應該再回到這裡來,我以前沒有被催眠過。」他不禁莞爾,他知道我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對我的建議是拒絕還是接受,由你自己決定。」我也對他淡然一笑作為回應。此時我想起自己已經又回到一個多語義的世界裡來了。「對那一部分我很感激。」
「我更想知道我們彼此之間為什麼形同路人。」
「很小,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尤其是如果你的角色扮演得好的話。她可能不信任你,但是你對她有吸引力。」
「正如你說的,她對我很懷疑。」
「莫里斯告訴我你們見過面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是善良的。」她又補充了一句,「儘管發生了這一切。」
「可是他到底要我們為他證明什麼呢?」
「不!」
她突然雙手抱臂,轉過身,背朝牆,與我面對面,充滿熱情地看著我。「把我弄上床去?」
「你要我如何行動?」
「這我知道,他告訴過我們。」
「她可能是在耍弄我。」
「他說他借助催眠術了解妳們的全部思想情況。」
又是一陣沉默。她的眼睛似乎不聽她的意志使喚,她又抬眼和我的目光相遇。它們用比辭彙語言古老得多的語言,道出了超出目前情勢的內容,在她的眼睛裡,疑慮化解了,坦誠恢復了,它們默默接受了我的判斷。她的嘴角在一瞬間有一個極為微小的動作,看得出那是承認、接受的表示。她又垂下了眼,兩隻手稍稍縮到背後去。這份沉默,是這小女孩悔過的暗示,她正在戰戰兢兢地等待得到寬恕。
她沒說什麼,也不看我一眼。我曾經預先設想過她可能對待我的各種態度,但沒有想到她會如此露骨地對我表示不歡迎。我不禁為她感到擔心,為她憂慮。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在她的生活中竟然沒有其他的男人,唯有我不願意相信的原因可以解釋。
「因為我們的關係本來就是如此。」
「我盡www.hetubook.com•com力而為,但是我不能……」
「如果真有其事,他應該一開始就提醒妳。」
「但是你已經成功地?……」
「因為答案你已經知道了。」
「我恨你。」
「你指責她是在表演,這我理解。她充滿感激地接受了你的指責。」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肘。「但是我給她設置了一個問題。我已經告訴她,我知道她的新偽裝。不是通過催眠知道的,而是因為你告訴了我。」
「有一點是明擺著的,出於某種原因,他對我們灌輸各種謊言。但是我們不必按照他的要求去想像、塑造自己。我沒有染上梅毒,妳也沒有精神分裂。」
「因為你剛才問的問題證明你不是。」她把一只杯子向我這邊推了一下。「你的茶。」
「這才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把她擁得更緊些。「晚上我們不能相會嗎?找個地方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她不言語,我立即接著說,「蒼天在上,妳可以信任我,我絕不會傷害妳。」
為了應付他,我已經事先編好了一套故事。他可能通過赫姆斯或佩斯庫知道我離開過小島。
「朱莉只是另一個角色嗎?」
她在柱廊東端停下了腳步,但仍然怒氣沖沖地背向我們。
「親愛的,妳太興奮了,該休息去了。」
「我將盡力而為。」
「我還告訴她,你上星期和你的朋友見了面。這也許可以作為一個提示?」他從我的表情一定看出我對他給的提示並不理解。他猶豫不定,最後終於提出要求,要我幫他扛巨斧。「別楞著,我會給你解釋的。」我站起來,接過巨斧,我們一起朝大門走回去。
星期六下午三點五十分,我到了布朗尼門口。康奇斯在等我,他沿著小徑朝我走來。他穿黑襯衣,較長的卡其短褲,深棕色鞋子和褪了色的綠色長襪。他故意走得像是很匆忙的樣子,似乎是要趕在我到達之前避開。但是他一看見我,立即舉起雙臂。我們在小徑中間停下來,相距六呎。「尼古拉斯。」
我逐漸接近別墅,在走過礫石地的時候,沒有看見一個人。我快步躍上台階,悄悄繞過牆角,走到柱廊裡寬闊的花磚地板上。
「莫里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曾提醒過你即將出現某種問題,我只敢講到那個程度。」
「我倒還沒有猜出來。」
「只要有可能。」她回頭看看桌子,按了下我的雙手。「你的茶涼了。」
我說:「妳穿現代服裝挺合適。」
「我們確實這樣想過。」
這一次是兩個人的共同感受。她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下面蠕動,溫熱可感。她讓我把她抱得很緊,感受她的曲線,她的苗條……妙不可言的感覺,一切都比表面看到的簡單得多。她喜歡我吻她。我們吻得舌頭纏繞,兩人越抱越緊,充滿激|情。但是後來她突然把嘴移開,頭靠在我肩上,身體依然緊貼著我。我吻她的頭髮。「我想妳想得都快發瘋了。」
賣力教書有助於克服懸念,這一次的認真教書完全是出於自覺。星期三晚上,我上完當天最後一節課,回到自己房間,發現書桌上有一張便條,我的心立刻激烈跳動起來,我馬上認出是誰的手跡。便條上寫道:「我們期望星期六能和你見面。如果你沒有明確通知我不來,我就認定你會來。莫里斯.康奇斯。」便條上方標明的日期是「星期三上午」。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心中重新激動起來。我突然感到。上一個週末發生的一切如果不能說是完全正確的,起碼也是必要的。
「妳的家在哪兒?」
我沒有笑,只是保持沉默。
我有意停頓了一會兒。「你要出去嗎?」
她探詢著我的目光,然後低下了頭。「要是我不願意呢?」
「並不見得比你對我的疑慮多。」
「但是妳上一次曾經說過,我們應該表現得像在別的什麼地方自然地見過面一樣。我們彼此了解越多,我們就越安全,越保險。」我對她微微一笑。「就我來說,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妳離開康橋的時候竟然沒有結婚。」
她突然抬起頭來死盯住我。「我也恨你!」
「我相信你已經明白了我的意圖。我想通過迫使她認識我們在這裡共同創造的人為情景的性質,讓這個可憐的孩子看清她自己的真正問題。如果有朝一日她突然說,這不是真實的世界,這些不是真實的關係,那麼她就朝著恢復正常狀態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和誰見面?」我這樣回答明顯不對,她的目光中顯出了不耐煩。「妳是說老頭子嗎?見過了,他正好要出去散步。」
「因此這裡的一切都是循著這條思路進行的?」
他迅速瞟了我一眼,顯然帶有警告的意思。「你必須馬上向我報告。但是我認為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她跟密特福學乖了。你要記住,無論她表面上多麼信任你,其實她還是不信任你。當然你應該堅持,你從未對我談起過你上次來訪的任何情況。」
「我想了解真實的妳,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她那雙灰紫色的眼睛盯著我,從目光中可以看出她的坦率。水開了,她提起水壺來,往茶壺裡沖開水,然後把水壺放回到酒精燈燈架上,把下面的火滅了。她說:「你認為我是瘋子,我並不怪你。其實我自己也越來越懷疑我是不是瘋了。」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冷冰冰。「對不起,我可能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幕給破壞了。」她乾笑了一下。「妳喝這味道難聞的東西是羊奶還和*圖*書是檸檬汁?」
「我不知道你剛到哪裡去過。」
「他要再給我們講他的一個生活片段。晚飯後我就去找你們。」她莞爾一笑。「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要講什麼。」
「只要妳願意。」
在午後的陽光下揮斧,享受體力勞動的樂趣,重新感覺到自己又有了支配權,想到半夜的幽會,明天、朱莉、親吻,艾莉森已被淡忘,如果他要我等,我願意等一整個夏天;為了夏天本身,我願意永遠等下去。
「沒有別的部分了。」他對我的懷疑目光表示不高興,於是態度變得有點粗暴。「我是一個醫生,是受希波克拉底誓言約束的。如果我想在你處於催眠狀態下對你提問,我一定會事先徵得你的同意。不說別的,這種辦法本身是非常不能令人滿意的。實驗一再證明,病人在催眠狀態下常常會撒謊。」
「對,我們的感覺也是如此。」
「他未曾要妳接受一種看法,說我是他的助手,是一個年輕的精神病醫生嗎?」
「我明白了。」
「我已經寫了一整天了,得起來走走,但是我希望先和你見面。有人在等著給你奉茶呢。」
「他對我們顯然全都使用同一種手段。」
「朱莉,我們這樣實在很荒唐,我們落入了他設置的每一個圈套。我想,我們上一次已經取得了共識:他聽不到的時候,我們彼此之間不必說假話。」
「我也承認,我確實想引發她做出某種過分的反應,讓你看一看,以徹底解除你對她精神不正常的懷疑。」
她往茶壺裡倒了一點熱水,然後穿過柱廊,把水倒在外面。她走回來的時候,我說:「同時也因為我知道我還要回來見妳。」
「遊艇在哪兒?」
「謝謝你。我對你很有信心,尼古拉斯。」他伸出手來。「我很高興你能回來。」
「我好想念妳。」
他不理睬她,睜大眼睛瞪著我。
「半夜如何?在雕像旁?」
她看了我一眼,仍然沒有被說服。「你想吃個三明治嗎……爾夫先生?」
他笑了。「但是你肯定已經猜出個中原由。」
「為什麼我要認為妳瘋了呢?」
「今天晚上有什麼計畫嗎?」
我笑了。「當然。」
他回過頭,朝著看不見的別墅的方向眺望,然後挽起我的手臂,讓我和他並肩漫步走向別墅大門。「我們的病人情緒很複雜。她看到你回來,藏不住自己的激動,對於我插在你們兩人的小秘密中間,她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失望。」
「那就是我打斷你們親密交談的原因。她必須學習克服一些小挫折,解決一些小問題。這就像四肢殘缺的人需要做些運動一樣。」他說,「你覺得她的情況怎麼樣,尼古拉斯?」
「啊,真是太遺憾了。」
沒有任何預警,她忽然站起來,慢慢地走向柱廊遠端,那裡有台階可以通向西邊的菜園。她靠在別墅牆上,背朝著我,望著遠方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群山。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她沒有回過頭來看我。
「到遊艇上。」
儘管她最後低下了頭,但是她與我四目對接的時間頗長,足以讓我相信她的請求是誠心的。我又回到了她面前。「我們還應該繼續相信他的本質是善良的嗎?」
「是的,有好幾次。」
「妳父親是幹什麼的?」
「妳相信他的話啦?」她不吭聲。我不禁怒火中燒,康奇斯實在太厚顏無恥了,還談什麼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望著她低著的頭說:「我受夠了。我不幹了。」
「他不斷告誡我要同你保持一定距離,說你的壞話。」她把菸灰彈落在地板上,笑著說,「前天他嫌你頭腦遲鈍反應不快,還為此向我們表示抱歉。我覺得這很可笑,因為你在五秒鐘之內就看穿了那一套莉莉的把戲。」
「我曾經有過宇宙通靈的經歷。」
「這是經過她父母同意的。」
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像是被康奇斯催眠過似的。她後面的話似乎是啐在他臉上的。「我恨你!」
她低下了頭。「我差點兒就結婚了。」
「沒錯……他可以什麼都不是,但他是一個精神病專家嗎?」
她的目光與我的相遇。「的確有這樣一份病歷,是他杜撰出來的。我不得不把它記在心裡。」
「也許你不該得寸進尺了。」
「這樣她現在就不會信任我了。」
「現在你已經把……真實情況告訴了我,她的懷疑不就有道理了嗎?」
「那倒未必。」
我改用溫和的語氣說:「哎,他到底對妳說了些什麼?」
「剛開始。」
「用過了。」
「你這麼信任我,我很高興。」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並不是你自己說的那種人呢?」
她悄聲說:「你今天要是不來,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想莉莉已經死了。」她對著桌子說話。「你似乎並不感到驚奇。」
「不。我和我的朋友沒有見上面。」
「我問妳演的什麼新角色,妳為什麼不回答我?」
「取悅於我?」
「我的意思是,如果這是他的遊戲,他實驗的一部分,不管他對妳講過多少有關我的謊言,我一點也不在乎。但是如果妳開始相信他的謊言,我可就很在意了。」
「經過她的同意嗎?」
「試用妳的直覺進行判斷。」
「妳該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