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四
她坐下來。康奇斯給她倒了一杯咖啡。我給了她一支香菸,幫她點上。她似乎很有節制,看過我第一眼以後,一直小心地避開我的目光。
「尼古拉斯自稱不可知論者,但是他接著又說他並不在乎。」
「亨里克似乎一向熱愛大海,這也是他學習輪機的原因。但是他後來逐漸意識到,他不喜歡機器,也不喜歡其他男人。開始是厭惡機械裝置,後來發展成厭惡人類,但這一過程比較緩慢。他之所以結婚,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為了阻止這種發展傾向。他一向喜歡開闊、僻靜,這就是他熱愛大海的原因,無疑也是他後來逐漸討厭被拴在一艘船上,被禁錮在到處有潤滑油、充滿機器轟鳴聲的輪機艙裡的原因。要是他能獨自進行環球航行……可是他卻到塞德瓦雷來定居,這一片土地很像大海。他的兩個孩子出生了,他的視力開始下降。他撞倒桌上的玻璃杯,在樹林裡跌跌撞撞到處亂走。他的狂躁症發作了。
「我轉身面對古斯塔夫,問他我們可不可以再去看看亨里克在幹什麼。他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我們一起出發。大約走了十到十五分鐘之後,到達岬角腳下,不時可以聽到他的喊叫。我們到了聖石山,但叫聲與我們仍有一段距離。古斯塔夫說:『他在那一頭。』我們經過小屋,走路時盡可能不發出聲響,朝著岬角的另一端前進。最後穿過了樹林。
「我回到農場之後,頭腦一下子開了竅。一個人竟然會如此狂暴地拒絕醫療、拒絕理性、拒絕科學,這在我看來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是此時我已經感覺到,如果他知道我追求快樂、追求音樂、追求理性、追求醫學,他對這一切也都會嗤之以鼻的。長斧將會把一切旨在獲取快樂的文明,把我們的科學,把我們的精神分析劈個粉碎。在他看來,除了與上帝的偉大會見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佛教徒所說的虛空。關心他的失明對他來說當然也是毫無意義的。他甘願失明,因為唯有失明,將來有一天才能重見光明。
「我上了船,我們划向岬角末端的一處小河灘。古斯塔夫獨自上岸去偵察了一下,很快就回來了。他說亨里克正在拉普人的石室塚墓旁等候上帝,此時去看看他的小屋很安全。我們穿過樹林,走上一個小山坡,翻過小坡到了南邊,一座古怪的小屋出現在樹林最茂密的低窪處。小屋建在地下,只有三面露出草皮屋頂。第四面的地面較低,開了一個門和一扇小窗。屋旁有一堆木頭,但是看不出有人居住的其他任何跡象。
「這兩段經文使我想起了蒙田。你知道,他在書房屋頂橫梁上寫下了四十二條諺語和語錄。但是在亨里克身上看不到一點蒙田那種精神健全的影子,比較像是帕斯卡著名的〈思想錄〉所表現出來的極端——後來他只用一個字來描繪他一生中起決定作用的那兩個小時:火。有時候,房間似乎能吸收在裡面住過的人的思想,薩沃那洛拉在佛羅倫斯的囚室便是一例。眼前的小屋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你用不著了解屋主的過去,而他備受折磨、極度痛苦、患有精神疾病,已經顯而易見。
「第四天,兩個男人為我划了一整天船,一路上沒有看到一個農場,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唯有無盡的長河,河面上泛著銀藍色的光輝;無盡的森林。接近黃昏時,我們看到一幢房子和一片林間空地。兩小片草地上開滿了金鳳花,在昏暗的森林裡像兩片黃金。我們到達塞德瓦雷了。
「他繼續往前走,很快就消失了。我和古斯塔夫一起回到農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讓他失望,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我有一股自以為了不起的傻勁,好歹我還是理性學社的創始成員之一。最後我想出了一個計畫:單獨去拜訪亨里克,明確告訴他我是醫生,想看看他的眼睛。我可以趁看眼睛之機,窺視他的內心世界。
「你從不考慮明天?也不考慮明年?」
「祂很有靈性。」
她摸了一下茶盤裡杯子旁的小茶匙。「我倒認為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從沒回過農場,近兩年來他們兄弟之間交談不到一百個字,拉格納從不與他接近。他的一切需要當然都依賴於他們來滿足,尤其是幾乎失明之後,真是禍不單行。古斯塔夫認為,他們為他做了些什麼,他已經不完全清楚了。他把一切都當成是上天賜給的嗎哪,心安理得,毫無感激之情。我問古斯塔夫,他最後一次跟他哥哥講話是在什麼時候——請記住,我們當時是八月初。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臉帶愧色地說:『五月。』
「我表示想知道他哥哥精神病的表現形式。古斯塔夫對著那一堆石頭點點頭,開始從塞德瓦雷的時候講起。起初,他的哥哥常常到那裡去小住,去『苦思冥想』。後來他逐漸形成了一個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上帝會來訪問他,至少是訪問那個地方。結果他過了十二年的隱居生活,苦苦等待上帝的來訪。
「第二天我離開了農場。我跟拉格納說了再見。她的敵意依然未減。我想,她跟古斯塔夫不同,她已經領悟到她丈夫的秘密:想治好他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病就等於殺了他。古斯塔夫和他的姪兒划船送我到北邊二十哩處的另一個農場。我們互相握手,許諾彼此通信。我不能給他什麼安慰,我想他也不需要。在某些情況下,安慰只會給時間已經建立起來的平衡造成威脅。我就這樣回到了法國。」
「你怎麼知道呢?」
「妳是說一個人對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持何態度,這是最重要的嗎?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浪費時間。」我用腳去探她的腳,但她的腳已經縮回去了。她探身拿起我留在桌上的那盒火柴,抖出十幾根火柴在白色的桌布上。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農場原來只不過是他父親蓋的一幢小房子,供夏季打獵捕魚時暫住。他父親是一個脾氣古怪的牧師,有幸娶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於是便有了足夠的錢來滿足自己多方面的興趣。他一方面是殘暴的路德教老牧師,另一方面是傳統的挪威農村生活方式的維護者。他還是個博物學家,是當地頗有名氣的學者。他酷愛打獵捕魚,回歸自然。他的兩個兒子都背離了他的宗教,至少是在青年時期如此。長子亨里克下海當了船上的輪機員。古斯塔夫從事獸醫工作。他父親死後,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教會。古斯塔夫開始在特隆赫姆行醫,亨里克曾和他住在一起,在此期間,亨里克邂逅了拉格納,並和她結了婚。他後來又去航海,但時間不長。婚後不久,他出現神經失常,只好放棄事業,隱居塞德瓦雷。
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似乎是想看看他滿意不滿意。他露出了笑容,指向我們中間的一張椅子讓她坐下,但是她把手伸向白襯衫的鈕釦處,捧出一枝茉莉花來。「表示友好。」
「我首先提出的問題之一當然涉及他的哥哥。尼加德似乎很尷尬。他說他已經走了,接著他又說是『很多年以前』,似乎是在做解釋,同時也是不讓我再提出進一步的問題。
「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當近代歷史——因為那位司機代表民主、平等、進步——在一九二二年把德康打倒的時候,我人在國外。實際上我是在挪威遙遠的北方追尋鳥類,說得更準確些,是在追尋鳥的聲音。你可能也知道,北極凍原上有無數稀有鳥類棲息繁殖。我很幸運,我有很好的辨音能力。當時我已經發表了一、兩篇有關準確記錄鳥鳴鳥歌問題的論文,我甚至開始和一些科學家建立起通信關係,如萊頓的馮.奧爾特博士、美國的A.A.桑德斯、英國的亞歷山大兄弟。因此一九二二年夏天,我離開巴黎去北極地區三個月。」
「我從屋裡出來,回到陽光下。我問古斯塔夫,那句挪威文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說,『為上帝所詛咒的亨里克.尼加德在一九一二年用他自己的鮮血寫給我們的話。』那是十年前寫的。現在我給你讀一讀他親手雕刻並用鮮血染過的兩段經文。」
「面對人類的這一稀有標本,我注視良久。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一邊在樹林裡到處亂走,一邊自言自語,不是眼前這樣一個像一隻兇猛的瞎眼老鷹的人。古斯塔夫又輕輕推了一下我的手臂。他的侄兒提著小桶和牛奶罐出現在聖石山旁,接著放下手裡的東西,提起另一個空桶,那一定是亨里克放在那裡的,他環顧四周,然後用挪威語喊起了什麼。聲音不很大。他顯然知道他的父親在哪裡,因為他面對著樺樹叢。後來他鑽進背後的樹林消失了。五分鐘後,亨里克開始朝聖石山走去,看樣子頗為自信,但用棍子末端探路。他提起小桶和罐子,把棍子夾在腋下,沿著熟悉的小路走回他的小屋。有一段小路距樺樹叢不到二十碼,當時我們就站在樹叢後面。他從我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聽到高空中傳來潛鳥的一聲鳴叫,叫聲很美,像圖坦卡門的號角在召喚。那是黑頸潛鳥在飛行中發出的叫聲。雖然這叫聲在他聽來可能像樹林裡的風聲一樣平常,但他還是停住了腳步。他站在那裡,仰起頭來望天空既不激動也不絕望。他在聆聽,他在等待,似乎是傳令天使送來了資訊,告訴他上帝即將降臨。
「你們可能已經看出來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堅持科學的、醫學的、分類的研究方法,用研究鳥類的方法研究人。我依據物種、行為、觀察結果進行思考。此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標準、信念和先入之見產生了懷疑。我知道,岬角上的那個人此時的精神經歷超出了我一切科學和理性的範圍。同時我也知道,如果我的科學和理性不能解釋亨里克頭腦中正在發生的一切,那麼它們將永遠是有缺陷的。我知道亨里克在水面上看到了火柱,我知道那裡並沒有火柱,而且可以證明唯一的火柱是在亨里克的腦子裡。
我的目光在康奇斯和朱莉身上來回移動,但是他們誰都沒有看出把過去和虛擬的現在編織在一起有什麼奇怪。我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腳,她也碰了我一下,但馬上把腳縮回去了。她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容別人打擾。
「現在回想起來,大約是在第三天,我發現了他們的秘密。第一天早上,尼加德曾指著一處岬角對我說,叫我不要到上面去,那岬角呈長形,延伸入河半哩左右,樹林密布。他說,他在那裡掛了許多鳥巢,想為鵲鴨和斑頭鴨營造一個繁衍基地。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擾。我當然表示遵命,儘管當時野鴨孵蛋的季節已過。
「後來我們聽到亨里克說了一個字,聲音小得多。他是用挪威語說的,意思是『謝謝』。我注視著他。他從水裡走上來,後退一、兩步,跪在砂石上。他走動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可以聽到石頭發出的聲音。他仍面對同一方向,雙手置於體側,那姿勢不像是在祈禱,而是跪在地上進行觀察。像是有什麼東西跟他靠得很近,他能看得見,就像我能看到古斯塔夫的黑色腦袋、樹林、我們周圍樹葉上的月光一樣。要是我能鑽到他的腦子裡,遙望北空,讓我少活十年我也願意。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但是我知道他所看到的東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能夠解釋一切。當然,我一下子明白了亨里克的秘密,就像他領悟到神明的某種啟示一樣。他不是在等待和上帝見面,他已經在和上帝見面了。他和上帝保持見面也許已有多年。他不是滿懷信心地在等待。他早已生活在其中了。
「我離開小屋,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向聖石山。透過樹林已經可以看到它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石室塚墓,而只是一塊高高的卵石,經過風霜侵蝕,漸成奇特形狀。古斯塔夫抬起手來指向前方。大約五十碼以外,在一個樺樹叢的邊上,聖石山後面,站著一個人。我把望遠鏡對準他進行觀察。他的個子比古斯塔夫高,身體較瘦,深灰色的頭髮很凌亂,鬍子拉碴,長著一個鷹鉤鼻子。他偶然轉過身來,正好和我們相對,我從正面看清了他那張憔悴的臉。令我吃驚的是他臉上表露出來的兇悍,是一種近乎殘暴的兇猛。這樣的臉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它表現出永不妥協、永不偏離、永遠不笑的堅定決心。他的眼睛好可怕!眼珠有點凸出,發出陰冷的藍光,令人不寒而慄。毫無疑問,那是瘋子的眼睛。即使在五十碼以外,我也能看得清楚。他穿了件靛藍色拉普人的舊罩衣,紅色的鑲邊已經褪了色。下面穿著黑褲子和沉重的拉普靴,手裡握著一根棍子。
「都過去了。沒什麼。」
「三幢建築物互相面對。河邊是一座木頭小住宅,有一半被銀樺樹林所掩蔽。一座長長的農機房,草皮屋頂。一座倉庫,為了防鼠,是用支柱撐起來的高架屋。住宅旁的一根柱子上繫著一條船,外面晾著魚網。
「當然。我可以對未來的事情做合理的預測。」
她玩著火柴,用手指隨意把它們撥弄成各種圖形。我注視著她的嘴,希望能盡快結束這種冷冰冰的對話。
「此後不久的一個颳風天,我沿著河岸朝南走了三、四哩,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原來是古斯塔夫在船上叫。我從樹林中鑽出來,他向我划過來。我以為他是用魚網在捕茴魚,但他卻說是來找我的。他終於想讓我去看他的哥哥了。像觀察鳥類一樣,我們必須保持隱蔽,悄悄接近,仔細觀察。古斯塔夫解釋說那天最合適。他的哥哥同許多將近失明的人一樣,聽覺變得很敏銳,颳風有利我們隱蔽。
康奇斯說:「尼古拉斯和我在討論宗教問題。」這是實話。他帶來的《聖經》放在桌子上,裡面夾著兩張紙條,我們已經討論到有沒有上帝的問題。
「他說,『我別無選擇。』我早已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所懷疑。他可能早就愛上了拉格納。當時他們已是如膠似漆難捨難分了。他為她盡心盡力不斷回報,她對他忠貞不貳。
「過不久,我們看見亨里克走回樹林裡去。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我心裡想,白天他臉上的兇暴表情是因為他接觸到火柱才出現的。對他來說,也許光有火柱已經不夠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仍然在等待見到上帝。人只要活著,就會不斷追求得到更多的東西,從最粗劣的食品雜物到最崇高的、具有心靈象徵意義的東西。但是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如果他還沒有上帝的話,他也已經有聖靈了。
「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我開始對古斯塔夫提出一些問題。他常常這樣叫喊嗎?他說不常,一年三、四次,一般是在月圓無風的夜晚。他喊過別的話嗎?古斯塔夫回想了一下說有。『我在等待』就是一句,另一句是『我淨化了』,還有一句『我時刻準備著』。但是他最常用的還是我們聽到的那兩句。
她在燈光中向我們走來,向樓上陽台東南角的桌子走來。這一次和她第一次出場情況不同,那天晚上我和她正式見面時,她是以莉莉的身分出現的。她的衣著和那天下午幾乎完全相同……同樣的白褲子,但換上了一件白襯衫,袖子比較寬鬆,也許是為了應付晚間的禮儀。珊瑚項鍊、紅皮帶、布面平底涼鞋,淡淡的眼影,搽了點口紅。康奇斯和我站起來對她表示歡迎。她在我面前猶豫了一陣,神情緊張地望著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今天下午失禮了,實在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我聞了一下。「妳真會討人喜歡。」
「他轉過身。返回屋裡。門還敞著,於是我就站在那裡等。他突然又出來了,手裡操著——尼古拉斯,就是我今天下午遇見你時拿的傢伙。一把長斧。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是想劈柴,而是想動手殺人。他稍一猶豫,立即向我衝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揮舞長斧。要不是他視力不濟,鐵定會把我給劈了。千鈞一髮之際,我及時向後躲閃,倖免一死。斧刃深深地砍進了泥土裡,我趁著他從地裡拔出斧頭的時候倉皇逃命。
他又坐回椅子裡去。
「說來聽聽?」
「亨里克是一個詹森主義者,他相信神聖的殘忍。根據他的理論,他是被特別揀選出來受懲罰受折磨的。在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在破船上揮汗如雨耗費青春,當他要享受他的報償、他的天堂的時候,一切都從他的手中被奪走了。他看不到命運即機會的客觀真理;雖然有很多東西可能對每個人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沒有什麼東西對一切人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鬱積著上帝不公平的感覺。他拒絕上醫院去檢查眼睛。他因缺乏認識客觀真相的能力而狂怒,他的靈魂在燃燒,並把他整個人都點燃了。他到塞德瓦雷不是去冥思苦想,而是和*圖*書去發洩仇恨的。
「在我北上途中,奧斯陸大學的一位教授告訴我,在從挪威和芬蘭向俄羅斯延伸的廣闊冷杉森林地帶中心,住著一位有文化的農場主人。這個人好像有些鳥類的知識。他把鳥類遷徙紀錄寄給我這位教授,教授實際上從未與他見過面。冷杉森林中有一些稀有鳥類品種,我想聽聽牠們的叫聲,因此我便決定去拜訪這位農場主人。在極北地帶的凍原完成了鳥類學的探索之後,我立即穿越瓦范格弗喬德,前往基爾克內斯小鎮。我帶著介紹信又出發前往塞德瓦雷。
「幾天以後,到了我該走的時候了。最後一個晚上,古斯塔夫跟我談到很晚。我對獨自去看亨里克的事隻字不提。那天晚上無風,但是八月的天氣已經開始冷了。古斯塔夫走了,我到農機房外去小便。月亮皎潔,但是極北地區的夏末,夜裡還可以看到白天的影子,天空深得出奇。在夜裡,你隨時都會感到新的一天馬上就要開始。我聽到從河另一邊的塞德瓦雷傳來一聲喊叫。開始我以為是某種鳥的叫聲,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那只可能是亨里克的叫聲。我朝農場方向望去,看到古斯塔夫停住了腳步,站在屋外聆聽。又傳來一聲叫喊,拖得很長,是有人在遠處叫喚。我穿過草地朝古斯塔夫走去。『他出事了嗎?』我問道。他搖頭,目光仍然越過灰色的水面,投向漆黑的塞德瓦雷。他在叫什麼呢?古斯塔夫說,是『您聽見我了嗎?我在這裡。』接著又傳來兩聲叫喊,中間有一點時間間隔,我已經能聽懂這兩句挪威話的意思了,亨里克是在向上帝呼喚。
「一個人不可能對不可知的東西進行思考。」
「我贊同你的觀點,尼古拉斯。」他衝我一笑。「我也有過和你很相似的感覺,但那時我的年齡已經比你現在大,經歷也比你豐富。咱倆都沒有女性天生的仁慈,因此不怨我們。」他說此話時心平氣和,不帶感情|色彩。朱莉不敢正視我的目光,她的臉在陰影裡。「但是後來有一件事使我能理解朱莉剛才對你說過的話。她剛才把上帝說成男性,那是對我們的恭維。但是我認為,她和所有真正的女人一樣,一定知道一切有關上帝的深奧定義基本上都界定為母親的形象,賜予的形象,賜予的禮物有時非常奇特。因為宗教的本性實際上就是界定一切事物的起因。」
「但是我突然覺得,我們的一切解釋、分類和推論、病源學變成了一張稀疏的網。這種感覺發生在一瞬間,像閃電一樣。在那一時刻,現實這一巨大的消極怪物不再是死的、容易駕馭的了,它充滿了神秘的活力、新的形式、新的可能性。網已經不起作用了,現實可以順利地從網眼中通過。也許是亨里克和我之間有了某種通靈的交流。我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我到了亨里克小屋的外面。天下著毛毛雨,天色灰暗。我在小屋門上敲了幾下,往後退了幾步站定。好久沒有動靜。後來他出來了,身上的穿著和前一天晚上完全一樣。我和他面對面,又靠得很近,他的兇殘表情看得更清楚了。給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本來很難相信他是個近乎失明的人,因為他眼神憂鬱,像在凝視著什麼。但此時我就在他眼前,終於看清他雖貌似凝視其實並無焦點。我還看清了他雙目都有典型的白內障濁斑。他當時一定感到很吃驚,但是他沒有表露出來。我問他是不是懂英語——其實古斯塔夫告訴過我他懂英語,但我想讓他自己來回答。他一言不發,舉起了手中的棍子,似乎是不讓我靠近。那架式像是警告,不像是威脅。因此我就把它理解成,只要保持一定距離,我還可以繼續把話說下去。
「古斯塔夫叫我進屋去看,他自己留在外面把風。屋裡很黑,像修道院的單人小室一樣簡樸。一張矮床,一張粗糙的桌子,一個鐵罐裡放著一捆蠟燭。唯一能給人帶來一點舒適的東西是一隻舊爐子。沒有地毯,沒有窗簾。房間裡住人的地方相當乾淨,但是各個角落裡卻堆滿了垃圾——乾枯的樹葉、灰塵、蜘蛛網。房間裡還有一股衣服沒洗發出的氣味。有一本書放在小窗戶旁的桌子上。一本很大的黑色《聖經》,字體也很大。旁邊有一個放大鏡。燭淚成堆。
「他們的住宅很小,他們只好在農機房頂上的乾草棚裡清理出一塊地方,搭起我的摺疊床。我和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尼加德只和我說話。他的嫂嫂保持沉默,她那患萎黃病貧血的女兒也一言不發。我想,被禁止說話的男孩一定很想參加我們的談話,但是他的叔父只能把我們談話內容的很小一部分翻譯給他聽。開頭幾天,這個挪威小家庭的一切對我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因為那地方很美,鳥類資源極為豐富,令我陶醉。河流沿岸的水灣裡、小湖裡,有很多稀有的野鴨、野鵝、潛鳥、野天鵝,我每天對牠們進行觀察,仔細聆聽。在那個地方,自然戰勝人,但不是在熱帶地區你能感覺到的那種野蠻的戰勝,而是平靜、高貴的戰勝。說一個地方的山水有靈魂可能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但是那個地方所具有的獨特個性,比我以前或後來見到的任何地方都更強。在那裡,人顯得很渺小,根本算不得一回事。這倒不是說那裡太荒涼,讓人無法生存,河裡有很多鮭魚和別的魚,夏天又長又暖熱,可以種馬鈴薯和一叢乾草。但是那地方太大,人敵不過它,也馴服不了它。也許我把它描繪得過於令人生畏了。我剛到農場的時候,被那裡的荒涼僻靜嚇了一跳,但是兩、三天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那個地方,尤其喜歡那裡的靜謐,那裡的夜晚和寧靜。野鴨濺落水面的聲音,鴞的鳴叫,幾哩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起初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後來又令人覺得神秘,因為這就像在空房子裡的一聲喊叫,更加襯托出周圍的安謐和寧。在那裡,有了聲音你才越發覺得寂靜,而不是相反的情況。
「我曾對你講過,在塞德瓦雷聲音是如何傳播的。他每次一叫喊,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乎能夠無限遠播,穿過森林,越過河面,直上雲霄。最後回音逐漸消失,遠處被驚嚇的鳥傳來幾聲尖叫。後面的農場住宅也傳來了聲響。我抬頭一看,上面的一個窗前有一個白色的人影,不知道是拉格納還是她的女兒,我看不清楚。似乎我們全都處於某種魔力的控制之下。
「九十哩路我走了四天。頭二十哩,森林裡還有一條路可走。此後只能乘船,沿著帕斯維克河,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一望無際的森林,深色巨大的冷杉樹綿延不絕,永無盡頭。河面開闊寂靜,像童話中的湖泊,像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有人照過的一面鏡子。
「我能做出有關上帝的合理預測。」
「有一段摘自《聖經》的〈出埃及記〉:『他們在曠野邊的以倘安營。日間耶和華在雲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日夜都可以行走。』另一段摘自次經中『以斯達士書』的相應經文:『我在火柱中給你們光照,但是你們卻把我忘了,耶和華說。』
「是很明智。如果我祈禱,我會請求上帝永遠不要對我顯露祂自己。如果祂真的顯露了,我就會知道祂不是上帝,而是騙子了。」
「此時我發現,我對農場上四個人的興趣已經超過了對鳥的興趣。我又看了拉格納一眼,心裡想,她是個有悲劇色彩的人物。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歐里庇得斯式的,銳利、陰鬱,有如黑曜石。我同時也為兩個孩子感到難過。他們像在試管中培養起來的病菌,在純粹的斯特林柏式憂鬱環境中長大,並且永遠擺脫不了這一環境。二十哩之內無鄰居,五十哩之內沒村莊。我頓時明白古斯塔夫為什麼歡迎我的到來。他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保持清醒,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當然,他也有精神失常的一面:他愛他的嫂嫂,那是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
「他穿過小屋前的小片空地,跌跌撞撞地追了上來。我鑽進樹林又往前跑了大約三十碼,但是他跑到第一棵樹跟前就停住了。只要距離二十呎,他可能就分不清是我還是樹幹了。他雙手持斧站立,仔細聆聽著周圍的動靜,眼睛睜得很大。他可能知道我正在注視著他,因為他冷不防轉過身,掄起長斧,使盡全身力氣朝著他面前的一棵銀樺砍了下去。那棵樹相當大,但是被這一斧砍得上下一起搖晃。這就是他給我的回答。我被他的狂暴嚇呆了,一時動彈不得。他往我站立的樹林裡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回屋裡去了,長斧仍留在剛才劈下去的地方。
「突然間,我發現女孩在距我大約二百碼的地方鑽進了河邊的樹林。她一手提著一個小桶子,上面蓋著一塊布,另一隻手提著一個牛奶罐。我站在一棵樹後面,注視著她前行。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她沿著河岸逕直走向岬角禁區。我透過眼鏡注視著她,直至她消失。
朱莉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我又感到有一隻腳踩在我的腳上,光著的腳踩得十分輕柔。我當時穿著涼鞋,在不驚動康奇斯的情況下,我把左腳鞋跟使勁往地面上壓,把鞋蹭了下來。我感到一個赤|裸的腳底輕柔緩慢地從我的裸足側部滑過。她把腳趾弓起來,輕輕地在我的腳趾頂上摩擦,雖然無邪,但卻撩人心弦。我想把腳壓在她的腳背上,這一下她的腳讓我感到了她的嗔怪。我們腳上的接觸還可以繼續下去,但是我們打住了。與此同時,康奇斯繼續講著他的故事。
「因為我不理解祂,不知道祂為什麼存在,不知道祂是誰,也不知道祂是怎麼回事。莫里斯對我說,我很有靈性。我認為,上帝也一定很有靈性,靈性一定比我高得多。不給我任何暗示。不給我任何確定的事實,不給我任何看得見的東西,不給我任何理智,不給我任何動力。」她從火柴上抬起眼來瞥了我一下,是一種冷冰冰的探詢目光,我從康奇斯的眼睛裡看到過。
「我點燃一支蠟燭看天花板。支撐屋頂的五、六根橫梁被刮去了一層皮,刻上兩長行棕色的文字,是《聖經》的兩段引文。刻的當然是挪威文,但是我記下了它們的出處。面對門口的一根頂梁上用挪威文刻著另一句話。
「嗯。」她望著面前的咖啡,舉起杯來啜了一口。與此同時,在長長的桌布底下,我感到自己的腳被輕輕踩了一下。
康奇斯打開身邊的書。
「後來我注意到,我們每天吃晚飯的時候總是有人不在。第一天晚上,女孩不在。第二天晚上,我們吃完了男孩才來,儘管幾分鐘前尼加德來叫我去吃飯的時候,我還看見他無精打采地坐在河岸上。第三天是我自己回農場的時間晚了,我在回家途中穿過冷杉樹林時停下來觀察一隻鳥。我無意躲藏,但是別人卻看不見我。」康奇斯講到這裡停住了,我想起了兩個星期前我離開朱莉的時候他站立的姿勢,和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
「農場主人個頭比較小,棕色的眼睛很敏銳,我猜,大約五十歲上下。我跳上岸,他看了我的介紹信。一位婦女站在他背後,看樣子大約比他小五歲,她表情嚴肅但容貌出眾。雖然我聽不懂她和農場主人在說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她不同意讓我在那裡住下。我注意她對兩個船夫視而不見,他們反過來則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似乎在他們眼裡她和我同樣陌生。她很快就走進屋裡去了。
「尼加德不喜歡同他的親屬和我坐在同一個房間裡。他們用沉默的態度表示不贊同他跟我來往,使他感到厭煩。因此每當我回農機房的『寢室』時,他便跟我一起過來,抽菸、談話。當天晚上,我對他說,我看見他的姪女提著食物和飲料到岬角上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我問他是誰住在那裡。他並不想掩蓋事實。原來住在那裡的是他的哥哥,他患有精神病。」
此時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他面海而立,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她演完這一場戲。但是緊接著我看見她用食指在桌面上無聲地輕敲了兩下。她又瞟了康奇斯一眼,目光回到了我身上,我低下了頭。她把兩根火柴擺成對角線,旁邊又放了兩根:Ⅻ。我以眼示意,表示理解她的意思,她避開我的目光,把火柴攏成一小堆,然後往後靠在椅背上,退出了油燈的小光圈,把臉轉向康奇斯。「你一句話都不想說,莫里斯,對嗎?」
「我立即問他,有沒有請醫生來給他看過病。尼加德搖搖頭,看樣子他對醫生的印象不太好,起碼是在這個病例上。我提醒他,我本人也是醫生。靜默一陣之後他說:『我認為我們這裡的人全都有精神病。』他站起來,走了出去,但幾分鐘後很快又回來了。他取來了一個小袋子,把袋子裡的東西全抖落在我的摺疊床上。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堆磨圓了的石頭和打火石,還有原始陶器碎片,上面刻有裝飾花紋。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石器時代的收藏品。我問他這些東西是在哪裡發現的。他說是在塞德瓦雷發現的。他接著解釋說,農場命名時用了岬角的名字。塞德瓦雷是拉普語名字,意思是『聖石山』,即石室塚墓。岬角曾經是波爾馬克拉普人的聖地。他們把養魚文化和馴鹿文化結合在一起,但是他們也只是替代了更早期的文化。
她的表現和談吐很不自然,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幕……她的話是按照康奇斯的要求說的。
「我告訴他我是個醫生,我對鳥類有興趣,我到塞德瓦雷就是來研究鳥類的等等。我講得很慢,因為我知道他可能已經有十五年或者更長時間沒有聽到過英語了。他毫無表情地聽我講。我開始談到現代治療白內障的各種方法。我還告訴他,醫院肯定能治他的病。他始終一聲不吭。最後我也不再講了。
「鑽出樹林之後,眼前是一片河灘,三、四十碼長,盡是砂石。河床變得窄了一點,水流撞擊在岬角上。儘管夜晚十分靜謐,仍然可以聽到河水流過淺石灘發出的低吟。亨里克站在岬角末端,水深大約一呎。他面對東北,那邊的河面比較開闊。月光傾瀉在河面上,像鋪上了一層灰色的綢緞。河的中央有低懸的薄霧。正當我們看得出神的時候,他又叫起來了。『您聽見我了嗎?』叫聲十分有力,似乎是叫給數哩外看不見的對岸什麼人聽的。停了好長時間,又是一聲:『我在這裡。』我把望遠鏡對準了他,他兩腿叉開站立,手裡握著棍子,那架式跟《聖經》裡描繪的一樣。四下裡一片靜寂,一個黑色的人影站立在微微發光的水流中。
她禮貌地抬起眼來望著我。「難道不是如此嗎?」
「也許你是害怕考慮有關上帝的問題?」
「出乎我的意料,那女人並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嫂嫂。她有兩個孩子,都處於青春期後期。兩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都不講英語。她用文明的方式無言地明確向我表示,我到她那裡,她並不歡迎。但是古斯塔夫.尼加德和我一見面彼此就產生了好感。他拿出有關鳥類的書和他的筆記本來給我看。他是鳥迷。我也是鳥迷。
「大約有一、兩年時間一切情況不錯,但是後來他的行為變得越來越奇怪。最後,拉格納給古斯塔夫寫了信。他看完信,立即乘船北上。他發現,她獨自支撐農場已近九個月,同時還得照顧兩個孩子。他返回特隆赫姆,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有關事務。從此他擔當起管理農場和維持哥哥家庭的責任。
「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我自視甚高,什麼問題都能解決。而且我經過醫學訓練,學到了那位維也納紳士的知識,當時他尚未被大多數人熟知。我立即認清了亨里克的綜合症狀——是肛欲期訓練過度的一個典型病例,跟教科書上講的幾乎一模一樣。過分以父親自居。由於生活在隱居環境中,情況更加惡化。在我看來,情況同我每天觀察到的鳥類行為一樣清楚。秘密揭開以後,古斯塔夫談起來也就不勉強了。第二天晚上,他對我作了進一步的介紹,證實我的診斷無誤。
「不必說,我自然是很想看一看這位宗教狂的。這並不完全是出於醫學好奇心,因為我已經逐漸變得很喜歡古斯塔夫了。我甚至想向他解釋精神病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似乎並不感興趣。他只說了一句話:『最好是聽其自然。』我仍然向他保證不到岬角上去。但問題仍然沒能解決。
「我不知道,那句簡單的話就是我自己的火柱。對我來說,它揭示了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它帶來了近似於兇暴的一種新的謙恭。對我來說,它是一個深奧的謎。對我來說,它是一種感覺:我們的時代認為許多重要的事情其實毫無意義。我並不是說我就不可能有那樣的真知灼見,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確跨越了十幾年。不管還有什麼別的情況,這一點我是明白的。
「是很有靈性還是很不仁慈?」
「不管怎樣,農場主人還是對我表示了歡迎。我事先得知,他英文講得很好,但有些結巴。情況果然如此。我問他在哪兒學的英語,他說他年輕時曾學過獸醫——在倫敦學過一年。聽了這番話我不禁又看了他一眼。我無法想像,他最後怎麼會跑到歐洲如此偏遠的地方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