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五
她抓住我的手,叫我離開。
我輕聲說道:「你的病人今天晚上似乎正常多了。」
但是她講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口氣中似乎還帶點兒疑問,看樣子是對我會做出什麼反應沒有很大的把握,不知道她能逼我到什麼程度。
「我會再來的。」
「你真聰明,看出以前的傷疤是化妝的。」
她說此話時表情冷淡,神情專注,我喜歡她那種神情。我偷偷看她臉部的側面,彷彿窺見了一個新世界,她們兩個人扮演同一個角色,我同時擁有她們兩人,一個黝黑,一個蒼白。文藝復興時期的淫穢故事講到年輕女子夜間與男子易位而眠的事。我所憧憬的未來當然是和朱莉結婚,但出於審美的需要,這位同樣迷人卻風格迥異的小姨子必須隨她一起來。孿生姊妹在一起,隨時都有微妙的差別、不同的暗示、個性的融合,還有難以區分的兩個靈魂和肉體的相互作用。
「這就是圖解。一切依舊。在我小小的領地裡。」
「但是你一定很想知道那裡的一切結局如何?」
她俯身向前。「她有一種特殊的天分,善於挑錯男人。我對你並不了解,因此這話完全不是針對你的。我只是說,從她過去的紀錄看,我對她沒多大信心。」她說,「也許我的保護意識太強了。」
她沒有回答,我望著她。她露出了一絲怪笑。
「是的,但不是為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簽的。」
「我已經開始意識到這一點了。」
「並不那麼可笑,現在你能拿得出來嗎?」
我盯著她。「聽這話的意思,妳們是簽過了?」
我慢悠悠地踩水,靜默的海水東邊是布朗尼的黑色山坡。我逐漸冷靜下來了。本來情況也有可能比吐唾沫更糟,因為我侮辱了他。我有許多缺點,但是種族主義不在其中……至少我自己認為種族主義不在其中。此外,此時的球肯定是在老頭的場地上。不管他做出什麼反應,我都會對他有所發現。我應該等待,看看這會給明天的「腳本」帶來什麼變化。過去那種激動人心的時刻又回來了——讓它們一起來吧,甚至黑色的彌諾陶洛斯,只要它能來,只要我能處於中心地位,獲得我渴望已久的最後獎賞。我爬上岸,用襯衫把身體擦乾,穿好衣服,走回別墅。別墅一片寧靜。我在康奇斯的寢室門外聆聽,毫不掩飾,也不怕有人反過來聽我的動靜。
「我們並不怪你,比你高明得多的老手也被朱莉騙過。」
「是我們一隻可愛的看門狗,不要採取任何行動。你只能陪我走到這裡了。」
「隨你的便吧。」
「她在哪裡?」我憤怒地說道。
他輕蔑地聳聳肩,然後揮動手臂,對著別墅、對著樹林、對著大海。
「搞清楚什麼?」
「唯有在妳知道的意義上。他曾對我說過,朱莉正在接受精神分裂症的實驗治療,這我從來不相信。我從未面對面單獨和她在一起過。」
她迅速俯身向前,把我拉過去親了一下臉頰。接著她便朝著白大褂走去。當她走近那男人的時候,我追上了她。他默默地站在一邊,讓她走進更黑的樹林裡,但是他立即又把叢林的通道擋住了。當我走近他的時候,比剛看到他時更加吃驚,我突然明白他並沒有戴面具。他是個黑人,個子高大,可能比我大五歲左右。他毫無表情地盯著我。我走到距他大約十呎的地方。他伸出手臂表示警告,擋住了去路。我可以看出,他的膚色比一些黑人淡一些,臉部光滑,兩眼清澈像野獸,目光凝滯,全神貫注於我的下一個舉動。他的架式像個運動員,像個拳擊手。
「公平地說,他沒有提過。他很小心謹慎,我們不管是誰接受催眠,他都要求另一個人必須在場。他每次做催眠,我都在那裡聽。」
我真的動怒了,但沒有到我講話口氣那樣憤怒的程度。此時已乾淨俐落地進入了博馬舍的喜劇境界,王政復辟時期的喜劇境界。我知道,一個人受愚弄的程度是用他的憤怒來衡量的。
她猶豫不決。「你必須答應,我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
「我們現在的處境安全嗎?」
我要讓朱恩來作決定,於是我把目光投向他背後的朱恩。「妳不會有事吧?」
「有時www.hetubook.com.com候返回一個地方是一種粗俗的表現。」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你不相信我嗎?」
一秒鐘之後,我放開她,把手伸到口袋裡去摸火柴。我點燃了一根火柴,把她的左手抓起來看。傷疤不見了。我舉起火柴。她的眼睛、嘴巴、下巴的形狀,一切都跟朱莉一樣。但是她並不是朱莉。她的嘴角有一些小皺紋,她的神情有點過於警覺,卻故意裝出放肆的樣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皮膚曬得很黑。她和我對視了一陣,低下頭去,然後又抬起頭來平視著我。
「我在本島另一端的一所學校裡工作,妳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的。」
「是的,如果你是尼古拉斯的話。」
她小聲地對我說:「現在我得走了。」
「我沒有暗示什麼。這兩件事之間沒有什麼聯繫,也不可能有什麼聯繫。也可以說,我就是聯繫,我就是巧合事件之間的紐帶。」
「我懷疑你我能否相互了解。」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一包香菸,她拿了一支菸。借著火柴的光亮,我仔細地對她進行打量。她也認真對我進行察看,目光明顯不像她的聲音那麼輕浮了。
「你回到法國之後情況又如何呢?」
她低下了頭。「在學術上她比我聰明得多,但是……我有基本常識,她沒有。如果我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不理解,我會懷疑有什麼不對勁,朱莉則傾向於盲目樂觀。」
「她處於催眠狀態時,他對她提問題嗎?」
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我走下樓梯的時候,他注視了我一會兒。但是我還沒有走到樓下,就聽見他把門關上了。他可能跑到陽台上去聽,因此當我朝北走向進出布朗尼的小徑時,故意把礫石踩得嘎吱嘎吱響。但是到了門口,我沒有往下走向毛薩,而是往山坡上行五十碼左右,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坐下來,在那裡我可以監視門口和小徑上的動靜。漆黑的夜,沒有月亮,但是天上的星星給地上的一切送來了淡淡的星輝,像最柔和的聲音,像毛皮從烏木上擦過。
我們站起來,向星光中的波塞冬雕像走去。尚未到達雕像前,我們就發現那裡不止我們兩個人。我們一下呆住了。大約二十五碼以外,從雕像周圍空地朝海面的叢林裡鑽出來一個白色的人影。我們剛才講話很小聲,誰也聽不到,但是我們還是嚇一大跳。
「還有必要嗎?」
「但是這很惡劣。我們並不只是棋盤上的兵卒。」
差五分就十二點了。我悄悄溜回大門裡面,往東穿過樹林,向溪谷走去。我走得很慢,途中經常停下來。我到了溪谷邊,等了一會兒,然後越過溪谷,沿著小路走向雕像所在的那片空地,一路上盡量不弄出聲響來。巨大的雕像黑影出現在眼前,杏樹底下的座位空著。我站在星光照耀的空地邊緣,情緒十分緊張,因為隨時可能有情況發生。我瞪大眼睛往四下裡張望,看看黑暗中有沒有人隱藏著。我甚至想到可能是一個男人,藍眼睛,手裡拿著斧頭。
「就這樣說定了。」
她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我們不可能兩個人一起出來。」接著她又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我也想搞清楚。」
「我能理解。我想說的是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受傷害。」
「妳知道我不相信妳。我認為妳的姊妹到現在還對我有懷疑,這實在很小氣。」
「他對她施過催眠術嗎?」
「有過。」
「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尼古拉斯。他不光是希望讓我們感到神秘,他還希望我們也讓他感到神秘。」她微笑著低聲說道,「不管怎麼說,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能肯定我不希望這個計畫不被放棄。」
「我相信他真的是在研究精神病例。」
朱莉比我更加肆無忌憚地表示不相信。她把臉轉向一旁,於是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做了個鬼臉,垂下了眼睛,一副失望的樣子。
「我認為,外貌有魅力的男人,其靈魂未必有魅力。」
「你所說的身分是真的。」
「你為什麼會提出有關警察的問題?」
「這話我講過。他給我寫過信,很有規律,至少一季一封,持續兩年時間。但他從不提及你們感興趣的事情,最多只說那裡的情況沒有什麼改變。他的信其實全是鳥類學筆記。因為我早已對博物學的分類失去了興趣,所以他的信我讀起來就變得很枯燥了。後來書信來往就很少了。可能是一九二六
和*圖*書年或者一九二七年收到過他寄來的一張聖誕卡,此後便杳無音訊了。現在他已經死了。亨里克也死了。拉格納也死了。」
「也沒有和他簽過任何合約?」
「跟我相處她不需要妳保護。」
「尼古拉斯。請你回別墅去吧。」我看她目光焦慮,轉過頭來注視著他。她說:「他不會說話,他是啞巴。」
「要是有文件可以做證明,我倒也想看看。」
「妳也跟朱莉一樣被莫里斯迷住了嗎?」
他一動不動。但是朱恩的臉又出現在他的背後,一副焦急、懇求的樣子。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七日半夜時分,我看見亨里克迎來他的火柱。同一天晚上的同一時刻,吉弗黑黎德發生了那一場大火。」
「好吧,她到底在哪裡?」女孩一聲不吭。我說,「這不是在跟妳鬧著玩。」
「我以為黑人低能兒早已與奧斯曼帝國一起灰飛煙滅。」
「這沒關係。」
「絕對沒有。」
「一個警察小隊長,手下有兩名警察。妳為什麼問這個?」
「可以給我看看嗎?」
「妳沒有被迷住?」
「天啊,妳不就是……」但我用不著把這句話講完。「妳是朱恩吧?」
「就這樣吧。我想我該走了。」一下子又講究起禮節來了。我們全都站了起來。「莫里斯,你講得很精采很有趣。」
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我的印象是我說的話他根本就聽不懂。但是過了一會兒,他雙手抱臂,把架式進一步拉開。我看出他的白大褂裡面穿著高圓翻領夾克。我知道他希望我向他發動攻擊,我擋不住誘惑,很想接受他的挑戰。
「你盡力了。」
「還是讓她來告訴你吧。」
白色的人影快步向我走來。我站起來說:「請等一等。」但是他人高馬大,比我還高兩吋,敏捷得像一隻豹子。他的表情一本正經,不,是憤怒。他不懷好意——我有點害怕——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瘋狂和殘暴。我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是亨里克.尼加德的黑人替身。他冷不防朝我臉上啐了一口,然後猛地把我推回到雕像的石頭底座上。底座的邊緣正好卡在我雙膝背上,我不得不坐了下來。我忙著擦鼻子上和臉頰上的唾沫,他已走下山坡揚長而去。我張開口想在背後罵他幾句,後來又咽回去了,只是掏出一條手帕,不停地擦臉。髒死了。當時要是康奇斯站在我面前,我非殺了他不可。
「我想出去散散步,康奇斯先生。我還不覺得睏,想到毛薩去走走。」
「過去的一切對現在有影響。塞德瓦雷對布朗尼有影響。現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支配這一切的一切,有一部分是,不,基本上都是三十年前在挪威森林裡發生過的事情。」
「你不能到那裡去。」
噹地一聲,有人扔出一個石子,打在雕像上。我急忙躲進身旁松樹林的黑暗中。我看到有什麼在動,不久又扔出一塊石頭,這次是一塊卵石,滾過地面,跳到我跟前。石頭經過處顯出一道白光,而且它是從我這一邊較高的地方,從一棵樹後面拋出來的,我知道是朱莉。
「你在一個月前來這裡之前,從未和莫里斯見過面?」
「尼古拉斯。」聲音很低,略帶責備,有點怪異。
她又猶豫了。「我們有些擔心,擔心他有窺淫癖。我們的感覺是他在偷看你們卿卿我我的情景。」她望著我。「朱莉給你講過三顆心的事嗎?」她一定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讓她來告訴你更好。明天。」
我順著斜坡往上衝,跌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跑。她站在樹旁邊黑影最濃處。我可以看見她的白色襯衫和褲子,她的金髮。她張開雙臂迎著我。我往前跨出四大步,便到了她面前,她立即緊緊把我抱住,我們相擁而吻,熱烈而狂野,持續時間很長,只有一、兩次停下來吸口氣,極端興奮地重新調整擁抱的姿勢,熱吻仍在持續……那時候我想,我終於了解她了。她已經放棄了一切偽裝,她充滿了激|情、近乎饑渴,甚至讓我把她抱得很緊,同時也主動抱住我。我低聲對她講了一、兩句斷斷續續的表示親熱的話,但她把我的嘴捂住了。我轉而吻她的手,抓住它,嘴唇沿著手的側面吻至手腕背部的傷疤處。
她走上去,在他臉頰上敷衍地吻了一下,接著便向我伸出手來。她的眼神有和我串通的意思,手又輕輕捏了我一下。當她轉身要走時,忽然又停住了。「對
和_圖_書不起,我忘了把你的火柴放回原處。」「我希望如此,但是我很快就得走了。」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也有些道理。「我沒帶護照出來。如果可以的話,我這裡有一本希臘居住證。」
「我想莫里斯早已告訴過你。」
「見鬼了。」我把手中的火柴扔掉,又點燃了一根。她馬上把它吹滅。
「我覺得很刺|激。」她坐下來,抬起頭來望著我。「你一定也覺得很刺|激吧。」
「簡直可笑。」
「這下滿意了嗎?」
朱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問我,這是不是還不能證明我們最終一定會落到可靠的人手裡?我對此不加反駁,這不僅是因為我可以看出她不希望我這樣做,而且我還期望有人會在毛薩用挪威語喊叫,或者看到精心設計的火柱從樹林裡升起來。但是相反地卻出現了長時間的靜寂,只有蟋蟀在唧唧叫。
「我們知道那邊有一所學校,你身上沒有什麼可以證明你身分的東西吧?」
她猶豫。「因為已經發生的情況,現在已經放棄了。但是我們懷疑,這樣的計畫本來就是打算放棄的。這可就讓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裡來了。」
「這是夜晚的空氣造成的。」她咳嗽。
雖然我沒有表露出來,但是我覺得自己像個過分自信的下棋手,忽然發現自己以為還堅不可摧的皇后距滅亡僅一步之遙。我再次回憶起老頭子的話,也許他說得對,有些精神病人的智力很高。如果她是個狡猾的瘋子,她不該把茶水潑在我的臉上。但是狡猾的瘋子為了最後向我暗送秋波,也還是有可能這樣做的。後來又彼此互相用腳示意,她用火柴在桌上向我傳遞資訊……也許他並非真像他表面上那麼不在意。
「妳只追求散文和布丁?」
從他的聲音裡可以聽出一絲不尋常的虛幻,似乎他真的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同時發生也是他安排的。我感覺到,所謂巧合並非真實,而是他杜撰出來的,它有另一種比喻意義;兩件事在意義上有聯繫,我們必須把兩件事放在一起來理解他。德康的故事有助於了解康奇斯本人,這個故事則有助於解釋催眠——他所用的比喻是「現實衝破了科學的薄網」——我自己從催眠中回想起十分相似的一些情況,諸如假面劇中的每一細節、人物之間的相互關係、事件之間的線索等,都可以說明這不是巧合。
但實際上我又回到大門口,沿著小路直下毛薩。我脫|光了衣服,跳進海裡,用海水使勁擦臉,然後向外游出去一百碼。海裡到處是發出磷光的矽藻,一長串一長串地在我的手上腳上纏來繞去,我一猛力,像海豹一樣翻過身來,仰臥水中,透過海水看天上模糊的星星。海水像絲綢一般撫摩著我的外生殖器,使它清涼、使它平靜。在海裡我覺得安全、清醒,他們管不著我,他們全都管不著我。
「她?」
「這不可能。」
「我的意思是說,她總是追求詩意、激|情、敏感,全是些浪漫的東西。我就簡單得多。」
「我可以陪妳走到妳躲藏的地方嗎?」
他轉向朱莉,用父親般的口吻對她說:「寶貝,妳該睡覺了。」我看了一下錶,十一點剛過。朱莉稍一聳肩,意思是睡覺的問題並不重要。
「她不能來,別這麼粗暴。」
「你沒再回那裡過?」
我吸了一口氣。「現在讓我把事實澄清一下。首先,妳們是鬼魂。然後,妳們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下星期妳們就要被送進後宮去了。」
「在這方面,她肯定比妳現在用的辦法高明得多。」
她說:「你為什麼要對我們講這些呢,莫里斯?」
「妳忘記戴傷疤了。」
「一點也不想知道。也許有一天,尼古拉斯,你會經歷到對你意義特別重大的事情。」從他的話音裡聽不出有什麼諷刺的意思,它是隱含在其中的。「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我話中的意思,我是說,有些經歷讓你刻骨銘心,如果它們不能以某種方式永遠存在下去,你就會覺得無法容忍。塞德瓦雷是一個我希望時間不能使它產生任何改變的地方。因此我對它的現狀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的情況如何,我一點也不在乎,如果那裡的人還活著。」
「他給我們倆都催過眠,我只有一次。那種奇特的……你有過嗎?」
「明天她可能還會更正常,你千萬別讓假象給騙了。」
「她自己為什麼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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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三顆心?」
「我說服妳了嗎?」
我知道,他有可能說他要跟我一起去,讓我不可能半夜準時到雕像旁幽會。但這同時也是對付他的一個辦法,對我來說則多了一層保險。萬一他發現我們偷偷幽會,我可以說只是偶然相遇。至少我沒有瞞他我要出來走走。
「有時候我也希望如此,這樣會更簡單些。」她話說得很快,「尼古拉斯,我從未認真對待過任何一件事,並因此而臭名遠揚。這也是我們會來到這裡的原因之一。即使現在,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也還是挺好玩的。但我們畢竟只是兩個英國女孩,兩個月來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她突然打住,我們同時保持沉默。
「妳為什麼如此肯定我是受騙了呢?」
「她一直是這樣斷言的。她有點過分急於讓我感到她自己是有判斷能力的。」她冷冷地又補充說道,「現在我開始明白了,起碼是在肉體上。」
朱莉說:「但是你說過要給古斯塔夫寫信?」
「現在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到杏樹下的座位上。
她點點頭,轉身走了。我回到海神旁邊,坐在海神站立的石頭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銅腳踝。那黑人袖手而立,像博物館裡一個倦累的服務員,也許更像一個腰繫短彎刀的親兵,在皇帝內宮門口站崗。我放開腳踝,點著一支香菸,以抵消體內分泌出來的腎上腺素的刺|激。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儘管她們兩姊妹說是有一個藏身之所,但是我還是仔細聆聽,希望能聽到小船的發動機聲。到處一片寂靜。我不僅感到自己男子漢的尊嚴在一位漂亮女孩面前受到了侮辱,而且感到渾身不自在,有一種負罪感。此時,我們秘密幽會的消息顯然已直接傳回到康奇斯耳朵裡了。也許他隨時都有可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倒不是怕為精神分裂症那一套胡說八道跟他徹底攤牌,而是怕因嚴重違反他的規矩而被他永遠驅逐出去。我考慮過以某種方式收買黑人,跟他理論、求他,但是他只站在黑影中等候,臉上毫無表情,看不出有一絲種族的或個人的特徵。
她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敢發誓你不是在為他工作嗎?」
「說,她在哪裡?」
「我在雕像旁等著。」
「因為我們在這裡是囚犯。嗯,是非常微妙的囚犯。不惜任何代價。沒有任何限制。我想她一定告訴過你,他經常向我們保證,我們任何時候想回家,都可以立刻走。但是我們隨時都受到某種方式的看管和監視。」
「如果妳需要,我很容易就能把警察叫來。」
「自從你到這裡來以後,他盤問朱莉好幾個小時。你說了什麼,你的表現如何,她對你撒了什麼謊……無所不問。他了解到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能得到某種間接的刺|激。」
「沒事。請你走吧。」
康奇斯和我又坐了下來,誰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穿過礫石地,向海邊走去。我對著他笑,他一副不願顯露什麼的樣子,在清澈的眼白中間,那瞳孔似乎變黑了,像是一個面具在監視著我。「今天晚上的故事沒有圖解了嗎?」
我作了一次猜測。「是說妳和我嗎?」
「我以為午夜永遠不會到來。」
「我已經對你說過,明天我將會隱匿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互相不再見面……下一個週末我還能見到你嗎?」
「我絕不會傷害她。」
「但是妳有懷疑?」
她的臉與她的姊妹如此酷似,這真有點出乎我的預料,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以前我對朱莉的這一方面一直未曾充分注意,覺得無所謂,不必搞得那麼複雜。也許朱莉在正常的情況下就應該像她一樣,皮膚曬黑一點,多一些戶外活動,身體更健康些,兩頰更圓一點。我向前探出身子,雙肘頂在兩膝上。
我從後口袋裡取出居住證,畫了三、四根火柴,好讓她仔細檢查我的證件。上面有我的名字、地址和職業。她把證件交還給我。
「這下我就放心了。」
我一邊站起來一邊對他說:「謝謝你,再一次謝謝你把我迷住了。」
忽然,從底下海邊某處傳來一聲口哨,事態發展的節奏突然加快。
我停下腳步說:「你戴豺面具的時候更漂亮。」
「這話我可以告訴妳的姊妹嗎?」
我早就懷疑,德康的故事和他的機械裝置陳列長廊有某種潛在的意義www.hetubook.com•com。康奇斯已經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想把布朗尼變成這樣一條長廊,把貨真價實的活人變成傀儡……我不想再長期忍受下去了。朱恩對形勢的看法合乎常識,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顯然是她們唯一可信任的男性。除此之外,她們還需要我的幫助,我的力量。我知道,突然衝進別墅和老頭子算賬,不會有好結果,他會對我灌輸更多的謊言。他像獸穴裡的一隻野獸,必須先把他逗出來,然後才能捉住他,把他殺了。
我回過頭盡量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是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未來的男護士,他臉上戴著某種黑色面具,相貌看不清楚。朱恩捏我的手,目光和我對視,表情和她的姊妹一樣坦率。
她慘然一笑。「我正要問你這個問題呢。」
「沒問題。這很公平。」她扔掉菸頭,把它踩熄。她的下一個問題提得非常突然。「島上有警察嗎?」
「朱莉有過好幾次,幫助她學她的角色,都是有關莉莉的基本情況。後來的一次教的全是精神分裂患者的行為模式。」
「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就這樣吧……」他站了起來,似乎他真的只是在等待著某一個時刻,我想他是在等朱莉「消失」、離去。
她低頭笑了。「你可別把我的話太當真了。」
他歪著頭,像個老練的舞台監督,已經聽慣首夜演出後的恭維,沒把我的話認真當一回事。我們一起走進室內。他寢室內牆上兩幅波納爾的畫微微地閃耀著光芒。在門口的通道上,我終於打定了主意。
「那是誰?」
她靜默了一陣。「朱莉剛剛擺脫了一樁十分糟糕的風流韻事,尼古拉斯,這也是她想離開英國的原因之一。」
「我同情她。」
她猶豫了一下。「朱莉明天會告訴你的。」
「因為如果你真的認為她精神嚴重失常,你是不會吻她的。」她補充道,「起碼我希望你不會那樣做。」我一言不發。「說實在話,我們並不怪你。我知道她非常聰明,她曾暗示,是她周圍的每個人都瘋了。她屬於苦惱的少女一類。」
「我不知道,但是請你不要爭辯。你回別墅去吧!」
「妳對眼下發生的一切有什麼看法呢?」
「也罷。但是我也需要恢復信心。」
「原來的計畫是我應該永遠待在後台不要露面。」
朱恩小聲說:「天啊。真是見鬼了。」
我說:「你這是在暗示……」
「我已經對她講了實話。」
「然後又怎樣呢?」
「肯定搞錯了。尼古拉斯是我的孿生兄弟。」
他對她講話的口氣同他通常對我講話一樣。他原來把朱莉偽裝成與我有所不同,她對所發生的一切有更多的了解,此時這種偽裝的成分已經變得很少了。我知道他正在著手重新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者是調整支配他們的準則。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現在分配給我們的角色是要我們扮演他的學生,他的門徒。這使我想起了維多利亞時代特別受人喜愛的那一幅畫,畫的是伊麗莎白時代的那位大鬍子海員,他手指大海,對兩個瞪大了眼睛的小孩子講一個故事。朱莉和我又偷偷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們兩個人心裡都清楚,我們正在逐漸進入一個新的領域。我又感到她用腳碰了我一下,很短暫,像偷吻了一下。
「不必要了。你講得……太好了。」
「我信任你,請你也信任我們。」
「還有妳的聲音怎麼也變了。」
我的心跳加快,一方面是因為想到就要和朱莉見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更加神秘的因素,感到自己身處歐洲最奇異迷津的中心。此時我真的成了忒修斯,阿里阿德涅在黑暗中的一個地方等著我,但是等著我的也可能是彌諾陶洛斯。
我在那裡坐了十五分鐘,抽菸時把紅色的菸頭隱藏起來,豎起耳朵聽,睜大了眼睛看,處於高度警覺狀態。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出去。
要是在那天以前的任何時候,我一定會和他爭辯。他的並不很小的領地隱藏著大量令人困惑不解的東西,遠遠超過了神秘主義。那裡的「一切」無疑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它們的本質與它們的表面現象是不一致的。他也許有其淵博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個狡猾的老江湖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