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六
「妳為什麼喜歡待在倫敦?」
「沒有辦公室嗎?」
「他從來不把船開到這裡來?」
「這正是我困惑之所在。問題是他沒有告訴我們下一章是什麼,當你看穿了精神分裂症的把戲之後我們應該扮演什麼角色。」
「莫里斯的這一面真叫我無法容忍,到處監視人家。他在遊艇上有一台電影攝影機,附有長鏡頭,他說是拍攝鳥類用的。」
「但是你又受到了傷害?」
我走近時,朱恩站起來迎接我。她的頭髮自然下垂,跟她姊妹一樣。金色的皮膚,膚色比我前一天晚上看到的還要深。走近些看,她的臉和朱莉還是有些不同,顯得更加坦率,甚至有一點假小子般的放肆。朱莉在她背後看我們相會。她面無笑容,一副超然的樣子。朱恩禁不住笑。
「連影子也沒見到。」
「尼爾森是我母親的姓。」
她吐了一口氣。「我們也懷疑過,但是我認為他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想還是錢能說明問題,他給我們的錢已經存進銀行裡了,這是假不了的。當然,我們也意識到這是一種冒險,也許一個人去還真危險,可是他是請我們倆一起去的。」她略帶疑問地瞥了我一眼。「我講的這一些你相信嗎?」
「我們告訴她我們還在排練。我們不想讓她擔心。」她做了個怪相。「她總愛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搞得驚慌失措。」
「溫徹斯特是妳父親以前教書的地方嗎?」
但是我們背後的樹林裡有一雙隱蔽的眼睛,完全不理它是不切實際的。我們走在一起開始變得不自然,彼此之間拉開了距離,甚至產生了一種負罪感。一方面,我鄙視這種罪,因為我對身邊的這位女孩越了解,硬要讓我們拉開距離的環境就顯得越虛偽;另一方面,我永遠是一個愛騙人的孩子,覺得這種罪是可以容忍的。男女之間的一切相互串通都帶有性|愛因素。在我的潛意識森林中,也許我應該知道有一種更真實的罪,並且記得有一雙隱藏得更深的眼睛。儘管我表面上似乎什麼都忘了,也許我心裡什麼都明白,並從中找到了另一種樂趣,但此後過了很久,我才認識到為什麼有些人嗜速成癮,諸如開賽車的那一類人。我們有些人從不事先考慮什麼危險和死亡,只有在事後停下來思考的時候才覺得害怕。
朱莉冷冷地看了她的姊妹一眼,朱恩裝出驚奇的樣子。
「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妳都想繼續做下去?」
她笑了。「我是犧牲品。她有選擇學什麼的自由。她學的是現代語言。」
「是我在學校裡的兩位前任教員。」
「妳表演得很好。」
「妳不是真的生氣吧?」
她看我的眼色毫不含糊,低下了頭。
「波利莫斯製片廠。」她一個一個字母拼給我聽。「商用分類電話簿裡,凡有電影公司名錄的,都能找到它的名字。據我們的代理人說,該公司名聲極好,也很成功。簽合約的時候,也沒有發現什麼不正常的情況。」
朱莉瞥了她一眼。「我還知道是誰的錯。」
「所謂劇本純屬笑話。他只是粗略地告訴我們何時出場何時退場,要創造什麼樣的氣氛,有時候是幾句台詞。」
朱恩說:「我們也沒見到他。」
「我也試圖這樣安慰自己。」
「今天早上你見到莫里斯了嗎?」
「妳們總該問問他的理論是什麼吧。」
「第一件事情是……我們想到村子裡去看看。可是他不答應,他說拍電影的事要盡量靜悄悄地進行。但是也太靜悄悄了,這裡除了我們之外再沒有別的人,也看不到發電機、電燈、弧光燈和他們需要的任何其他東西。沒有攝製組。還有莫里斯時時在監視著我們的感覺,他笑起來也顯得有些異樣,彷彿他掌握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而且沒有必要繼續再隱藏下去了。」
「我沒跟她見過面。」
「請妳先告訴我,妳為什麼覺得教書不愉快。」
「是一個著名的法國印刷商。」
「通常是停靠在納夫普利亞。」
「但是他必須……」
「我懷疑這可能是莫里斯本人在某一個時候經歷過的一次誘惑,也可能是他使用他繼承來的財富的一種方式。」
「這一次見面一定很有趣。」
「現在你應該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訴我們。」
她迅速吻了我一下,站起來,提起籃子。我把地毯摺疊起來,掛在手臂上。我們一起動身返回別墅。但就在剛走進松樹林沒幾步,我便用眼角餘光看到有人朝著東邊移動:大約七、八十碼之外,在相互掩映的枝葉後面,有一個黑影在往後撤。我沒有看清那個人,但是他移動的樣子肯定是不會搞錯的。
「喬叟專家,也研究朗格蘭。」她睜大眼睛瞪著我,低下頭,然後又帶著一絲微笑抬起頭來:她沒上我的當。「對不起。好吧,就算妳是在格頓學院。後來就當上了老師?」
她十分驚訝,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淡然一笑,她盯著我看,撐起身子,坐在腳後跟上。
「這故事我也聽過。」
「我們從未見過可以與之談話的人。有一個瑪麗亞,但她很令人失望,要讓她說出任何情況都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是她又看了我一眼,仍然懷疑我對這種明顯容易上當受騙的事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她的目光和我相遇,我瞅準了這一時機,使出了最後的撒手鐧。
「這是我們刻意養成的。」接著她的聲音變得更溫柔,也更誠實。「其實我們很親密。」
「到了希臘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我學的是古典學,一向渴望能到希臘來。這也是對我的誘惑之一。莫里斯不斷許諾,要讓我們有機會看到一切。他沒有食言,果然讓我們看了,但是其餘的日子很像一次漫長的假期。」當她知道她們所得到的報償比我高得多的時候,又一次露出尷尬的神情。「他擁有一艘極其豪華的遊艇。我們住在上面,過著公主般的生活。」
朱恩行了個小小的屈膝禮,走過去提起籃子,但是她返回來的時候,豎起一個手指表示警告。「凡是跟我有關的事情我都想聽。」
「昨天晚上他給我們講了塞德瓦雷的故事。我認為那是一種暗示。它象徵生活的神秘,沒有任何理所當然的事情。他正試圖在這裡創造出一個一切都飄忽不定的世界來。」
「出於對不會說話的動物的仁慈,只想告訴她繼續保持來往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已經把心給了一位迷人的女孩。」
朱恩(左)和朱莉.福爾摩斯是一對幸運的孿生姊妹,今年夏天她們將在希臘主演一部電影。姊妹倆都有康橋學位,在大學期間參加過許多表演活動,彼此能用八種語言對話。這兩位學士都還不想結婚。
「還咬了一口蘋果。」她點頭。「他要求妳們把錢退還給他了嗎?」
「尼古拉斯。我不能帶你去看。如果有人在監視我們,他們會看見的。」
「我只是想說,當時我們兩個人對各自做的事情都沒有到狂熱的程度。我們參加倫敦一個叫『塔維斯托克保留劇日輪演劇團』的業餘演出公司。他們在坎伯格有一個小劇場。」
「有人在監視著我們。」
「情況遠非如此。我認為你聰明絕頂。你是在表演你不會表演。」她翻過身俯臥著,頭朝我。「我們早就意識到,他要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我們必須把你搞得暈頭轉向——是蠻不講理的。我們按照劇本的要求欺騙了你。可是因為這次欺騙,我們受了更多的騙。」
我們穿過樹林朝東走。
「我根本不會表演,這應該是明擺著的故事。」
「他們都是希臘人。我認為他們並不了解這裡的情況。」她突然問,「我們懷疑你們學校裡有他的密探,朱恩跟你說過嗎?」
她把照片收回去。看她的表情似乎她不想再談這件事了,我也就不再逼她。她迅速接著說:「當然,現在我們知道了,那是莫里斯一個天衣無縫的替身。如果我們要扮演一九一四年有良好教養的年輕大使的女兒……我們匆匆忙忙開始學習行為舉止規範,試穿服裝。莉莉的所有服裝都是在倫敦定做www.hetubook.com.com的。五月我們離開英國到希臘來。他到雅典去接我們,說其他人要再過兩個星期才會來。這件事他事先給我們說過了,所以我們並不感到奇怪。他有一艘遊艇,叫阿瑞托莎號。他用船帶我們出去旅行,去羅德島和克里特島。」
我立即想到狄米德。他天生喜歡說長道短,我幾次來布朗尼的事他卻能嚴格保密,好奇怪。而且,我的確和同事們相處不好,在教師休息室以外,他是和我過往最密的一位老師。我還記得,關於和艾莉森見面的事我沒有對他說實話,當時並非出於狡猾,只是為了避免讓他開低級玩笑。現在看來還真值得慶幸。
「這倒提醒了我。妳們的藏身之地在哪裡呢?」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
「這似乎不很可信。」
「妳沒有發現?……」
「不,但請你等等。她們在小島上遇到一位希臘作家,他是一個詩人,患有肺結核,快死了……他先後愛上了她們姊妹倆,她們也愛上了他,結局是每個人都很淒慘,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其實劇情也不見得就那麼傻,它還是有一種當時特有的魅力的。」
「妳好可憐。」我又吻她的手腕,再次緊緊把她擁在懷裡。過了一會兒,我放開她的嘴,開始吻她的眼睛、她的脖子、她的喉部,沿著連衣裙的曲線一直吻到乳|房上方,然後又回過頭來吻她的嘴。我們互相探索對方的目光。她的眼神裡仍然有捉摸不定的成分,但也有些東西已經消融。她突然閉上眼睛,嘴衝著我湊過來,彷彿此時用嘴唇比用話語更能表達她的感情。我們緊緊擁抱著甜蜜接吻,沉浸在幸福之中。然而,就在我們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察覺之時,一切突然被打斷了。
「天啊。妳們總該——」
「在學校裡他們確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密特福就給了我那樣一個暗示。我已經給他寫了信,還沒有得到他的回音。」
「為什麼不可信?」
「沒有充分的識別標誌。」
「妳們沒有對他們進行過調查嗎?」
「請先看看這些。」
我們繼續前行,她警覺地張望著。「對此我們無能為力。不管他就是了。」
「難道我不應該相信嗎?」
「如果我跟她見過面,妳吃醋嗎?」
「是的。」
我微笑地點點頭。「呂西斯忒拉忒」。
另一張是從《影業新聞》上剪下來的,她用美國式英語重複她剛才對我講過的話。
「這地方好像整個荒廢了,我一直到處找妳們。」
「妳在哪個學院?」
是從別墅傳來的鐘聲,單調而有規律,但很急促,像是在發警報。我們坐起來,帶著負疚的心情環顧四周:除了我們倆以外似乎別無他人。朱莉抓起我的手看我的手錶。
她再次搜尋我的目光,好像她對老頭子的某些東西有好感我就一定會責怪她似的。她身子往後仰,用手肘支撐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微風輕拂,頭髮不時橫到她的臉頰上,她一次次用手把它撩到後面去。
朱恩說:「於是我們決定恢復自己的本色,看看情況又將如何。」
「但是他為什麼硬要把我們弄在一起呢?」
我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吻她的傷疤。「妳這傷疤是怎麼來的?」
「我敢打賭你跟她見過面。」
她最後一次在我的目光中搜尋著,後來低下了頭。「我認為這說明結局不會太糟。」
「這部影片的情況呢?」
「你吻她的時候很開心嗎?」
「在雅典的時候——妳住他的房子嗎?」
「他真是個啞巴嗎?」
「第一次跟你對話的時候,我非常怯場,比我過去在真正的舞台上表演時慌得多。」
「幾秒鐘吧。」
「但是怎——」
「說實話,她趕不及。」
「是的。是他要我那樣說的。」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歉意。「但是話說回來,我自己也有點相信。」
才貌雙全!
「他會說我不稱職把我解雇的。」
「在其他情況下妳們都是即興表演嗎?」
「那麼最後呢,會告訴我們底細嗎?」
她用現代希臘語回答說,她正在學習現代希臘語,儘管她知道古希臘語知識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有助於現代希臘語學習。她講得比我更流利,語調也比我好。她鎮定地看了我一眼。我以手加額,對她表示敬意。
「請稍等。還有更多的證據。」
「是迪多.萊熱的出版社。」
「出了什麼問題呢?」
我莞爾一笑。當朱恩走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朱莉睜大眼睛冷靜地注視著我。
鐘聲重新響了起來。她對我微笑。「說來話長,現在不講了。」
「沒有。那是另一回事。他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責怪我們。」她嘆了一口氣。「他說這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請繼續講下去。」
「同時把自己塑造成上帝。」
「真是糟透了。」
「我能猜出密探是誰。」
「他一定非常想知道你的真實感覺和真實思想,因為你是這齣戲的核心人物,是最主要的實驗品。」
「妳實在太美了。」
居住國:英國。身高:五呎八吋。眼睛顏色:灰。頭髮:金色。特徵:左手腕有個傷疤(孿生姊妹)。底下有她的簽名,是很漂亮的斜體字。我翻翻簽證頁。去法國兩次,去年的夏天去義大利一次。四月獲得希臘入境簽證。五月二日從雅典入境,有入境圖章。沒有前一年的旅行紀錄。我又回過頭來考慮五月二日——當時就已經在為這一切做準備了。
我俯身吻她的頭。「我寧願待在這裡。」
「有那麼重要嗎?」
「妳盡可以去把妳那令人討厭的黑皮膚曬得更黑些,妳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飯,也許我們會接納妳。」
「我的理解也是如此。但是妳剛才只講到在克拉里奇餐館吃飯,故事還沒完呢。」
我注視著她,我看得出她內心有衝突,有些遲疑不決,但又想哄我說出一些與我們正在談論的內容相反的東西來。我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她的姊妹對我講到她的情況,於是便做了一個猜測。
寶貝,我最近忙極了,想到要參加展示會心情很激動。還有,阿諾德先生來了,他希望盡快開始作畫。妳猜還有誰——羅傑打電話來,他現在在博文登,說想過來過週末。妳們倆都在國外,他對此很失望——他沒聽說妳們走了。我覺得他比以前好多了,也不那麼自負了。還當上了上尉!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招待他,於是我便請德雷頓家的女孩和她的兄弟一起來吃晚飯,我認為這頓飯吃得挺有滋味。比利越長越胖,老湯姆說都是大麻造成的,我問德雷頓家的女孩想不想跟他上床一、兩次。我知道妳們不會在意……
「我並沒有改變我的承諾,但不是現在。」她一定是聽出了我聲音中的嚴厲,因此伸出手來摸摸我的手。「對不起。我對莫里斯的許多承諾也都沒有兌現。我覺得自己該兌現一個了。」
「妳母親呢?」
她盯著地毯。一隻黃色的蝴蝶在我們頭頂盤旋,後來悄悄地飛走了。
「我不至於妨礙你們吧?」
「這就是你的騎士,全身盔甲金光閃閃。」
「還有這個。」
我走到雕像那裡,在他的領地裡到處轉,像是一個人在尋找丟失的鑰匙,然後又回到別墅。快一個小時過去了。別墅裡依然沒有動靜。我急了,不知所措。現在怎麼辦呢?到村子裡去?報警?最後,我到私人海灘上去。小船不見了。我游出小海灣,繞過它東邊的岬角。那裡有島上最高的幾個懸崖,一百多呎高,直落海中,周圍散布著巨礫和破碎的岩石。懸崖群向東綿延約半哩,形成一個凹形弧,未必是個港灣,但從海岸延伸入海的距離較長,足以把海濱的三幢農舍掩藏起來。我對所有的懸崖逐一進行了認真觀察,沒有能走下來的路,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停靠小船的地方。然而,兩個姊妹回「家」卻似乎都是朝這個地區走的。陡峭的崖頂松樹林邊上,只有低矮的叢林,顯然不可能藏住人。這樣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她們走到崖頂,然後轉一個圈走回內地,從農舍旁走過。
她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可是hetubook.com.com至今沒有來?」
「今天應該是要見面的。我必須支援莫里斯的故事。」
「他還在倫敦給我們看了一個電影劇本手稿。」
「朱恩和我在康橋的時候的確經常參加演戲。我們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業,可是——」
「這段說明文字不是我們寫的。」
她讓我翻回扉頁,上面有很漂亮的題字:送給親愛的老師朱莉亞.福爾摩斯,接受病殘救濟金的「白癡」贈。下面有大約十五個人的簽名:彭尼.奧布賴恩,蘇珊.史密斯,蘇珊.莫佈雷,簡.威林斯,利.格盧克斯坦,瓊.安.莫法特……
「那些台詞我背下來了。」
「有一點是很清楚的。他希望我們認為他在我們之間設置各種障礙。然後他給我們提供各種機會去掃除這些障礙。」
「我倒沒注意到,普洛斯佩羅和腓迪南。」
「不。在見到妳之前並不愉快。」
「他們都認為我們應該格外小心。我們為自己找了一位代理人。他從未聽說過有莫里斯這樣一位製片人,也不知道貝魯特有那樣一家電影公司。但是他很快就把情況查清楚了。該公司主要為阿拉伯市場生產庸俗片,主要銷往伊拉克和埃及,情況跟莫里斯跟我們說的一致。他解釋說,他們想進入歐洲市場。由於稅收上的原因,我們的影片將由黎巴嫩的公司獨資拍攝。」
「那倒未必。我知道有一件事情他是撒了謊的。」我講了密特福的事,還說老頭子認為她為之傾倒。她問了許多問題,很想知道詳細情況,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妳跟這裡的其他人談過話嗎?」
「妳們當天顯然就被他爭取過去了。」
「妳真好。」
「他是誰?」我看了看日期,是一八〇〇年。
「他在戰爭期間死於印度。」
「不見得。據我所知,在今年之前他起碼已經搞過兩次了。」
她側身而坐,眺望大海。「他實在讓人受不了。」然後把目光收回來,和我對視著。「這麼說來,你一直在考慮我們——」
「又被……利用了。」
「我知道。」她自責地囁嚅著。「但是我們被告知,在這裡只拍外景。室內鏡頭在貝魯特拍。他還給我們看了片場的設計。」她稍作猶豫。「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片新天地,尼古拉斯。可惜我們毫無經驗,過於激動。他還把我們介紹給兩個人。他說希臘演員將扮演詩人。導演也是希臘人。我們在一起吃飯……其實我們挺喜歡他們兩個人。大家圍繞這部影片談了很多。」
「讀一封吧。」
她又遞給我另外三封信。有一封顯然是她過去的學校同事寫來的,淨說些熟人的情況,學校的各種活動消息。另一封是署名克萊爾的女朋友寫來的。還有一封是倫敦的一家銀行寫給朱恩的。通知她五月三十一日收到一筆一百英鎊的匯款。我把地址記住了:巴克萊銀行,英格蘭茲巷,倫敦NW3.經理的名字是P.J.費恩。
「N?」
「格頓學院。」
她搖頭。「尼古拉斯,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此刻,想做;明天,也許就不想做了。以前我從未碰到過此類事情。如果我的直覺沒有錯,只要我們甩手不幹,他就再也不會有戲唱了。你有這種感覺嗎?」
「有劇本?」
「當時我相信了他的話。」
朱恩的目光投向我背後的樹林。「表面如此,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看過,作品不長。」
「是的,」她點頭。「過去是。」
「我想你可能看過有關這齣戲的資料。沒有?反正那裡的劇院老闆叫托尼.希爾,他挺聰明,讓我們倆,朱恩和我,扮演主角。我站在戲台前面唸台詞,其中有一部分是希臘文,朱恩負責表演啞劇。有些報紙作了報導,許多戲劇行家來觀看了演出。他們是來看演出,不是來看我們的。」
「他是那裡資深的古典學老師。」
「他計畫什麼時候回來?或者說假裝回來?」
「頭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很禮貌地問過他。至今我還能準確地回憶起他說過的話。『我父親是最愚蠢的人,他是百萬富翁,但卻有著小店主的意識。』這個話題當時就談到這裡。我們從來沒有比這一次談話更親近過,唯有一次他說他出生於亞歷山卓城——莫里斯本人。那裡有希臘的一個富庶殖民地。」
「你在雅典真的沒有和你的朋友見過面嗎?」
她歪著頭,目光旁視,不知該說什麼。「尼古拉斯,我們當時大吃一驚。然而從一定意義上說我也說不清楚,但是總覺得有那麼回事。你知道,真正的演員離開了舞台一般都顯得蠢笨淺薄。莫里斯……我記得朱恩說過覺得受了侮辱的話。他竟敢認為自己有錢就能把人買下來。我第一次看見他被觸到了痛處。他發了一篇長篇大論,這一次我看得出他的態度是真誠的。他說他為自己擁有的金錢時時懷有一種負罪感,他唯一酷愛的事業是學習並發展人類知識,他的唯一夢想是把一個長期醞釀的理論變成現實,它不是出於自私,也不是無病呻|吟……他的真誠還真讓人感動。最後連朱恩也啞口無言了。」
「這正是我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莫里斯說是他的僕從。你不在這裡的時候,他甚至在飯桌旁服務。我們藏匿起來的時候,他負責照顧我們,其實他給我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古典學。」她看出我對此感到驚訝。「我父親研究這個。他跟你一樣,也是個教書先生。」
「他不斷地對我說,命運支配一切。但是你不可能故意把自己裝扮成命運之神。」
她還是不理解。「是他們告訴你的?你全都知道?」
「朱恩跟妳學的一樣嗎?」
「哦,等一下,這是我的母親。」她從皮夾子裡取出一張快照給我看。一位頭髮蓬鬆的婦女,坐在花園裡的一張帆布摺疊躺椅裡,身邊有一隻克倫伯長毛垂耳狗。我還看見了另一張照片,並叫她也拿出來給我看:一個穿運動衫的男子,樣子挺聰明,但神情有點緊張,看上去有三十多歲。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他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她搖頭,似乎情況太複雜。但是後來她說:「我不是處女,尼古拉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不。他只是說有一天要給你一個驚奇。我不知道他將如何讓你驚奇。」
「會不會是他已經買通了你們的代理人呢?」
「也許是朱恩在叫我們回去吃午飯。」
她笑了。「如果我們在這裡的命運比死還壞的話……我看也早該發生過了。」
「那是星期天下午以後的事情了。但是他不斷地告誡我,不要和你動真情。」
一陣沉默之後,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我伸出一隻手,她抓住了,我順勢把她拉過來。我們並肩著,中間有一點小距離。我開始欣賞她臉部的線條、她閉上的眼睛、她的鼻梁直至鼻尖,還有她的嘴形。她吻我的手指。我把她拉得更近,吻她的嘴。她做出了回應,但我覺得她仍有所保留,半推半就。我們彼此分開了一點,我仔細端詳她的臉,覺得百看不厭,能勾起我的無盡慾望,我隨時願意為她提供保護。無論是從肉體的還是從心理的角度看,她的臉都是毫無瑕疵的。她睜開眼睛,溫柔但有節制地瞟了我一眼。「你在想什麼?」
「是英文的嗎?」
她點頭。「於是我們犯了一個錯誤,真的認真聽他講,他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他講話的要旨是,儘管他確實對戲劇有興趣,而且在黎巴嫩真的擁有一家電影製片廠,但是他本質上仍然是個醫生,他的研究領域是精神病學,他還說他曾經是榮格的學生。」
但她不讓我把她拉得更近,儘管她並未把手抽走。「我在懸崖那裡發現了一個地方,至少講話不會被別人看見。」
照片旁邊有她的簽名。職業:教師。出生日期: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六日。出生地:溫徹斯特。
「只是因為我以為是在吻妳。」
「我也包括在內嗎?」
朱恩做了個鬼臉。「要是他意識到我們是女性而又對我們不理不睬,那麼我們準是醜八怪了。」
「離這裡很近嗎?」
朱恩補充說:「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解開那隻狗在夜裡不吠的謎。」
「我曾經聽說過。」
她被激怒了,狠狠瞪著我。「可是我們從未涉足……」
「他總是說,只要不脫離劇情發展的主線,不完全按原定計畫進行也不要緊。」她說,「他講的全是有關角色扮演的事,演員在自己不理解的情境中應如何行事。我告訴過你,他說那是一個組成部分。」
「事實證明我們的看法是正確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裝扮成都市文化人,而不光是一個百萬富翁。他問我們在康橋學的是什麼,這樣他就有機會炫耀他自己所學的東西了。後來談到當代戲劇,他對這方面的情況瞭若指掌。還談了歐洲其他國家的情況。他說他正在支援巴黎的一家小型實驗劇場。」她吸了一口氣。「他的文化素養確實不錯,也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不知道要我們去那裡幹什麼。最後,朱恩以她慣有的風格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問題。他倒也乾脆,當即宣佈他是黎巴嫩一家電影公司的大股東。」她睜大了灰色的眼睛望著我。「接著他提出了要求,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她停頓了一下。「他要我們在今年夏天主演一部電影。」
「對了,去年十一月他們演出了《呂西斯忒拉忒》。」
「我對她說了,你說你不在乎今天早上見到的是我們之中的哪一位。」
「我必須讓她和你見面。」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抱怨說,刺|激的事情都讓我獨佔了,別的好事她也輪不上。」
「我知道。只是……」她搖頭。「我是他的,他可以隨便給人。」她補充說:「不是給你。」
朱莉搖頭。「他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們是女性。」
「妳們可以走。」
「但是妳們應該……」
「我知道。」
「該不會是有一個女孩的名字恰巧叫莉莉.蒙哥馬利吧?」
「不,當然不會。」過了一陣她有點幽默地笑。「你認為他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孿生姊妹嗎?」
但是她隨即站起來,走下來到我們身邊。她眼中的責備也被關心所取代了。
「只是……覺得無法全身心投入,隨時都必須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她跟妳有很大差別。」
「只知道去年這裡發生了怪事,還有前一年的。」我解釋自己是怎樣發現的,知道的也不多,老頭子也承認了這件事。我再次注視著她,看她對此做出什麼反應。「他還告訴我,妳們倆以前到過這裡,和他們見過面。」
鐘聲停了。我們肩並肩坐著,她仍然抓住我的手看個不停。「也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她會比我更輕易地給他們。」
「朱恩說他向妳盤問過有關我的情況。」
「我們把東西收拾好,他用小船載著我們和我們的行李繞著小島走。我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再見了,陽光;再見了,我們周圍的一切。我們又要回到陰鬱的倫敦去了。小船開到了距輪船只有一百碼的地方。我望著朱恩……」
「我不要什麼識別標誌,我要待在倫敦。」她扯了一下裙子。「你不要以為我生來就該過這種生活。」
「但他不是出於虛幻,而是出於追求知識的好奇心。其實是一個假設,看我們的反應如何。而且不止一種神,是有好幾種。」
她明顯受挫,兩眼茫然,一副傷心的樣子,眼神裡充滿了對我的責備。
「莫里斯也關照到了。有一天她到倫敦來看我們,他堅持要和她見面。他以自己的紳士風度和慷慨大方使她大吃一驚。」
「我曾經想給。」
「到這裡以後的第二天下午,朱恩想出去散步,但那時我在睡覺。她走到門口,這位不會講話的黑人——我們以前從未見過他——突然橫在路中央,不讓她出去。他不讓她通過,也不回答她的問題。可以想像,她一下子驚呆了。她馬上回來,我們一起去找莫里斯。」她的目光冷冷地和我對視了一陣。「他對我們說了,」她的目光盯著地毯,「但說得不很直截了當。他可以看出我們……那是明擺著的事。他問了我們一連串問題。他的行為有否失當之處?合約中規定的經濟條件他是否充分履行了?我們在旅遊過程中建立起來的關係是否……你知道。最後他還是把實話說出來了。他承認在拍影片的問題上騙了我們,但也不是全騙。用他的話說,他的確需要兩位頗具才藝、聰明過人的年輕女演員來為他服務。我們的任務是聽他講。他說,如果我們聽完仍未被說服,那麼……」
「這樣說來他肯定有一個卡利班。」
是她的護照。J.N.福爾摩斯小姐。
她在袋子裡搜尋著什麼,同時轉過身去,和我坐了個背靠背。她取出一個皮夾子,從中拿出兩張剪報。其中有一張顯示兩姊妹站在倫敦的一條街上,穿大衣,戴羊毛帽,笑容可掬。我一眼就認出是從什麼報紙上剪下來的,但它被貼在一家剪報公司的灰色標簽上:《標準晚報》一九五三年一月八日。下面有一段話:
她拱起手腕看傷疤。「那是我十歲的時候,玩捉迷藏。」她噘起嘴,做出一副嘲弄自己的樣子。「我應該從中吸取教訓。我藏在花園的一個小棚裡,不小心撞到了掛在釘子上一根像長棍的東西,趕緊用手臂去護著腦袋。」她做了個模仿的手勢。「原來是一把長柄大鐮刀。」
我看信末,落款是媽媽。我抬起頭來,她拉長臉說:「對不起。」
我從最上面的信封裡取出一封信,是寫在私人專用信箋上的,地址是多塞特郡塞爾尼阿巴斯的安斯農舍。信寫得很潦草:
「我對榮格幾乎一無所知,你認為?……」
「我們也是如此,儘管很不甘願,最後還是相信了他。但是有一天,他不停地說我們能幫助他越過一個界限,進入一個半藝術半科學的新領域。那將是一次奇特的心理學和哲學的冒險歷程,可能是對人類無意識狀態的一次獨特探索。這些全是他使用的語言。當然,我們很想知道他講了這麼多好話背後的動機是什麼,即他到底要我們幹什麼。此時他第一次提到了你。他要上演一個場面。讓我們扮演與原著《三顆心》故事中相類似的兩個角色。而你則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扮演希臘詩人。」
「妳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
「他是怎樣利用妳的?」
我又向海中游出去一點,但是外面水冷,我只好又游回來。突然,我看見崖頂松樹邊緣的下面站著一位女孩,穿淡粉紅色夏季連衣裙,位置在我以東大約一百碼處,雖在陰影裡,但光彩照人,極為惹眼。她從上面向我揮手,我也從下面向她揮手。她在樹林邊緣上走動,陽光透過松樹照在她淡玫瑰色的連衣裙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接著,又有粉紅色的東西閃過,第二個女孩出來了,著實令我大吃一驚。她們倆一模一樣,彼此靠得很緊,又向我揮手,示意我上岸。她們轉過身,消失了,似乎是要到中途來迎接我。
我拉住她的手。「我更喜歡妳。」
「她會來找我們的。」她假裝冷漠地瞥了我一眼。「大多數男人都認為她比我有魅力。」
「你回去沒事吧?」
「我對她很憤怒。沒有這件事,事情就已經夠複雜的了。」
「你覺得很愉快嗎?」
「他有什麼理由嗎?」
「真的嗎?」
我頗感困惑,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為她的故事提供了補充證據,從反面證實了它。我知道撒謊者最怕沉默,於是我故意沉默考驗她,她倒還經得起考驗。
「有。那一天,我可能必須讓你……討厭我。」她目光朝下。「因為你就要開始迷上朱恩了。這一切又回到可笑的《三顆心》上去了。劇中的詩人確實有感情轉移的經歷。一個姊妹三心兩意,另一個在他心灰意懶之際乘虛而入……你知道。」她補充道,「他在我們倆面前不斷說你的壞話,似乎是因為自己引來了一隻可怕的狐狸而向一群獵狐狗表示道歉,這顯然是一件荒誕不經的事,尤其是在我們獵完了全部狐狸之後。」她抬起頭來。「你還記得我扮演莉莉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嗎?他說你沒有詩才,沒有幽默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可以肯定,他的話既是說給你聽的hetubook.com.com,也是說給我聽的。」
「我們再也沒有見到他們。」她從裙子的褶縫處剔去一根線頭。「其實,他們對拍影片的事不加張揚,我們並不覺得奇怪。但是他們居然還有一個說法:如果你說要在這裡拍一部電影,立即會有數以百計的人蜂擁而至,希望得到一份工作。」
「給了。合約款,還有零用錢……那封信。」她低下了頭,彷彿我一定會把她看成一個唯利是圖的人。她只顧理順地毯上的絨毛。「我們一直待在這裡,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尼古拉斯。我們沒有做什麼就得到這麼多錢,太荒唐了。」
她們又交換了一次眼色。
「在這裡我從未見過它。他有五十七種轉移注意力的招數,這大概又是其中的一種吧。」
我把發生過的情況,包括吐唾沫的事,全告訴了她們。她們姊妹間的互相戲謔迅速消失了。兩雙藍灰色的眼睛同時為我露出了激動的神色。她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彷彿我的話證實了她們一直在討論的某種事情。朱莉先開口說話。
「那麼昨天晚上的神學談話也是如此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了解到這種情形還真有過。大約三個月前,一個希臘影片攝製組拍攝「九頭蛇」。學校有兩名服務人員蹺班,希望能被他們雇用,一時間成了一樁小小的醜聞。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朱莉,但私底下覺得好笑。
「他對自己的過去隻字不提嗎?」
「這部影片取材於一個通俗的希臘故事,是一位叫狄奧多里蒂斯的作家寫的——你聽說過他嗎?《三顆心》?」我搖頭。「這部作品是二〇年代初寫的,顯然從未被翻譯過。它寫兩個英國女孩,她們是英國駐雅典大使的女兒,但在原作中她們不是孿生姊妹,她們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到希臘的一個小島上來度假的——」
「他說他希望能提供兩種文本:希臘語和英語。同時用兩種語言配音。」她稍一聳肩。「雖然這只是一次狡詐的排練,但劇本似乎還是適合於表演的。」
「可是我為什麼不可以知道呢?妳答應過的。」
「妳一定認識溫賴特小姐,溫賴特博士。」
「說是要在希臘拍。等一下我給你解釋。」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著我。「你別以為我們就那麼老實。我們並沒有立即答應,跟他玩起了口是心非的把戲。可他更有心計,裝出一副慈父的樣子。我們當然不能馬上做決定,我們還想做些調查,跟代理人商量一下,其實當時我們根本就沒有代理人。」
「我們問起過他的英語。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想當醫生,在倫敦學過醫學。」她聳聳肩。「我知道他當時給我們講的無數事情全是胡說八道,但是把他從那時以來對我們講過的所有零碎片段拼在一起。可以看出他在青年時期有很多時間是在英國度過的。也許他在家的時候曾經上過寄宿學校——前天他在談及英國的中學制度時,譏諷態度溢於言表,那是他發自肺腑的聲音。」她把香菸滅了。「我可以肯定,在他一生中的某一個時期,他曾經拒絕做金錢的奴隸,對他父親有叛逆行為。」
她伸手到籃子裡去取出一包香菸。我給自己和她點了兩支,她繼續往下講。「演出季快結束時的一天,有一個男人到後台來,告訴我們他是個戲劇代理人,說有人要跟我們見面,是一個電影製片人。」我表示驚訝,她對著我笑。「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是吧?講到是誰的時候他遮遮掩掩,那股笨拙和露骨勁兒難以用言詞來形容。但是兩天之後,有人給我們倆送來了大束鮮花,還請我們到克拉里奇餐館吃午飯。那人自稱——」
她的姊妹說:「她什麼都知道。」
在聽她講述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等待著她會提到過去,提到我所知道的康奇斯至少已經用了三個夏天來研究他「長期醞釀的理論」,無論它實際上是什麼東西。但是我保持一言不發。朱莉也許感覺到了我的懷疑態度。
她抬起頭來望天空。「你根本料想不到。不僅是問你的情況,還問我的感覺,問我相不相信你……甚至還問我認為他,莫里斯,在想什麼。你無法想像。」
「他從不?……」
「看來他還是個瞎子。」
她一時沒說什麼。「我並不認為《三顆心》有什麼意義。但是有一部偉大得多的文學作品可能是有意義的。」她停頓下來讓我猜。接著她低聲說:「昨天下午,我演完那一場小戲之後。另一個魔術師有一次叫一個年輕人去劈木頭。」
五、六分鐘後,我游到了溪谷的入海處,上氣不接下氣,在濕漉漉的褲子上套上一件襯衫。她們不在雕像旁,我懷疑自己又被她們耍了,有點生氣。她們故意讓我看見,又不和我見面,豈有此理。我朝著懸崖群走去,經過角豆樹。透過最遠處的松樹林看大海,湛藍一片。我忽然看見了她們兩個人的身影。她們坐在東邊樹蔭底下的一個土石小丘上。我放慢了腳步,現在她們跑不掉了。她們穿著一樣的連衣裙,樣式很簡單,短袖稍寬,胸部上方扇形的領口開得很低。她們穿一樣的粉藍色長襪,一樣的淡灰色鞋子。一對十九歲的女孩穿著夏季最漂亮的衣服,很美、很嬌柔……但是在我看來,她們似乎打扮過分了,太城市氣,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朱恩身邊還放著一只燈芯草籃子,好像她們還是康橋的學生似的。
我身體往後靠,用手肘支著。她坐在那裡用一隻手臂支著。在她背後,深藍色的大海和蔚藍色的天空融為一體。微風輕拂,穿過我們頭頂的松樹枝葉,像一股溫暖的水流撫摸著我們的皮膚。我從她純樸認真的表情中發現了她新的真正的自我,這一次發現比以前容易得多。我意識到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她也是個普通的女人,要得到她是有可能的。
「好好地玩了一趟之後才來的,但是沒過兩天,開始出現了某種失序的狀態。我們倆同時看出莫里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一起出去旅遊,我們在很多方面感到和他更親近了……我們倆從一九四三年起就失去了父愛,他不可能取代父親的地位,但是有點像找到了一位童話中的叔父。我們單獨跟他接觸很多,知道他是可以信賴的。我們在一起度過一些美好的夜晚,對生活、愛情、文學、戲劇等一切進行劇烈的爭論。可是當我們想探知他的過去的時候,他突然把門關上了。這種情況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要到事後回顧起來才能真正看得明白。我該怎麼說呢——在船上時一切都那麼彬彬有禮。到了這裡以後情況突然發生變化,他把我們控制起來了,彷彿我們不再是他的客人了。」
「那只是因為我認為我必須那樣做。」我注視著她背彎處形成的曲線。她把一隻穿著藍色長襪的腳向後蹺在空中,雙手托著下巴,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她說:「我以為,對他來說這無異於一個數學命題,我們全都是X,他可以隨意把我們放在他的方程式的任何一個地方。」一陣靜默。「我剛才說的也不全是實話。我當時想知道被你吻了是一種什麼滋味。」
「沒關係,今天我們可以整天在一起了。」
「那公司叫什麼名字?」
「當時我們幾乎笑出聲來。我們知道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也是我們對他產生懷疑的根本原因。但是接著他竟提出了條件。」她仍然一臉驚訝。「我們跟他簽合約的時候,每人可得一千英鎊,電影拍完還有一千英鎊,另外每人每月有一百英鎊零用錢。當時我們恰好一點零用錢也沒有。」
「我們只在那裡過了兩夜,然後就跟莫里斯一起乘遊艇離開了。他們說是要直接到這裡來的。」
「是的。」
我醒來時比平常更疲乏,更加有氣無力,這是希臘的炎熱使然。快十點鐘了。我用冷水沖了頭,套上衣服走下樓,來到柱廊上。看了一下桌子上麥斯林紗桌罩下面的東西,有我的早餐,還有熱咖啡用的酒精爐。等了一會兒,可是沒人露面。別墅裡空無一人,悄然無聲,令我大惑不解。我本以為康奇斯會來,會有更多的喜劇,不會是一個空舞台。我坐下來吃早餐。
「妳們要拍的電影是什麼內容呢?」
朱莉補充說:「在我再演一場著名的瘋女人的戲之後。」
「這樣看來真的是和德康故事完全相反的https://m.hetubook.com.com情節了?」
有六、七個信封。三封是寫給朱莉亞小姐和朱恩.福爾摩斯小姐的,由莫里斯.康奇斯先生轉交,地址是希臘弗拉瑟斯布朗尼。貼的英國郵票,有最近的郵戳,都是從多塞特郡寄來的。
「他們全是白癡。」
「於是妳們就到這裡來了。」
「你真的不知道他們的情況?」
「天啊,他給妳們錢了嗎?」
「妳在康橋學的是什麼?」
我望著她。「我以為妳和我不會正式見面。」
「我覺得自己不是講得很清楚。」
「至少妳可以告訴我在哪裡。」此時她顯出了另一種尷尬,並再次避開我的目光。「如果妳遇上了麻煩,我也才知道該到哪裡去幫助妳。」
「其他人都有什麼看法呢?妳的朋友對這位製片人印象如何?」
「我認為他在那裡沒有房子。他也說沒有。我們住在大不列顛旅館。」
「誰?」
「我們單獨討論了一晚上。一會兒想答應,一會兒又不想答應,反反覆覆。後來朱恩決定做一個小小的試驗。第二天上午,我們去找他,說我們想盡快回家去。他用盡各種理由勸說我們,但是我們的態度十分堅決。最後他無計可施,只好答應。他說要叫遊艇從納夫普利亞開過來,把我們送到雅典去。但是我們不同意。我們表示當天當時就要走,我們可以搭輪船回雅典。」
「遊艇上的船員呢?」
「你問得好。我們也懷疑他不是。他老坐在那裡睜大眼睛看著你,似乎他什麼都明白。」
「我完全明白。」
「來吧,問我什麼都行。」
「老頭應該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吧。」
但她臉上有藏不住的笑。她領著我繞過露出地表的岩石和一棵孤零零的松樹,接著又走下陡峭的斜坡,最後到達懸崖邊緣。岩石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我們和內陸隔開,別人看不見我們。被風吹彎的樹下樹影婆娑,地上鋪著一張深綠色的小地毯。地毯上也有一只籃子。我向四周張望了一番,把朱莉緊緊摟在懷裡。這一次她讓我吻了她,但時間很短,她很快就把頭扭開了。
她扭了一下我的手,「撒謊。」
「你別說了,我能猜得出來。」
「妳看過這部作品嗎?」
「儘管有人反對妳這樣做。」
「妳講得很好。」
「昨天晚上我是很想來的。」
「這是?……」
我用希臘語說:「妳能看得懂嗎?」
她透過濕襯衫吻我的肩。「咱們應該說說話。」
「我們反覆問過多次,但是他的回答總是一樣。如果我們知道了底細,實驗的純粹性就會受到影響。他總是有理。他給我們做過許多類比。從一定程度上說,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法的荒誕延伸,就是即興表演出比現實生活更加真實的真實感來。你會彷彿跟隨著一個神秘的聲音,或者是幾個聲音,穿過多種可能性的選擇——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他們即是我們……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另一個可類比的東西就是戲劇,但是沒有作者也沒有觀眾,只有演員。」
「起初他並沒有說要讓你愛上我,除非是以遙遠的一九一五年為背景。到了第二週,他說服我必須在我的一九一五年的虛假自我和你的一九五三年的真實自我之間做些妥協。他問我,如果你想吻我,我怎麼辦?」她聳肩。「最後我說,如果絕對必要的話,我可以在舞台上吻男人。第二個星期天,我還沒能下定決心,因此我的表演簡直一塌糊塗。」
「持續多長時間?」
「真令人稱奇。」
「他租了一輛勞斯萊斯汽車送我們回家,讓我們再考慮考慮。你知道,我們住在貝爾賽茲花園一間狹小的公寓裡面,很像兩個灰姑娘。他很聰明,從不給我們施加容易引起懷疑的壓力。我們又和他見了兩、三次面,都是他帶我們出去看戲聽歌劇。他從不試圖只請我們中的一個人獨自去。我講得很不完整,漏掉很多細節。但是你完全可以明白,他想討你喜歡的時候,他是個什麼樣子。他能讓你感覺到生活的意義是什麼。」
我輕柔地說:「我可以替妳找個工作。」
「妳最好不要告訴他。」
「她在格頓學院嗎?」
「這種感覺我能理解。」
「要是這老混蛋讓我給逮住了……」
她講了倫敦北部一所著名的女子文法學校的名字。
「我也是這樣想的。」
「你是說你已經……這不是你第一次……」
「這是他一開始就許諾過的。」
「有一天,莫里斯告訴我們,說你跟別的老師關係不好,他們都不喜歡你。」
「那該死的黑人是誰?」
我審視她低下的頭、她身體的線條、她的緊身服裝,我彷彿聽到了康奇斯的聲音在回答我對命運的疑問。接著他問我,你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跟這個女孩在一起呢?但是他又說,只要你在這裡跟她在一起,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看來你還真想見她?」
「她知道所發生的情況嗎?」
朱莉冷冷地看著我。「你好。」
「我認為他就是想讓我們明白這一點。」她補充道,「他有時候甚至拿這個來開玩笑。自從你出現以來,我們就很少見到他了。只有跟正在發生的事情有關的情況下才偶爾見到他。他似乎正在逐漸退出。他說,我們不要以為可以盤問上帝。」
「他讓妳們走了嗎?」
她冷冰冰地點點頭。「我們進行了討論,當時只覺得是鬧著玩的,後來竟糊裡糊塗地做了。」她停頓了一下。「他把我們搞得一頭霧水。我們滿以為是要演不倫不類的仿好萊塢電影。結果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似乎什麼都很公開。他顯然很富有,他告訴我們,他在歐洲到處都有商業股份。他給了我們一張名片,上面有瑞士地址,但是他說他大部分時間住在法國和希臘。他甚至還把布朗尼和弗拉瑟斯島做了一番描繪。這裡的一切他全講了,講得很準確。」
「跟妳一樣,沒有。他也不可能有。」
「剛才我打斷了妳的話。」
「去年。」她剛張嘴,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把籃子放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我把能帶的東西都帶來了,我很害怕他們會看到我在幹什麼。」我環顧四周,天然屏障把我們保護得嚴嚴實實。只有從崖頂才能看到我們。她拿出一本書,書不大,黑色牛皮面裝訂,旁邊是綠色的大理石花紋紙,已經顯得有些破舊。我看了一下書名頁:《帕里斯》,昆圖斯.霍拉提烏斯.弗拉庫斯著。
「是特定的一位。」
「那東西是任何一個女孩都可以給你的。」她繼續仔細地端詳著我的手,彷彿它是和我毫不相干的一件物品。「妳給了另一個男人了?」
「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辦?」
「我頭一次拜訪這裡的時候,還不知道妳的存在,他也提起過這部偉大的作品。」我注意到她有意避開我的目光。有了《暴風雨》的結局,也就不難猜出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了。我低聲說:「他不可能知道我們會……」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領到小丘腳下。
「可是妳當時硬貼在我身上讓我吻妳。」
「她做廣告,寫文案的。廣告這個行業我不很喜歡,尤其是其中的男人。」
她悄悄脫掉平底鞋,在小地毯上坐下來,雙腿盤在身旁。藍色的長襪剛好穿到裸|露的膝蓋下方。連衣裙確實很白,但是縫上了密密麻麻的小玫瑰圖案。領口開得很低,一直開到兩個乳|房開始分開的地方。這樣的裝束像個女中學生,給人一種性感清純的感覺。輕風吹來,她的頭髮末梢貼在她的後背上,跟她在海灘上以「莉莉」的身分出現時一模一樣,但是她的那一面此時已消失殆盡,就像岩石間的海水已經退光一樣。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轉過身去取籃子。她的豐乳細腰線條更加分明。她又轉過身來,我們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呈灰紫色,很美,眼角微斜。她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吃罷早飯,我把食具等東西送往瑪麗亞的農舍,藉口當然是想幫她的忙,可是她的門反鎖著。這是第一個失敗。我上樓,敲康奇斯的門,想打開它。這是第二個失敗。我走遍別墅樓下所有的房間,甚至在音樂室的書架上草草搜尋,想找到他的精神病論文,結果也沒找到。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昨晚發生的事情,一切都完了。他們全都永遠消失了。
「當時天那麼黑,穿的衣服又一樣,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