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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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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十九

第二部

四十九

「我拿到了一本《三顆心》。」
她稍作停頓。「朱恩跟我打賭,說我不敢下海裸泳。」
我往她身邊靠得更緊些,吻她的體側,並一路往上吻,但是她一扭動身子,又潛入水下,把我甩開了。我想擁抱她,她輕易地就掙脫了,攪動著水流,濺起水花。她只匆匆吻了我一下,馬上又扭動身子離開了我,用老式的蛙泳姿勢向岸邊游去。
「走,到那兒坐坐。」
說完,她伸出雙臂抱住我。她所說的話和她的眼神是一致的。我們一起緩步前行,彼此靠得很緊。接著,我們來到了港灣的另一端,空氣文風不動,典型的熱帶天氣。
到了山脊頂上,地面變得平坦了。我必須穿過一片五十碼左右的開闊地,才能從北坡下去。這一片地飽受大風侵襲,亂石四布,有幾叢孤零零的灌木。再過去是一大片高大的檉柳,大約有一英畝。我可以看見輕柔的檉柳枝葉間有一處黑色的入口,等一下要走的小路就要從那裡穿過。我佇立聆聽。一片靜寂。我開始大步地穿越開闊地。
她一時沒說話,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她在笑。她向我靠過來,在我耳邊悄聲說話。「你們男人為什麼總喜歡人家把話講得那麼明白?」
我的心激烈跳動起來。他們穿的是德國軍裝。起初我以為他們是為了演習的需要把自己打扮成「敵人」,但是後來一想又覺得不對,德軍佔領期間犯下大量暴行,任何一個希臘士兵,哪怕是為了演習,也絕不可能穿上德國軍服。這一下我全明白了:假面劇已經演到了老魔鬼的領地之外,而老魔鬼一點也沒有退讓。
「沒有跟別的男人戀愛過?」
沒過多久,有動靜證明我做對了。那一群人下來了。他們可能只是從伊庇魯斯或什麼地方來的一群友好的年輕人,但是我還是盡可能緊貼地面趴著。當我聽到他們肩並肩走過來時,距離大約只有三十碼,我臉朝下透過掩蔽著我的枝葉偷偷地對他們進行觀察。
「妳相信他嗎?」
「可惜沒有自由游泳的天地。」
「我的副官先生,這對我來說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他的法語帶有濃重的德國腔,當講到音樂這個字眼時發音故意裝腔作勢,別具諷刺意味。他真是個道地的德國施虐狂,而尉官則是個標準的德國好人。
我看出她在微笑。「我們一定也有看法不一致的地方。」
有人用腳踢他要他朝前走,但是他又回過頭來,目光越過十呎寬的燈光,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剛才講過的字眼又重複了一遍,唯恐我第一次沒有聽清楚。「叛徒。」
又是一陣沉默。青年在喘息。很快又來了一個人,情況完全相同,雙手被綁在背後,後面有兩名士兵押著。這一下我明白自己在哪裡了。我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眼前看到的是被俘的反抗戰士。
「他知道咱倆的事,是我告訴他的。在他的劇情中,我可能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是。」她依然臉帶微笑。我移步向前,她立即投入我的懷抱。可是在接吻過程中,當我想把她抱得更緊時,她卻把我推開了一點,並且低下了頭。
正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傳來了一聲喊叫,或者說是驚叫。校官急促地厲聲喝令:不許開槍!押我的兩名士兵像鐵鉗般緊緊把我抓住。第一個青年逃跑了,一頭鑽進了側面的檉柳林。押送他的兩名士兵緊追不捨,三、四名士兵在小路上一字排開。他逃出的距離不會超過十碼。聽到一聲喊叫,有人講德國話,接著是一聲又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有人的身體被腳踢、被槍托砸的聲音。
他轉過頭去,用德語說了些什麼。軍士沿著小路走去,取回來一盞防風燈。他把燈點上,放在我身後。
他的角色演得十分投入,具有很強的感染力,於是我稀裡糊塗地也就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演員。我沒有輕率地再說什麼,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怒容和仇恨。那時我真的成了叛徒。
我陪她走到庭園裡,走到可以看到別墅的地方。音樂室的燈光滅了,但是我看見後面我用過的寢室的窗口透出了燈光。顯然裡面又添了一張床,我沒有到訪的時候,她和朱恩就睡在裡面。這個晚上似乎有了一個完美的象徵性結尾:她將睡在「我的」床上。最後,我們低聲討論了下一個週末的計畫,但是現在一切都很渺茫了。老頭子這一回倒是沒有食言,他沒有派人來監視我們,我像腓迪南一樣,終於獲准和她緊緊擁抱、和頭髮帶有鹹味而嘴唇溫熱的米蘭達自由來往了。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未來的夏天,未來的生活,是屬於我們的。
她側著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不要求你無償為他做事……他會付給你報酬。不管他要你做的是什麼事,都不會在你的學期結束之前開始。他要求我們三個人在村子裡的那幢屋裡生活、睡覺,起初要裝出從未和莫里斯見過面的樣子。」
她和我拉開了一點距離,一隻手從我們兩人之間悄悄伸進海水裡。她輕柔地把我帶上來,用她的纖指撫摸我的全身,怯生生地,又恢復了她以前表現出來的那種天真無邪。
校官走到我跟前。他的臉冷若冰霜,兇相畢露,用著過分清晰的英語,一字一頓地說:「還——沒——完呢。」
「這到底玩的是什麼鬼把戲?」
「不,只是清白。」
「就在那邊……我坐在教室裡,甚至對小島的這一面是否存在都產生了懷疑,如果這不全是夢。」
別左輪槍的人顯然是個軍士,他又用德語說了些什麼。小路兩旁各有一個人,站在檉柳樹旁,彎著腰,擺弄著一張絆網。別左輪槍的人輕輕吹了一聲口哨。我望著身邊的兩個人。
「他接受了……」
「他的確說過,我們完全可以認為這件事與精神病治療有關。接著他又以慣有的建設性態度補充說,其實這是一件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事情。他說……是一種尚待發現和命名的科學。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我為什麼最後會信任你。」
「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他的態度十分冷靜,似乎我們只是告訴他有一個水龍頭需要修理。」我搖搖頭。「他說,『好,跟我希望的和預料的完全一致。』還沒有等我們緩過氣來,他又對我們說,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次排演。說老實話,你真應該看看他當時的那副笑臉,充滿了沾沾自喜,彷佛我們是兩個剛剛通過了某種預備考試的學生。」
「今年早些時候在塔維斯托克,我跟一個男人一起出去玩過,但是他認定我不會做|愛。」
「首先,本週末他將向我們解釋一切,同時也會向你做解釋。從今往後,我們都將在他的指導下通力合作。很快就會有別的人到這裡來,他說話時用的是複數的人,肯定不止一、兩個。他們將取代我們迄今所扮演的角色,將被玩得團團轉,但這一次玩家是我們。」
「昨天晚上我們到這裡來過。」
他只說了一個字,先在嘴裡鼓搗了一陣,然後像吐葡萄核一樣吐了出來。「好。」
「嚴肅點。」
「妳呢?」
我朝主山脊走去,路上不時踢到石子,除此之外,四下裡一片沉寂。舉目遠眺,越過縐折的灰色天鵝絨般一望無際的松樹林頂端,可以望見大海在星光閃爍的天空下發出微弱的光芒。這是一個夜的世界。
最後匆匆一吻過後,我們划了幾下,很快到了岸邊。我們手拉手走向放衣服的地方,連身體都沒顧上擦乾。她穿上裙子,扭過身扣好。我吻她濕漉漉的乳|房,然後幫她扣上胸罩,幫她穿好汗衫。她也幫我穿好了衣服。我們臂挽臂沿著海邊走回布朗尼。我有一種直覺,剛才的經歷對她具有重大的意義.通過我的滿足,通過這個夜晚,通過那種溫馨的氣氛,通過原始希臘的古老魔術,她發現或者重新發現了自己潛在的性需要。這時她的臉似乎變得更加溫和,更加淳樸,沒有偽裝了。我知道,康奇斯在我們之間製造的懷疑這一下徹底煙消雲散了。這才是我心裡最高興www.hetubook.com.com的事情。現在我不需要人家給我寫回信了。在水上或在水下,可能有瞬間的邪惡,但那是共有的,是雙方所需要的。為了對此進行測試,在行進中我突然把她拉轉身。她立即轉過來。把嘴迎了上來,看她那股迫切勁兒,就像她已融入我的思想,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們之間一切全透明了。
「穿男子緊身褲,還加下體蓋片?」
我們回到樹林裡,沿著一個山坡往上走了一小段,那裡是西邊的岬角隆起的地方。過去有一、兩塊巨大的石頭曾經掉下來,我們走到其中一塊跟前坐下來。我把背靠在石頭上,她則靠在我身上。我把手伸到她頭上,把綢帶打的蝴蝶結鬆開,讓她長髮飄散下來。
尉官一直站在我面前觀看,聽到第二聲喊叫後轉過身,目光越過我投向黑夜。他的意思是要讓我知道他對這種暴行十分反感。起初他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看我,現在終於得到了解釋。校官知道他已經把臉轉向一邊。他向尉官掃視了一眼,對抓我的兩個士兵使了個眼色,然後用法語開口說話,這樣押我的士兵聽不懂……而且無疑可以讓我聽懂。
「他一定有過某種暗示吧。」
「我能理解。」
「他不說。他要解釋的一切到底是什麼,他也不說。他說他希望到時候你也能在場。」
「妳擋不住這誘惑了嗎?」
她沉默了。
「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老是得跟陌生的男人眉來眼去,我早就煩透了,尤其是現在。」
「我知道,但是我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他還有另一個花招——事情就是如此。」
樹木漸稀,地面陡升,形成一個小峭壁,這是主山脊南面的標誌。我停下來喘口氣,回頭朝布朗尼方向看了一眼,同時也看了一下手錶。剛過半夜,整座小島都睡著了。在一彎銀色的新月下,儘管我沒有任何憂愁,還是感到了存在的孤零,感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存在是孤零零的。寂靜的夜晚有時會給人帶來這種感覺。
靜寂,黑色的海水,繁星滿天。她一定已經感覺到了我的性衝動。突然,她把頭扭向一邊,幾乎有點粗暴,儘管她仍緊緊抱著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低聲說道:「你好可憐,這不公平。」
儘管如此,我還是對四周進行了察看。二十碼外,有一群亂石,亂石周圍有小灌木叢,可以隱蔽。我從樹木底下悄無聲息地跑過去,連乾淨的褲子和襯衫都忘了拿,在兩塊石頭中間天然形成的低凹處躺了下來。石頭仍散發著白天的餘熱。我注視著地平線上的裂口處,小路就從那兒延伸下去。
「僅限於游泳。」
她吻了我,然後匆匆離開,但是走了幾步之後,又迅速轉身,跑回來,又吻了我一次。我望著她悄悄走到柱廊上,直至消失。
我不斷撥她的頭髮,一綹秀髮從我的指縫間流瀉而過。
尉官似乎想說什麼,但此時的黑夜突然被氣壯山河的一聲喊叫撕裂,那是劫富濟貧的大盜發自肺腑發自內心深處的叫聲,如果你沒有睡著,即使在小島的另一端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他喊出來的只有一個字,是最具有希臘味的一個字。
在她講述的過程中,我就在猜想,在她失敗的戀愛故事中到底漏講了什麼:肉體上的羞怯和淫|盪的想像在她身上的微妙平衡……前者使那個男人起初對她產生一定的吸引力,後者則在關鍵問題上對他進行了譴責——這一切使她具備了真正的美女品質,儘管她的姊姊那天晚上扮演了那樣一個角色,但她卻缺乏這種特質。這位女孩既逃避薩特,又對他迷戀不已。她心中有一頭野獸,一頭真正的野獸,它對錯誤的行動,對想馴服它的明顯意圖,都持強烈的懷疑態度。她設定與陷阱無異的小邊界,去測試別人的理解力——按照她的意願行為、前進、後退。但是在這一切背後,我預見到最終會有一個沒有邊界的地方,在那裡總有一天她會讓我隨心所欲……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因為現在她就緊貼著我,百依百順,她陰柔我陽剛,我們的舌頭纏繞在一起,模仿外生殖器想做的事情。
「我想的是我的英國牧羊人。」
「但只是因為?……」
「真有某一個特定的男人?」她沒出聲。「我希望你能講講他的情況。」
我望著海上悄無聲息的遊艇。「妳們到哪兒去了呢?」
「實在太不像話了。」
他仍然盯住我不放,似乎有所不解,但是終於有興趣看我一下了。很快地,他又毫無表情地把臉轉向一邊去了。我被他們抓住的胳膊有了一點鬆動。要不是我已經受了重創,我可能藉此機會逃脫了。後來我聽到上面的山脊有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我原先看見過的那六個人排著鬆散的單行隊伍順著小路走過來了,但是他們還沒有走到我們跟前,就在抽菸的那一群人旁邊解散了。
「說來令人尷尬。」
他們剛把我綁起來的時候,我看過錶,是十二點三十五分。現在是一點三十分了。小島北岸某處,學校西面大約一兩哩的地方,傳來了引擎的突突聲,聽起來更像是大型土耳其輕帆船的柴油機聲,不像是豪華遊艇的發動機聲。演員們都重新登船了。負責看押我的兩個士兵一定是在等待著這一聲音。他們站立起來,年紀稍大的一個拿著一把餐刀到我面前給我看,然後把它扔在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他們一聲不吭就走了,但是和其他人走的方向不同。他們沿著小路爬回山脊,往布朗尼方向去了。
「我知道男人花心,或者說像他那樣的男人。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被他騙了。」
一個黑影靠在白牆上,那是朱莉在東牆底下等著我。她一看見我來了,馬上向我走過來。她上身穿的是阿瑞托莎號船員穿的那種深藍色短袖汗衫,下著淺色裙子。她的頭髮用一條綢帶掠到背後,像個嚴肅的鄉村女教師。彼此相距一碼時,我們同時停下了腳步,突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妳是逃出來的?」
「他一定是個傻瓜。」
「擔心希臘人……」
「我能想像。」
「咱們玩玩水好嗎?」
我迅速走向毛薩的海灘。森林漆黑,海水矇矓,是一個很悶熱的夜晚。我看見了停泊在海上的遊艇的紅色左舷燈光,距離海岸大約五百碼。沒有看到其他的燈光,也看不出船上有人的跡象。我快步走過樹林的邊緣,直奔小教堂。
「的確令人傷心。」
「後來我簡直變成了性受虐狂,情況越是糟糕,我就覺得自己越高尚。」
「妳是說?……」
「沒有多少好講的。」
「尼古拉斯,我全照你說的辦。」她沒讓我說話,拉住我的手,直視我的眼睛。「咱們現在直接回去跟他談,嚴肅地談一談。」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是的。」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實際上他對我明說,他一見到你,就擔心可能會出現最糟糕的情況。」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是意識到再過兩學期我就要畢業了,每逢我與別人一起外出,安德魯就覺得受不了。他痛恨朱恩和我都參加的大學戲劇社。他似乎是下定決心非愛我不可。他總是表現得很溫柔,有時甚至顯得有點好笑。我可真把一個天生的光棍給帶壞了。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們常常結伴到鄉間去玩,他很大方,總是給我買花買書……這種事你明白。在這方面他可一點也不像是天生的光棍。但是即使是在這種時候,我們也從未有過肉體上的接觸。這種情況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你對一個人各方面都很喜歡,有一個溫順的老師處處給你當保鏢,你覺得受寵若驚,有時甚至覺得有點尷尬。你在學問方面對他們崇拜備至……」
大約九點半,我來到大門口,駐足細聽,什麼動靜也沒有,於是離開小徑,穿過樹林,走到一個可以觀察別墅動靜的地方。別墅靜悄悄,雖然落日餘暉尚存,但它已顯得昏暗了。音樂室裡點著一盞燈。瑪麗亞的農舍裡傳來木頭燃燒時發出的松脂氣味。附近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當我回到大門口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我頭頂掠過,飛向大海。也許那就是康奇斯,像貓頭鷹一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巫師。
「當然可以。」
我突然聽到後面有聲響,是從山脊上的什麼地方傳來的。聲音很小,但我還是快步走到一棵松樹底下隱蔽起來。上面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打翻了一塊石頭。大約過了十五秒或者更長一點的時間,毫無動靜。我僵住了,既是受到震驚,也是一種防衛意識。
她轉過頭,又靠在我的肩上。「說說你的想法。」
她又沉默。
「排演什麼呢?」
小懸崖上站著一個人,在夜空下側影矇矓。接著又出現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我可以聽見他們的腳步踩在石頭上發出的微弱聲響,是一種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後來簡直像變魔術一樣,總共出來六個人。六個矇矓的人影沿著地平線站成一列。其中有一個人舉起手臂指向遠方,但是我沒有聽到說話的聲音。會是島民嗎?可是夏天他們幾乎不會到中央山脊來,尤其是在夜深的時候。不管怎樣,我突然猜出他們是什麼人了……他們是士兵。我勉強可以看出槍枝的模糊輪廓和頭盔發出的微弱閃光。
「這只是我們的想法。」
「情況恰恰相反,實在很荒唐。他的床上功夫比床外好得多。」她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遺憾的是他很了解自己的長處,有一天我發現他腳踏兩條船。」
「把情況都告訴我。」
「妳很像奧菲莉亞。」
沉默一會兒之後,她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羞澀,用近乎天真的口氣說:「你跟很多女孩睡過覺嗎?」
最後一個人扛的包包比別人的大得多,上面還豎著一根細細的隱約可見的金屬桿。真相一下大白了。我立即想起狄米德在學校裡還有一個間諜夥伴。他是個希臘人,但長得像土耳其人,很壯實,沉默寡言,理短平頭,是個自然科學老師。他從不涉足教師休息室,住在自己的實驗室裡。他的同事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煉丹術士」。對變節行為有了新的更深的認識之後,我想起了他是佩斯庫最親密的朋友。但是我首先想到的還是他的實驗室裡有一台發報機,因為有些學生將來想當無線電發報員,學校甚至有自己的業餘無線電台信號。想到這裡,我不禁一拳砸在地上。一切都明白無誤了。這就是他們為什麼總是事先知道我要來的原因。學校只有一個大門,看門的老頭寸步不離看守著。
她站起來,把我也拉了起來。我們回到海灘上。慘白的遊艇,左舷仍然浮動著紅色的燈光,水中倒影閃爍。我們對面最高的樹林也透過來一絲燈光,是從別墅裡射出來的。那邊有人還沒有睡覺。我拉住她的汗衫兩邊,她舉起雙臂,讓我把它脫下來。她轉過身,讓我解開她的胸罩,她則用手解開裙腰。我悄悄把雙手伸到她前胸,裙子掉在地上,她一下子仰靠在我身上,用她的手覆蓋著我的雙手,放在她赤|裸的雙乳上不動了。她讓我吻著她頸部的曲線,然後朝著海水走去——晃著她那長頭髮、苗條的身材,以及繫在腰間的細長白帶子,朝海水走去。三天前,陽光燦爛,她的姊姊也是站在這個海灘上,跟她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現在是夜晚。我脫|光了衣服。她頭也不回,逕自走到了齊腰深的海水裡,然後縱身向前開始游泳,濺起些許水花。她游的是蛙式,正朝著遊艇的方向游去。半分鐘後,我游到她身邊,我們又一起往外游了一小段。她先停下來,開始踩水,對我咧著嘴笑——接著突然來了個惡作劇,做了一件大膽的小事。她開始用希臘語說話,但不是我能聽懂的那種希臘語,而是古希臘語,發音更為清晰,音節很完整。
她壓低嗓音,用責備的口吻說:「爾夫先生,我認為你講話不該如此粗鄙。」
「我一直就覺得自己像哈姆雷特。」
「我不斷安慰他說,沒關係,我無所謂,只要有耐心,情況會好起來的。於是我們又多次嘗試。不在床上的時候,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她停頓良久。「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尼古拉斯,當時我們在錫耶納租了一間公寓,結果我不辭而別,坐火車回英國去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再也無法承受了,我知道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將永遠無法解決……之前,我們常常外出娛樂,這方法也沒奏效,我往往看著義大利男孩想入非非——」她突然打住,彷彿她仍為自己的非分之想而感到羞愧。她說:「我要的是你在小教堂裡給我的那種感覺,其實挺簡單的。」
她一定後悔自己的問題問得太笨拙了。「我的意思不是……你知道。」這個話題我並不想多談,但是現在談起來,看得出她的興致頗高。「只是在這種事情上,我無法做到像朱恩那樣持冷靜的客觀態度。」
「什麼內容?」
「在其他情況下他又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說:「跟白天相比,我更喜歡這裡的夜晚。」
雖然我很累,但是走在通向中央山脊的上坡路上時,仍然疾步如飛,為的是要把身上潮濕的衣服吹乾。我幾乎不去考慮明天的事,缺乏睡眠還得上課,肯定會有一番艱苦的掙扎。現在這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朱莉確實令我神魂顛倒。我彷彿一腳絆在一個睡美人身上,於是發現了她。她醒來後,不僅愛上了我,而且充滿了性|飢|渴,急於擺脫以前不幸選擇帶來的令人討厭的變態性|愛。照我想像,朱莉和艾莉森一樣經驗豐富,一樣老練,熱情如火如荼,情愛細膩綿長。但是她情趣高雅,秉性聰穎,愛好詩歌,因而感情品味更高,更豐富,更加多姿多采……我一路走,一路在對自己微笑。天上有一彎新月,星光燦爛。穿過寂靜恐怖的阿勒頗松樹林之路,我現在就是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了。眼前的景物我一概視而不見,滿腦子盡是朱莉隨時準備委身於我的無窮誘惑:鄉村別墅裡的夜晚,赤身裸體懶洋洋地在陰涼處的床上躺下來睡午覺……我們的性|欲得到充分滿足之後,另一位出色的女孩朱恩的出現暗示愛一可以得二。我愛的當然是朱莉,但是一切的愛都需要挑逗,都需要令人難受的過乾癮的性寬慰。
「這是妳的總策略嗎?」
「這是一個暗示嗎?」
「妳在小教堂裡的表現我一直忘不了。」
我知道他是在表演,但確實表演得很棒。他的喊聲有如烈火,好比惡魔的咆哮,但它發自內心深處,具有極強的震撼力。
「我總是感覺到有點異樣,但又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問題,每當我們要進入實質性的動作階段時,他就顯得不很自然。他吻我,只是因為他知道女孩希望有人吻。我從未感覺到他有真正的性|欲。」她把蓋在雙膝上的裙子撫平。「到了義大利,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確有……相當嚴重的問題。他在學校裡有過同性戀的經歷,可他以前從沒告訴過我。戰前他還是康橋大學的學生時就是個同性戀。」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你聽了一定覺得我既下流又清白。」
「我在康橋上一年級的時候,還有另一個男人。」
「應該說你演得不錯。」
當我肯定他們確實已經走遠了之後,立即從石頭上爬過去,找到了餐刀。餐刀很鈍,繩子卻是新的。我很惱火地折騰了二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把繩子割斷。我又爬上山脊,爬到可以俯瞰南岸的地方。那裡當然一片平靜、安寧,夜景與星空連成一片,愛琴海中的小島沉浸在古雅的夜的寧靜之中。遊艇依然錨泊在海上。我聽到背後的土耳其輕帆船正朝著納夫普利亞的方向開去。本來想到要衝到布朗尼去,叫醒兩位女孩,揪住康奇斯,讓他立即解釋清楚。但是我已覺得精疲力竭,而且我知道兩位女孩是無辜的。他們會不會允許我靠近別墅,我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他們肯定會預料到我將做出這樣的反應。論人數,他們佔有絕對和-圖-書的壓倒優勢。憤怒之餘,我對康奇斯這個老頭正在做的事情又重新恢復了一點敬畏之情。我又一次成了一個神話中的人物,雖然我無法理解這個神話,但是我知道,一旦理解了,就意味著它還會繼續下去,無論它多麼富有欺騙性。
「我已經感覺到了。」
「聽妳這麼一說,我倒覺得妳把這件事情看得太重了。」
「朱莉?」
我反覆嘗試與他們交談,起初用英語,後來用所知極少的德語,還有法語和希臘語。但是他們完全不動聲色地坐在我的對面,在小路的另一邊。他們互相交談不超過十個字,而且顯然有上級的命令不准和我說話。
「那是你給我帶來的感覺。」
「我可裝不出來。我沒有妳那種表演才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實在對不起。」
她略為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用右臂摟住我的腰,我把左臂搭在她肩上,讓她更貼緊我的體側。她的左手往下摸,兜住我的陰囊,撫弄著,托起又放下,輕輕按壓。後來她的纖纖細手順陰|莖而上,抓住它輕輕地擠壓。看樣子她並非老手,手指不很靈巧,怕把我弄疼了。我把另一隻空著的手伸下去教她,教完把手收回來,托起她的頭,吻她的嘴。我開始對周圍的一切全然失去了感覺。她的舌頭,她赤身裸體緊抱著我,濕漉漉的頭髮,水下的手輕柔而有節奏的律動,除此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希望這種既受誘惑又誘惑他人的狀態能一直持續下去,終夜不斷。高傲、愛挑剔、能引用索福克勒斯詩劇的她,突然變成了溫順的日本妓|女,變成了可愛的美人魚——儘管從生理上說她並不是魚。我早已把兩腳叉開,站得更穩些,她有一條腿纏繞在我的腿上。她那條小褲衩,緊緊地貼在我的屁股上。我把捂在她乳|房上的手悄悄往下移動,摸向她的下部,但被捉住了,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縮回原處去。
玩了一夜,非常刺|激。她憑藉自己的本能似乎知道我已經不再需要輕柔的動作,把陰|莖握得更緊,動作也更嫻熟了。當我在水下不動聲色地射|精時,她低著頭,使勁地咬我的腋窩側面,似乎她也在經歷一次性高潮,但那只是想像中的。
「你們會講英語嗎?」
「見你的鬼。」
「這可全看下一個週末的情況了,那時我們將會知道我們得拿什麼去冒險。」
「我非得把自己弄進修道院去?」
「說實在話,他沒有任何外部跡象。他十分迫切地想要恢復正常,也許太迫切了。」
「為什麼?」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毫無幽默可言的微笑,更多的是威脅。他的意思是這一幕雖演完了,但一切都還沒結束,而且有一天整個納粹世界觀還要復活,還要實現。他是一個令人生畏的鐵人。他一說完,立即轉過身,跟在士兵們後面順著小路走去。尉官也跟他一起走了。我大聲喊道:「為什麼還沒完?」
「人與人之間的某些感情是不能做假的。」
「像一個人長期被流放,但自己卻未曾意識到。」
她打住了。「後來怎麼啦?」
「因為那樣有助於我在腦海想像妳的樣子。」
「從此再也沒有跟別的男人來往?」
她先是猶豫不決,後來才把聲音壓得更低,講開了。
「現在做什麼?」
有一個人顯然是問了可不可以吸菸。軍士說可以。
「什麼是最糟糕的情況?」
「此後妳再沒見過他?」
「那是在來世,不是在今生。」
他們點上了菸,藉著火柴的光亮可以看到頭盔下的臉。他們開始低聲談話。這夥人似乎全是德國人,不是只會講幾句德國話的希臘人,是貨真價實的德國人。我對軍士說:「這場玩笑開完了,你們也許會告訴我,我們在等待什麼。」
我想起自己這三天是怎麼過來的:批改永遠改不完的作業、上兩次預備課、粉筆味、學生的氣味……然後學期將結束,有與世隔絕的鄉間別墅,還經常跟兩個女孩在一起。
「妳是想另外找個人來替換妳的角色?」
她對我的感受表示同情,往我身上靠緊了一些。
「我不要你憋。」
「校官」順著小路走到「軍士」站立的地方,我在原地望著「尉官」。他的表情有點奇怪,彷彿想對我說什麼,但又不能說,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到某種答案。他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突然彆扭地用腳後跟轉過身,重新面對校官。我聽見他們用德語低聲說話,接著軍士喊出了簡練的口令。
「她對我也持臨床冷靜客觀的態度嗎?」
「見到過,真夠煩人的。」
接著,她把手收回去。後來又輕輕地撫摸我的腹部。我用力把她轉過身來,吻她。她原來十分拘謹,現在完全變了,變化堪稱神速,令我頗感驚訝。我懷疑部分原因是她姊姊對她的取笑,但朱莉本人也有某種因素使然,也許她向來就是春心深藏,對此等風流韻事早已心嚮往之。我們依舊相擁而立,無需任何語言表達,我們之間的最後障礙已經不復存在。她輕輕吻我的皮膚,那是一種無言的承諾。
又出現了兩個人。一個又矮又瘦,他順著小路大踏步走過來,後面跟著一個比他高的人,兩個人都戴著有帽簷的軍官帽和鷹徽。他走過時,士兵們連忙起立,他迅即示意讓他們稍息,然後逕直向我走來。這個人顯然是個演員,是專門演德國校官角色的,一張嚴厲的臉,瘦削的嘴,唯一缺乏的是配有長橢圓形鏡片和鋼框的眼鏡。「你好。」
「妳跟他處得好嗎?」
「我十分渴望你能來。」
「妳在說些什麼?」
我跑到小路的彎曲處,這兒比較平坦、寬闊,看來可以跑得更快了。然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在沒有任何提防的情況下,我的腳被絆了一跤,立即栽倒在地。我前伸的一隻手扎在一塊石頭的尖角上,疼得鑽心。胸肋處啪的一聲疼痛難忍,我聽得出自己從肺裡呼出的氣息也受到了影響,用深受震驚的聲音喊了一聲「天啊」。我一時暈頭轉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右邊的檉柳林後面傳出了嚴厲的低聲命令。我不懂德語,只能說一、兩個字,但聽起來挺像純粹的德國口音。
她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你用心良苦,但是時運不濟。星期天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我是有備而來的,除了這種最庸俗最常見的結果之外,其他任何一種可能性我都想到了。我吻她的頭髮,頭髮裡發出淡淡的香水味。
「去了基西拉島,昨天回來的。」
「這不是妳的錯。」
「我也是。」
在小路的另一處,他們把另一個人從灌木叢裡拖了出來。他已不能站立,他們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扔在小路中間。他側躺著,發出痛苦的呻|吟。軍士走過去,從一個士兵手裡取來一瓶水,倒在他的臉上。那人想站起來,軍士發了話,原先押送他的兩名士兵立即把他架了起來。
「太熱,睡不著,來游泳。當時她希望會從樹林裡跳出一個可愛的希臘牧羊人來。」
第二個人明顯是個首領,身體很壯實,大約四十歲,身高六呎左右。一隻裸|露的手臂用吊帶吊在脖子上,上臂用繃帶胡亂包紮著,上面全是血。那繃帶像是從他襯衫上扯下來的一段袖子,太薄了,止不住血。他順著小路向我走過來,一張希臘游擊隊員莊嚴的臉,濃密的黑鬍子,鷹鉤鼻。這樣的臉我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曾看見過一兩次,但是我知道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因為他的前額上還紮著克里特島山地人帶穗的黑色頭帶。他這種形象我在十九世紀初的印刷品中看見過,穿民族服裝,腰裡別著銀柄穆斯林彎刀和手槍,拜倫式神話中劫富濟貧的俠義大盜。他穿的服裝其實很像英國陸軍的戰地褲和卡其襯衣。他也光著腳,但似乎拒絕蹣跚前行。他不像前一個人被打得那麼厲害,也許是因為他受過傷。
抓住我右胳膊的人大概只有二十歲。他開始低聲吹口哨。儘管我說過他們是在開玩笑,但到當時為止他的表演頗有說服力。他吹的那首平淡無奇的曲調,是人盡皆知的「利利.馬琳」。難道他吹這首曲子有雙關詼諧之意?他的下巴很大,粉刺密布;小眼睛,沒有睫毛。我想,這是有意挑選的,因為他的外貌像日爾和-圖-書曼人,嚴謹,像機器一樣冷漠。似乎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也不知道我是誰。他對這些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執行命令。
校官從內袋掏出一個菸盒,取出一支香菸。「尉官」趨前為他點火。在他們背後,我看見一個士兵穿過小路,手裡捧著用紙包著的東西——某種食物。他們在吃東西。
「你看得懂嗎?」
我甚至想過要跟蹤他們,看他們到哪兒去,但是我記起了在軍訓中所得的教訓。無風的夜晚,千萬不要巡邏,如果能避免的話。切記距離月亮較近的人看你比你看他更清楚。他們走過去三十秒之後,我已經幾乎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響了。一塊石頭被踢得亂滾,過後恢復寂靜;又另一塊被踢到了,聲響十分微弱。我又等了三十秒,然後從地上爬起來,開始盡快地沿著小路往上爬。
「這樣妳就形成了一個盲點?」
我在黑暗中偷笑。「妳演過她嗎?」
「女人的生理特徵真讓人討厭。」
「你想念英國嗎?」
「一點音訊也沒有。」
他沒有回應,只是用和軍士同樣的目光看著我,此時軍士筆直地站在他的背後。另一名軍官明顯是尉官,是他的副官。我注意到他有點跛腳,一副義大利人的面孔,濃黑的眉毛,黝黑的圓臉頰,人挺帥的。「製片的在哪裡?」
「我得走了。朱恩在等著我呢。」
一個月前,希臘軍隊曾經在大陸上舉行過演習,登陸艇在海峽中穿梭往來。這些軍人一定也是在進行某種類似的突擊演習。我保持不動。
「他賭咒發誓。」
但是沒有回答。兩個黑影,高個子的腳有點跛,在淡色的檉柳林中消失了。我轉身面對負責看押我的兩位士兵。
「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
軍士轉身向我走來。他大約四十五歲,長臉頰。他在距我兩呎左右的地方站定。看樣子不像個特別殘暴的人,但他的模樣和他的身分頗為相稱。我以為他照例又要啐我一口唾沫,但他只是平靜地說:「您剛才說什麼來著?」
她仍然順著我的手指背部一個一個地撫摸著。
他走到和我處於同一高度時,停下了腳步,目光超越校官和尉官,直盯著我。對此我能理解,因為按照劇本的規定,他認識我,我以前也認識他。他的目光極為憎恨、輕蔑,同時充滿了憤怒的絕望。起初他沒說什麼,後來他用希臘語哼出一個字來。「叛徒。」
校官下達指令。戰士分列兩旁,俘虜在中間,開始緩緩前行。不到一分鐘,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押我的兵士、校官和尉官。
她稍有猶豫。「盡量相信他就是了。他還給了我一根胡蘿蔔,讓我拿到你的鼻子底下給你看。」
「可憐的小鰻魚。」
「沒問題。莫里斯知道我在這裡。」她莞爾一笑。「他不再監視我們了,我們已經徹底攤牌了。」
「像妳這樣的一個也沒有,我從不跟一個女孩子睡兩次覺。」
他們對我說的話絲毫沒有反應,反而拽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閉口。我心裡想,天啊,只好等到再見到康奇斯了。軍士站在小路上,背對著我,另外四個人聚在一起,其中有兩個人坐了下來。
他走到與我並排的位置時,我看清了,是一個青年,顯然是希臘人,個子矮小。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右眼旁邊有一個又深又長的傷口,半邊臉全是血,慘不忍睹。他彷彿被打昏了頭,幾乎走不動了。他一直沒有注意到我,後來他停下了腳步,憤怒地望著我。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怖,這位村裡的青年真的是被他們抓來打成這樣的,不是在做假戲,而是來真的了。這時,士兵冷不防從後面對準他的腰背部使勁猛戳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看見他抽搐著往前栽,聽見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跌跌撞撞又往前移動了五、六碼。後來校官吐出了一個字,衛兵們立即粗暴地伸出手來,讓他停了下來。三個人站在小路中間,臉朝坡下。校官走到我面前,尉官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邊,兩個人都背朝著我。
「說不定你就是他勸我與其結婚的那個傻瓜。」
「在學校裡演過,就那幾幕。和我演對手戲的是一位有嚴重憂鬱症的同性戀女孩,她不時會沉醉在男性的角色之中。」
有一個人轉過來,其他的人也跟著轉過頭。我馬上猜出他們發生了什麼情況。他們沿著中央山脊行進,結果錯過了通向布朗尼和毛薩的路口。彷彿是要證實我的猜測,遠處響起一聲槍聲,很像放煙火的聲音。我看見布朗尼西側的天空中掛著一顆光芒四射的維利式信號彈,跟照明彈很相似,落下來時呈拋物線狀。以前在夜間演習的時候,我也曾經打過十幾發這樣的信號彈。這六名士兵顯然是要趕往毛薩的另一面去「突擊」某一個據點。
「我們偏別讓她說中。」
她舒展雙臂,仰浮在水面上,像個喜歡表現自己的孩子。我在水裡划了一、兩下,離她更近了。她躺在水面上,閉上雙眼,唇邊稍有笑意,她的頭髮濕了,顯得更年輕。此時,大海風平浪靜,像黑色的鏡子。
「妳把咱倆的事告訴他了嗎?」
「我挺嚴肅,比妳想像的還要嚴肅。」
「老實說,我並不是一個過分拘謹的人,只是……」
「少女才會有這樣的感受。」
「妳是怎麼對他說的?」
我把她摟得更緊些。「我知道我更喜歡哪一個。妳們倆不可同日而語,差距大著呢。」
「從那以後,她一直拿這個來取笑我。她的性格跟你很相似。」
「不。」
一陣緊張的沉默。此時我的角色似乎是旁觀者,不再是主角了。終於,我聽到有人走過來的聲音。來人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非軍事人員。起初我以為他喝醉了,後來才意識到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跟我一樣,也是個俘虜。他穿深色褲子,但腰部以上赤|裸,背後還有兩名士兵押送。有一個人好像使勁捅了他一下,他不禁發出呻|吟。當他走近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光著腳,強烈意識到假面劇已經失控了。他走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樣子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
我撫摸著她的秀髮。「說出來總比憋在心裡強。」
「為什麼?」
她沉默不語。「另外還有一個小問題。無論誰來了,我們都得在他們面前裝扮成夫妻關係。」
「他擔心偷雞不著蝕把米。」
跑了一半,我聽到砰的一聲。一秒鐘後,一顆維利式照明彈在右邊大約兩百碼處的空中爆炸開來,整個山脊都被照亮了。我立即臥倒在地,臉轉向一邊。照明彈滅了,砰的一聲栽進黑暗之中,我馬上站起來,朝著檉柳樹林快跑,顧不得一路上弄出多大的聲響了。我安全地進入檉柳林,停下來歇口氣,想弄清楚康奇斯到底又在耍什麼荒唐的新詭計。突然,我聽到有腳步聲從照明彈升起的方向沿著山脊跑過來,於是開步從七呎高的灌木叢之間往下猛衝。
軍人們走遠了。他們一定是穿了膠底靴,裝備也捆紮得很妥貼,因此發出的聲音才這麼小。但是因為我走得快,顯然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畫,那一發信號彈只能是一個遲來的信號,告訴他們我正在途中。起初我有點怪罪朱莉,但很快就開脫了她的責任。此時對她產生懷疑,顯然正中康奇斯的下懷。但是他未曾考慮到,他的「誘餌」會證明她站在「老鼠」那一邊。我知道她對這一新的圈套一定一無所知,而老鼠已經變成了狐狸,不那麼容易上當了。
我開始回顧把我們弄到一起的奇蹟般的謎康奇斯和他所要達到的目的。如果你有一座私人動物園,你關心的是把各種動物關在園內,而不是嚴格規定牠們在籠子裡應該做什麼。他在我們周圍設置障礙,利用微妙的心理和性障礙,把我們死死拴在布朗尼。他倒像個伊麗莎白時代的貴族。我們成了萊斯特伯爵的演出團,他的私人劇團。但是他完全可以把海森伯測不準的原理結合到他的「實驗」中去,這樣實驗的大部分內容便都具有不確定性,無論是對他這個有窺淫癖的觀察者,還是對我們這些被觀察的人類粒子,都是如此。我猜,他是想通過明智的歐洲和糊塗的英國之間的虛假對比,來達到嘲弄我們的目的。儘管他的偽善言辭十分精采,但是他和多數歐洲人一樣,無法理解英國人的感情深度和生活態度的奧妙。他認為兩位女孩和我都涉世不深,還很稚嫩,其實我們的背信棄義本領比他還要高強,而且正因為我們是英國人,所以我們天生虛偽愛撒謊。和_圖_書
「我逃回多塞特郡老家,我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我的母親。安德魯回來後,堅持要在倫敦和我見面。」她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搖頭不止。「他沮喪至極,幾乎想要自殺,我……最後我只好讓步。具體細節令人厭惡,我就不細說了。我不想把這樁婚姻繼續維持下去,於是我到倫敦找了個教職,實際是想離開康橋。但是……不死心,我們又多次嘗試交歡……哎,就這樣又拖了好幾個月。兩個據說都很聰明的人就這樣緩慢地毀滅著對方。有時候他打電話來,說他下一個週末不能到倫敦來,我便覺得如釋重負。」她再次停住話頭,把臉轉向一邊,在黑暗中鼓起勇氣接著說:「我如果在床上扮演男孩的角色,效果就非常好……可是我討厭那樣做,其實他自己也不喜歡。」我可以感覺到她靠在我身上吸了一口氣。「後來,朱恩幫助我下定決心,毅然結束了早在幾個月前我就應該結束的那種生活,現在他有時還給我寫信。我的故事講完了。」一陣靜默。「這是個傷心的小故事。」
沉默。她執著我的手,一個一個地撫摸著我的手指頭。
它像馬刺一樣刺痛了校官。他像鋼製彈簧似的,急速轉過身來,邁了三大步便到了克里特人跟前,惡狠狠地在他的臉上猛打了一巴掌。那人的頭被打得歪到一邊,但他立即又直起了腰桿。我又一次深感震驚,彷彿挨打的就是我自己。毒打和滿是血跡的手臂可以是假的,但這一擊絕對是真的。
「我要漂浮在水面上,這是我剛學會的。」
我吻她的頭髮。「至少我對他騙人的手段表示讚賞。」
我們快游到岸邊的時候,她似乎是游累了,總算慢了下來,後來乾脆站在水裡,水及她的腋窩。我站在她身邊,我們在水下又拉上了手,這一次她讓我把她拉了過來,把雙手放在她的腰部。她舉起雙臂,抱住我的脖子。我在水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曲線部位,乳|房、腋窩,她慢慢低下了頭。我逗引她和我貼得更緊,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腳底和我的腳背只有一吋的距離。我們互相緊緊擁抱,她閉上眼睛,抬起頭來迎向我的親吻。我把一隻手悄悄繞到她背後,伸進裹在她屁股上的濕布條裡去,另一隻手捂在她的乳|房上。與那天晚上在小教堂裡赤身裸體高度興奮相比較,這次顯得冷靜、柔和、拘謹。
他是康橋大學的一位年輕教師,數學家,比她大十歲左右,很聰明、敏感、博覽群書,「一點也不偏狂」。他們的邂逅是在她二年級的時候,但他們一直停留在「半柏拉圖式」的關係上,直到她大學最後一年過去好長一段時間,情況才有了變化。
她的手指在水中輕摸軟觸,極盡挑逗撩撥之能事。她又低聲說:「你喜歡我這樣做嗎?」
「我覺得意猶未盡。」
「只是讓你聽聽聲音。」她說,「我剛到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成千上萬個黑色的小花體字突然活起來了。不是過去,而是現在。」
「我握在手裡的這一根應該不算在內吧。」
「我們走到那一邊去吧。」我抓住她的手,和她漫步走過小教堂,穿過樹林,向西邊走去。前一個星期天下午,她們一上船立即和老頭子攤牌。起初他還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但是後來朱恩對他大發脾氣,指責他派黑人到教堂裡監視我們。她們受夠了,她們要求他如實地講清楚他到底在幹什麼,否則……朱莉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絲竊喜的神色,簡直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小路兩旁,在我周圍,聲音嘈雜。我被一群德國兵模樣的人給包圍了,他們總共七個人。
「星期天我恨她。」她用一隻手肘向後輕輕捅了我一下。「同時也恨你,因為你不恨她。」
我們順著砂石灘走到水邊。她蹬掉鞋子,我也脫去鞋子。我們站在微溫的海水裡,她又讓我吻了她,吻她的嘴,吻她的喉部。我輕輕摟著她,彷彿是對她的一種保護。我對她低聲耳語。
「我憋不住了。妳讓我太興奮了。」
士兵們全都做好了戰鬥準備,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在小路兩旁列隊,臉朝內,隨意站立,不取立正姿勢,彷彿在等什麼人通過。我以為他們要把我帶到別的地方去,我必須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但是負責看押我的兩名士兵卻把我拉了回來。只有軍士和兩名軍官站在小路中間。防風燈在我周圍投下一圈燈光。我立即意識到這會產生一種戲劇效果。
我縮回身子,跪了起來,把手掌上的沙子抹掉。有一隻手的指關節上全是血。兩個人走到我背後,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起來。另一個人站在小路中間,顯然是個領隊。他不像其他人扛著步槍或衝鋒槍,他只有一把左輪槍。我斜眼偷看我左邊那個人背的步槍,像是真傢伙,不是舞台上用的道具。他的長相也像真的德國人,不是希臘人。
「白癡。」
「因為我不跟他上床。」
「可惜咱們沒帶游泳衣。」
「其實他很和藹,跟剛開始和我們接觸的時候很相像,對我們的勇敢、智慧和其他品性讚不絕口。」
「就在三天前,有人說過要相信自己直覺的話。」
他們把我往前拽,又往後拽,強迫我坐下,算是對我的回答。我很可笑地掙扎了一陣子,卻立即被他們輕而易舉地制伏了。一分鐘後,他們用繩子把我的一雙腳踝緊緊地綁在一起,把我拖回到一塊巨石旁,讓我把背靠在上面。年紀較小的士兵從他的束腰外衣口袋裡摸出三支香菸來,扔下來給我。我藉著畫火柴點菸的當兒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長相都很平庸,每個人的衣服上都印有「萊比錫感謝你」的紅色字樣,周圍有許多小小的黑色的納粹黨徽。我抽的那根菸有很重的黴味,至少保存了十年,似乎是二戰期間配給的。要是在一九四三年,抽起來一定很香。
「有一、兩個。」
「昨天晚上我們也沒帶。」
「足以證實妳講的那一部分。」
「在你之前來此任教的那個人還沒有給你回音嗎?」
「你得到了她的認可,你是受之無愧的。」
「他堅持要跟我非正式訂婚,那時候夏季學期剛開始,我正在拚命地工作。我們沒有上過床,我覺得他很善解人意……我們約定一起到義大利去度假,秋季結婚。」
我算了一下:十三個人,至少有一半是德國人。得花錢把他們弄到希臘,再從雅典送到小島上來,還要配上裝備,訓練、排演。完了還得花錢送他們離開小島回德國去,沒有五百英鎊是辦不到的。這都為了什麼呢?為了嚇唬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也許只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深刻印象。與此同時,我最初因受突然刺|激而產生的慌亂已經消退,我覺得自己的看法也改變了。這一幕確實組織得很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置身於魔術師康奇斯的魔力之下:既害怕又著迷。更多的腳步聲傳來了。
「來的將是什麼樣的人?」
我稍有猶豫,繼而微笑。「如果他講出下一部分的內容我不喜歡,妳能對此負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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